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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解放自己

2012-04-29丹晨

上海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毒草

丹晨

1978年八九月间,我在上海开会,走访作家们时,当然也去巴金家看望。有一次,巴老送我到楼门外,笑着说:“现在与你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吧?”

巴老这样说是因为“文革”中我来过多次,他们家楼上被封禁多年不许使用。楼下客厅改成卧室,置放了两张床,是巴老和儿子李小棠睡的。1977年年初,我和巴老就是坐在床沿说话的,房间里堆了许多东西,很凌乱。这次再来时,看到封禁的房间都打开了。原来被冻结的存款听说也解禁了。这说明巴老的冤案已经平反。这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很好的事。因为巴老影响大,从“四人帮”垮台后,各方面都有人向上面反映、呼吁,包括巴老当时所在的出版局领导,还有新华社记者写内参等等,引起上面重视才算解决了问题。即使这样,也是经过漫长的过程。就以存款解冻这件事来说,巴老一直是靠稿费收入维持生活的。他是1949年后极个别不领工资的作家之一。“文革”初期他就被打倒,造反派、工宣队把他銀行存款全部冻结,只许他每月从中取用二三百元,一半交了房租,剩下作为家用。“四人帮”被擒后半年,出版局领导来看望他,宣布“四人帮”时对他做的政治结论不算数,也就是说正式“解放”了。至于存款照旧冻结,只是每月取用的生活费可以增多一些。于是。巴老使用自己的钱仍然按月要从作协机关(有时转到文化局)去领取批条,盖上机关的图章,才能到银行领取。有时为了取得这张取款条,因管事的人不在班上,或办事的人有变动,又或说从作协改到文化局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原因,巴老往往要往返奔跑多次,饱受屈辱。更荒诞的是1977年年底,巴老已被安排为上海市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但他的存款却拖延至1978年3月才办了退还的手续。因此,巴老在27日日记中说:“到现在算是政策完全落实了。”这意味着这种侵犯人权的事情不仅发生在“文革”时期:还延续到“四人帮”垮台后的一年半间。

像巴老那样还算是“幸运”的。《文艺报》编辑刘锡诚和高洪波到湖南组稿。听说当地省报在一篇报道中提到老作家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是个好作品,省委宣传部就打电话责问:为什么不送审?接着下次发消息时,就被上面删除了。荒煤应邀到长沙开会讲话,被人打小报告给省委说是开“黑会”。不久前,我收到成都西南师院的朋友来信,说及他们那里的吴宓教授已于今年3月不幸去世。沉冤仍然没有获得平反。吴宓是“五四”时期主张“倡明国粹”的“学衡派”代表人物,后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有著名的四大导师,吴宓是主持研究院的主任。他长期致力于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是贯通中西文化的著名学术大师、诗人,从不伤害任何人,但他在“文革”期间受到残酷的迫害、批斗,古稀之年还被下放农村劳动。因不同意“批孔”,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以致左腿残废,双目失明。后来我得知吴宓教授的冤案一直拖延到1979年7月,即“文革”后三年才算是得到昭雪。

这类事远不止此。这些故事说明,虽然那时胡耀邦已到了中组部着手大力解决冤假错案,但“文革”时制造的冤狱遍及全国,多不胜数。当年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下子可以打倒一大批,打了一批又一批。打了整整十年。现在仍有人抱残守缺,纹丝不动。即使一个一个再重新甄别其问题的真假,费时耗神,延宕时日,使人们焦急期盼难耐。回忆那个时期,北京有两件事与此有关,说起来还挺有点儿诡异而荒诞。

一件事是,常常要跑八宝山参加追悼会,或逝者因“文革”时备受折磨和迫害于近日去世,或早在“文革”时去世现在获得平反,补办骨灰安葬仪式,这样积攒在一起就显得比平时密集而多得有点儿怪怪的。既说明冤案多,也说明上面的平反工作虽在进行,但总显得慢慢地令人急不可耐。还有多少冤魂在等待超度呢?!期间我参加过的有阿英、何其芳、陈笑雨、老舍、柳青……等等,每次在这种场合里,听着哀乐和家属亲友的悲泣声。就会想到“文革”时的暴行,那么多中国文化精英再也不能施展他们的智慧和才华,为之痛心,也发人深思。

另一件事是,许多机关常常放映电影,文艺单位更频繁些。《文艺报》只要开座谈会,会后必放电影,即使不开会,过一些日子也会去电影资料馆借影片放映。后来荒煤回文化部领导电影工作,给《文艺报》特别方便,可以随时免费借调影片。这事的起因还与江青有关。“文革”时,以前的电影几乎都被打成“封资修”的毒草,只剩了八个样板戏。弄得全国人民没戏没电影看,文化生活极端贫乏。但是,江青们自己却关起门来想看什么电影就调什么电影看,甚至还专门为他们译制外国电影,号称“参考片”,或称“内参片”。当时我就隐隐听说过,还觉得挺神秘好奇的。现在,不知从何时从哪个单位开始,以揭批“四人帮”罪行为由,借出他们看过的“内参片”在机关内部放映,到后来许多单位都起而效仿,几乎在京城风行一时。看的影片先是被打成毒草的,也有江青夸赞过的外国影片如《鸽子号》等等。后来放映的范围愈来愈广,把久违了的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影片也拿来放映。新的外国影片也拿来放,据说还有未正式进口的,故叫做“过路片”。每次放一部中国的旧片(包括拍成就被禁映的)、一部外国片,正可谓盛况空前。有些人工作之余,常常互相倒弄电影票送朋友,当然都是不涉及金钱的。我就是在那时在电影局放映室里第一次看到台湾电影《家在台北》,当时我的心态就像偷听敌台一样神秘而忐忑,出乎意外地看到了台湾社会的一点真实状况,与我过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偏见完全不同,使我非常意外。

有一次,在青艺剧场看《洪湖赤卫队》,电影放完灯光亮了,坐在我旁边的《人民日报》袁鹰前辈一边起身一边忿忿地说:“这个江青真可恨!这么好的电影还要说它是毒草。这还不算革命影片,什么算啊?”他连声叹气。我听场内人们也都在议论纷纷。

看电影都是免费的,地点几乎多数在机关礼堂,名为内部放映,是为了批判“四人帮”。其实已成为京城的文娱生活,看了让人开了眼界,分清了是非,但许多影片的“毒草”罪名依然戴在头上,因此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恐慌。北京市委主要头头显然有点紧张,指示说:旧的电影可以放映一些,但也不要太多太频繁了!显然还是怕把“封资修”的东西扩散了。不知为什么,权威人物的话,这时好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却说明历史是在纠结中缓慢地进行的。

民众焦急,高层也在努力,1978年11月12日,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中发言,要求对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陶铸、王鹤寿案、彭德怀案、天安门事件案等重新审查平反。邓小平在12月13日讲话中认为“党内确实存在权力过分集中的官僚主义。常常以‘党的领导、‘党的指示、‘党的利益、‘党的纪律的面貌出现,这是真正的管、卡、压。许多重大问题往往是一两个人说了算………‘加强党的领导,变成了党去包办一切、干预一切:实行一元化领导,变成了党政不分、以党代政;坚持中央的统一领导,变成了‘一切统一口径。”“一听到群众

有一点议论,尤其是尖锐一点的议论,就要追查所谓‘政治背景、所谓‘政治谣言,就要立案,进行打击压制,这种恶劣作风必须坚决制止。”胡耀邦12月底到中宣部上任时讲话,严厉批评过去宣传工作中神化领袖等等恶习,说,宣传上帝是牧师的事,宣传主子是奴才的事。我们要宣传党,人民,老一辈革命家……他要求大家非常警惕,不要让文化专制主义再出现和理论上的恶霸作风来影响我们……这些领导人说的话针砭时弊,至今读来仍然感到新鲜深刻。但是,知易行难,三十年过去了,又有多少长进和变化呢?真使人感慨系之!

上面这些领导人的讲话,冯牧总是很快就传达给我们听。那时冯牧住在王府大街黄土岗作协宿舍,那是个大杂院,住了很多人家。他的住房也很逼仄,他已离婚,他姐姐带了女儿和他一起住,照顾他的生活。他后来一直没有再婚。他特别好客,许多年轻人都到他那里去串门玩,川流不息,高朋满座。他的邻居曾对我说,有的年轻人整天泡在他家里,没事没话就看新华社的大参考,一直到夜里十二点才离去。冯牧好脾气,从不怨恼。那时有些高干子弟也在他那里串门,常带来一些小道消息。有一次,还联系到胡耀邦。胡就找冯牧去聊天。他们的住处好像很近。他回来很兴奋,说受到很大的鼓励,要解放思想,敢想问题。

在当时上下这样的气氛下,平反冤假错案成了人们关注的一个焦点。荒煤、光年在一些发言时,也多次提到《文艺报》复刊后不够尖锐泼辣,对一些重要问题没有及时提出来讨论阐释。编辑们在聊天时就已议论到这个问题。觉得人的冤案要平反。许许多多被打成毒草的作品不也应该平反吗?开个会既可为作品昭雪冤屈,解放生产力,也可弄清明辨许多重要问题的是非。这个意思曾对冯牧、羅荪反映过。恰好新华社记者与我们联系时也说,如果我们能开一个类似作品平反的会,他们可以报道。10月25日《文艺报》第一次编委会上,大家发言快结束时,罗荪把这个想法和新华社记者的话提出来了。冯牧接着罗荪的话茬说,大批作家和作品亟待平反。他以李建彤的《刘志丹》为例,说:“应当像邓小平所说的,不管新账老账,只要是错的,都要平反。”会后,就把此事作为近期一个任务进行起来。经冯牧与荒煤联系,决定由《文艺报》和《文学评论》两个编辑部的名义联合召开。荒煤正主持文研所与《文学评论》的工作,他经常和冯牧、罗荪一起商量工作,特别热情积极。为了此事,有一次他和王春元一起专程来《文艺报》找我们几个编辑,在那个连接电影局办公室的小屋里商量了很久。

那时在会上会下提到要平反的作家作品有:李建彤的《刘志丹》,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以及赵树理、刘澍德、方纪等等。“文革”时,中国文联造反派曾经编印过一本《送瘟神》,把一百十一个著名作家艺术家都打成“文艺黑线人物”,除对每个人的生平和作品进行所谓批判性的诬陷外,还配有加以丑化的漫画插图,声称其中还不包括已被“批判过的反革命、老右派如胡风、丁玲、冯雪峰一直到秦兆阳、刘绍棠、王蒙之流”。被江青等点名的就有五十多部电影。六十多部小说,八个理论观点被打成修正主义、资产阶级反动作家作品。冯牧在随后10月30日的一次编辑部会议上说:“现在是研究一下‘文革前十七年的作品的时候了,还包括三十年代作家作品的问题,如何重新认识评价的时候了!”他甚至还谈到1957年反“右派”时被批判的那些作品,“当时就是根据他们的作品和言论划成‘右派的,现在用实践检验一下,看看是什么情况?”他谈到的例子是秦兆阳的论文《论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罗荪接着提到了瞿白音的《创新独白》,说:“现在拿出来看看,也没有什么问题。”这些想法实在是很大胆的、令人震惊的,因为那时对“右派”改正的问题连影子都还没有呢!但我们听了都有共鸣和同感。须知,那时只许揭批“四人帮”。刚刚开过的编委会上,有的人长篇大论说的都是一些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空话,唱的还是老调,冯牧、罗荪敢于这样想问题,并且指示编辑们去思考去行动,这在那时是很了不得的。

为了把工作做得更扎实一些,编辑们都动员起来,四处访问、了解有关情况,还与人民文学出版社、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以及北大、人大等单位联系,请他们协助提出本单位出版的被批判打成毒草的作品名单,参加会议,还联系有关作家,请他们到会说明真相。当时很多人和单位都很热心帮助,但也有一些并不能一下子接受这样的做法,“心有余悸”,顾虑重重。因为这种工作都是要有组织来做的,要有上面文件指示才能行动。凭一两个编辑部能说了算吗?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变化,一旦变脸再整你一次翻案风谁受得了。所以有的单位和作家就没有配合做,这也都可以理解。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编辑部提出了一个被打成毒草的初步名单,涉及五十位作家,七十多部作品。但是,我们没有预设或限定在会上只能提出哪些作品。有些已经想到并作了准备的如《刘志丹》,是因为康生的问题上面已有人点名,《刘志丹》被打成“反党小说”就与康生有关。想到陶铸,也是因为他的案子被提出来了,陶斯亮写了关于他父亲的文章发表了,我们就以陶铸写过的两本书做翻案文章。想到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是因为当初被打成毒草就是受批判彭德怀的牵连,大家对批彭德怀本来就有气,特别愿意把这事翻过来。

但在与作家们联系的过程中也并不都很顺利。刘锡诚等找到《保卫延安》的责任编辑宁干,宁干为了这部小说受了多年的罪,这时也仍有疑虑。经过劝说,宁干犹犹豫豫地到了会。先去李建彤家里的是雷达,刘锡诚再次造访说到要为小说《刘志丹》翻案。李建彤说:“这件案子株连了成千上万人,关监狱的就有几百人,很多被迫害致死了。我不愿意再连累你们,你们年轻不知道(其中厉害)……”因为这部小说是毛在“文革”前钦定的有名的大案子,现在上面有人抱着“凡是”毛定的事就要坚持,就像“文革”时宣传的毛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到现在人们不都在喊高举毛的旗帜吗?那么这个案子谁敢翻?还能不能翻呢?李建彤有这样的疑虑一点也不奇怪。但是,雷达和锡诚先后说服她,她终于同意到会了。

文艺作品落实政策座谈会是12月5日在新侨饭店举行的。由孔罗荪、陈荒煤主持,在会上发言的有丁峤、李建彤、夏衍、林君雄、赵寻、宁干、李曙光、马彦祥、王蒙、谭家健、周忠厚、刘锡诚、杨亮才、王子野、贺敬之、周巍峙、张光年等。周立波、陈登科、鲁彦周等还送来书面发言。人们呼吁“为文艺作品落实政策的工作还需加快步伐”,“实事求是地、尽快地为蒙受冤屈的作品和遭到迫害的作者落实政策,恢复名誉,不应再有任何迟疑,裹足不前了!”

电影局丁峤发言称:“文革”前拍摄的六百部影片大多数思想倾向和艺术质量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1959年和1962年上映的一些优秀影片都达到了一个新水平,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是几乎无

一幸免,都被打入冷宫。禁止放映。强加的罪名是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宣传错误路线,为反党分子翻案;丑化英雄人物,写男女关系谈情说爱;写中间人物等等。江青在一次会上就枪毙了《革命家庭》、《五朵金花》、《红日》、《在烈火中永生》等五十四部影片。康生诬陷《红河激浪》是歌颂习仲勋、高岗,一大批人因此受到不白之冤,西北局、甘肃省委、文化部、中宣部等一些领导也受到株连,连剧中有关的人物原型也受到迫害,老红军赵铁娃为此含冤而死。《逆风千里》、《北国江南》、《早春二月》、《舞台姐妹》、《怒潮》、《抓壮丁》、《兵临城下》、《阿诗玛》等等,都被江青、康生等打成毒草、反革命。导演郑君里、编剧海默、演员上官云珠等等都因为这些冤案而致死。

夏衍发言中详细而又着重揭露了康生在文艺界制造的种种罪行。“文革”前,康生点名要看一些过去被认为不健康的剧目,如《十八扯》、《胭脂虎》、《伐子都》、《红楼二尤》、《游龙戏凤》等。形势一变,他就责问文化部门说:“文艺界出现了一种不健康的。甚至反动的逆流。”举的例子恰恰都是他干的事,却倒打一耙。1958年康生在文化部做报告,点了许多影片名,如《球场风波》、《不夜城》、《青春的脚步》等等,还向周恩来总理诬告说:“电影方面的问题严重,毒草丛生。”

剧协赵寻说,最大的冤案在戏剧界。他详细介绍了《海瑞罢官》编写演出过程,后来不仅整了吴晗,凡与海瑞戏有关的演员马连良、周信芳……以及写文章的出书的一大批人都惨遭迫害。凡历史戏、鬼戏都要从中寻找影射问题,都被整成毒草。戏曲《谢瑶环》、《李慧娘》,话剧《洞箫横吹》、《布谷鸟又叫了》都受到批判。

李建彤说,小说《刘志丹》的冤案牵连到上萬人,将习仲勋等打成反党集团。出版此书的工人出版社社长在“文革”中被整死,有关编辑受酷刑,有的被打瞎眼。李建彤的丈夫即刘志丹的弟弟刘景范被囚七年。她说,他们说我写这部小说,是为了反党。世界上哪有一本小说就能篡党夺权的?

文研所谭家健是我大学同班同学,他为已故的陈翔鹤先生伸冤。陈翔鹤是“五四”时期沉钟社的老作家,为人非常宽厚仁善,提携青年。家健和我在大学读书时期写的文章就是得到陈老的关心帮助,得以在他主编的《文学遗产》上发表。20世纪60年代初他写了两篇历史小说《广陵散》和《陶渊明写挽歌》,就被批判指责为“射向党、社会主义现实、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支毒箭”。“文革”时,更被整得死去活来。在一次批斗会后回家途中倒下死去。军宣队、工宣队还说他“畏罪自杀”,继续批判,株连家属,至今没有平反。人大教师周忠厚就中间人物问题批驳过去的谬论,为赵树理、马烽等恢复名誉。宁干讲述了《保卫延安》作者杜鹏程以及编辑都受批判监禁,书被全部销毁等情况。上海文艺出版社范政浩书面发言,讲了该社出版的《战斗的青春》作者雪克被关押五年之久,遭受毒打和折磨。许多亲友责编都受株连。《大浪淘沙》作者朱道南连妻子儿子都受迫害,或死或关。《铁道游击队》作者刘知侠被关押。《黎明的河边》作者峻青被秘密绑架到北京受到极残忍的摧残,精神一度失常。他还列举了另外被批判的十四部作品。百花文艺出版社陈玉刚书面发言也列举了大量的散文作品以及孙犁、梁斌、冰心、艾芜等等许多作者的作品都被加上毒草的罪名,连身患重病,正住在医院的周立波也写了书面发言由编辑宣读。

文艺界领导们也在会上发言。贺敬之说:“两个编辑部召开这个会是适时的。我们为这些作品平反,不是向后看,而正是为了向前看,总结过去的经验。对我们今后的文艺发展是有益的……没有社会主义民主是不行的,其必然结果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斗争了。”周巍峙说:“对这一工作,有的地方并没有当回事,有的地方文化部门负责人就是当时把一些作品打成毒草的主持人,所以阻力大……今天两个编辑部召开这个会为作品平反,是对革命事业负责的表现。”张光年说:“我们今天为他们平反是正义的行动……凡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要去做,不要等待……我们(《文艺报》)自己过去做的不当的事情也要总结改正。”会议主持人陈荒煤说:“作为主办者,我们这些编辑们虽然冒着政治上的风险,但义无反顾地组织了这次特殊的会议,为作家艺术家们提供一个机会,使他们能够甩掉束缚自己的枷锁,自己起来解放自己。一次会议不可能解决全国所有受迫害的作家作品,但希望能推动这个工作。”

那天正巧外面下着大雪,但是没有能阻止人们参加会议的热情,不仅被邀请的人积极来参加,许多不请自来的人也闻讯陆续赶来参加,多达一百四十多人。不仅文学界,连电影界、戏剧界、戏曲界等的朋友们也都来了,还有事先没有安排发言的也自发地上台发言,提出某某作品应该平反。提到的不仅是文学作品,而是电影戏剧都有。会议从上午开到下午,整整一天,会场上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站着听会,气氛自始至终热烈振奋,发言的人有时激动悲愤得不能自制,哽咽得说不下去。一天的会开得欲罢不能。这样的场景是我工作以来很少遇到过的。这些骇人听闻的暴行。至今听来仍然让人感到恐怖。想到现在有人扬言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真使人感到不可理喻。

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积怨太深了,冤假错案太多了,压在人们心底的话太久了,这个会无疑是打开了魔鬼的瓶子,把那多年的沉冤释放了出来,开会前还顾虑这顾虑那,到了那个场合,都是抢着说话,早把那顾虑丢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会当然还是以揭批“四人帮”的名义召开的。但是。人们提到的那些作家作品许多是在“文革”前就已受批判或被打成毒草的。只是到了“文革”打击面更宽到一网打尽,从政治上进一步升级为黑线人物黑作品牛鬼蛇神反革命,用暴力专政手段残酷镇压诬陷。所以,人们说:“‘四人帮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要敢于全部推倒,我们自己批错了的,也要坚决改正。一”这说明人们想到的已不仅仅局限于“文革”时期,而是很自然地联想到以前十七年与“文革”十年之间的历史渊源关系。这时要想把问题限制在“四人帮”的框框里已不可能了。一个会议就把以前的革命大批判一下子都给掀掉了!

没有红头文件,没有上面的命令,没有政策条文的依据,因为人们已经等不及了,人们急着要按照自己的认识说出心里埋藏已久的看法。曾经不讲道理、不容辩解的各种蛮横的批判、罪名就这样在人们正义的呼声中轰然坍塌。那天我坐在会场最后面,觉得那么痛快,好像能畅快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我仿佛看到狄更斯小说《双城记》描写的那样,巴黎的愤怒人群冲进巴士底狱自行解救了里面的囚犯,因此成了震惊世界的历史性节日。可是那里面只关了七个人。而现在我们仅在会场里一下子就解放了成十上百部作品。难道这一天不应该成为中国文学界自己解放自己的一个大节日,在历史上好好记上一笔,从此谁也不能随意把一个文艺作品打成反革命毒草了!

参见《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19、20、23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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