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回家
2012-04-29程光炜
程光炜
1996年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王安忆自选集》令人略感吃惊地未收《本次列车终点》。2006年5月山东文艺出版社的《王安忆研究资料》未见该小说的评论文章(只在作家自述中略微涉及)。而2008年6月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的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对这篇小说也只字未提。在这些重要场合遗漏该小说,是由于编选者和王安忆本人疏忽还是他们认为它本来就不重要,我们不得而知。
不过,诗人食指的《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本次列车终点》,却鲜明地标示着中国当代知青史的“起点”(1968年)和“终点”(1979年)。从“离家”到“回家”,两千多万知识青年终于在历史转折点踏上返乡之路,仅从这点看这篇小说就不能小视。小说一开头以伤感的笔调写道:
火车驶过田野,驶进矮矮的围墙,进市区了。瞧,工厂、楼房、街道、公共汽车、行人……上海,越来越近,越来越具体了。陈信的眼眶湿润了。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上海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何曾想过回来。似乎没有想,可又似乎是想的。在农村,他拉犁,拉耩,收麦,挖河。跑招工。跑招生……后来终于上了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了,分到那个地方一所中学。应该说有了自食其力的工作,有了归宿,努力可以告终,可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他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全感,他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到达,没有到达。冥冥之中,他还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当“四人帮”被打倒后,大批知青回上海的時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目的地究竟是什么。
但陈信显然不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上海也不是他插队前的上海,他与上海开始了新一轮的社会配置关系。如果说,当年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是因为转移“文革”矛盾和就业压力,那么后来的知青返城则凸现出适龄青年就业的社会矛盾。陈信与上海的关系中,就潜伏着这一尖锐、持久和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
一陈信与上海
《本次列车终点》主人公与上海的关系,是小说的开场,是对小说中心故事的铺垫。它营造了陈信那代返城知青在上世纪80年代真实的“年代氛围”。所以,陈信的返城之路必然会障碍重重,上海已经把这位阔别故乡十年的二十八岁的青年歧视为“外地人”。小说在弟弟阿三陪陈信去劳动局办顶替姆妈上班手续的情节中写道:
挤吧,力气他是有的。他扒开人,使劲往里钻,好容易抓住了车门的栏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擞了一下,重新振起,向纵深进军。终于在一片哇哇乱叫声中挤到了窗口座位旁边,抓住了扶把。然而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好,一会儿碰到前边人的头,一会儿碰后边人的腰。左右前后都得不到个合适位置。周围乘客纷纷埋怨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站的!”
“像排门板一样。”
“外地人挤车子真是笨!”
“谁是外地人?”弟弟挤了过来,他十分愤怒,眼看着要和人家吵起来了。陈信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挤成这样子还吵什么。”
这个开场当然令人不开心,它像一个不祥的预兆,暗示着陈信与故乡上海后面疙疙瘩瘩的关系。因为它不客气地指出了小说主人公的“真实身份”,而陈信也确实来自新疆的某座小城。我们知道,“身份”经常是上海、北京这种大都市对外省人建立不平等社会关系的权威筹码,它通过建立与其他较小城镇之间人为的等价关系来攫取更多的国家资源。张静《身份认同研究》一书中指出:“在每一个社会中,都可以观察到社会身份的存在,人们总是流动到更高的身份位置上去。”“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社会身份系统发生变化,通常总是伴随着社会整合问题。”而且由于,“社会‘身份系统,意味着政治权威资源的重新配置。”
“外地人”意识并不说明上海人狭隘。它实际指出即使是一个大都市的资源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的。当外地人大量涌入,即使是以观光客身份涌入时,上海人也难免会认为这是在公开抢占他们有限的城市资源。从这个角度看,上海人把“上海知青”当作“外地人”也是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之中。但作者并不满足这些历史表述。她要推动小说的进展和读者的阅读。陈信看到劳动局附近的三角地和西藏中路的背街上,“摆满了裁剪摊子和缝纫机”,“这街上是个热闹的自由市场,有菜、鱼、鸡、鸭;有羊毛衫、拖鞋、皮包、发夹”等等,弟弟告诉二哥这是“政府还鼓励待业青年自找出路”。许多返回上海的知青此时都在加入这一谋求生路的大军行列。小说随处可见的“待业”这个词在加重陈信的心理焦虑。他还在街上看到知青战友、三十多岁还没有对象的袁小昕,她的尴尬身份,也在阻止她迈入城市婚姻的门槛。像王安忆的许多作品一样,这篇小说表明她对作品矛盾冲突的组织从不强烈推进,而是点点滴滴地酝酿、积累直至饱满,所以,上述都在暗示陈信与上海的不和谐感。只是这种冲突的高潮被安排到了小说的最后一节,即第六节中。
陈信与上海的关系还在其他叙述中展开。如第三节写到他每天需要转三辆汽车,花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才能到达工厂,“其实,难的倒不是车床技术,而是要习惯和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节奏”。下了第一辆车,必须跑步到第二个车站;下了第二辆车,要赶快去追第三辆车,一环扣着一环,脱掉一环也不行。过去在新疆,因为思念上海,他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不屈不挠为之奋斗”;如今回到上海,思念没有了,“倒真有点不习惯,常常感到茫然”。显然,小说是在这里暗示“终点”的无意义感。人生拚命地奋斗,结果还是这种本来就有的日常生活,而陈信原来的生活就在这个起点上。如此说来,他的奋斗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就成了一个问题。三十年前,几千万通过各种方式返城后的知识青年的心里,恐怕都在想这种问题。1980年代文学一直在人生价值问题上争来争去,它不像其他文学期对价值问题漠不关心,而这一点则成为《本次列车终点》情节叙述的主要发动机。然而,较为重要的叙述又展现在陈信的相亲上。一天晚上,妈妈厂里的老姐妹沈阿姨要带一个姑娘给陈信过目。虽然他感到别扭无聊。但终于还是听信哥哥关于“建立新生活”的劝告勉强见面。一家人为此紧急动员起来,嫂嫂打扫房间,哥哥去买点心水果,妈妈烧绿豆汤,弟弟将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给他穿,还决定将囡囡早点哄睡,而只是因为弟弟的“反抗”,他才没有被提前像囡囡一样被安排到家里的“违章建筑”困觉(在上海楼梯间加的一问狭窄居室)。在这即将到来的人生一幕中,却没有人问陈信是否愿意如此,他“理想的爱人”是什么标准?戏剧性的是,由于害羞,姑娘一直躲在沈阿姨身后,坐在哥哥屋里角落沙发的暗影里,令陈信看不清楚她的真实相貌。机灵的弟弟这时突然拉亮落地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姑娘让陈信和大家都感到失望。但是,陈信已到“大龄青年”门槛,这令他的择偶标准不能不有所降低。于是,原来那个在陈信记忆中既蒙咙又充满诗意的上海,突然间变得极其明晰、乏味和现实起来。这是小说中一段不得不读的对话:
“阿信,我说你也可以接触接触,不能太以貌取
人。”大哥说。
“靠介绍谈对象,外表当然很重要。否则,我凭什么去和她交往下去,谈什么恋爱呢?”陈信有他的道理。
“形象不要求太好,但总要走得出去。”阿三又参加意见了。
“姆妈,我看这姑娘还不错。”嫂嫂对妈妈说,“再说条件也好,有房子。上海的房子可是很要紧。”
陈信听见了,说:“我是找人,又不是找房子。”
“可这也是很重要的呀。我看那姑娘也没什么大难看,就是面孔稍微阔了一点,眼睛眉毛都过得去。”
阿信不耐烦了:“什么眼睛眉毛,反正我看见这个人,一点儿激情都没有。”
对话揭示的不是有没有激情而进入恋爱过程的难题,而是小说的一个根本问题:房子。这个问题我们将在下节中讨论。但是,“房子”与“外地人羞辱”、“赶公共汽车”、劳动局和西藏中路附近云集的大批“待业青年”等等,却为陈信组织了一个非常具体的上海形象。这嘈杂、混乱、缺房缺工作的城市,竞与主人公“记忆”中的“上海”相差千里万里,同时也与他对这种故乡城市的温暖想像毫不相干。但现实是,原来那个上海在相亲过程中一下子被压缩了,它变成了仅凭条件就可以走向婚姻殿堂的一个无情的事实。在这里,小说深刻揭示了大城市的生活哲学——无情。无情是生活的本质,也是陈信返城的本质;无情把千百万不相识的各等人群组织到巨大的城市结构之中,让各种复杂因素有序地运转,同时也把人的过去生活中那点可怜的美好记忆碾得粉碎。在这里,我以为“返城知青”生活中所发生的历史巨变,就是1970年代末启动改革开放后一个“无情时代”的到来。
另外,《本次列车终点》也引起我们对作家创作问题的关注。2003年,王安忆在一篇反思自己创作的文章《自述》中说:“其实在我选择写小说作为我的倾诉活动的时候,就潜伏了另一个需要,那就是创造的需要,这时候,自我倾诉便无法满足创造的需要了。而一旦承认小说是要创造一个存在物。自己个人的经验便成了很大的限制。”她可能想指出《叔叔的故事》、《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富萍》等后期作品的创造的成功主要来自对“自我倾诉”这一个人经验的摆脱,这一认识实际构成了对《本次列车终点》等小说的压抑和偏见,然而我并不赞同。《本次列车终点》最为动人之处恐怕在于它建立了“自我倾诉”的叙述基调。通过读小说,我们注意到陈信与上海的不和谐感就是通过这种倾诉展开的。要知道,那是“一代人”的“倾诉”,那是历史真实的呼吸。我们为什么要为实现现在的写作目标而否定原来的历史存在呢?或许这也是诸多选本不选这篇小说的浅薄的理由吧?杰弗里·哈特曼的《荒野中的批评》在这里揭示的正是这种文学阅读中必须注意的“辩证性”:无论何时,我们“行动的领域至少包括了过去:包括了过去对于即将到来的转折的关系”,因此,“过去仍然是一个有力量的、辩证的领域”。
二陈信的家庭危机
这篇小说的外围是上海,内核是陈信的家庭。陈信与家人的关系可以概括为由爱到怨再到和解的过程。这种关系,只能通过一层层剥笋式的阅读和分析才能细细地品味。
我们跟着小说读到了人生熟悉而罕见的一幕。先看全家为陈信接站。火车刚在上海站停稳,弟弟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大哥、大嫂和囡囡因为只有一份电报只能在出口处等他。妈妈“早上三点她就去买菜”。血浓于水而且朴实的亲情,令阔别故乡十年的陈信心里感动,“他还想说什么,可是鼻子酸酸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于是便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离散重聚,本来象征着人生的无常,可是又因国家政策的更变而重返不可能回到的城市,这多少令黎民百姓的感情难以适应。但戏剧性的高潮被安排在全家为陈信接风的家宴上:
桌子上已经满满地摆了十几样菜:肉丁花生、酱排骨、鲫鱼汤……大家都往陈信跟前夹菜,连囡囡也夹,陈信碟子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还是接连不断地夹菜,似乎为了补偿老二在外十年的艰辛。尤其是大哥,几乎把那碗阿信最爱吃的炒鳝丝扣在他盘子上。
小说接着笔锋一转回忆了陈信对这个家庭的慷慨好义和贡献。陈信虽然比大哥小三岁,但他是哥哥的保护人。哥哥脚笨不会跳绳,被小朋友们晾在一边,是陈信威胁退出而化解了危机。哥哥眼睛近视,样子更像老夫子,被人称作“书蠹头”和“长豇豆”,而且当知青上山下乡面临“两丁抽一”、妈妈流着眼泪为两个儿子“手心手背”犯难时,又是陈信挺身而出,主动顶替了哥哥。另外,王安忆在小说进行过程之中为增加家庭悲欢的时代丰富性,还不忘为那些久别还乡的“陈信们”補上一个有意味的细节:“囡囡把个凳子搬到五斗橱跟前,爬上去,熟练地按了一下录音机的键子,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节奏强烈的乐曲,把人的情绪一下子激起来了。”这是我们阅读1980年代小说时经常看到的“典型情节”。那个时代的作家都非常喜欢用“久违”音乐重新响起表明过去“熟悉生活”的“归来”,并暗示时代的沧桑巨变,王蒙《春之声》、《蝴蝶》中就运用过这一手法。在我看来,这是作者把陈信家的“小悲欢”转移到民族的“大悲欢”上,用复调效果增强作品叙述的层次感。然而,时代的大快乐难掩家庭的困局,读者接着看到,大哥因为结婚住在家里最大的房间。也由于人多房少,陈信被推向一个家庭的角落——和弟弟挤住在“违章建筑”之中。家庭危机的导火索便被悄悄埋在这里。
一位自称为“原乡人”的作者在其博客文章《七八十年代上海住房奇观》中写道:“在我先生小时候居住的铁路新村里,有户邻居家里因住房太小,孩子又太多,家里的孩子晚上轮流睡觉,老大老二睡上半夜,老三老四先到外面去玩,到下半夜才回家,老大老二下床让弟弟们睡觉,他们再到外面去乱逛。至于父母和孩子同室,让孩子从小接受现场性教育,那恐怕一点也不稀罕了。那时候条件好些的家庭,在楼梯下面的空档里安排孩子的床铺已经很不错了,还有就是壁橱里,我的同学就是睡在壁橱里的,我们上她家去玩,见到她的床铺都羡慕得了不得。阁楼里也是孩子睡觉的优选铺位,我也是在阁楼里长大的。因为住房拥挤,七八十年代上海人的生活并不幸福,许多家庭为了住房闹出矛盾,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大有人在,许多有文化有修养的书香门第,在基本生存权面前都把文绉绉的礼仪和温情丢掉了,为了住房大打出手。”这段材料把我们的阅读带到小说的历史语境当中。在上海1980年代生活的大背景中,陈信的人生困局确实真实而且可信。他原来生活在充满亲情的家庭里,这种亲情因为他的“归来”而愈加浓厚了。但小说在刻意渲染这种亲情时,人们已不安地预感到某种不祥。十年前三兄弟因为年少可以快乐地挤住在一起,但由于结婚和陈信的面临结婚。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却日趋狭窄。“人”与“房”的矛盾将很快打破这个温暖家庭脆弱的平衡。
最先向这个传统家庭挑战的是哥嫂,“这天早上,哥哥忽然向妈妈提出,把户口分开,他说:‘这,这么样,可,可以有两份,两份鸡蛋。按户头分配的
东西,也都可以有,可以有两份了,”这个理由显然虚伪。“妈妈没说话,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哥哥却把脸避开了。”这说明哥哥仍然老实本分,潜在的生存的争夺使他变得人性扭曲。对上海人的“生存游戏”已感陌生的陈信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倒是弟弟阿三一语点破:“你晓得大哥为什么分户口吗?”“鸡蛋……”“什么鸡蛋!”弟弟打断了他的话,“是为房子。”在上海层层叠叠有如海浪一般的弄堂里,类似的分家风波和亲人对话可谓极其平常。然而,王安忆把它拿到1980年代的“知青返城”的文学叙述中,就变成一个具有不同凡响的时代隐喻。因为它血肉淋漓地指出了陈信那代知青的人生危机:他们当年的下乡,和今天的返城都不是他们自觉的历史选择,下乡和返城原来都负载着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些社会问题被转移到了小人物的身上。
小说还在加重人物命运的悲剧感,这个善良和彼此相爱的家庭为抢占一点可怜的生存空间终于把亲情撕裂。妈妈要大哥为陈信让出半间房子,大哥不从。这时嫂嫂端菜进来,把菜碗重重放在桌上,表示示威。吃晚饭时气氛沉闷,妈妈为缓解矛盾,巴结地为哥哥嫂子夹菜。但嫂嫂的进攻却未停止,她借说囡囡对陈信“指桑骂槐”:“你不要脸皮厚,这么不识相。没把你赶出去是对你客气,不要当福气。”一辈子为这个家操劳的年迈的妈妈终于按捺不住:
妈妈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嫂嫂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妈妈干脆把话挑明了,“你是在为房子生气。”
“我不为房子生气,有没有房子我无所谓。不过,我儿子长大了,没有房子是不会让他娶人家女儿回家的。”
“你不用讲这种话来气我,我做婆婆的虽然穷,可是我心里疼孩子。三个儿子我要一样对待,手心手背都是肉。阿信出去,有一半是为了阿仿。你们不要忘恩负义。”妈妈哭了。
“我们怎么忘恩负义?人家小姑娘结婚,谁不是一套家具,沙发落地灯。我结婚时,阿仿有什么?我有过一句怨言吗?阿信在外地,逢年过节不都寄包裹寄钱。做媳妇做到了这种程度很可以了。”嫂嫂也哭了。
“别哭了!”阿信烦躁地站了起来,“妈妈。我不要这房子,我不结婚。我们插队落户的。能有回上海的一天,就满足了。”
“一经结婚,夫妇立刻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完全脱离了他们各自的父母”。“双方门第的亲属关系也丧失了重要性”,“一旦家庭形成,夫妇式家庭就变成一种典型的自治单位,在经济事物中,在社会事物中,均系如此”。小说中的人物都不懂得这冷酷而严厉的警告,他们都在以亲情来要挟对方让步,但没想到在这历史转折期他们在为这沉重而传统的亲情付出牺牲。瓦特早在书中指出,17世纪时,传统的、家长式的大家庭在英国非常普遍,“在更大的意义上,这种家长控制下的家庭,是法律、宗教和经济的基本单位”。到18世纪,由于工业革命和其他社会变革,传统的大家庭发生分裂,开始由若干个小家庭取代。这一历史趋势几乎不可阻挡。我们看到,主人公陈信背后有着他意识不到的“社会意识形态”。他历经十年艰辛回到上海,可他深爱的家庭即将解体。他从传统的上海离开,然而在正迈入现代的大上海中竞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小说的写作本来是要回应1979年的“知青大返城潮”的。在客觀效果上,它在读者面前展开的又是人物命运极其丰富的层次:上山下乡——返城——改革开放——家庭与社会重组。读到这里我意识到,漫长的1970年代即将过去,丰富而混乱的1980年代已经到来。
但王安忆毕竟还是王安忆,她不想像许多二三流作家那样仅仅完成一个“知青返乡”的平常叙事,也不想让小说在这里简单收工。她毕竟是洞察人性秘密的高手,她让陈信在第六节冒雨赌气从家中走向上海的外滩公园。“哦,黄浦江,这上海的象征。”她令在家庭与生存之间挣扎的陈信,突然被一种久违的至深亲情唤醒了,“他站在跟前,走不动了。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什么被唤回了,是的,被唤回了。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离开上海时,心中留下的一片金色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刮龙卷风,因为爹爹早死,妈妈带着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四口人全挤在大床上,紧紧抱成一团。闪电、霹雳,让全家人既紧张又兴奋。“是的,暖融融的。这温暖,吸引着他,吸引着他归来。”这时,已经后悔的哥嫂正坐在公共汽车里拚命地找他:
大嫂也伸手抓住了他:“阿信,你可别想不开!”她又哭了。
“你们想到哪儿去了?!”陈信笑了。眼泪却也滚了出来。
一种五味杂陈且笔意多层曲折的小说手法,让这篇“知青小说”在思想和情致上无比厚实丰富。当然。作家让主人公最后萌动“重返新疆”的结局却不免拙劣,显然是迎合当时社会思潮的需要(笔者按:读到这里,作为读者的我也有一点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呵呵,这是作为一个“专业读者”不应该有的历史感伤啊)。
三陈信与“知青大返城”
没有“知青大返城”,就不会有王安忆这篇小说的问世,这是必须指出的一个事实: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时,也就是北京那个庄严的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进入意义重大的主题报告的时候,在云南边陲一个地图上无法查到的叫做橄榄坝的偏僻地方,一个名叫徐玲先的上海女知青腆着无比沉重的大肚子,困难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间小路上。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尘土飞扬。只有一缕深秋的太阳寂寞地穿过树林,将破碎的光斑洒落在这个即将成为母亲的气喘吁吁的年轻孕妇身上。女知青不时直起腰来,抹一抹额上的汗珠,或者扶住路边的树干歇一歇。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此刻正在遥远的北京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事情与她和知青未来命运的关系,眼下她只有一个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快快赶完这段不算太短的路程,把孩子生到医院去。
就这样,当这个已经在上山下乡道路上跋涉了整整十年的女知青正孕育着自身对于未来的巨大希望,步履维艰地走向分场医院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之路即将走到尽头。因为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在前面等着她。死亡的阴影已经张开翅膀。
从任何意义上说,七分场这间只能遮风挡雨条件简陋的旧房子都不能被称作“医院”,正如那个出身贫农,当过部队炊事员,高小毕业,被选拔进‘红医班深造三个月的成医生也很难可以被称为‘医生一样。然而,成医生和他的同事们确确实实在这间从未认真消过毒的大房子里一直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
成医生并没有对孕妇的到来感到紧张或者惊慌失措。他让一位对生孩子富有经验并且热心的家属大嫂做他的帮手,又从容不迫地将所有接生器械一一消毒,然后戴上橡皮手套,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婴儿的降临。不料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胎儿并没有马上出世的意思。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变得很不公平,因为医生和患者同样需要吃饭和休息,需要遵守共同的作息时间。于是医生在一连看了三次手表之后,决定立即回家去吃晚饭。他吩咐家属大嫂暂时替他照看产妇,有事到家里找他,然后就离开卫生所急匆匆回
家去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产妇出现横位难产的症状。此时,成医生已外出两个多小时未回来,产房里只有家属大嫂一个人。不久,一个令所有产科医生谈虎色变的魔鬼——子宫大出血猝然出现。九时四十五分,女知青在送往农场医院途中停止呼吸。母子双亡。十点半钟以后,终于有人在距场部不太远的一间低矮的小伙房找到那个烂醉如泥的医生。
农场医院的西南角有一间简陋的停尸房。连日来,这个一向被视为畏途的地方突然成为当地舆论注目的热点中心。闻讯赶来的知青络绎不绝,将停尸房围得水泄不通。死者被换上一身草绿色军装,头发梳得像过节一样整齐,面部淡淡化了妆,部分掩盖了年轻生命被撕裂那一瞬间残留的痛苦痕迹。那个未及出世便过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与他的母亲并排躺在一起。母子俩看上去都不像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前来吊唁的知青大多是本农场的同学或战友,他们有的赶了很远的山路,个个挽着裤腿,臂戴黑纱或者小白花。有的女知青尚未进门就忍不住大放悲声。人们与其说用眼泪痛-淖亡友。不如说同时也为自身的知青命运而悲泣。
医院的人们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悲痛和压抑的气氛之中……人们互相传染和彼此激发着长期被压抑的怒火和不满。有人筹划举行追悼会,要求农场善后处理;更多的人提出必须追究肇事者责任,改善知青待遇和医疗卫生条件,等等。上述提议立即得到多数知青一致响应。于是这种由女知青猝死引发的不满情绪迅速演变为针对知青普遍命运的反抗行动。
知青中迅速扩散的敌对情绪使得农场领导深感不安。当天下午,医院借口天气炎热尸体不宜久留,试图将尸体转移掩埋,遭知青阻拦,未果。
十六日,农场保卫部门奉命强行处理尸体。知青不允,双方发生摩擦。消息传开,知青哗然,于是越来越多群情激愤的男女知青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
冲突一觸即发。
重庆女知青周俐敏是这样回忆的:“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会闹大。我们以为,既然徐玲先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无辜的牺牲品,那么我们要求改善生活待遇和医疗条件,惩治那些草菅人命的医生。应当也不是无理取闹。现在说来让人不敢相信,当了整整十年知青,住的还是茅草屋,一年中有半年喝盐水汤……”
另一位老知青李孝林说:“其实,开始谁也没有想到同农场领导对抗,因为知青的本意并不是闹事,闹事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问题在于农场领导采取高压手段,不是以理服人。而是准备使用武力强行驱散知青,压制人们的不满情绪。在这样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知青才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这个事件成为历史的序幕,由于“知青问题”牵涉到全国千万个家庭,所以。1979年允许“知青返城”重新安排工作成为新的政策”。
一篇题为《1979年知青请愿返城》的文章也写道:
1979年,南疆阿克苏农一师五团的顾幸运听到广播里宣布知青回城政策,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开始有了转机。这些已经把塔里木当作自己家园的人,忽然又记起了黄浦江畔,记起了他们原来是上海人。
在那个记忆中异常寒冷的冬天,成千上万的男女知青,从各个偏远的团场走出来,他们顶着风沙,沿着他们亲手修筑的公路或干渠,汇集到阿克苏地委的大楼前,他们开始绝食请愿。
据说,知青返城的那年冬天,一场黑风暴刮了七天七夜,因为没有了胡杨林的阻挡,整个塔克拉玛千大沙漠仿佛都卷到了空中。
一些人终于踏上了归途。这是他们多少次往返的艰辛旅途。这是他们留下多少悲欢的旅途。而这一次的回家。至今对于他们,仿佛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地刻骨铭心。
以反封建为主调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把对“传统家庭”的背叛视为一代青年个性解放的鲜明时代特征,而“出走”则成为几代年轻人的历史选择。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为口号的知青运动是这一思潮在1960年代的深广延伸。“文革”是激进革命文化的终结,它同时终结了“出走”的激进思潮。而“文革”以后中国开始了三十年的家庭的“重建”,“家庭认同”是大多数青年人新的历史选择。“知青返城”返回的不仅是他们的城市,很大程度上是联系着血脉认同的“家”。“家庭重建”标志着1980年代中国社会对半个多世纪激进主义文化最激烈的否定和批判。它更是在革命文化谢幕后对以家庭伦理为单位的“传统社会”最深情的讴歌。在这个意义上。“女知青之死”并不是偶发性的个别事件,它实际隐喻着中国社会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即将发生的重大转轨。
在小说里,陈信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回家”,并真正融入自己的“家庭”。但为什么这点小小的要求居然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会如此艰难?比如说,纯粹是一个在外漂流很久的人回家,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吗?放下行囊,投入家庭怀抱,然后流下激动的眼泪,再找一份工作去踏踏实实地生活。小说的开头也是这么写的,但陈信的“回家之路”却特别坎坷。就像前面已经提到的,他不可能真正回到他那个“记忆”中“完整”的上海了。上海歧视他的“外地人”经历,接着必须与不喜欢的女孩子相亲,每天上班还要跑那么远的路,而且周围各种待业的消息也在折磨着他的神经,以及与家人因房子分配而起的矛盾和冲突。小说结尾所暗含的他可能的“再次出走”(据说,当时报道就有很多上海知青因为无法生存,再次返回了原来的农场),这里面的原因即在于,“回家”已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是受社会思潮所裹挟、制约的复杂的社会工程和行为。没有任何材料能够证明“女知青之死”这一思潮直接参与了小说《本次列车终点》的写作,然而陈信和他的回家确实又是社会思潮所孕育的产物。我们不能否认。因为紧接着“知青返城”的还有“改革开放”所促进的人们对生活欲望和质量的热情追求,由于追求与实际状况之间的落差,许多家庭成员有意无意地就把无名的怨气和痛苦“转嫁”到“知青返城”这个“多余问题”上去了。实际上,陈信的嫂嫂说的虽然是气话,但也是最新社会思潮在这个家庭中的形象反映:“你不要脸皮厚,这么不识相。没把你赶出去是对你客气,不要当福气。”
这说明,“女知青之死”的社会新闻在刺激着王安忆的小说布局和人物安排。在不合理的社会思潮中,早一步“死”和后一步“死”是没有根本区别的。“社会思潮”与“小说”之间的秘密通约,使作家在1985年写下一番感慨的话:
《本次列车终点》,这也是我不太熟悉的生活。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打通的地方,实际上是个非常小的东西。我也是回城知青,我插队以后,就抽到徐州,在那儿已经生活了八年,爱人也有,什么都有了。但我仍旧没有个归宿感,我想不通,老是觉得生活有很多很多不如意的地方。而每次回上海,我总觉得,我的毕生的遗憾,就是不能回上海了。要能回到上海,我的一切都好了。1978年,大办回城,我也回到了上海。但回到上海以后,我突然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情。好像上海已经远远不是我离开时的那个模样了……当我回到上海后,人是回来了,但失去的仍是失去了。人生在你身上,决不是那么轻
松了。这种丢失是弥补不了的。任何一个大城市也不行。
所以,我就写了《本次列车终点》这篇小说。写了这么个人,他苦苦地想回来,可是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他还是充满了苦闷。人生就是这样。
小说在第六节也写到陈信因为“分家风波”而赌气去了上海外滩公园:
水,落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激起一个个单调而空洞的水圈。一滴水珠落在他撑在池边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识到。这水珠是从自己脸颊上滚落的。他是怎么了?当年离开上海,妈妈是哭得死去活来,他却一滴泪不流。今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望,好像有一样最美好最珍重的东西突然之间破裂了。他扭头走出了公园。
读者会豁然听出这就是小说作者的心灵独白。她把生活中不方便说出的话,移植到陈信口里,然后通过这位主人公又传达给阅读小说的广大读者。我们还能读出这是对1978年因难产死在云南橄榄坝到七分场路上的上海女知青徐玲先的“社会评价”。因为,对于王安忆、陈信、徐玲先三个不同命运的人来说,1979年的“回家”虽然结局不同,但目的都是“回家”。而“回家结果”的差异性,则指向了对“上山下乡运动”荒谬性的严厉批判。徐玲先死在“回家”的路上;陈信虽然完成了“回家”之举,但生活得并不痛快:王安忆在经历了“回家”后一系列的挫折、震荡之后,成为文坛著名作家,也就是1980年代的“成功人士”。他们都是上海人,都是少小离家,都应该有平静、幸福的生活命运的。是谁破坏了这一切?小说指向了那个“社会思潮”,如果采取剥笋式的社会学分析方法,那么这个社会思潮的“根源”还应该从“五四”说起,根子还在“五四”上面。这篇小说,就被放到近百年的中国大历史中了。它因为是对“知青返城”的历史记录,而成为一篇无可争议的“社会分析小说”。“被统一化、目的化和隔離化、完成化的不是材料,而是被全面体验过的现实的价值成分、即现实的事件——材料不需要统一,因为它并没有分裂,也不需要与它无关的完成化,它如果需要这种完成化的话,它就必须参与行为的价值思想含义运动。”从这个角度看,它的意义就不能像这篇文章开篇时所叙述的那样,被小说作者和众多编选者没有道理地忽视。
但是。小说开头陈信碰到的农场战友、大龄女青年袁小昕本来是能够以徐玲先为“人物原型”加以发挥的,但不知为什么王安忆却没有让徐的悲剧在袁身上发展下去,而是一笔带过。她可能不想让《本次列车终点》成为另一篇哭哭啼啼的“伤痕小说”,她更关心的是陈信的“回家问题”,而徐玲先的“问题”则与“文革”有关。她这样理解,表明她对“伤痕文学”的认识已经在悄悄发生着转变。注释:
①《王安忆自选集》,六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2月。该选集未署编选者名字,显然表明这套书为作家本人所选。
②《王安忆研究资料》为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五种“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之一,分为“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研究资料”、“中国新时期小说研究资料”、“小说家研究资料”、“中国新时期散文研究资料”、“中国新时期诗歌研究资料”等部分,总主编是孔范今、雷达、吴义勤、施占军。
③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广西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6月。在该书第六章“写作历程”中,王安忆的话题从“雯雯系列”一步跨入“小鲍庄时代”,对《本次列车终点》等作品没有提及。
④张静主编:《身份认同研究·引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3月。该书还指出:“国家组织、正式法律规则……都可能创造、确立、维护,或者相反,消除、破坏某种身份系统。”但应该看到,“当新的规则及其合法化理由,被更多社会成员接受而逐渐扩散时。就产生了对新身份的广泛社会认同,并可能通过立法过程使之成为正式制度承认的行为标准。”(见《引言》)这段论述对我们认识当年与“知青大返城”相关的诸多小说,如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雪城》等颇有帮助。
⑤王安忆:《自述》,《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⑥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评——关于当代文学的研究》,第88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我在这里引用哈特曼的观点,意在批评当代文学研究中那种纯粹以“文学进化论”观点看待文学史现象的问题,依据这种视野,很多作家和批评家在评论“过去作品”时的言论显然有很多是值得重新检讨的。
⑦原乡人:《七八十年代上海住房奇观》,参见2009年3月30日新浪博客“原乡随笔”。该文还写道:“还有就是家里两居室。被两个儿子结婚征用了,剩下老母亲怎么办呢?就轮流在两家住,这个月在老大家,下个月住老二家,那是连布帘也没有了。后来说,一个月太长,改成一周一换。为了儿子,母亲只好来回搬,一张临时床今天搬这家,明天搬那家。”这种人生“状况”确实令人心酸。
⑧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第154页,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6月。
⑨同上,在该书的155、156页,作者对转向现代的社会促使传统家庭的解体有诸多论述。
⑩《1979年知青大返城竟是因为一个女知青的惨死》,百度2007年3月5日“休闲阅读”。
(11)《1979年知青请愿返城》,2009年6月25日凤凰网专稿。
(12)王安忆:《生活与小说》,《西湖》1985年第9期。
(13)《巴赫金文论选》,第27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