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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汉子

2012-04-29朱赫

辽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倌后生林子

朱赫

守林子老倌

一进山,便见一片好大的林子,古老而苍郁。山峰插进云端,林梢插进行云,把头顶上那片天也染得蓝中带绿。

山坳里有一座小屋,屋是木头做的,熏得墨黑。屋里住着一位老倌和他的女人。老人多大的年岁,没人知道,古铜色的面庞镂刻着无数条犁沟似的皱纹,身架高高大大,结实硬朗,如一株虬枝盘结的古松。

一条羊肠子般的小径,舒展地伸进幽深茂密的林子里去,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褐黑色的泥地上,落在山径两旁那些各色各样的野花上,带着一种光彩交映的生动景象。

这里本来没有路,是他和他女人踩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附近的人们一直叫他守林子的老倌。他守护着这一片树林子,他每天要沿着这条小径到树林子里去,防止有人偷砍树木,防止有野兽糟践树木,还顺便捡回干枯了的枝丫。

这日晚,他刚睡下,有人敲着窗户:笃笃笃!

“谁呀?”他起身问。

“老哥,没睡吗?”

“有什么事吗?”

“一件极要紧的事,”窗外那人说,“岭背寨在开会哩,商量着明天要来砍树。”

“啊——”

“老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那人身影儿一晃,便又匆匆地走了。

他赶紧披衣下了床。他要上岭背寨去。

女人说:“又要出去么?”

“嗯。”

“明天去不行吗?黑灯瞎火的,路不好走。”

“路不好走也得去!”他说着,用杉皮扎了个火把,去灶膛里拨开红火灰点燃,便晃着火把出门去了。

岭背寨二三十个当家的全聚在村长家里,屋子里人还未散,灯火明光通亮,众人闹嚷嚷的。

他一步跨了进去:“你们不能砍树!”他冲着众人嚷,激动得嘴唇打着哆嗦。

“哟,我说是来了什么大官哩,是看林子老倌。”有人戏谑地说着俏皮话。

有几个人跟着“嘿嘿!嘿嘿!”地笑。

他哼一声,目光斜睨一下那人,冷冷地道:“不错,我不是官,我是管林子的,我管了好些年了,这树林子,我就不许谁砍!”

一位黑脸汉子笑着朝他走了过来,是岭背寨的村长。村长朝他笑了笑说:“老哥,熄熄火。大家商议了的,树还是得砍。”

“你不能劝劝他们不砍吗?”

“他是怕丢了饭碗哩,”原先说俏皮话的那人又说,“没了树林子,人家吃什么?”

“老哥,您这么大岁数,照看一片树林子,也够辛苦的,”村长仍是轻轻笑道,“依我看,您就犯不着吃那份累了,没树林子看了,我们寨子养你。”

“你,你——”老倌震怒地吼叫着,一身都发抖,下巴骨咬得巴巴响,“你以为我是怕没饭吃吗?我怕什么,我活着这么把年纪了,也活够了,我是想树林子没有了,躲在地下的祖宗会伤心得哭哩,这林子是祖宗留下来的。”

“嘻嘻!你能听见?”有一后生不屑地耸动肩胛。

“我当然听见!”他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庞憋得通红,“你们瞧瞧,四围的山全让你们砍光了,就剩下这么一片林子了,当初砍那些林子时,我天天都听见地下在哭。”

“嘻嘻嘻!”

“嗬嗬嗬!”

众人笑得仰仰的,怪老倌说着一个荒唐的故事。

“老哥,实话对你说吧,”村长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胛道,“我们不砍,人家也会动手砍的,为什么要让人家砍呢?那是几万几十万的票子呀!老哥,这闲心您就别操了。”

“闲心?你娘才闲心哩!”老倌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谁砍树,老子跟他拼了!”便蹬蹬蹬地走了。

回到家,他没敢再睡,从墙上取下那杆火铳,灌了两筒子铁砂,扛上,便又上林子里去了。

林子里很黑,月光照不进林子里来。他熟悉每一棵树,他用手挨棵儿摸着,他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亲昵、温暖的感情。

松脂和杜鹃混合的香味,愈是夜深,愈是浓重。

这是林子的气息。他用力呼吸着。

一棵棵松、杉、椴、梓,森森直立,林子里不时传来林木振枝落叶的沙沙声,间或,空中响起一两声野兽的吼叫和鸟儿的鸣啭。他不眨眼地瞧着这一棵棵树,忽然,他瞧见了爹,瞧见了爹的爷爷,瞧见了爷爷的爷爷,一个个长须飘冉的老人极威严地站列一排。

“你可要守护住这片林子!”老人们说。

“嗯,嗯。”他觉着浑身发热。

“这是留给后代子孙的家业。”

“嗯,嗯。”他眼眶里霎时注满泪水。

他揉一揉眼,老人全不见了,四围仍是一棵棵森森直立的树。

他出神地望着,一刹那,在他心中,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之情。

他靠住一棵古松,喃喃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一棵树的,不,不会……”声音竟渐小了下去,他是靠着古松睡过去了,粗重的鼾声,就像林子的呼吸。

“叽叽——叽叽叽啾——”一只画眉鸟在他头顶上叫唤。他忽地惊醒过来,一睁眼,发现天已亮了。白蒙蒙的雾不知从哪里溢漫过来,像洁白洁白的乳汁,在树梢间,在林地上飘浮、徜徉。陈年的腐叶、黑色的岩石被打湿了,他的脸、手、头发也都被打湿了。

他站了起来,抬眼望一望天。天像一块碧蓝缎子。他觉得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他们也许不会来了。”他说。

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周围世界一片光明耀眼。灌满了浆液的枝条不知什么时候已抽出了新芽,针叶林也悄悄换了新叶,一簇簇叶子在阳光下发着翠绿的光。

他走出林子。忽然,他听到了响动,是人走动的窸窣声。他警惕地瞪大双眼。

一个人影从小径上蹒跚着走来,近了,看清楚了,是他的女人。女人身子摇晃着一步步地朝他走来,手里提个竹篮,竹篮上盖了条毛巾,她给他送饭来了。

他忽然发觉女人的头发变得稀疏了,背也已经往前弯了,两只脚走动起来,有点踉跄。婆娘是真老了!看来我也是真老了!他叹一口气,眼睛里居然就有些发潮发涩。啊啊,怎么能不老呢?打年轻时看守这林子,转眼就数十年过去了,当年这林子里的好些树苗儿如今已都成抱围粗大的树了。

他赶忙迎上去,从女人手里接过篮子:“以后你别给我送饭。”

“怎么,连饭也不吃了?”女人有些惊异地望他。

他说:“以后我自己做,你来回跑不容易。”

“怎么,连家也不回了?”女人“噗”地一笑:“你呀,这林子就是你的命。”

他也“噗”的一笑:“呵呵,这林子可真成了我的命!”

忽然,他又听到了响动,他听出,是好些人的脚步声。他警惕地瞪着山口。

真是他们来了,黑压压的有好几十人。他们扛着斧子、锯子,肆无忌惮地往林子奔来。

他脸孔突然一沉,白青青的。他往路中央一站,刀劈斧砍般一声大吼:“站住!谁也不许进林子里去!”

这回,岭背寨人没昨晚那般客气了,一个极彪悍的青皮后生上来:“闪开!”用力一推,他便咕咚一声被推倒在地。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猛又从地上跃了起来。女人用力拉住他:“你别……别去……你斗不过人家的。”

“你放手!”他吼,胸膛如紧拉的风箱,呼搭呼搭地大起大落:“你们全站住,今天谁也休想动一棵树!”

“嗬,老家伙是活得不耐烦了!”又一后生上来,一抡膀子,他便给扇得飞了起来,头撞在一块青岩坎上,立时额头上流出一片腥红的血来。他顿时觉着天和地都在眼前旋转起来,树和人也都旋转起来。

他瞧见扑在前面的两个后生,在他昨晚靠着的那棵古松前停下。

“嗬,这棵树好直,好做房柱。”一后生说。

“做房柱?糟蹋了,拉到城里去,少说也卖一两万。”另一后生说。

“好,老子就要这棵。”后生说着便要抡斧。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极快迅地奔了过去,贴着那棵古松站住,恶狠狠地瞪圆着眼:“砍吧,连老子一块砍了!”

因为气愤,一张脸都扭歪了,变得狰狞可怖。

后生给唬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谁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就用火铳打!”他扬了一下手里的火铳。

“你敢?”后生被激怒了。

“老子就敢!”

“上!”后生吼着扑过来。

“轰!”他真的扣动了扳机,铳子弹从那后生的耳边掠了过去。

后生一下瘫软在地上。

四围全静了下来。空气像凝固了。

“老哥,你别犯了众怒,打死人是要偿命的。”村长是这样警告他。

“不怕!打死了人他要偿命的,他不敢!”又有人嚷。

于是,又有几个胆大的后生扑了过来。

他脸板得铁青。“轰!”铁砂朝人们射过去了。

有两个后生中了铁砂,哎哟倒地。

老家伙是真要拼命了!众人全惊得面面相觑,只得背起那两个“哎哟”叫唤的后生,怏怏地走了。

林子又变得寂静。

人们是什么时候全走得不见影了?不知道。他呆立在那棵古松下,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眼皮低垂,手耷拉着,破袖口软软地拖下来,只有鼻翼急速地翕动,一团团热气从嘴里喷出。

晚边,驶来一辆摩托,从摩托上跳下来两个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

“是你用火铳打伤了人吗?”大盖帽问。

“是我。可他们要砍树。”

“就不能劝说人家不砍吗?”

“说了,他们不听。”

“可也不能用火铳打人呀!”

“是不该用火铳打人。”他勾着头,眼睛也像笼罩了一层烟雾似的,渐而模糊起来。

他给带走了,被拘留半个月。

那天回来,一看,傻眼了,哪里还有树林子?一座光秃秃的山!一山流着白色浆液的树杈!那浆液,是树林子流下的眼泪、血浆!天一下子变高远了,变得苍黄,苍黄的天底下耸着黑褐色的山,显得荒芜。

他满山跑着哭喊:“树林子,我的树林子——”他踉踉跄跄地跑,跌跌磕磕地跑……他跑不动了,哭不出声了,他喘息着,悲怆地昂着头,呆呆地瞪着空了的林地一动不动。

是他女人把他背进屋里去的,他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他又看见了那些老人,老人全不理他。他追过去喊:“别走,别走,我要还你们一片树林子,真的,我会还你们的……”

他醒过来,脸上拖着泪痕,拎了把铁锄出去,颤颤巍巍地攀上那座黑褐色的山,他好吃力,但还是攀上去了。他抡起铁锄,身子却打晃。忽然,他身子一歪,像一株老树,轰然倒了下去。

山似乎是抖了一下。是抖了么?

四围一片肃然。

“户长”卜六

砌匠卜六老倌虽说已年上六十,却仍然一副魁梧硕壮的身板,敦敦实实的有如半截黑塔,一张饱经风霜的四方脸满是青丛丛的胡楂子。他有四个牛高马大的崽,均作砌匠,每次出外做工,他领着四个崽,威风凛凛,村里人极是眼羡,于是,便给他取名“户长”。不过,卜六老倌也有不乐意的时候。婆娘生下老四后便扔下他去阴曹地府过日子去了,他自此未娶,每每闲下来,心里便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寂寞。

卜六老倌手艺极好。村里房子一栋栋地做,有做红砖水泥楼房的,一律的水泥勾缝,有阳台,且雕花隔板;有做老式住宅的,四角做起翘檐,饰以龙凤花鸟。总之,每一栋房均是他卜六老倌经手做的,他使出了平生本领。村里人没有不敬仰他的。

不过,村里却有一座矮矮的泥墙老屋仍原封未动,年代久远了,四墙被烟火熏得墨黑,还开了好些裂缝,就像一个驼背老人佝偻着腰蜷伏在地上喘息,夹在四围新屋间,极是惹眼,叫人看了就像吞下了只苍蝇满心里不舒服。

老屋是林四娘的,老头子早已不幸病逝,就她娘俩过日子。

这林四娘年轻时可是一个和太阳光一样耀眼的漂亮女孩,一张黑中泛着红润的瓜子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快活劲儿。年轻时候的卜六曾追过她,

据说他是在一次歌圩上认识她的,他听她唱:

郎在那外边打山歌耶,

妹在那房里织绫罗,

这是哪个上屋下屋生出个漂漂亮亮聪明伶俐的后生崽耶,

打出这样索索利利漂洋过海的好山歌……

歌子唱得清脆甜润,嗓子就像是纯银做的,那么清亮,那么悦耳,那么动听,他居然一下听得痴了。卜六是外村人,居然会大老远从外村迁来这村里落户,不知为什么她却嫁了别人。

忽然,卜六想给她做屋。

卜六去她家里闲坐:“四娘,你这屋场该做过了。”

“我怎么不想做?没钱,对付着住吧。”四娘叹了口气,而且眼睛也潮了。

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吧嗒烟。

于是,卜六便发起募捐,在村里挨家挨户募,也去外村募。

他走进村东头王家说:“王家兄弟,这日子好啰!”

“嘿嘿,是好!”

“俗话说,要享福,坐北朝南起栋屋。你可不光坐北朝南,还是钢筋水泥楼哇,舒适着哪!”

“嘿嘿,托福托福,也辛苦你卜六师傅了嘛!”

“哪里,”他忽然很窘急地迟疑地说,“可就是有一事我搁在心里总觉着不是味儿。”

“是什么事?”

“你看四娘住的那屋。”

“也是,那个男人走了,日子不好过啊。”

“我说兄弟,帮扶一把吧。”

“好吧,有你卜六师傅一句话,那没说的。”

他走进村西头的李家:“李家大妹子,这屋子住着还舒适吧?”

“你卜六师傅的手艺,那还用说,舒适着哪!”

“舒适就好,舒适就好!”他使劲用鼻孔吸了一下从窗口灌进来的泥土的潮润气味,喉结蠕动着,像是十分干渴似的:“可是还有人住着就不舒适。”

“是吗?那有谁呢?”

“就四娘还住着那号屋子。”

“也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我说大妹子,能帮扶一下吗?”

“应该的应该的。卜六师傅,你可是个热心肠啊!”

四娘人缘极好,没有人不肯捐的,有人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有人一百两百的。他倾注了全部感情办着这件事,每当从村人家里出来,脸上每一根细纹都展平了,充满了笑意的眼睛像两只小灯泡那么闪亮。

卜六又去了她家里:“四娘,我替你把屋子换换。”

“我说过了没钱,就对付着住。”四娘仍是叹气,仍是眼睛发潮。

他递给她一手巾包票子:“这里是两万块,是乡亲们凑的,你数一数。”

她先是一愣,吃惊地睁大了两眼,接着便“扑通”一声朝他跪下磕头:“六……六哥,我该怎样谢……谢你?”

“不……不用谢。”他慌惶了,忙扶她起来,又说:“钱你收好,明日就动工吧。”

“钱……还是你拿着。”她忽然一捂脸,低声啜泣起来。

他喊回来四个在外做工的崽。

大崽说:“爹,两万块做不了一栋屋的。”

他横一眼道:“我知道。”

二崽也说:“爹,如今钢材砖瓦都贵。”

他哼了一声道:“我答应了人家的,贵也得做。”

三崽嗫嚅着说:“爹,只怕做了屋,连工钱都赚不到。”

他吼吼道:“赚她孤儿寡母的钱,你心里能安?”

第二天,天气极好,这是一个好日子。一早,东天上现出一片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接着,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朝霞便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之上。卜六领着四个牛高马大的崽赶早地来到四娘的屋场,他先用竹竿挑了一挂长长的鞭子放,“噼噼啪啪”炸的惊天震地,大地也像痉挛了一下,四围树上的枯叶刷刷地给震落了下来。然后,四个崽便动手拆那座墨黑的老屋。他叫了一部货车亲自去外村购砖购瓦。

一家窑主,每口砖要价一元。

他眼一瞪:“别口开得皮撮大。是给林四娘做屋,莫赚她寡妇的钱。我定个价,少一半,作五毛,算是你今生积了个阴德,来生图个好报。”

窑主笑道:“六老倌,你做了一世工夫,从没今日这般贴心过,林四娘会答谢你的。我是还要来生,你是今生就有好报。”

他笑着给了窑主一巴掌:“我打你个缺德的嘴!”

一个月不到,老屋旧地基上便居然耸起一栋崭新的红砖楼房,顶上盖着青瓦,窗上镶着玻璃。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一片阳光。

林四娘搬进新屋那天,喜滋滋地放了好多的鞭炮,村里人也纷纷赶来庆贺,鞭子炸了一地的纸屑,像是满地里开出了红艳艳的花。

林四娘办了几桌酒席答谢,扶卜六老倌坐了上座,并请来村长作陪。

村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山里汉子,论辈分应叫他叔。村长站起身抓过一瓶酒,给他倒满—杯,大声道:“六叔,这第一杯酒我代四娘敬您,感谢您给她做了一栋这么好的屋。”

他遂也站起身,呵呵地笑着接过酒一仰脖子干了。

村长又说:“六叔,这第二杯酒我代全村人敬您,我们村从此完完全全摘下贫困帽,完完全全进入文明新村了。”他一连说了几个完完全全,把大伙全给逗笑了。

卜六也笑:“不敢当不敢当!”遂又撮起嘴唇凑近酒杯,吸一口,“滋——”发出悠长的声响,他觉得那滋味真美,美的像一个遥远的、童年的梦。

卜六老倌心里着实高兴,不自禁地多喝了两杯,一张脸涨红得像关公,是大儿子背着他回去的。不待天断黑,他便早早地睡下了。

他一躺下就打起呼噜来,即使是刮十二级台风也刮不醒他。温馨而美丽的夏日的乡村夜晚,分外幽静、迷人,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山峰、竹木、田塍、屋宇,都蒙在—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只有杜鹃鸟在林子深处不住气地啼叫。他头枕胳膊,呼呼地睡着,脸色通红,眉毛舒展,一双眼睛就像在微笑似的闭着,有时还微微地牵动着眼角和嘴角。他一定是在做着一个很高兴的梦。

第二天,他晃着一副宽肩膀走出屋去,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狂热的自得,而这种自得使他的血液在浑身像烈酒一样火辣辣地流动,不禁“嘿嘿嘿”地发出一阵粗糙而充满力量的笑声。林四娘一见他,却突然慌得去关门,但他人已走了进来,她便只得起身立在一旁让坐。

“四娘,房子还满意吗?”他问。

“嗯。”

“四娘,以后有难处只管说,众人会帮扶的。”

她不动,不吭,两眼直愣愣迷茫茫。

他一愣:“咦,这今日怎么了?”

她背过身去,两手捂脸,两颗大粒的泪珠从指缝里滚落了下来。

“是房子做得不好?”

“不是。”

“有谁欺负你了?”

“没有。”

“那——出什么事了?”

“人家话……说得难听……”她哽咽着道。

“说什么了?”

“你……问人家去吧。”

他一跺脚,悻悻地旋身走了。

回到家来,只见四个牛高马大的崽立在屋中央,一个个气得面皮紫胀。

“爹,”大崽朝他说,“我说了,那屋我们不该做。”

“做了又怎样?”他两眼一鼓铜铃大。

“人家说我们做事厉害,四娘的屋是我们爷崽包了做,既做了好,钱又全让我们赚了。”

“屁话!”他吼吼地嚷,“能赚什么,两万块,还不够买料的钱。”

二崽也说:“爹,人家还说得难听。”

“说什么了?”

“说……说你是想打四娘的主意,才故意讨她的好。”

“你胡说!”

“不是我说,是人家说,说你年轻时就追过她。”

“你看见了?”他挥着拳头,全身气得发抖。

“是人家说的,四娘出嫁后,你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哭得像一头牛牯叫。”

他的腰突然一软,一下跌坐地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扭曲成一挂被风吹斜的渔网,两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涨得通红。

他又大碗大碗地往肚里灌酒,灌得眼珠子死定定地,衣襟上湿了一大片,胡须上也挂了许多酒珠子。他出神地仰望着房顶,忽然一个人唱了起来:

郎在那外边打山歌耶,

妹在那房里织绫罗,

这是哪个上屋下屋生出个漂漂亮亮聪明伶俐的后生崽耶, 打出这样索索利利漂洋过海的好山歌……

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嘎,像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听不清。

几天后,他领着四个牛高马大的崽走了,去了山外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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