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野性儿
2012-04-29彭海亮
彭海亮
一条还没揭开塑料布的水泥路消失在山脚下,一座突兀拔地而起的大山横亘于在眼前——这就是位于建昌县城西南的大青山,海拔1224米,高耸的山峰如柱,顶起一片蓝天白云,陡然矮下去的山峦浑圆肥硕,树木葱茏茂密,黑压压的,远眺像高原上腾起的一匹黑骏马,恣肆狂然,八面威风。
这里不见山门,不见景区常见的广告招牌,也不见宽敞的车道或者通幽曲径,而是一条依稀可辨的曲曲弯弯的毛道儿。当地人说:莫不上山砍柴,恁辈子没人上山。闹不懂你们。我住一宿吃两顿才25元,吃了溜达鸡,喝了啤酒,叫我一下子倒回了20年前的时光里。
毛道儿时而可辨,时而掩藏在蒿草和笸箩棵子里,两旁的柞木枝子不时地刮脸、扯拽衣服,还得弓身前倾,喘着粗气,偶尔不得不用手按住膝盖拽树枝,才迈上一步;碰上石砬子道儿,一哧溜,石头滚落到山谷里“噼里啪啦”地响;找块屁股大的平地难,只好倚靠树干歇一会,歇会儿就不见前边的人影了,遮天蔽日的枝杈叶片筛落下斑斑光影,我喊“哎在哪儿呢”,听到清晰的回答“照直儿走”。一会儿和大家会齐了,一会儿和大家分开了,记不得盘旋了多少个弯,爬上了大青山顶。
一阵阵凉风从岩石缝隙里,从繁枝沃叶中,从山谷山脊间肆无忌惮地奔涌而来,好像拉开了巨大的风箱似的,“哗啦啦”声音里混杂着“呜呜儿”呼号,在我耳畔呼啸而过,掀翻衣角,差一点掀掉帽子。山顶不过一间屋顶那么大,往前看是陡峭的断崖,断崖边生长着矮趴趴的笸箩棵子,黑油油的绿,反射着灿灿阳光,悄悄遮掩了几十丈深的峡谷。哈!我站在黑骏马的头上了,满脸自豪样,但心还是有些发虚,生怕它发脾气尥蹶子踢我掉下山谷,于是一屁股坐在一块山石上。向西北望去,群山近处的一片苍翠,远处的一片黛色,再远处的一片蓝色的氤氲,极目处淡化成袅袅青烟,与蔚蓝色的天幕浑然一体,分不出是山还是天了。群山呈南北走向,条条交错,连绵起伏,莽莽苍苍,茫茫然不见首尾,好似汹涌澎湃的海浪拍岸,好似遨游的大鱼鱼背儿隆起,好似咆哮怒吼的万马奔腾。大青山鸟瞰群山,唯我马首是瞻!什么是“一览众山小”?什么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什么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敢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人生如梦,早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我不禁汗颜,不禁心生悲凉,浑身一激灵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下那一间房大的山顶,它曾一刻钟承载着我一股汹涌澎湃的思想潮水。
绕了几道弯儿,到大青山山腰儿,有条刚容一人走过的道儿,上面是几十丈高的峰巅,下面是几十丈深的峡谷,道边插着一面飘扬的彩旗,这叫我忽然想起峰顶上也有一面猎猎招展的彩旗,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大青山正在勘探开发中,尚没有脱去原始、野性、纯朴的味儿。这才发现石壁有开凿的痕迹,脚下的毛道儿留下了开拓者多少汗水啊。我手抠石头缝儿往下走,碎石块儿不停地滚落,心也一阵阵抽紧。前面的藏龙卧虎提醒我“注意悬崖”,我两手停留在光秃秃、黑黢獠的崖壁上,后身贴住崖壁脸朝外,反手扣住石棱子,眼睛朝下找石头窝儿,脚跟一点点试着跐住石头窝儿,缓缓地向下向前移动,最后一脚跳到毛道儿上,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儿。
不远处的山顶插着一面彩旗,两名驴友蜘蛛人一样攀附在两三米高裸露的山石上,脑袋从山石豁口探出去,似乎窥视什么。等一人下来,我也照样攀附上去。断崖下草木黒森的大峡谷,崖缝里居然斜生着碗口粗的苍松,华盖一般的松枝如云,宛如黄山的迎客松,一会儿眼晕了,急忙回身紧贴石壁,对面的大青山顶峰赫然跳入眼帘:峰峦圆咕隆咚的柱状酷似马首一般,仰天长啸;峰顶稀疏的树木酷似马鬃一般,直立冲天。一阵阵山风袭来,我仿佛听到它的嘶鸣声,时而如诉如泣,时而高亢激昂,俨然一曲错落有致的交响乐。
这时,山顶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四周寻不出道儿。他们不会从刚才我们攀附的断崖爬下去吧?我晃晃头:那是不可能的。
“哎!那咋走啊?”
顺风飘回答话:“彩旗旁有一个夹扁石,能钻过来。”
拨开丛生的笸箩棵子,巨大的山石裂出不足米宽的s形缝隙,我侧身提起背包挪过去,能感觉到石头摩擦脊背。出了夹扁石,是一段狭窄的石道,石道下是峡谷,只能扣住石壁走。记得千山有处夹扁石,也叫一线天,可以侧身直走过去,出去是一片开阔地。
上来下去,下来上去,我走到石板片子堆积的山腰,灰黑色的石板片子踩上去稀里哗啦响,听起来发瘆。我登上了又一个山巅,又见到彩旗了,这一定是新景点了。果不其然,怪石嶙峋的山峦呈红褐色,层层叠叠,不规则地但又有序地衍生着树丛,像一条条黛绿飘带系在石壁上,看上去山石、树丛“浓妆淡抹总相宜”,如古朴纯净的丹青画一般。脚下的山巅平台,盛开着一丛丛白的、粉的、黄的野菊花,风中摇曳出淡淡芳香;树上挂着一串串豆粒大的野山椒,清新微带辣气味儿扑鼻而来,待上一会儿,就有些微醉的感觉,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六七十度的斜坡直撞腿儿,我膝盖隐隐作痛,大脚指头顶住鞋尖麻酥酥地痛,窄巴巴的山路不容我走偏,左右无可助力的东西,山风却挺大,站不稳很容易出溜下去,也许摔个腚蹲,也许摔个鼻青脸肿。一群驴友花钱找罪受,难怪山里人不懂呀!大青山似乎通情达理,打一巴掌,总给一个甜枣儿——一段险径后便有一段平路。我走到一小片白墙红盖的小屋前,屋前一棵不能合抱的老槐树下,蹲着一位头发灰白披黑褂子的老汉,他在吧嗒烟袋锅子,眼睛笑成一条缝儿斜睨我,聚起的皱纹地垄沟子似的深。
看不出村上还有别人,几声狗叫后重归寂静。没等我打招呼,老汉一边在石头上磕打烟袋锅子,一边问:“打哪来呀?”
声音沙哑而含混,好在我能听清,我告诉他从沈阳来爬大青山的,还问他这村子咋没人呢?
“嘿嘿,娃们都去沈阳打工了,十屋九空呀,就剩老头老太婆喽。”
“十几个人在你家住一晚多少钱啊?”
“啥钱不钱的,空着也是空着,睡呗。”
“那吃饭给多钱啊?”
“没人做饭哩。”
“我们自己做,每人连吃带住给你15块钱行吗?”
“中,中中!菜,园子里有;柴火,院里有;铺盖,屋里有。”老汉鸡叨米似的直点头。
羽毛光亮、冠子鲜红的大公鸡一边叨地上什么,一边晃悠悠过来。我手指它问:“多钱一斤啊?”
“俺不晓得集上价,村上办事都是8块一斤。”
“小米咋卖?”
“俺家种得少,自己留吃不卖,不晓得价。”
我赶忙记下老汉家电话,他姓白,这村子人都姓白,准备下次再来时住他家。
出了村子,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一座比一座低。不经意间抬头,我从鲜绿透亮的树梢间,望见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座座绿馒头山包之上,是巨大的柱状钟乳石一般的山峦,座座峰峦孪生兄弟一般连在一起,高低不齐,前后不一,似人似马似盆景生龙活虎,又似乎什么都不是,仿佛雕塑一般灵秀,栩栩如生。那山峦两边分别立着一座大山,好像有意框住这幅奇景,叫人直接切入主题。我不断地回眸,直到拐过一座山,再也看不到了,才加快了脚步追撵前方的队伍。
五个半小时走了20公里山路,来到通往绥中城的公路,已是秋阳当头了。爬了几十座山,爬千米峰也不是第一次,我从来没有膝盖酸疼大腿肌肉痛的感觉。回沈阳两天了,手一掐大腿面还是酸痛。王安石说:“世之雄伟瑰丽之观常在于险远,险而远而至者少。”“尽吾力者不能至也,可以无悔矣。”
我不悔,我喜欢大青山野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