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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趣记忆

2012-04-29汤朔梅

上海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胎记阿木蚯蚓

汤朔梅

胎记

我们那时的蒙童小孩,几乎都穿开裆裤。爬着玩着,屁股上露出一个胎记。那胎记靛青色一片,像半张老熟的荷叶,不规则地盖去半个屁股,又像两头乌的小猪崽和花迷小狗,更像秋野翻转在农田里的肥沃青泥……

那长在屁股上的胎记,不同于长在其他地方紫黑的记,那记在我们那里称作“痣”,是永不褪色的。若长在显眼的所在,特别是脸上,有碍观瞻。甚者,殃及相亲找对象。而胎记则不然,乡下的孩子草根般的贱,更好伺养。每到春夏,父母们田里农活都忙不过来,再说那时孩子多,谁有空闲来看护呢?那本该带弟弟妹妹的大孩子们,早到乡场上野去了。留下将要学步的娃,被关在客堂门槛里,寂寞地玩,哇哇地哭,裂着屁股在席簟上爬,在泥地上滚。说来也怪,那曾经青青的胎记,爬着玩着就不见了。

一个长了胎记的婴儿,自呱呱坠地起,这样滚打着,胎记渐渐地淡出,此时家里的老人说,快了,娃要开步了。果不然,要不了几个月,那娃真的趔趄着开步了。那姿势宛若刚出蛋壳的鸡鸭,戆戆的、怯怯的。

若生的是头胎,母亲没有经验,会为这青青的胎记担忧。此时老人们会说,不碍事,那孩子定是不肯投胎下凡,被王母娘娘一脚踢下来时踹青的,只要一沾泥土自然会消失。

也怪,真的一沾泥地,一年半载就消褪得无影无踪。

我已念初中时,祖母还常念叨,我小时候就长有一片很深的胎记,也许冥冥中的我预料到“三年自然灾害”将临,所以不肯下凡。那胎记更是王母娘娘踢重之故了。当我懵懂时蹲在场角边拉屎,透过裆间观察屁股的尊容时,虽见不着自己的胎记,却见到倒过来的人们一张张饥馑的脸和晃得眼睑迷离的太阳。鸡鸭们与几匹饿得肋骨像搓衣板似的狗,正虎视眈眈地逡巡在周围,巴不得我快点离开。

那经历是很有趣的,以至于小时候的我在无聊的时候,常一个人原地旋转,旋转得晕乎乎的,在快要倒地的当口,将双手撑在地上,从裆间看奇妙的世界在旋转,看倒过来的人们怪异的脸。那是童话世界吗?那是漫画天地吗?

童年,也许就在这懵懵懂懂的旋转中,被甩过了破旧的门框。

我虽然未能见自己的胎记,但我见过弟弟们的胎记,祖母说,他们的都比我的要淡。后来,我女儿出生了,她是出生在乡下小镇上的,那胎记就不仅淡而且小,淡得像一抹烟缕,小得像几个青团。去年,我外孙出世了,生在大都市的妇幼保健医院。出于好奇,我观察一番,居然没有一片胎记。

联想到自己儿时的胎记,我有些纳闷:从农村到城镇再到大都市,我们渐渐地远离土地,怎么那胎记也慢慢地褪去,以至于无呢?

查字典知道,那胎记的学名唤作“母斑”,顾名思义,那是生命降临时母亲给你打上的印记,就像时下通行的防伪条形密码似的。我们童年留存的胎记,就是母亲大地给我们盖签的证件,证明你属于这片土地。那片土地也属于你。即便随岁月流逝,表面上虽已褪尽青色,但它其实没有离开你,而是融化在血液中,渗透在骨髓里,使你腰板挺直,能抵御疾病明里暗里的侵蚀,饥寒的煎熬,世俗的诱惑。

我老家隔壁的童年伙伴,他也添了个孙子,也怪,虽然出生在农村,居然也没有胎记。我那伙伴告诉我,原本分到手的土地,现在全被征用了。而那分田到户,土地重新回到农民手里的喜悦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一晃又没有了,就像原来充满希望的潜力股,一夜间忽然蒸发了似的。生活虽然过得不错,不过作为一个农民没了土地,心里不踏实。以后,原本在这片土地上摔打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如果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咋办?他说,近年来会无端心慌,以至于心律不齐,是不是与渐渐远离土地有关?

他边哄着哇哇哭闹的孙子,邊说,等你能下地干活时。土地已没有了。他又朝向我说,这土地确实折磨人,可一旦失去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那已做了爷爷的伙伴,小时候不但屁股上有胎记,脸上还有一颗红痣,与生俱来,永不褪色,而且上面长出了几茎腼腆的黄毛。他也纳罕,现在的小孩怎么都没有胎记了呢?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那是我们失去土地的缘故。但我终于没敢点破它,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谶语——天机不可泄露。

蚯蚓在歌唱

农民自有农民的乐趣。

每到春夏季节,闲下来的农民,趁着将暗未暗的时分,望着青青的麦浪,金灿金灿的油菜花,红湿的红花草,聆听蚯蚓哼着朴实的歌,咀嚼着作为农民的喜悦。这恐怕是城市里的人不能体会到的享受。

蚯蚓,在我们那儿唤作“蛐蟮”。一般的城里人只知道它可以作为钓鱼的诱饵,其实,它功效及用处大矣!作为昆虫的一种,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它蛰伏于地下,其余三季均能见着它的踪影。

每年春气一动,夜晚惊蛰的鼓点敲出一两场阵雨。农家晓来开门一看,“呵!”场地上蠕动着蚯蚓三三两两的身影。一曲一伸,不忧不急地爬行着,它们去哪里呢?蚯蚓是沉默的物种,它们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它们是憋了一个冬天,想出来透透新鲜的空气吗?它们想向春天报到,表明自己的存在吗?那只是人们的猜想。

不过这时,农家的鸡舍鸭棚打开了,一阵骚动,一阵争抢,场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蚯蚓成了鸡鸭们果腹的早餐。于是,公鸡亢奋地梗着脖子打鸣,鸭子惬意地扑扇着翅膀作奋飞状,奔向河滩。

农民们说,惊蛰那天,蚯蚓出现得早,今年定有个好收成。

蚯蚓的种类其实很多,城里人用来钓鱼的只是一种小红蛐,不是它未成年才个子小,而是种类使然,就像人种里的小矮人一般。它们都生活在场地或墙脚边。在腐草及成年堆积的稻草麦秆下。若需要,用树枝或竹竿一拨。下面满是。其细若针芒而稍大。对于人们,除有作诱饵之功用外,一般不会想到它。

大多的蚯蚓是生活在田野间的。每到春耕时节,红花田、收割了麦子与油菜的农田里,水渠一开闸,蚯蚓洞穴灌水后,那草垛田埂上爬得满是。那多半是几种大的蚯蚓,如玉簪,如筷子,有些长过一尺。其色大致有青、红两种。那是鸭子的美味。在那个年代,生产队有专司放鸭的少年。前一天,他早就打逛好了将要放水的农田,第二天一清早,少年撑起桨船,将五六百只鸭子赶往田里。那是要趁早的,为的是占得先机。赶鸭的称为“鸭司令”,我有一位要好弟兄阿木曾是放鸭好手,他下辖有两千余“人马”,如果按时下论军衔,他也许够格旅长团长什么的。他太爱好放鸭了,以至于只读到小学毕业。不过他人聪明,也有绝活,上千的鸭子,傍晚鸣金,早晨点卯,他只要用竹竿一码,就发现少了谁。

他之所以不读书了,其中一个原因是。除挣工分外,放鸭兼有吃不完的鸭蛋。白天,鸭们吃饱了蚯蚓,晚上就可劲着下蛋。那可乐坏了阿木,那时粮食定量,往往不够吃,可阿木何愁?用鸭蛋来弥补就是。高蛋白,正是阿木青春期所需要的。那蛋炒着吃、煮着吃,荷包蛋、韭菜煎蛋、白潽蛋,不亦乐乎?队里也不会知道。吃在肚里。蛋壳往湖里一扔,鬼才晓得。只看见阿木吃得白白胖胖的像个弥勒佛似的。粗粗的喉结,早早奏出变声期的乐章。

但放鸭是闲活。将鸭赶到田里一放完事,由它们吃蚯蚓去,阿木则将竹竿往田头一插,躺在草

丛间迷糊。青草凉凉的,看天上白云青云,听耕者吆喝着老牛,再想想刚才路过的回娘家的漂亮小媳妇。

那蛋里面蚯蚓的因子多了,自然有腥味,不过阿木才不管那些,只是他原来敏捷的身手变得有些迟钝,走起路来腰也显得柔软多了。这难道也是蚯蚓的缘故吗?鬼才知道!

只是到了冬天,罱泥者在鸭棚下面罱泥,罱起一兜兜的蛋壳,才知道那是阿木的杰作。“嗬!阿木这小赤佬,花头真透。”

那时鸭蛋的市场价格低于鸡蛋,也是因为鸭子吃了蚯蚓,有股子腥味才低廉。如今市场上,鸭蛋价高于鸡蛋,而一般的城里人也以传统论之,以为鸡蛋好。谬矣!而今的鸭们不再食蚯蚓,一般的农家都将鸭放在河里,鸭们吃的是活泛的鱼虾、螺蛳,其蛋的质量自然在鸡蛋之上,可城里人不懂。

蚯蚓,除去能喂鸭外,还是上好的中药。在中药里,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地龙”。那年头农村时兴合作医疗,每个大队都有赤脚医生,为解决资金的不足,农民们设法弥补,而剖晒“蛐蟮干”则是一种重要弥补方法。

每到春夏,家家屋里都晾满了“蛐蟮干”。那是一种很繁琐的活计,先是将捉来的蚯蚓一条条剖开,剔除泥沙,然后洗净,再一条条晾在竹竿上。那农民白天得下地干活,所以干那事多半在晚上或下雨天。晚上一般都得干到过午夜,剖蚯蚓都剖得手指糜烂,其辛苦可想而知。雨天更麻烦,要是雨季有时个把星期不见太阳,那“蛐蟮干”干不了,农家屋里散发出霉臭味,那是会坏掉的!农民懊恼不尽,伤透脑筋。

那“蛐蟮干”除供合作医疗用,其余的可以卖到药店里,一元五角钱一斤。它能治小儿惊风、小便不畅、半身不遂等。那蚯蚓其貌不扬,然其功可鉴矣!难怪在医药上以“地龙”名之。

蚯蚓在民间有许多谚语和传说。譬如“蝼蛄唱得口角酸,蛐蟮得了好名声”。说的是每到春夏夜晚的雨后,若听到蚯蚓在唱歌了,有经验的农民会说,“蛐蟮在唱歌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其实,那是蝼蛄在唱,而人们习惯地都把它算在蚯蚓头上。而蚯蚓是不知道的,莫名顶了个贪天功为己有的罪名,冤枉哉!

大凡说到某人脾气好,与世无争,而为某事偶然发火,人们会说,“即使蛐蟮,你踩着了,也会两头翘一翘,更何况是人呢!”蚯蚓成了逆来顺受的范例。

蚯蚓“上食埃土,下饮黄泉”,大概算是处在食物链最下端了。若遇险,除了往土里一钻了之。别无良策。它们常有水淹的逼迫。干旱时则有遭烈日曝晒的煎熬。在水田里,它被水困得奄奄一息,可水蛭却叮上了它。于是它无助地拖着同样是软体动物的天敌水蛭,痛苦地爬行,直到血被吸干。我深深地同情起蚯蚓来了。

蚯蚓的生命力可谓强矣!它是软体类动物,不过它算不算动物,我不是动植物分类学家,不得而知。在我看来,凡动物总得有些跋扈与张狂,或虽柔顺却体格健硕,如水牯牛。可蚯蚓与此毫不沾边。也许它正是弱者,才进化出顽强的生命力。它可以前行,也可以后退,遇直而进,遇弯而曲,遇险则缩成一团。更奇的是,一条蚯蚓,将它截成两断,它居然还能成活。要不了几天且裂变成了两条蚯蚓。它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默默地松土,悄悄地在地球上生活了几亿年。

前些天与阿木一起喝酒,不免又说起当年放鸭的趣事,大家都很神往。我说,阿木,有一本小说叫《麦田守望者》,说的是一个外国少年不愿意读书,最后宁可去守望在孩子们玩耍的麦田边。而你却是中国版的《麦田守望者》,宁可不读书也要去放鸭。如果有一天,我要写你的话,题目就叫《红花田里的放鸭者》。有人插嘴说,外国还有一部叫《牧鹅少年马季》的电影,你如果要写他,题目还不如叫做《放鸭少年阿木》吧!大家插科打诨间阿木说,现在农田几乎没有了,红花田更不見了,种地都用化肥,土地板结,蛐蟮也少见了,哪里去寻放鸭的少年呢?

是的,现在又到了春夏之交。烟雨迷濛的傍晚,该是蚯蚓唱歌的时候了。那“蛐——蛐——”的朴素的歌,有人说是蝼蛄唱的,但我宁可相信是蚯蚓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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