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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梦外忆浩然

2012-04-29从维熙

上海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开篇的闲话

记得,1994年我们一起出访美国到最后一站——尼亚加拉大瀑布前,我就对浩然说过,回国后我有可能写一篇管窥你精神世界的文章,因为此次访美,你让我内心感到伤痛。他含糊地点点头,没有表示赞同,当然也没有表示反对。访美归来,最初我把此事抛在脑后,甚至断了涂鸦此文之愿。但是在此期间,我从一些书刊中,不断读到浩然在老调重弹中吟唱自己的往昔,在自恋中蹒跚怯步的文字,却很少面对时代的镜子,认真地进行一次自审自读,便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深藏着难以抹去的“文革”情结,因而抒写此文的提纲,在本世纪之初,就开始敲入电脑中了。

之所以迟迟没有完成,主要因为他脑血栓几次复发,觉得此文不利于他的养病,因而文章一直躺在计算机里睡大觉。除了他病魔缠身之外,还有一些干扰因素也让我徘徊不定。我们俩的故乡都在冀东,山不亲水亲,泥土乡情使我不忍落墨,再加上我们是在1950年代先后开始文学创作的,在泥土情缘之外,又加上了文学情缘,因文章坦诚犀利,我想还是等他病好了,再完稿发表为好。但是,浩然并没能战胜病魔,在2008年2月走完了他的一生,我感觉对我这位同时代人,应当进行一下梳理了。不然,虽然当了失语的“哑巴好人”,却是有愧于历史和人文良知,于是将这篇沉睡于计算机中几年的纪实文章,呈现给中国的广大读者和在冥冥天宇中的浩然。如果他的灵魂真的在天堂有知,能咀嚼一下他的文学与人生,也许来世会是另一个全新的浩然。

开篇,我先从浩然在美国落墨……

在首站洛杉矶

第一场景时间:1994年6月

地点:洛杉矶的西来寺

人物:美国同行、新闻记者以及出访美国的七名作家。

当时浩然坐在回答问题的主座。他是代表团团长。陪同他坐在一起的是作家焦祖尧、赵大年、李玲修和作协翻译兼秘书的纽国宝。我和吉狄马加因为与一个华人朋友聊天,坐在了没人注意的会场的一个边角。

记者:请问,听说中国对文化检查十分严格,在新闻与文学上不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出笼。对此,你们有何看法?

沉默。

记者:浩然先生,你怎么看待这一问题呢?

浩然:我长期在农村生活,对此一无所知。

记者:这是中国的大事情,希望浩然先生不要回避。

浩然:……我长期在农村生活,我没听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记者:(笑)您的作品,是时代的政治标本,怎么能说对当前的政治不关心呢?这让我们记者失望。

再次冷场沉默。

记者:听说从维熙先生也随团来了,我想请他回答我的提问。

我和吉狄马加正为浩然的逃避回答面红耳赤之际,会场记者点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从边角上站了起来。

从(从维熙):我想先问这位先生一个问题,文化是个很大的概念,你究竟看过多少中国作家的文学作品。比如,现在风靡于中国的先锋派的残雪、陈染、林白……写实派的陈忠实、莫言……探求艺术变格的张炜、李锐、韩少功……这是中国今天大文化的多元格局。至于上边怎么想,我非孙悟空,没有钻到他肚子里去看个究竟,但是文学还在大步地朝前走,却是个有目共睹的事实。记者先生,作家的脑袋都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们只看生活真实并用笔表达这种真实,在表达这种真实时,不忘艺术良心。请问,你读过这些作品沒有,或者说你对这些有一点起码的了解吗?再退一步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请你回答我的提问。

记者:我没读过。

从:那么请你先找来这些作品看一看,然后再对中国文化的现状提出问题。

掌声。

吉(吉狄马加):我完全同意从维熙先生的意见。中国文学正在走向多元。我的老家在四川,仅仅我们那个省就冒出来好几个先锋派的诗社。那是非作协体系的个体人文组合。他们多是以抽象表现的手段,投入诗歌创作,写得好与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挑战诗坛的无畏精神。这也是记者先生无从知道的吧?

记者:(疚笑)是的,我孤陋寡闻。

这里所以摘引了这个回答记者的片段,意在说明当时的浩然兄,面对挑衅性的提问,近乎于痴呆状态。一贯以超人的精神,捍卫《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精气神儿的浩然,怎么在面对地球对面的美国中伤中国文学总体的提问,当了“缩脖坛子”呢?按说,他完全能应答这些“小儿科”的提问,但浩然在众目睽睽面前,“犹抱琵琶半遮面”,可谓丢尽了中国人的尊严。因而,在记者会之后,翻译钮国宝特意找到我的住室说:“真想不到身为团长的浩然,能用‘不知道来回答记者。”我身旁的作家赵大年说:“今天维熙救驾了,不然的话,代表团不仅在美国丢尽了脸,怕还难过记者这一关呢!”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出于他对中国文坛的后起新生代无知,还是在内心深处不愿承认中国文学走向多元的现实呢?抑或是他至今还迷醉在《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的年代,并本能地守望着那个历史年代的“海市蜃楼”?其实中国改革年代的历史,早已对他歌颂的年代,有了明确的结论。浩然虽然身在河北三河,但并非生活中的盲人。对历史的变化不会是没有感触的白痴。仅以他个人的生活而论,在三河他有一所不错的房子住着。他外出时,有一辆轿车随时供他使用——尽管《环球时报》的记者采访他时,他可以指着窗外那些小楼,示意记者那些个体户才是今天的主人,但你老兄坐着轿车往来于北京与三河之间,这些实际的东西,并不是“艳阳天”时代给予的,怎么对中国日新月异的生活现实,对美国记者一言不答哩?!

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从1979年起,我没有读到过一篇浩然兄正面描写历史新时期的文章。这是为什么?恕我直言,就是永远难以忘怀的“文革”情结,使他难以自拔。记得,那还是1983年的往事,北京市的作家在市委党校进行自我整顿,当时所有的北京作家都还记忆犹新,浩然当时只认为“文革”有错误,不认为“文革”是一场浩劫。记得在场的党员作家,都对浩然的认知感到惊愕。“文革”时期全国武斗,不仅仅破坏了过去的生产积累。而且火葬场的焚尸炉爆满为患,连老一代革命家彭德怀、刘少奇等开国元老,都被“文革”折磨而死,更不要说那些出身不好的平民百姓了……浩然何以对“浩劫”一词讳莫如深?因而在会上,老作家雷加耐不住心中的愤慨,打了第一炮,他对浩然义正词严地进行了批评:“一场‘文革。有多少革命元老被批被斗,最后成了‘文革中的冤魂,更不要说普通的百姓了,你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成是‘错误呢?!”(此事,在雷老逝世后,被我写进悼念雷老的祭文《以雪为纸画雷加》之中,并在报刊上发表)。老一辈尚且如此,同辈的我和刘绍棠等,更是愤愤然。但当时党委要求以团结为重,大家又都忌讳再搞大批判,便没有对浩然进行追究。

这只是浩然“文革”情结的第一次演出。我这么说是有充足根据的。浩然虽然身在三河,灵犀的触角却在全国。据同访美国的北京作协的作家赵大年告诉我,1989年下半年,浩然在当时北京市委召开的一次重要会议上,曾对市委的一位重要领导,当面陈述他对文艺和文学界的看法:“现在,

我更坚定了文艺就是宣传的认识。”如果是仅此一句,倒也罢了,顶多说是浩然的对文艺功能认知的缺失与偏执,下边那句话,就更能说明他内心的向往了。他说:“我看作家队伍,需要认真清理一下了。”此话可以认为是浩然在1989年最为真诚、最为赤裸的一次灵魂自白(笔者怕记忆失误,为此事于2010年12月17日,再次给赵大年打电话进行了核实)。

这话是否有点“文革”的火药气味?“文革”中作家纷纷中箭落马,浩然提出的“清理文学队伍”,究意是什么含意?此后不久,浩然在三河开会,声言要“绿化全中国”。此“绿化”之含意,并非大自然环保概念,用“醉翁之意不在酒”来解析他的“绿化全中国”毫不过分。会后,浩然的发言刊登于当时的《人民日报》上,据该报处理其稿件的老作家兼老编辑袁鹰,在《人民日报》的一次春节联欢会上告诉我,刊登出来的文章,是经过编辑苦心删节的,不然的话,那火药气息是非常吓人的。浩然何以会除了给市委建言之外,再有此风声鹤唳的表演?事后,许多文坛友人对我说:可以视为在合适的气候下,浩然对非我的文学现象(包括作家队伍多元化的发展),一曲反弹琵琶的真正演出。

试想,浩然是带这样的情结来美国的,他能承认非宣传功利的文学万象吗?!在我看来,这位老兄的内在思绪不仅仅是对文学范畴的自我认定,更是他在历史新时期的返古表演。这是浩然在美国,回避回答记者提问之根本所在。其实,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那位改革开放的南巡老人,在南巡之前的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面对全体代表发表讲演时,曾公开言明“今后我们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这个口号”。记得,此言一出,曾获得经久不息雷鸣般的掌声,有的代表甚至激动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双手举过头连连鼓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对文艺图解政治而衍生出来公式化、概念化作品的一次清算。浩然何以不知,竟然回答不出那些记者的提问呢?

说起来,真好像一篇《天方夜譚》,在记者招待会之后的当天晚上,随团的秘书兼翻译纽宝国到我的住室来,对我说起一个让他忐忑不安的问题:“作家明天要到国民党在洛衫矶的三青团驻地参观,可是团长浩然没有拒绝这个活动……”纽宝国有点把握不住脉门,想听一下我的意见。

我说:“你看该不该谢绝呢?”

纽宝国是刚从部队转业到作协来工作的。他说:“我确实还没有外事经验,可是浩然……”

我的道理十分简单,“我们是文学代表团,行程又很紧张,哪有时间出访三青团驻洛衫矶分部?要去的话你们去,我个人不参与这项活动”。

能不能说这就是浩然一幅木然的肖像呢?但是更为让人难忘。而又难以理解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尾声,浩然又要“清理作家队伍”又要“绿化全中国”,好像十分注意大节似的,怎么一到国外,遇到涉及根本性的问题,就成了智商缺失了的痴呆作家?后来别的作家也表示反对,才算躲开了与文学无关的访问。

在华盛顿和拉斯维加斯

代表团的访问行程,是从美国西部向东部延伸。邀请我们的主人,安排我们途经内华达州时,在赌城拉斯维加斯停留两天。

凡是去过那个西方赌城的人,都知道它建筑的奇特,几乎所有的宾馆,夜宿的房间都在二层以上,而第一层则是清一色的赌场,你要走到你的客房,必须要经过投币“老虎机”哗啦啦响,扑克牌满桌子飞的赌博现场。这不仅让我们开了眼界,还亲身感受了一下赌博之趣。在90年代之初,作家的口袋里是没有多少美钞的,尽管囊中羞涩,出于感受一下西方世界的生活,我们还是坐在“老虎机”前或走向扑克牌桌。根据我的记忆,我们几个人战绩各不相同。我和赵大年、吉狄马加还有翻译,是其中的走运者,而焦祖尧、李玲修则是背运者。因为是玩而非赌,无论胜者还是败者。输赢都在一百美元之内。

细心的读者会从我罗列的名字中,发现没有浩然。这正是我要解析的浩然现象之一:可以坦荡地说。他非但没有像我们一样“沉沦”,在拉斯维加斯,他全然是一副不食西方烟火的东方圣者的肖像。每次出访归来,他回宾客卧室穿过必经的赌场时,都是目不斜视的——像东方斗士那般,目视正前方匆匆从赌场中穿梭而过。此事,让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但吉狄马加对我说:“一个作家到了陌生的世界,怎么能不瞄上几眼呢?我们笔墨虽然涂鸦的是中国故事,但理应了解天下万象。你可以不玩黑白游戏,但看看‘老虎机是怎么吞吐硬币,看看扑克牌如何翻云覆雨,总是会增长点生活库存吧!”我说:“我去动员一下他,让这位高粱地里钻出来的老乡,感知一下西方人生活的一角!”为此,我特意到他住的客房前叩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门回答我说:“维熙。我早就睡下了……”我看他一脸倦意只好作罢,心中暗责自己多此一举。

别了赌城拉斯维加斯,坐上东去的大巴,浩然正好坐在我的身边。不知为什么,我对我的这位泥土乡友,有了另一种解析:他不去看赌场,可能出于不沾西方污垢之心愿。如果这是浩然的初衷。则当真要刮目相看了,因而他留在赌城之肖像,需加以修正。但是,当我们到美国首都华盛顿,走进美国航天博物馆,参观美国先进的航天科学技术时,让我行程中对浩然的剖析。完全塌方。此事发生在我们刚刚进馆不到十分钟的光景,翻译兼秘书纽宝国突然走到我的身旁问:“怎么找不到浩然老师了?”我说:“他有便秘症,你到卫生间看看……”他就打断了我的话:“从老师,我知道他有这个病,我刚从卫生间回来,没有找到他。”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有所感悟地对他说:“你跟我来,我估计他出馆了……”纽宝国不信,“刚进馆,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怎么可能出馆呢?”但当我和纽宝国回到博物馆的大门口,向外望去时,在多层的台阶底层,当真看见了浩然的背影。

他坐在一层石阶上,低垂着头,对背后这座人类航天科学的展厅,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兴致,真是让人难以理喻。作为一个中国文人,怎么能对人类科学的发展冷漠到零的地步呢?1961年,美国的航天故事从一只叫汉姆的大猩猩登天开始,当它安全返回地面之后,宇航员开始了登天之旅,直到1969年登上了月球,成为震动世界的头号新闻。难道这儿也像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一样,不值得你一看吗?浩然何以会如此轻蔑人类科学发展的巅峰?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浩然的灵与肉还在原地踏步——无论在赌城还是在华盛顿,他的拒绝都出自于一个农民的精神本能。因而,此事一度成为出访作家们的话题,觉得既然如此,何不当初就拒绝访美?何必在西方异地,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来客那般?记得,我写浩然的文章在计算机中沉睡期间的2006年,在电视新闻中,我曾看见胡锦涛主席访美时,特意到那座航天博物馆参观的新闻,参观时他那种专注的表情,让我立刻联想到浩然对外部世界的麻木。他的思维中,也许只有那片他熟悉的庄稼地,对天地万物和世界的嬗变,皆为他的身外之物。对宇宙间的大事如此,对小事亦冷漠得出奇。

比如,后来我们从华盛顿到了纽约,在参观唐人街时,那里有许多东方华人的面孔,我们都从其商店里买点小玩艺留作纪念,浩然则在商店门口不进不退地看着,脸上没有一丝开心的表情。

因而在纽约街头,我开玩笑地对浩然说:“老兄,你是不是得了自闭症?”

他叹了口气,用自责的口吻说:“我什么病也没有。如果说有病的话,也许就是我不该登上飞机飞到这儿来。”

这是浩然的两句真诚的心理自白,虽然他说他没有什么病,但等于变相地回答了我心中的“X”。

文尾的正言

行文至此,我內心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痛。何以如此?因为这个“X”引路,让我的思绪飞回了上世纪50年代。当时,我在《北京日报》当记者,1955年出版了第一本短篇散文集。就在这年的冬天,浩然就到报社来找我了,当时他刚走进文学田园,要急于见到我和刘绍棠,我便约了绍棠也于当天来到报社。

我们的文学耕耘之地,同在燕山脚下的冀东。我把处女作《七月雨》赠给了他,绍棠因没有带书来,答应给他寄过去。由于我们的生命基因诞生于同一块土地,因而初次见面十分亲切。记得,在东单的一家餐馆午餐时,绍棠三杯酒进肚,在热酒烧膛之际,竟然称兄道弟起来。他说:“浩然,你比维熙大两岁,我比维熙小三岁,你理应是大哥。”浩然的脸顿时红胀起来,连连摆手说:“排序应当倒过来,你和维熙都有著作出版了,我刚刚发表习作,你才是文学的老大哥哩!”在我的记忆里,当天的午餐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一边说,一边笑。至今有一个细节,还浮现在我脑海之中,那就是到了结账的时候。浩然首先掏出钱来——我以“地主”的身份阻拦他,他还是挣扎着要付钱,结果是他带的钱不够。还是我当了主人。在我和浩然争抢结账时,刘绍棠因喝酒贪杯,一直在半醉中哈哈地大笑,直到笑咳嗽了才止住笑声。等餐馆的人都走光了。才算是结束了这次欢聚。

我和刘绍棠与浩然之面缘,只有这次相见。之后,他什么时候被调到北京,在邓力群任主编的《红旗》杂志任职,我已无从知道,因为始自1957年。我和刘绍棠的命运,同时被卷进政治狂涛之中,已然自顾不暇。没有失忆的是,在那个年代,同辈作家王蒙发表了《组织部来的年轻人》,刘绍棠发表了《田野落霞》,我发表了《并不愉快的故事》,邓友梅发表了《在悬崖上》……这些作品都是以生活真实为镜,描写社会生活的小说。“反右”开始后遭遇到批判和围剿。就在这段日子里,浩然的小说出现在《北京文艺》上,题为《喜鹊登枝》。仅从小说题目上,就已显露出对生活认知的差异,因而到了“文革”时期,当更多文艺工作者中箭落马之际,“八亿人民一浩然”的现象,也就有了逻辑上的必然性。

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的是,“文革”高潮时期,我龟缩在大墙之内为囚,干着烧砖、挖煤等沉重体力劳动的时候,一个被批准回家探亲的“老右”,给我带回来一张污迹斑斑的印纸。我开始不理解此为何意,回京探亲的难友低声对我说:“你看看这是浩然在能容纳万人以上的北京工人体育场,面对群众声讨你们的演讲稿。我是从火车站候车室捡回来的,你要仔细看才能看得清楚。”我的视力虽好,但还是要戴上眼镜,才能从那斑斑污迹的纸上,断断续续读出让我心跳加速的几句话:“刘绍棠……还有那么几个人。终于变成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对待此事,我从质疑到确认,是有一个过程的。开始时我难以相信这是浩然的话,尽管他此时已非彼时,但要让他说出这般污秽的话语,而且是面对数以万计的听众,一个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的庄稼小子,是难以说出口的。我的根据是,虽然他已经“喜鹊登枝”。但总不会失去地脉之谊。可事隔不久,我接到刘绍棠托人带来的一封信。信中主要就是告诉我“狗屎堆”之事——我久久沉默无言之后,早已枯干了的泪腺,居然滴落下来几颗泪水。

忆往昔,文学少年时的那次相聚,是何等惬意,又是何等纯洁?这一刻,我忽然想到川剧的“变脸”绝技,可那是魔幻的表演,人不是魔鬼,何以上演变脸的绝活?这是当时留在我内心的一块伤疤。之后,随着“文革”步入高峰,我渐渐对浩然有了一定的理解,风筝升入高空,不得不随风而动;人平_步青云,常常忘我变形,因而浩然这些风中的表演,似也能从形势上找到根据。历史对人的雕塑功能是巨大的,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想来浩然是会渐渐有所认知的。基于这种质朴的认知,当我从山西劳改队回归文坛不久,便拿第一笔稿费请朋友到我家聚会,出于难忘少年时的友谊和对浩然自省的期盼,便把浩然也请来了。记得,我邀请他的电话打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声音十分激动,“维熙,你真是情义中人,还能记起我来,并请我去你家。”当我告诉他还有些友人也要来,并通报了名字之后,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回答我说:“去,我一定去!”

可以说这是间隔了二十多年之后,一次历史性的链接。来的友人有王蒙、邵燕祥、刘绍棠、林斤澜、邓友梅、谌容、葛翠琳以及漫画家李滨声等人。记得当天在欢宴时,王蒙和绍棠的话最多,王蒙不谈在新疆承受的痛苦,只说那里有别于内地的有趣的民俗。绍棠则说他在运河滩上放牧时,有一天放丢了一只羊。我说在三伏天,我曾经全裸地干过活,冒充过意大利的斗士大卫……因而笑声此起彼伏,过得相当愉快。我很理解这种气氛的形成,全然在于有浩然在场(在此之前,燕祥与王蒙曾到我那间只有八平方米的小屋去看我时,谈的则多是二十年的内心伤痛)。我觉得友人们的心态很好,没有任何一块“狗屎”,吐出恶臭的话语,让浩然脸皮发烧。记得此情此景,曾让我年过七旬的老母亲,发出一声咏叹:“大伙儿都多年不见了,一见面还是那么亲热!”

当时浩然也是面带微笑,离开了我的家。事隔多年,在2000年由华艺出版社出版,郑实笔录、浩然口述的《我的人生》一书中,浩然再次露出了他异于其他友人的本色。书中印有这次聚会的照片,照片之旁他作了如是的自白:“共同的语言不多,但面子上都还过得去。”他这两句灵魂自白的话,着实刺激了我的中枢神经,我真是太重情了,当时有的文友并不赞成我请他来,我说进入历史新时期了,浩然会有自省自识的,还是以诚待人,请他过来吧!看了他在书中自白。用现代时尚的流行语言进行自我剖析,“我当时真是太‘二了”。

当然,书中只字未提他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谩骂京城几个文友成了“狗屎堆”的往事。字里行间依然是“中国只有我能写出《金光大道》,我到今天还为它骄傲”式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对于1994年,他在美期间给中国文坛丢尽脸面的事。更是没有一丝自识。当然,对后来“清理作家队伍”和“绿化全中国”之说,更是抛到九霄云外——全书很多部分几乎都是远离历史真相的自我寓言。读罢该书,我当真为浩然长梦不醒而感到汗颜。

与浩然对应的是同是1950年代起步的作家李凖。也算是生活中的巧合,那次浩然来我家不久,我在街头忽然与写下轰动一时的小说《不能走

那条路》的老李凖相遇——原来他也家住团结湖,他立刻请我到他家小坐。进屋不久,茶水还没有凉,他就直截了当地对《不能走那条路》,来了个自我讨伐。他说:“当时发表这篇小说后,我心里还觉得挺美哩!今天回头一看,它让我脸上发烧。当然啦。搞文学多少需要一点才情,但是那些年才情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谁图解政治图解得好,谁就有可能成为走红的作家。”这一段自我解剖,虽然有点过于严苛,但也不失文人良知的觉醒。在我的记忆里,早在历史新时期到来时,他就因为这种自我否定,被某些文艺界的头头批评过,批评的理由是,此作已在50年代有所界定。他的这种自我否定是昏了头的行为。现在,我们重新拾起这个话题,不能不为李辈严格的自审精神拍手叫好。为此,我曾写下《自恋与自审》的文化随笔,发表在《文汇报》上。同时,我把自己也当作了镜子前的“模特儿”,对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中篇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进行了自审。当时这篇小说问世后,一向关注文坛的前辈胡乔木,曾派他的秘书给我送来几封信,信中除了对小说中个别用词提出老人的看法之外,对小说赞扬有加。事后不久,报纸上发表了高尔泰批评这篇小说的文章,与胡老的评说完全南辕北辙。面对两种声音,我认真地进行了比对性的思考。最后的结论是:小说确实带有50年代的文学胎记和主观意识上的陈腐,因而我除了在《自恋与自审》一文中,自我否定了这篇小说之外,在某次会议的午餐桌上,我碰到高尔泰时,还特意向他表示了真诚的谢意。

老祖宗留下“吾日三省吾身”的话,虽然时过境迁,今天听起来有些迂腐,但其内核有着永恒的醒世意义。特别是文学工作,被内行称之为永远使人后悔的行当。其理由是“文无全圆”、“金无足赤”——当我们重读自己的作品时,总会发现它的不足。从而产生“悔不当初”之情。当然,中国作家类型中,属于自审型的并不太多,但像浩然这样公然宣扬自己的,也是非常罕见,更何况中国改革开放之尺。对我们昨天的历史已然有所丈量。“艳阳天”的年代,中国农民饱尝了大饥馑之苦,即使你当初不了解农村详情,只看到了热气腾腾的一面,今天也该从写《金光大道》的年代,饿死近百万人的事实中,有个起码的自识——尽管小说《艳阳天》中,写出了几个从形似到神似、惟妙惟肖的农民形象,表现出他笔锋的力度和本土的眼光,但因其对历史刻度认知的失准,这些小说人物留下了时代模式化的烙印,到今天也应该自审自读了吧——怎么能死死搂着往昔睡觉打鼾,甘当精神上的“木乃伊”呢?

至于有人说,“文革”期间浩然在北京文联还有些黑白事迹,我手中没有详实资料,因而不想触及这一话题。但对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演讲和1989年下半年给市委领导的建言,自己总该有自审自识吧?没有,完全没有。在《我的人生》自述中,全然躲避了这些应该自省的问题,这是浩然的人生败笔。记得我曾写过一篇《自我忏悔的音响》,先后发表在《北京青年报》和《文学报》上,文中提到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的周扬、张光年,以及漫画家华君武……都在不同场合,有过忏悔之言。之所以如此。因为昔日曾在中国历史岁月中,伤及到了的文化人,良知在内心复活了,这是令后人尊敬的高尚行为。我无意看到浩然离世前有所忏悔,只是对其自卖自夸之举感到汗颜——难道就因为在“文革”年代,有过“八亿人民一浩然”的神话,而无法离开那个神话世界吗?

该怎么说呢,浩然如果在《我的人生》中,有自照明鏡之举的话,我的这篇拙文也许就不会出炉了。但是没有,有的却是自吹自擂。因而我终于把这篇文章写完并拿出来发表,以防微杜渐,怕贻误后人。行文至此,我以一个梦境收尾,可能由于自己近日用笔为浩然画立体肖像之故,冬夜更深之际便梦到浩然。背景依然是在我们初见时的北京东单头条——那条小巷里的《北京日报》门口,他依然像上个世纪50年代那么纯朴,眉宇间露出的谦和的笑颜,像是乡野间绽放的一朵野花。

我问:“你不是走了吗?”

他答:“回乡来看看乡友!”

我说:“祝你在天堂播种丰收。为此,我想送你几句话……”

“哪几句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附耳对他说:“你不缺才能,我希望你在天堂耕耘时,笔锋能随土地原色而动。月圆时当歌,月残时当泣……”

他似乎没有听懂,要对我说些什么时,我从梦境中突然醒了过来。在难以入睡之际,我忽然想到2012春天,是浩然逝世四周年的祭日了,如果九天上的浩然有知的话,但愿他真的能听见我的声音。由于这个梦境的启迪,我将这篇文章的标题定为《梦里梦外忆浩然》。

2011年冬日于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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