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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艾伦·伍德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

2012-04-29屈婷

理论与现代化 2012年3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

屈婷

摘要:艾伦·伍德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对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的分析,以民主为切入点,借鉴古雅典经济民主和政治民主相统一的洞见,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伍德的观点既有助于我们认识资本主义民主的本质,也有助于我们从经济民主和政治民主相统一的维度重新思考社会主义民主,建构社会主义民主制度。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雅典民主;资本主义民主;纯经济强制

中图分类号:B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1502(2012)03-0029-07

艾伦·梅克森斯·伍德是加拿大当代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她因《阶级的退却》(又译《新社会主义》)一书对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而在理论界声名鹊起,国内学者也随着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热潮而引起对她的关注。但是,这样一种切入方式显然不利于准确评估一位学者的思想所具有的价值。实际上在更多地了解伍德的论著后就会发现,批判后马克思主义只是她批判资本主义及其民主话语的一个環节,她提出必须回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来重新考察资本主义的特殊性以及资本主义和民主的关系。伍德的这种立场在自由主义民主和各种所谓的“激进民主”话语泛滥的西方是难能可贵的。她的民主批判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资本主义民主的本质,对我们进行社会主义民主制度建设也富有启发意义。

一、历史唯物主义对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的分析

伍德提出返回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这首先是在方法论上坚持对经济和政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连续性的分析,从而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总体性批判。她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确立了对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的连续性的分析,但是后来马克思主义学派中的经济、技术决定论却背离了这一方法,导致社会主义民主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维度的丧失。因此,回到历史唯物主义对重新理解内含于其中的民主的维度,使民主真正具备批判资本主义的力量具有根本的意义。

马克思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明确地提出了连续性地分析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这一范式。他说:“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而不应当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这种连续性的分析方法表述得更为精辟:“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简言之,从现实的个人的物质生产生活出发、从经济领域出发来理解和阐释相应的社会结构、政治结构乃至意识形态的产生及其特质,就是马克思所确立的对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分析方法的实质。马克思所确立的这一方法,不仅适用于分析前资本主义社会,而且对于透过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表象来剖析其本质具有非常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我们知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领域和经济领域是合一的,经济领域从属于政治领域,整个社会的生产和分配模式表现为生产者与再生产资料直接发生关系,而剩余劳动被统治阶级无偿占有是通过马克思所说的“超经济”力量,即统治阶级运用军事的、法律的和政治的强制力量来实现的。因此,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的。但在资本主义社会,经济领域从政治领域分化出来并取得了独立性和基础性,而政治领域被当作经济领域的外围设置,在经济领域正常运行的情况下不得予以干涉或强制。这样一来,整个社会的生产和分配体系似乎与国家政治无涉,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也好像断裂了。然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条件下雇佣劳动性质的研究及其剩余价值理论揭示出,这种经济和政治的断裂性从根本上说恰恰正是资本主义特殊的经济基础作用的表现。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一无所有的自由劳动者不得不成为雇佣工人去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生产的这种强制性使资本家不必依靠超经济力量的介入就能够直接在生产过程中实现剥削,于是强制手段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就实现了从政治领域向经济领域的转移。这一变迁的发生,关键就在于经济领域中纯经济强制的出现;随着经济基础的这一变更,全部的上层建筑也就或慢或快地发生了相应的变革。在政治领域,资本主义国家以超越经济领域的公共机构的形象出现;而在思想领域,资产阶级古典自由主义流派提出了国家中立或“最小国家”的主张。然而,马克思戳穿了资本主义国家和古典自由主义的神话,论证了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就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过程。这一过程充斥着对土地的暴力剥夺和对流浪者的血腥立法。正是政治强制与经济强制一起,才迅速导致无产阶级的形成和无产阶级向雇佣工人的转化。这就是说,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系在建立之初就隐含着政治性的秘密。不仅如此,在资产阶级运用经济强制还不够娴熟之前,通过限制工资、延长工作日来尽可能多地榨取剩余价值,也都是动用国家权力、以国家立法的名义来进行的。因此,国家政治权力一开始就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上打上了烙印,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或者说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的本质体现。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或者认识不到这一点,或者竭力掩盖它。

伍德在强调马克思对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分析的过程中,也澄清了经济技术决定论对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基本方法的遮蔽。在伍德看来,经济技术决定论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机械地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这两个领域“刚性”地分离开来,分离后的经济基础领域就独立地被某种自然必然性所支配。然而悖谬的是,在信奉经济技术决定论的苏联社会主义模式中,上层建筑又强作用于经济基础,甚至可以说全面控制了经济基础。这表面上体现了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但由于这种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是政治集权的,因此在实质上是政治吞噬了经济,致使政治和经济都无民主可言。伍德认为,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从反面论证了民主是社会主义不可或缺的本质,“我们从苏联失败的共产主义实践中得到的主要教训也许是:资本主义证明它自身即使不民主也可以正常运行,社会主义则不可以,因为社会主义在其定义上就是社会的一种民主的有机体,是从工作场所到国家的所有层面上的民主。”

苏联社会主义民主的缺失,其源头就始自经济技术决定论片面强调无条件地发展生产力而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背离。经济技术决定论只抓住了生产力的发展这一向度,却忽略了生产关系、社会交往关系是否民主这一向度,只谈技术进步而不谈社会关系的进步,这必然会忽略生产是否通过人们的自主联合来进行的问题。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是强调物质生产必须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社会关系为中介,生产方式不只是一种技术方式,而且是生产活动的社会组织方式,这种生产组织方式既基于一定的物质生产水平,又影响着物质生产水平的进一步发展,因此,不能脱离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单独讨论生产力的发展。进而言之,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我们对人类社会进步的总体评价既要承认人对自然的技术改造关系的发展、经济的增长,又要关注人与人之间生产关系等社会交往关系的民主建构,并强调这两层关系的相互中介作用。因此,我们也不能脱离经济关系单独讨论政治关系是否民主,而应将政治和经济层面结合起来,这正是伍德批判资本主义民主的基石,而这一基石在古希腊雅典民主的观照下进一步彰显出来。

二、对古代雅典经济和政治民主的探讨

民主无论是作为政治制度还是意识形态,都源于一定的经济和社会关系,不同的社会形态由于其物质生产基础的不同,其民主的性质也会存在差异。因此,考察各个社会的民主应从它们所依据的物质生活关系出发,并运用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加以分析,这是伍德探讨民主问题的进路。根据伍德的观点,历史上民主的典范是古希腊雅典的民主,其真实性的基础是公民的自由劳动;与之相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雇佣劳动制度绝不可能给劳动者以自主和自由,因此,资本主义民主必然是虚假的。

伍德承认,雅典的民主制确实以大量奴隶的存在为基础,但如果人们过于强调奴隶制对雅典政治民主的决定作用,就会忽略雅典自由劳动者的意义。实际上,雅典除了使用奴隶劳动,它的大多数公民仍然要为自己的生计而工作。雅典的自由劳动者包括农民公民和城市工匠,其中农民公民代表了一种独特的劳动形式。首先,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处于农业生产的中心。农民的这种自由与大多数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直接生产者对于剥削者的人身依附性是不同的,这种自由使农民脱离了大地主的人身与劳役控制。由于整个社会对小农的控制力非常微弱,雅典的奴隶制才异常发展起来。在这个意义上,是农民公民的自由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规定了奴隶的受奴役性,而不是奴隶的存在为农民公民创造了自由,自由劳动对于雅典生产方式的基础性绝不亚于奴役劳动。其次,农民公民的存在打破了在统治者和生产者之间进行划分的社会分层模式,消除了作为占有体的国家与从属的农民共同体(即村庄)之间的对立。与其他农民社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庄是雅典国家的组成部分而非附属部分,农民只有通过村庄才能成为公民。农民公民的产生表明农民从对财产所有者的附属关系中解放出来,从地租和税收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不同寻常的自由程度。“城邦的公民在很大程度上享有各种形式的直接税的豁免权,特别是土地所有者——在法律上限于公民——无论在任何条件下都不负担国家财政,这是城邦中农民自治的关键条件。”因此,这种独特的社会形式中基本不存在对农民的超经济剥削,农民的公民权在这里同时具有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含义。农民公民的存在,标志着占有与生产、“劳力”与“劳心”的结合,也体现着公民的政治权利与经济权利的统一。

伍德通过对古雅典民主的再研究,挖掘出民主在古雅典所具有的双重含义: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古往今来,大多数学者都重视雅典民主的政治层面,但很少有人关注到雅典政治民主所紧密联系着的经济民主这一基础民主。在这个意义上,伍德为古代雅典民主的研究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她不仅重视雅典的政治民主,而且尤其强调雅典民主的一个被掩埋了的涵义,即经济民主,以及经济民主和政治民主的有机统一。就政治民主而言,它建立在农民公民和城市工匠的自由劳动基础之上;就经济民主而言,自由劳动本身就是劳动者当家作主的体现。因此,雅典的民主不仅具有政治自主性的一面,还具有经济、劳动自主性的一面,这两种自主性的社会物质基础都是自由劳动。伍德所阐发的古雅典民主的双重意蕴,不仅深化了我们对雅典民主的理解,更通过“以古照今”的方式将资本主义民主置于被审判的地位。

对比雅典劳动者的经济自主性,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经济民主和经济自主性根本无从谈起。经济强制是经济民主的反题,这一强制的反民主本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工人只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工具,他们被完全抛到市场上,为了维持其生存只能成为雇佣工人,因而他们在经济方面是没有什么自由和自主可言的;其二,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创造了迄今为止最为发达的人类物质文明,其经济逻辑也变得不可一世。资本增殖的逻辑驱使资本主义持续地积累,持续地寻找新的市场,持续地将它的强制性施加到新的生活领域、施加到人类和自然環境之上。资本的这种自我扩张使人类的需要和欲望让位于资本积累,并服从于一个自由放任的竞争市场带来的所有危机和矛盾。这就是说,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反民主性源于它以“经济”之名、以“资本”为主宰,不仅否定了劳动者的主体地位,而且随着劳动者对物质生产方式的主动权被剥夺,它还否定了人与自然物质交往关系良性互动的可能性。因此,资本主义经济领域内在地缺乏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两个民主向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历史唯物主义内在地具备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力量。

三、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总体批判

上文已经提到,资本主义经济民主缺失这一事实是在古雅典民主的观照下显现出来的,而资本主义经济不民主的根本原因则是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揭示出来的。由此观之,伍德是将古雅典民主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重新构建了一种针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话语。这一批判话语贯彻了对经济和政治关系的连续性的分析,揭露了资本主义政治民主和经济强制的内在统一,从而完成了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总体性的批判。

首先,从经济和政治的连续性的观点来看,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和片面性有其必然性。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领域分离和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产生在根本上都源于资本主义经济领域中纯经济强制的出现,正是这种经济基础的变化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政治结构和民主性质的基本特征。资本主义的纯经济强制取代前资本主义时代的超经济强制,不仅使经济领域从政治领域独立出来成为可能和必要的,而且使政治领域“撇清”与超经济强制的关联,使政治领域发展出前所未有的向普通大众扩展的民主,显示出现代民主社会和传统专制社会的巨大区别。但是,民主的内涵从此也被资本主义抽空了:民主与表面的政治民主画上等号并被反复讴歌;而纯经济强制的反民主性却避而不谈,对民主在经济方面的要求则讳莫如深。资本主义民主就这样用政治民主置换了民主的全部内容,这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断裂性地看待政治关系和经济关系的必然结果。

伍德指出,资本主义的政治民主在表面上体现了对强权与专制的祛除,但这只是虚假民主。随着领域分离的出现,强权与专制充斥于经济领域,但人们对民主问题的讨论却并未随之转移到经济领域,使得经济强制逃逸于民主话语之外,而争取和维护政治民主却成为人们讨论的焦点。可是无论政治民主的要求多么激进,也不会触动经济强制分毫。这种矛盾间接地告诉我们,经济强制和政治民主在资本主义框架下是相互匹配的,二者分别在经济和政治两个领域中并行不悖。在伍德看来,资本主义民主局限于政治领域只会导致民主的“贬值”:民主虽然在形式上不断扩大范围,但民主的内在价值却不断减少。民主“贬值”的秘密就在于,没有经济民主、经济权利作为基础,政治民主和政治权利就如空中楼阁,不可能具有真实的意义。如果人们仅仅停留在政治民主的假象层面,就会丧失对经济民主的渴望,继而无法把握真正的民主。所谓真正的民主不仅表现在政治关系上,而且体现在经济关系上,并且只有首先在经济关系中实现民主,即每个人都在经济关系中处于主体地位,都能动地参与经济建设和管理,成为经济生活的主人,在此基础上的政治民主才是真实的,才是维护、反映和集中体现经济民主的力量,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才能真正成为有机统一体。

如果说古雅典的民主是一个统一体,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相互支持,那么资本主义的民主就是个残缺体,政治民主与经济民主脱节,蜕变为没有实在内容的外在形式。在古代雅典的民主中,公民的权利并不为社会经济地位所左右,公民无论穷富都具有同样的权利。公民权还意味着小生产者、特别是农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摆脱“超经济”的剥削,也就是说,政治参与减少了他们在经济上遭受剥削的可能性,政治民主对于他们的经济民主起着实质性的保障作用。“在这种意义上,雅典的民主不是‘形式的民主,而是真实的民主。”此外,古代的民主主体在经济上也没有必要进入市场以获得劳动和生活的条件,他们的公民自由没有像现代雇佣劳动者那样被资本主义的经济强制所抵消。资本主义民主的残缺起源于经济强制和超经济强制的剥离。由于资本家占有工人剩余劳动的权力不依赖于司法特权或超经济的特殊地位,因此公民平等就不会直接影响或有效改变阶级不平等,也就是说,劳资之间的阶级对立关系即使在具有司法平等和普选权的情况下也能够继续存在。这也是资本主义的政治假民主和经济不民主的连续性的表现。换一角度观之,资本主义的政治民主和经济强制恰好也构成了一个统一体,但这个统一体与古雅典的民主统一体存在天壤之别。资本主义的政治民主表现为民主的光辉面,但经济强制内含反民主的本质,前者是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而后者植根于经济基础本身,因此后者才是资本主义的底色。更明确地说,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归根到底就在于它是表面的政治民主与实际的经济强制的结合。至此,伍德运用这种连续性的分析方法揭开了资本主义民主的面纱,使其反民主的本质无所遁形。

四、伍德的民主观的意义与局限性

伍德澄清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方法、回溯古雅典民主和批判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最终目的是表明社会主义民主同资本主义民主存在本质区别。伍德对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及其意识形态的批判,有助于我们在资本主义自由民主话语取得强势地位的今天,清醒地认识资本主义同民主之间内在的龃龉关系,从而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意识形态对民主的“绑架”,在形形色色的民主话语中拨云见日:民主只有在社会主义的语境下才能获得其全部的和真实的含义。这是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民主的出发点,也是民主在社会主义的最终归宿。但是,伍德的理论在建构现阶段的社会主义民主的实践方面却相对薄弱。因此,我们必须辩证地评判和借鉴伍德的民主观,保持对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民主建设的独立思考。

首先,伍德将古雅典民主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通过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总体性批判,论证了资本主义是反民主的,社会主义才是民主真正的同义语。尽管有学者质疑伍德的整个论证过程,是以古雅典模型的民主来否定现代政治,她没有考虑到现代社会状况与古希腊的雅典已有天壤之别,因此她的“返古”、“学古”是不合时宜的。笔者认为,重新回到雅典的民主当然不可能,因为雅典民主不仅包含奴隶制的“硬伤”,而且其自由劳动本身也具有小生产方式的历史局限性,并不是马克思所向往的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下的社会化生产。但是,关于雅典民主的现代阐释却一直没有停止过,许多学者都从中吸取资源来指出现代民主的症结,伍德亦是如此。对比雅典民主,现代资本主义民主成为政治领域的基本原则,但在经济领域人们则无力抵抗以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为原则的市场机制所造成的实际不民主。资本主义民主的这种畸形化,说明资本主义社会根本无法容纳民主的全部内容。在伍德看来,民主和资本主义之间存在着不可消融的矛盾:资本主义的经济领域成为民主无法渗透的领域,而纯政治的形式民主则遮蔽了民主的雅典式内涵,并遮蔽了经济强制的问题,这两个层面都意味着资本主义是反对民主的;反过来,民主要求在经济领域的扩展,以超越资本主义的狭隘限制,因此民主也是反对资本主义的,正是在这一点上,真实的民主成为社会主义的同义语。可见,伍德所理解的社会主义是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真实性上的民主建构。换句话说,社会主义民主是一种旨在使共同体的政治生活与经济生活重新结合起来的民主,这种民主首先是指生产者本人的民主的自我决定。因此,社会主义是在向社会共同体回归的条件下实现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的重新统一、民主的形式与内容的重新统一的。这种民主既来自于古雅典的启示,也来自于马克思开启的对资本主义民主形式与内容分离的批判。概言之,社会主义民主的内涵和最终旨归都与资本主义民主存在质的区别。社会主义民主的实现是以摧毁资本主义私有制为前提的,同时也必然宣告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民主的终结。这一观点是对资本主义民主的彻底批判,对于社会主义民主则具有建设性意义。

其次,伍德在批判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同时,也深刻地揭示出,自由主义民主和后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民主在实质上都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伍德指出,自由主义是先于资本主义的一个现代概念,把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等同起来的正是资本主义,并且只有在资本主义所有制之下,“自由主义民主”的观念才成为可能。它一方面意味着一个独立的政治领域外在于经济领域,另一方面意味着一个独立的经济领域有其自身的权力关系——不依赖政治领域也拒绝政治领域的介入,这就是资本主义国家中民主与自由主义结合的奥秘。自由主义民主的限度在于,它没有触及资本主义的统治和强迫的新领域,包括其从国家到市民社会、私有财产乃至到市场强制等众多权力的重新分配。至于后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民主”,看似激进,但它实质上不过是接受资本主义的前提,企图在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内、在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中走向社会主义,如其代表人物墨菲所言:“今天左派的任务就是设想一下怎样才能通过一种与自由民主政体相容的方法来实现这一过程。”在伍德看来,这种观点“认为资产阶级民主的相对独立性使其在原则上可以扩展为社会主义民主。这样一来,社会主义不过是资本主义的完成,而且这一从此到彼的变动,可以被认为是一个不间断的连续过程”。由此可见,所谓的“激进民主”完全抹煞了社会主义民主同资本主义民主的断裂性区别,它不是对社会主义民主的加强,而只是对自由主义民主的拓展。它与自由主义民主一样,完全不触动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再生产关系,完全放任经济强制、市场强制的存在。因此,它们都不可能是社会主义民主的同盟。

但是,伍德澄清了社会主义民主“不是什么”的问题,却对社会主义民主“是什么”的问题,即对社会主义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的实际内容和运行方式却较少论及。实际上,伍德的民主观的主要缺陷,就在于它难以介入现阶段如何现实地超越资本主义民主的实践进程。具体而言,伍德直接或间接地将民主与市场、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尖锐对立起来的做法,极大地削弱了其理论的实践品格,使其对现阶段社会主义民主的可能性持悲观态度,这是我们不能苟同的。

伍德的悲观主义并不难解释,这是其理论推演的必然结果。由于经济民主是伍德批判资本主义民主和构想社会主义民主的核心范畴,它的对立面是经济强制、特别是市场强制。在伍德看来,民主同资本主义的龃龉关系,实际上就是民主同市场的龃龉关系。因而她就把对经济强制的分析扩展到将资本逻辑和市场规律全都视作民主的反题,她理想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是要实现民主就必须取缔资本和市场。然而,这个前提在资本全球化和市场经济成为主导经济模式的今天,显然是不存在的,这意味着伍德所向往的社会主义民主如同缘木求鱼。与此相关,伍德还反对任何形式的市场社会主义。在她看来,市场经济及其规律在全球层面的统治,使市场社会主义国家同样受到市场逻辑和市场强制的宰制。因为一国的市场机制必然在世界经济体系下运行,世界性的竞争和利润最大化的法则迫使这些国家的市场不得不在实质上去“社会主义”化。因此,在全球化的现实基础上,民主与市场、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之间不可能调和。由此可见,伍德对现时代社会主义民主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可能性都予以了否定,社会主义民主在某种程度上变成被推至彼岸世界的东西。最后,伍德就只能走向一种空洞的理论诉求,即坚持民主和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必须把社会生活从市场强制和资本逻辑中整个地解放出来。毫无疑问,伍德在现阶段要求彻底根除市场经济逻辑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

伍德将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完全对立起来的做法,根源于她没有正确地理解市场经济的历史意义,没有认识到市场经济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中介環节。她过于强调市场经济所造成的人类生活的异化,根本地否定社会主义通过市场进行经济建设的可能性。这种比较极端的观点在西方左翼中并不少见。正如施韦卡特所指出的,攻击市场社会主义的左翼学者“排除了仔细研究当市场被移植到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财产关系中时将会如何运行的需要”,他们的理论有一种策略上的方便,但却过分轻率了。应该说这种批评是很中肯的。实际上,市场经济除了可以看作是一种自动调节资源配置的方式,它也是一种现实的历史形态。如果仅仅将其看作是资源配置方式,那么市场经济就具有同一性,无需添加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前缀来突出它们的区别。但作为历史形态来看,市场经济是马克思划分的三大社会形态中的第二个阶段,它以市场为中心,物的依赖关系在导致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的普遍异化的同时,也导致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在马克思那里,市场经济阶段是人类发展必经的历史阶段,是不可跨越又终将被超越的,这个过程必须通过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来展开。由此看来,市场社会主义是可行的而不是“乌托邦”,它并不完美,但却是现阶段我们不得不做出的抉择,是进一步提高生产力、丰富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必经途径。

伍德把社会主义民主的实现与彻底根除市场经济的逻辑等同起来,只在未来社会的最终意义上是正确的,但我们不可能一步跨越到未来社会。实际上,市场和资本都是人类社会经济活动的历史产物,其局限性也只能在实际的历史进程中予以超越。马克思早就告诫我们:解放不是在理论当中发生的,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毋庸讳言,我们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保留了商品、货币、资本、市场等关系。但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根本依据是以公有制为主体,它可以对资本加以控制性的利用,使社会福利可以与经济水平的发展呈正比例增长,使市场和资本服务于我们生产力发展和社会交往关系发展的需要。这就并非像伍德所言,一旦实行市场经济,所有的价值和目标都要屈从于资本利润最大化的要求。当然,我国的市场经济建设也遭遇了不少问题和难题,如贫富分化、城乡差距以及政治文明建设和经济文明建设之间的不协调等。对此,我们倒不妨从伍德那里汲取这样一种问题意识,那就是实行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国家在民主问题上应该如何处理好政治和经济的关系,特别是经济发展和经济民主(具体也就是效率和公平)的关系,才能真正体现出社会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的异质性和优越性?这既是马克思主义当代发展的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也是当今中国民主建设过程中亟待解决的一个实践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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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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