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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闲话

2012-04-29王干

上海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饭店政治

吃与政治

饮食文化,饮食文化,饮食必然和文化联系在一起。吃的文化,由来已久,吃里面有伦理,有道德,有科学,但吃摒除生理性的需求之外,政治性恐怕是第一位的。首先,除了少数陕北的老农蹲着吃外,人吃饭是要坐下来的。这一坐,就生出了政治。谁主谁次,谁左谁右,谁陪谁买单,谁先敬酒,等等,一系列无聊但对请客方和被请者又是那么“重要”的事情,让吃这一生理需求变成了政治的演绎。国宴、家宴、婚宴、寿宴,铺排的都是隱性或显性的政治地图。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国家,何等重要的大事,但原理也是和吃饭一样的。有配料问题,有火候问题,有荤素搭配的问题,也有硬菜软菜协调的问题。谁掌勺,谁端菜,谁洗菜,谁拣菜,尤其用哪个菜系的菜谱(核心价值观啊),更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问题。

统治者用烹调来表达治国的思想,而老百姓也用饮食来表达他们的政治诉求。《诗经》那篇著名的《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是通过吃来表达民的怨声。“硕鼠”一词被锁定在贪官身上,皆是政治名词饮食化的深刻影响所致。而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是民间人士对腐败现实的白描。用吃来揭发社会的不平等,感染力、煽动力极强。

中国的四方桌,不仅是中国哲学的体现,也是中国政治的物化。中国人处世讲究外圆内方,但吃饭则是方桌,麻将也是方桌。这“方”是政治,是硬道理。你看中国古代建城必是四方城,餐桌就是这四方城的缩影。城建如餐桌,其体制也势必以食为要义。所以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写到,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都是“吃人”。吃人,被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每个人都动筷子,每个人都是他人筷子下的菜。以前不懂鲁迅小说“吃人”的深意,尤其读不懂《药》里面那个人血馒头的含义,等读懂了,心凉如冰。

吃是政治,政治通吃一切,但政治最终也要被吃的。近来朝鲜局势变化,有人重提当年金正恩的理想,三年内让人民吃上米饭肉汤。米饭肉汤意味着什么?是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好的政治就要让老百姓吃上好东西。勒紧裤带闹革命,短时间可以,长时间肯定不行,尤其革命成功后更不行。米饭肉汤是不是朝鲜的共产主义餐桌理想不好说,但当年赫鲁晓夫曾经粗鲁地把共产主义比作土豆烧牛肉。1958年,中国搞“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塔斯社记者将这种情况向赫鲁晓夫作了汇报。对土豆烧牛肉情有独钟的赫鲁晓夫,就说了一句风凉话:中国的共产主义原来是大锅清水汤。苏联要搞共产主义,起码是土豆烧牛肉。毛泽东很生气,破例在《鸟儿问答》那首著名的词里,用“不须放屁”的粗话来痛斥这种饮食共产主义的低级错误。或许毛泽东对土豆烧牛肉的味道不感冒,他更喜欢小米的味道,以至于常常自豪地称自己靠“小米加步枪”打下天下。

如今,在餐桌上,流行的不是黄段子,就是政治笑话。国际国内大事,常常是最开胃的谈资,伟大的政治就这样被人们无原则地在胃里消化掉。

吃什么

吃什么是物质贫困时期困扰人们的大问题,经过战乱、灾荒、动乱的人们都记得为吃什么而犯愁。榆树叶、槐花、树皮、野菜甚至观音土是那个时候经常用来填肚子的替代品。可现在生活好起来了,我们也常常为吃什么犯愁。经常一家人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好,不是没有吃,而是吃什么都不香。人啊,就是贱,少一顿,犯浑,多一顿,没胃口。

所以,聚会。

中国人聚会,基本是聚餐,是为聚餐找理由。为吃找由头。开会是必须吃饭的,如果不吃饭,这会是没法开的,或者说主办者是拎不清的,北京话说,是有点二。备了饭,没人吃,不要紧,但不备饭,这会等于白开。

吃会,是干部们经常的工作,因会而吃,因吃而会,正常得很。在物质贫困期,干部们为了改善伙食找理由开会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那也是当时老百姓恨得牙根痒痒的主要原因。平民饥肠辘辘,而干部借开会大吃大喝,这是“文革”期间大字报最常见的内容。伟大领袖毛泽东甚至作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指示,对吃的内容如此具体,可见开国元首对吃什么是很在意的。

老百姓没会可吃,就吃节。节日是一个民族的风俗,但很多的节日是和吃喝联系在一起的,至少中国的节日是少不了吃的。春节吃年夜饭、元宵节吃汤圆,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一个节一个吃法,一个节吃一个品种。唯一的寒食节是不动火的,但好像没传下来,中国很多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寒食节。在寒食节发端的时节,就没有认真执行,“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王侯家”。既然不能完全推广,寒食节自然就废了。没有吃喝的节日,是没有生命力的。

光吃节日是不够的,因此又添了红自喜事,生日、满月、过周、祝寿,这些年又添了年会、谢师宴、光棍节、店庆、社庆、厂庆等等五花八门找吃的名目。当然现在的这些事有些变味,最早的红白喜事,往往是邻里街坊、亲朋好友为某家的一个仪式大家凑份子吃一顿。而现在有些变成另一种“拉赞助”,贪官常常借请客敛财,以至于某地有限制官员请客不能超过几桌的硬性规定。明星、财主则借机来显摆奢华,网上直播,民间艳羡。本人今年曾为婚宴联系过诸多饭店。起步常常是三十桌。这是吃什么啊?二三百人是公司开年会啊。如此可见社会风气之浮华。

贺晋也是吃饭最大的理由。晋升了,自然要庆祝。向来有贺晋不贺退的说法,因为进步、成功、晋升是喜事,退位、离岗、“二线”则有点不那么风光,一般是不会再去作投资性的宴请的。近来我听说老作家王蒙为一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朋友办了一席酒,明确表示贺退。贺晋,人之常情,贺退,能见境界。

吃会所,是京城近年来的风气。会所也成为高档消费的代名词,京城处处,会所可见,或隐或现,或远或近,或雅或俗。但会所常常吃的不是菜,不是味道,不是情分,是人脉,吃人。哪儿吃

在哪儿吃好?

家里,太烦。

排档,太乱。

酒店,一般。

每次和亲友吃饭,似乎都要为选择地点费点思量。

以前请客吃饭好办,无疑是在家里,因为在饭店酒店吃饭的被称为客官。客官者,无家可归者。不能说饭店、酒店都是为那些行色匆匆的旅客专门而设,但饭店、酒店的兴起肯定与人口的流动关系密切。本地人,即使办红白喜事也在家里,最多在外面拉个帐篷。

今天吃饭店不是旅行者的专利了,饭店作为第三产业已经是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了。当然,饭店分级,酒店标星,让吃饭也成为一次身份和等级的确认。三十年前,请客常在家里,进饭店被視为奢侈的举动。而如今,饭店遍地开花,各种层次和等级的饭店分工明确,在家做饭成为上班族的累赘,已经被社会化的第三产业切除。做饭者,常常是有闲者、爱好者和非高薪者,社区里那谢快餐小店发挥着当年食堂的功能。

美食爱好者、饕餮之徒则常常为何处用餐发愁。

五星酒店,环境优雅,但味道常常不如人意,甚至牌头越大的味道越难以下咽。前不久全国“作代会”代表住在一家老牌的五星酒店,这家与共和国名声差不多响亮的饭店的自助餐,让代表们头疼不已,很多人都跑到附近的小饭店吃饭,有的女

作家甚至去吃麦当劳。当然也有菜味好的五星酒店,但价格昂贵,不宜常吃。

在北京吃饭更麻烦,因为这个移民城市,口味东南西北,爱好酸甜苦辣,饭店更是琳琅满目,五味杂陈。当然如果是老食客聚会,好办,就是那几个点儿。比如我与朋友聚会,去得最多的是云腾食府,那儿的云南菜对我们的胃口。但也有差点失算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出版社请江苏赵本夫、范小青等一干作家吃饭,社长潘凯雄说,请他们吃江苏风味的吧,我说,他们天天吃江苏菜,到北京还吃?于是根据我的建议,就去了云腾食府。没想到,刚坐下,范小青因为是老同事,就毫不客气批评我,王干怎么我们安排吃云南菜,又酸又辣。其他人的表情也在附和。

我说,云南菜不只是又酸又辣,有非常对江苏人胃口的。大家将信将疑,还好,这一顿吃了一半,大家就很开心,云腿小月饼、蒙自年糕加了三次,酒喝了四瓶。事后想想,这样的安排带有一定的风险,因为范小青们在开心之余,还怀疑这是不是正宗的云南菜。

很多人到北京来,想吃北京风味,而北京风味对异乡来的人,是不大对胃口的。尤其是那些游客,匆匆排队,急急忙忙吃烤鸭(很可能是凉的),味道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很多人对北京的风味是口头赞誉心里低估的,很多人对北京人的饮食生活是深表同情的。我的妹妹到北京来,我们一家带她吃烤鸭,吃炸酱面,吃涮羊肉,吃我们认为有北京特色的菜肴,她也高高兴兴地走了。没想到去年春节回家,妹妹很认真地说,你们退休以后还是回家养老吧。我说,为什么?她迟疑了半天,说,那儿的菜太难吃了。

天哪!原来我选错了吃饭的地方!和谁吃

吃饭不是问题,和谁吃是个问题。

一约吃饭。就问:都有谁啊?生人太多是不愿去的,生人多了,你一个人就是局外人,也是多余人。每个人都不愿意自己是多余的,都觉得自己是必须的,平常在单位边缘化,到个饭局也叨陪末座,很不爽的。

如果有脾气不投的也不愿意去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中国人吃饭,必须叽叽喳喳的,如果吃得冷冷清清,是组织者的失败。吃饭前,档次、环境重要,但开吃后,气氛比档次更重要。有两人专门抬杠,或者主人老是吃啊吃啊地劝,这饭局多半是失败的,中国有句成语叫“一人向隅,满座不欢”,那向隅者,是饭局的大敌。

中国人的表达欲在正式场合大多比较含蓄:但在饭局上异常活跃。尤其是三杯下肚,合适的人在一起,那妙语接着妙语,调侃接着调侃,豪气接着豪气,爆豆似的热烈。平常少言寡语的,在这个时候,也忍不住竟相发言。

改革开放初期,胡耀邦曾经竭力倡导分餐制,分餐制的好处自然很多。但是分餐制在中国不大行得通。中国人的大家庭,几代同堂,是福气,也是文化。所谓钟鸣鼎食之家,也是说大家庭的繁荣气氛,但肯定不是分餐制。开会天天吃自助餐,不吃桌餐,大家情绪就比较压抑。患有忧郁症的人,大多是厌食的,尤其厌烦和大家一起进餐,如果整天和人吃喝,这人的忧郁症是可以缓解的。

西方人习惯一个人吃,中国人很不习惯一个人吃。分餐制是西餐的吃法,西餐适宜分餐,比如西餐很少有动物内脏,他们爱吃的是块状的肉。中餐分餐就有伺题,谁吃鱼头,谁吃鱼尾,谁吃鸡翅谁吃鸡爪,是个问题。中餐任由大家选择,各取所需,爱吃鱼头者夹鱼头,爱吃鸡爪者夹鸡爪,同好者看谁下手快,中国人的吃饭倒是体现了“吃”充分的民主精神和自由竞争的意识。

如果给大家出两道测试题,你最喜欢和谁吃,最不喜欢和谁吃,不知道回答的结果是不是一样的。最喜欢的不会是家人,最不喜欢的也不是家人。因为家人是不用选择的,所以难言喜欢不喜欢。但恐怕所有人都不喜欢吃饭一声不吭的闷子,他既不劝酒,也不愿意被劝,他不评点菜的好坏,对你的评点也不置可否。闷头吃饭,不是饿死鬼投的胎,就是乏味的哲学家。

好的饭伴,除了口才外,还要胃口好。如果口才好,不动筷子,你只能当听众,你也不好意思盯着吃。好的饭伴会说得让你开心开胃,他的胃口好。也刺激你的胃口。比如北大教授张颐武是著名的学者,又是电視脱口秀的明星,能吃善饮,和他吃饭不但长知识,而且吃啥啥香。他平常很忙,但逢年过节公务少些,我们约上他全家一聚,秀口才,秀味蕾,秀酒量。小饭店,家常菜,淮扬系,酒自带,必备足。

其實,现代人更多的时候常常一人独吃,中午单位的盒饭质量再高,你也是不能拉人喝酒的。当然下班回家,孤独感自然消失。但假如还是一个人吃呢?有歌词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而一个人吃饭并不是可耻的。但孤独时常会袭来。唐代大诗人李白是诗中仙,他化孤独为神奇,一人饮酒,常常是苦酒,但他却饮出境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的快意,快意的孤独。明朗的孤独,孤独的明朗。2008年太太去美国探亲,时间长了点,我一个人在快餐店吃饭,常常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滋生。面对李白。我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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