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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麦

2012-04-29润土

辽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麦片天黑汽水

润土

秋了,腾格岭上的绿,被腾格岭腼腆地收回了。腾格岭以为,再不收就要遭霜遭雪了。腾格岭的绿,不如松柏那般抗冻耐寒,也就不得不这么做了。于是它才现出了那应有的羞怯,以示歉意。

腾格岭前边的谷、腾格岭后边的麦也收回了。再往远看,大地上所有高的、矮的作物,以及大片大片的畜草都收回了。那是它们的主人收回的,好去越冬、去经春、去迎接下一次大自然的轮回。

腾格岭脱去了绿,大地脱去了衣,走进视野的是大地的更加空旷,和它所示出的萧瑟、苍凉与遥远。滕格岭的秋,就是这个样。

早饭以后,沙棘村的玲子和往常一样,拎起那只筐,拿起那只布袋,蹦蹦跳跳地离开家门,向田野走去。和以往不一样的是,玲子今天显得特别精神,特别快乐,特别兴高采烈,尽管她还是穿着那身挂着补丁的旧衣旧裤,还是梳着那两条黄焦焦的小细辫儿。还有个不一样,她身边多了个人,这个人是她的弟弟小瓦。

刚才,小瓦和街上的几个孩子玩弹子,认真又专注。玲子说,小瓦,跟姐去拾麦。小瓦根本没听见。玲子又说一遍,小瓦才回过头来。旋即又转回去。玲子说,跟不跟姐去?小瓦说,没看我在玩吗?小瓦的弹子滚远了,起身去追。玲子不再说,也没走,站那想。忽然,玲子说,小瓦,你过来。小瓦看她一眼没过来。玲子说,小瓦,你过来,姐告诉你个秘密。小瓦说,秘密,真的吗?啥秘密?玲子说,小瓦,你快过来,姐告诉你就知道了。小瓦跑过来。玲子跟小瓦耳语,小瓦笑着就跟姐走了。

玲子九岁,上小学二年极。自从麦黄,除了上课,玲子想的就是拾麦的事,也总盼着秋收和休息日。因为只有秋收和休息日才能去拾麦。为这,有时课堂上玲子的精神也像管不住的小兔子,悄悄窜出笼去,奔向了广阔的田野。好在学校很快就放农忙假了,老师忙着回家去秋收,玲子也可以天天拾麦了。

玲子去拾麦的那一天回来,娘捏了挂在日历旁边用细绳拴着的铅笔头,在那天的日历纸上划上个1字。玲子再拾再回,娘在另一页上又划上个2字。直到娘在那本卷了边儿、翘了页、用生了锈的铁夹子夹着页码的日历纸上划到9,娘就在玲子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这是娘对玲子的一个承诺。立刻,玲子的眼睛一亮,大声说,真的?娘说真的。玲子就一下子蹦起来。于是,娘的承诺就变成了玲子的一份心愿与企盼。日历上,娘划上去的数码, 表示玲子拾麦的筐数。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对于玲子,这一天比哪一天都重要。这一天是玲子拾麦的第十天。以往的九天,玲子每天都能拾一筐,如果今天再能拾一筐就是第十筐。也就是说,如果今天玲子把这第十筐麦还能拾回来,娘的那个承诺、她的那个心愿就能兑现和实现。所以玲子今天特别高兴,特别快乐。

以往的九天,玲子都是独自去,独自回。今天她叫上弟弟,是因为近处的麦被人们拾光了,今天她要去更远的地方。所以她叫弟弟来陪她。毕竟她才是个刚刚九岁的孩子,走远路会孤单害怕。刚才她对弟弟说的那个秘密,就是娘的那个承诺。于是,小瓦心花怒放,顺利地跟姐姐来了。

走出村子的时候,小瓦说,姐,娘能说了算吗?玲子说,娘是大人,怎能说不算呢?娘对我们没说不算过,对别人也没。那回,屯子里张家的闺女要出嫁,张家妈请咱娘做几天针线,娘答应了,第二天就去了。还有那次,邻居齐奶奶病了,请咱娘做麦片汤,咱娘同意,不也去了吗?娘几时说过空话?

提到麦片汤,玲子娘可是做得最好,全屯出了名。特点是:薄软滑颤、汤片分明、咸淡适中、老幼皆宜,再滴上几滴香油、撒上一捏香菜末儿,保你吃了这碗想那碗,吃了下碗还想吃,直吃得你通身是汗、满脸湿红、肚子圆滚、拔着粗气儿。所以,村里谁家人有个头疼脑热,想吃麦片汤,想到的第一人就是玲子娘,有的甚至把她请到家里帮着做。一句话,玲子娘做的麦片汤,好吃。

离家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才感到有风,风挺硬。路边稀落的猫尾草和远处星星点点的沙棘草吹出了尖利的哨音。玲子说,小瓦,你冷吗?小瓦说不冷。不冷的小瓦两颊却有点红,鼻涕虫也乘机悄悄地爬出鼻孔。玲子说,小瓦,来,姐把衣服脱一件给你穿。小瓦说,姐,不用,走一会儿就热了。玲子还是把套在棉袄外面的单衣脱下来穿在小瓦身上,显得很宽大,也显得很好笑。

村庄越来越远了,腾格岭越来越近。玲子和小瓦不断回头。

玲子说,小瓦,现在,你能不能看见咱们家?

小瓦说,能,就是最左边那个。哎,姐,你说咋回事,在家时,屯里的房子是那么大,在这看,咋都变小了呢?

玲子说,你说咋回事?

小瓦说,我不知道。

玲子说,就因为远了呗,东西越远看越小。这回明白了吧?

小瓦点点头,小瓦说,姐,那你说,咱屯儿的房子咋都不挨着离那么远呢?稀啦啦的像羊巴巴蛋子。

玲子也才觉得屯子里的房子每家间隔得是挺远,离这么远还能分清一家一家的。她家的房子更孤单,简直都要在屯子外头了。

玲子说,我不知道。

沙棘村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自然屯儿,土地逐年沙化,可耕种土地大面积含碱,每年的收获甚微。家家的日子都很清苦。这里的土地和内蒙接壤。玲子和小瓦继续往前走,村子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视线。也许是因为那几片林子隔的,反正他们看不见村子了。

眼前就是腾格岭了。这是一道低矮绵长的岭,低矮得像丘陵,绵长得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它横卧着,起伏着,起伏得十分缓慢而柔美,极像女人的臀部和腰肢。站在岭上,平畴沃野更加开阔,天地合处方算际涯。

玲子和小瓦翻过这道岭才能看到麦田。岭这边,除了谷子田就是玉米田,再就是沙地和荒草滩了。

走在岭上,小瓦说,姐,你说,今儿咱能拣到一筐吗?

玲子说,小瓦,能,你放心吧。不知怎么,玲子差点摔了。

到这,该说说玲子的腿了。玲子走路一摇一摇,那是因为玲子有一只腿跛,走路很费劲。她和小瓦走得很慢。

那年,玲子和娘去地里收玉米,回来天黑了。娘用架子车推玉米,玲子坐在玉米上。黑灯瞎火看不见路。玲子在车上睡着了。娘累了一天,身乏腿沉,推着车子,虚汗滚滚。走到一沟坎处,一只轮子偏下坎去。娘慌了。只一瞬,车翻了。玲子和玉米扣在车下。沟浅,也和着玲子命大,只断了一条腿。家窘,治得不好,玲子跛了。

说完玲子的腿,再说说小瓦的手。小瓦五岁。小瓦的十个手指,指根细,指尖粗,粗得像十个小锤头,而且指甲儿发紫。知道怎么回事吗?小瓦患先天性心脏病。小瓦的嘴唇也是紫的。早晨出来,娘有点不愿玲子把小瓦也带上,怕累着他。玲子说,娘我领他慢慢走,走累了就歇歇。娘不再吱声。

腾格岭上,风显得更猛了。玲子和小瓦却出了汗。小瓦说,姐,咱歇会儿吧?

玲子说,歇会儿。

坐在腾格岭上,看着逶迤漫缓的岭脉,扫着辽远寂寥的原野,摸着筐里依然温热的布袋,玲子脑中想的,还是娘的那个承诺、她的那个心愿。想着想着,念头不知怎么就滑到了那天。

那天,娘病了,倒在炕上,几顿没吃东西。那天,玲子和小瓦都没有离家,就守在娘的身边。娘没病的时候,玲子和小瓦像两只活泼可爱的小鸟,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在家里家外。娘病了,都蔫了,没话了,也不到外面玩耍了。他们知道,爸爸不在家,娘是他们惟一的亲人。他们也是娘惟一的亲人。娘病了,娘多么需要他们在身边。他们也不能不在娘的身边。他们不知道娘得的是什么病,会不会好起来?以往娘病是不躺的。这次娘躺了,娘的病一定不轻。玲子和小瓦都十分害怕和担心。

玲子说,娘,我去外屯儿给你找大夫吧?他们的屯儿没有大夫。

娘说,不用。玲子,你去给娘买点去痛片吧。

玲子说,娘,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玲子哭了。

娘,你说你怎么了,你说,我害怕!小瓦也哭了。

秋风萧索地扫下了树上的叶子,把天空也扫得阴沉沉的。随后又二流子样打着可恶的口哨,从窗缝溜进玲子的家,赖着不走。玲子找来旧棉絮和碎布,把窗缝塞上,给娘去买药。回来时,顺便给娘带一瓶汽水。

娘看到汽水,先是吃惊后是急,说,玲子,谁让你买汽水?你怎么可以买汽水?你把剩下的钱给我拿来。

出门前娘给玲子拿了一块钱,买药花七角还剩三角。玲子把这三角递到娘面前。

娘愣了,娘知道花的钱和找的钱都对,可这——娘问,这汽水是怎么回事?

玲子说,是用你给我买本买笔的零用钱买的。你平时给我的钱我没花,都攒着呢。娘你看,我一共攒了五角,花了三角,还剩两角呢。玲子把这两角也递给娘。

娘再也控制不住了。控制不住的娘,伸手搂过了玲子和小瓦,泪水涌出眼眶,渐渐地失声起来。玲子和小瓦也哭了。他们抱在一起,哭声烟雾般拧在一起,抖抖地漫出屋子,和着瑟瑟的秋风滚向天空,滚向大地,滚向更远的地方……

后来,娘说,娘吃药喝点凉水就行了。

玲子说,娘,你有病呢。

娘知道孩子们平时舍不得买汽水喝。就说,来玲子、小瓦,你们一人喝两口,别尽给娘喝。

玲子说,娘,我不喝,留给你喝。

小瓦说,娘,我也不喝。可小瓦的眼睛却甩不掉那只汽水瓶。甩了,粘上来。甩了,又粘上来,就像它和小瓦的眼睛是最好的朋友。又如那甜水相当有磁性,恰好小瓦的眼睛又在磁场内。

娘打开甜水瓶,倒出半碗,递给小瓦。小瓦亮亮的小眼睛看着娘,又看看姐姐。他是多么想接这碗甜水啊!他又有些不敢。他看出娘是真心让他喝。姐姐的目光却让他心里没底。他不知道姐姐那静静地眼睛里到底说些什么?就在小瓦想接又不敢接之时,玲子推娘手中的碗,让娘喝,又拿起汽水瓶盖,往盖子里倒一点汽水递给小瓦。小瓦这下痛快地接了,却没喝,而是伸出舌头,用舌尖一点一点沾,慢慢品,显出十分舍不得的样子。娘的眼泪再次流出来……

到了晚上,娘似乎比白天好些了。

玲子说,娘,你几顿没吃饭了,我给你做麦片汤吧?麦片汤在沙棘村、乃至整个腾格岭,似乎是最好的食物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或谁生了病,才有可能吃到,因为它是麦面的。沙棘村的周围种的全是玉米,一年四季,这里的主食是玉米和马铃薯。

娘说,傻孩子,咱家哪有麦面?

玲子说,娘,我去屯儿里借。让小瓦陪我。

娘说,屯儿里谁家能有?还不都和咱一样。算了,就是有,借了咱也没啥还。你就给娘做点玉米糊吧……

娘病了几日,没有吃到麦片汤……

姐,你想啥呢?小瓦忽然问。

玲子醒过神儿,没说话。

小瓦说,哎,姐,你说咱爸今年能不能提前回家过年?我想他了。

玲子说,我也早想了。但爸不能,爸要干满年,多挣钱,给你看病,给咱家盖房子。

一时间,玲子和小瓦的眼睛皆现出几许忧郁,向远处望着。秋风可否知道玲子和小瓦的心思? 如果知道,能把这心思带给他们远方的爸爸吗?

玲子爸在那个遥远的城市盖房子,几年了。如玲子所说,他说他挣到钱攒着翻盖房子,给儿子看病。

太阳升高了,玲子和小瓦也歇好,他们起身向岭背那片麦田走去。

脚下这片麦田,几天前就被人们篦过了,只剩下一片片白亮亮的麦茬儿,像阅兵方阵的排排枪刺。他俩都知道这里和那里的麦田都是外乡的。他们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走到更远的地方,玲子边拾麦边想,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为什么这边长麦,那边却只长着玉米和谷子?这麦要是长到那边,她和小瓦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这边来?玲子脑中的那边,是指腾格岭的前边,就是有沙棘村的地方。玲子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地方,但她知道,这里离沙棘村很远了。

不知是什么时间,太阳悬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筐里的麦穗儿却只盖住筐底。他们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忽然,小瓦摔了。麦茬戳破他的一只手掌和手腕。小瓦哭起来。

玲子慌了,不知小瓦伤了哪?立刻奔过来。见小瓦手破了,就拿过筐里的布口袋,牙手并用,撕下一条,给小瓦缠上。小瓦渐渐止住哭声。

一片沙林前,玲子和小瓦坐在一道土坎上,准备背风吃东西。他们的东西就在那只布口袋儿里,是几只煮熟的马铃薯。还有一瓶水。水是玲子临行前在自家的缸里灌的。瓶是那日装甜水的瓶。腾格岭上,玲子刚才想起娘有病的事,就是因为手碰到了这个瓶。过腾格岭那会儿,这口袋儿还是温热的。这会儿,马铃薯全凉了。以往,玲子只带两三个。多了小瓦,今天带了五六个。玲子抓出两个递给小瓦,说,手还疼吗?小瓦点点头。玲子逗趣地说,它是饿了,吃了土豆就不疼了。小瓦笑了。

吃着,头顶有嘎嘎的叫声。小瓦抬起头,说,姐,你看,大雁大雁。

玲子抬起头,真是大雁。

小瓦说,姐,天真蓝。

玲子说,真蓝。

小瓦说,姐,大雁咋飞这么低?它们的腿咱都能看见。

玲子想了想说,也许是高处冷吧,就放低了飞。

小瓦说,姐,你说大雁有家吗?

玲子说,有。

小瓦说,它们家在哪?玲子说,夏天在北方,冬天在南方。

小瓦说,还没到冬天,怎么就往南飞了?

玲子说,南方家远,大雁要飞好多天才能飞到呢,现在不飞,就会冻在半道上。

小瓦又说,它们有爸有娘吗?

玲子说,有,和咱一样。

小瓦说,他们的爸也去外地的大城市盖楼吗?

玲子说,它们是鸟,不会盖房子。

吃饱了,喝足了,小瓦窜到林子里。

忽然,小瓦喊,姐,快来看,快来看,天上有图画,天上有图画。

玲子笑了,说,天上有什么图画。

小瓦说,姐,不信你来看。

玲子走进林子,举头一望,天上果真有图画:苍蓝的底色,勾勒着疏密不等的树冠和树枝。他们感到这图画真是太美太静了。玲子和小瓦在那陶醉了很久很久。

走出林子,小瓦喝完最后一口水,顺手扔了那瓶子。玲子又把它拣回来。

小瓦说,水没了,要那干啥?

玲子说,留下回装水。卖也值好几分钱呢。玲子是个节俭的孩子,这点她是跟娘学的。娘每次吃完玉米糊,都要把碗舔干净。娘衣服很少,总是穿了洗,洗了穿。破了也舍不得扔,补一补再穿。娘只有一套新衣服,却是出远门时才能穿。

娘影响了玲子。玲子的书包是娘用毛巾缝合的,玲子常用的笔是石笔。玲子书包里有一块石板,平时做练习,用石笔,只有交作业和考试时才用铅笔。铅笔也多是铅笔头儿,一根铅笔玲子一年也用不完。玲子那块石板,是上几辈子传下来的,玲子却把它看成宝,用得蛮带劲儿。玲子的书包比别人的都沉。玲子不讲究穿,妈给穿啥算啥……玲子的节俭,老师都夸呢。

太阳斜过去了,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玲子筐里的麦还不到半筐。玲子和小瓦继续往前拾,一条河横在他们面前。河不算宽,没有桥,玲子他们不敢过。不知这河有多深?玲子认为,河这边的麦地没什么拣头了。她看到河那边也是麦地,她要过那边的麦地拣,因为到现在她还没有拣到一筐。可是没有桥怎么过呢?

忽然,小瓦把手往东一指说,姐,你看那边。

玲子举目东望,这条河转弯的地方,有人从河上走过。玲子想,那里一定有座桥。玲子和小瓦迅速向那边走去。

很好,河东边果真有一座桥。河对面也果真是一片麦地。玲子和小瓦在那片广阔的麦田里一路拾去。可是,直到天黑也未拾满一筐。玲子感到很失落。玲子想,这麦,咋就叫人拾得这么干净呢?

天,好像是一下子黑起来的。刚才玲子还觉着亮呢,怎么说黑就黑了呢?好像一块无边的黑布突然把天包裹住了。天黑是一个信号,只有它的到来,玲子才想起回家。玲子本想不拾满筐是不回的,因为按照娘的意思,只有拾满十筐麦才能兑现她的那个承诺。眼下这筐麦才有多半下,娘能给算十筐吗?不能算也没办法,天黑了,不能不回。况且身边还有小瓦,天黑不回家,娘得多惦记呀!玲子不知道走到哪里来了,她不知道这里离家有多远,不过她知道这次比从前的那几次都远得多。直到这时,玲子才有些心急心慌!

小瓦说,姐,咱回家吧?

玲子说,回家,姐带你回家。

小瓦说,姐,天黑了,咱快点走吧。

玲子说,对,咱快点走。

小瓦说,姐,你说咱没拣满十筐,娘能给咱做麦片汤吗?

玲子说,能,娘是个好人,最心疼咱俩了,就凭前边的九筐,就凭现在的多半筐和咱俩走了这么远的路,娘也能给咱做。娘是个最懂得别人心的人。玲子是在安慰小瓦,其实她自己也心里没底。

小瓦说,姐,我看够戗。要不这样吧姐,娘要是不给咱做,明天咱再来拾,把这半筐补上,那娘就一定会给咱做麦片汤了。

玲子说,小瓦真聪明,明天姐还带你来。

麦片汤就是娘的那个承诺,就是玲子和小瓦的那个愿望和梦想。

小瓦说,姐,你说咱拣的是麦穗儿,娘怎么给咱做麦片汤呢?

玲子说,娘是天底下最有办法的人,有了麦子,娘一定能给咱做成麦片汤。

天黑得越来越浓了。玲子和小瓦的脚下越发的磕绊了,玲子那只残腿迈得也更加艰难。

小瓦说,姐,天咋黑得这么快?

玲子说,我也感到天黑得快,都怪咱俩太用心拾麦了。

小瓦说,姐,你能看见道吗?

玲子说,能,来,姐拽着你的手。

小瓦说,姐,那条河呢?

玲子说,在前面。

小瓦说,姐,腾格岭呢?

玲子说,在前面。

小瓦说,姐,咱们家呢?

玲子说,在前面。

小瓦说,姐,星星呢?

玲子说,一会儿就出来了。

小瓦说,姐,月亮呢?

玲子说,月亮也一会儿就出来。

小瓦说,姐,这是什么地方?四外咋没有灯光?

玲子说,人们都在地里干活,还没回家呢。

小瓦说,姐,咱娘来就好了,咱娘是大人。

玲子说,咱娘忙着剥玉米,装囤子,她哪有工夫来呢?

小瓦说,姐,你说咱娘干完活能不能来接咱俩?

玲子说,娘能,娘一定能。

玲子牵着小瓦不停地往前走,但这时的玲子绝对不知道她在往哪里走。四野漆黑,她不知道哪里有那条河,哪里是腾格岭,哪里是沙棘村。走就是了。只有走,才有可能找到那条河,找到腾格岭,找到沙棘村。

小瓦说,姐,我饿了。

玲子说,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到家了。

小瓦说,姐,我有点冷。

玲子就把小瓦还给她的衣服又给小瓦穿上了。

走。

走。

还是走。

小瓦说,姐,我困了。

玲子说,小瓦,你不能睡,你千万不能睡。小瓦来,姐给你讲故事。从前那……

小瓦瞌睡得要倒了。

小瓦你别睡。玲子喊。

走。

走。

仍然走。

小瓦说,姐,你别讲了,我饿了,我困了,我不爱听了。

玲子说,小瓦,坚持,你一定要坚持,娘一会儿就能来接咱,一会儿咱就到家了。

又走了一会儿,小瓦说,姐,你说咱能不能遇到狼?

玲子的心咯噔一下子,血迅速往上涌,发根都竖起来了。可是她却说,小瓦,别怕,别说没有狼,就是有狼,还有姐呢,姐手里有筐,有布袋,有汽水瓶子,姐用这些把狼打死。

不,姐,你诓我,这些东西都打不死狼,姐,我害怕!小瓦猛地扑到玲子身上。

玲子最怕的两个字眼儿——“狼”和“怕”终于来了,终于被小瓦说出来了。自从天黑,她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坚持了一程又一程,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最后还是被小瓦说出来了。玲子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就此断了。其实玲子也早饿了,早冷了,早累了,早怕了,这些综合起来让玲子身心发抖。只是为了小瓦,她硬撑着,因为她是姐姐。小瓦的一声喊,一个扑,玲子紧绷着的精神底线彻底崩溃了,她抱着小瓦哇哇地哭起来,一动不能动了。小瓦也大声哭起来。也许,他们是在用哭声为自己仗胆,因为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哭声就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危险了。哭声就是援兵,就是力士,就是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就是战胜一切豺狼虎豹的一切的一切。

这时,有两盏灯在他们的前边隐隐现现。

小瓦说,姐,你看,那是什么?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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