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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街

2012-04-29吕新

上海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鞋匠社长

吕新

鼓声又响起来了,有人开始收敛自己。

蜘蛛不再织网,蹲在梁上,面露憨傻地望着南飞的燕子。

鼓声像是响了整整一夜。

人还是她白日里见到过的那些脸上浮满笑容的人们,其中以女人居多。住在后街上青泥巷里的绛彩云扬起一张尖尖的狐狸脸,怯生生地问区里的宣传委员:俺翻遍了箱子,就是没有绿袄,只有一件红的,穿红的行不?宣传委员顺手摸了一下腰间的驳壳枪,朗声回答说:行呀,红的更好,更符合我们的需要。穿上红的,你扭起来就是一团火,一片霞。步兵的腿,宣传委员的嘴,不长的时期内,这两样东西帖春算是都见识过了。春色满面的绛彩云,一转身把自己插进秧歌队里,犹如一片树叶回到树上,一只狐狸回到森林。

絳彩云的男人在屋里摇着头说,真是个贱货。

他趴在一扇小窗户前又看了一会儿。这群女人。这会儿要是让她们集体把裤子脱了,也都愿意,他想。窗外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开始责怨自己的母亲,妈呀,你可把我害苦了……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仅仅一个月以后,男人就变了,他对绛彩云说,碗我来洗,地我来扫,你再去扭吧,好好表现,使劲地扭,我可能要被提干。

她们不知疲倦地敲着,灵巧或笨拙的身躯来来回回地扭动着,彤红的小巧的鼓身被她们敲得两头发热,咚咚地跳。她们顺从地抬腿,转身,面向太阳,两手顺着同一个方向,朝着虚无,表现出无限的渴望和忠诚。有小股的云彩停下来,看着她们。

听到鼓声之外传来空旷的一声,像是有一人一骑在事隔多年之后打远方回来,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有霜的原野上,没有人来迎接他,更没有人在家里等他,盼他。他回不回来。对外人,对任何人,任何地方,都不重要,可能只对他自己是个事儿。帖春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一个人的经历和遭遇吓醒的,醒来后,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等梦魇像水一样慢慢退去,她才起来,开门,生火,烧开早晨的第一壶热水。蒸汽在后墙上亮晶晶地显现出来,眼泪一样,一行一行地排列着。

回想起昨夜的鼓声,想起梦中见到的那支忽明忽暗的秧歌队,帖春在雾茫茫的水汽里愣怔了好一会儿。蒸汽的眼泪在后墙上无声地淌着,东墙上的领袖像被风吹得卷起了边。晚上要腾出一点儿时间,把它抚平,重新贴好。铸铁胡同的毛财旺家被检查组抓了典型,户主哀求,认错,找人,都没用。五百年前我们可是一家人哪!别扯得太远,攀高也不是这么个攀法。一个人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那份心。

早晨的风里已有了很深的寒意,沙枣树的叶子仿佛是一夜之间落光的,记得几天前还有深绿留在树上,但一转服就已变得铁青,深重,让人猛然意识到,一个季节又已经过去了。

水在锅里哗哗地冒着泡,帖春站在锅前看了一会儿,没有吃饭,只盛出一点儿水,凉凉了,喝下去。三年前,面对的也是这样一锅波涛翻滚的水,她正在灶前站着,有人捎信来了……不久,又见到了在人海中沉浮多年、没有人能说得清其真正身份的富英……乍一看见富英,帖春惊愕万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也许不能说富英是彭忠良的掘墓人,从一开始就包藏着一颗险恶的祸心,但的的确确,丈夫彭忠良这棵恶草的生长与富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许不完全是富英凭一己之力把彭忠良移栽到那片土壤里的。但至少也是那个助他生长的浇向他的第一瓢水。

天已大亮,罗皂文家的黑瓦屋脊以一种阴森狰狞的巨翅的模样扑向慈祥的大地,无论任何时候看。都像是正在降落。那巨翅下的房子里面如今已没有人住了。

帖春找出一件常出门穿的衣服换上。又用梳子在头上梳了几下,然后锁上门,朝区政府所在的柳树墩走去。

街上到处是标语,各种颜色的纸,配以威猛或灵巧的字,张贴在一切能够张贴的地方,有的像英雄的绶带一样斜挎在一些树上。其实已经不算少了,但还看见有人提着糨糊桶,举着刷子,仍在不断地到处张贴。临街人家的街门、围墙,都以有标语张贴在上面为荣,没有的也要想办法闹一张来贴上;或者站在门口等候,看见有张贴标语的人过来,赶紧招呼,又一边将自家平整的外墙指给他们看,以证明是最适合张贴的地方;更有性急的,亲自前去领人。点头哈腰地把张贴标语的人一路领到自家门口。

临街的人家,尤其是那些个人身份和家庭成分比较含糊不清的,说起来不那么鲜亮的小业主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一条标语看起来就是那么一张纸,上面写几个字,但此时此境的意思已大为不同。无论你此前有过多少纸,多少字,那都没用,都远不及刚刚张贴在门上的这一条,对于他们来说,这即是一道护身符,一片祥云,虽然在关键的时候未必就真起作用,但有与没有,在他们看来那可是大不一样的。门上有两条,墙上若再有几条,从里面出来的人就会有无上的光荣,心里会镇定不少,觉得多少与新江山沾上了边,喽啰也罢,毛边也算,总之有了一种不再是外人的感觉,不再像先前那么慌张和忐忑。他们的理由和逻辑是,如果你有问题,有被整掉削掉的可能,那些标语是不会贴到你家的。不是么,大千世界,有的是张贴它们的地方,何必非要贴到一户即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家的门上呢。

鼓声突然又响起来了。帖春朝四周看看,却并没有看到那支色彩斑斓,大部分时间并不流动,只在原地起舞的队伍。

她心里黑黑的,像傍晚时分的天气,又怀疑自己听得不对。联想到昨夜响了整整一夜的鼓声,再走起来的时候已不像先前那么快疾了。有人和她打了一个招呼,但她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对方已一闪身过去了,显然仅仅只是一声招呼,并无要停下来攀谈的意思。

在能看见区政府的一个表面漂浮着落叶的水潭前,那清脆的鼓声又一次响起,仿佛就在她的耳膜之外,在她的肩头上拉开了架势,咚咚地敲了起来,有红绿两种颜色的人影在翩翩起舞。那中间,有一些看似熟悉的面孔,还有白胡子的宰相、南方的渔翁、长着老鼠胡子的贼、提篮子的村姑、渔色的皮匠隐藏在树后,但忘记了锁门的女人走的却是另外一条路。

区长的门上留着一条比筷子还要细的缝隙,像是有人在里面。帖春轻轻地敲了两下,里面没有人答应。正要再敲时,忽然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子,她举起的手垂了下来。

区长的门上有一些蝴蝶大小的三角形。似乎正在上下翻飞起舞。门框黑黄,像是被火烧过。她四下逡巡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的廊下,一根乌木柱子前,区小队的一名士兵正在站岗,背着步枪,胸前斜挎着一条污脏的子弹袋。士兵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像一枚生涩的青果,一张幼稚的脸目视着前方。

几年前,区政府还不存在,还不知在哪一个人的口袋里揣着呢,仅仅只是几页揉得起皱、无法示人、被作为一个秘密的纸,说是个虚恍的梦也不为过,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仅仅不算太长的时间里,已有模有样,五脏俱全了。地点选在柳树墩这个地方,七八株垂柳下时常有马拴着,有的马搭好鞍子,正要启程,有的刚从别的地方回来,主人下马离去,剩下它喷着响鼻,浑身冒着热气。

在这个陌生的政府面前,她感到一阵虚乏,找不到区长,又没处去打听,问那个年轻幼稚的士兵,对方只管摇头,问到后来竟连头也不再摇了,

犹如一尊站立在区政府前面的石像。

秧歌隊又过来了,鼓声清脆,整齐划一,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几十只手。在不到两个钟点的时间内,这已经是第三次打区政府的前面经过了。扭秧歌的女人们个个都喜气洋洋,仿佛都漂在水上,又像是驾着云雾,在极端的认真和虔诚中,有些女人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属于性别本身的与生俱来的放浪和忘我的神态,一时忘记了这是一次严肃正经的工作,而误以为是一次纯粹的欢乐。领队的喊:“抬腿!都把腿抬起来,抬得越高越好。”腿粗的女人根本抬不起来。抬腿干什么?昨日,公审大会刚开始那会儿,她们就已经被集中到一起待命了,在会场东南方向一侧形成与大会气氛迥然不同的花花绿绿的一片,有人在那里踢腿伸胳膊,有的练习步伐。会场那边每宣布一项死刑命令,这边都会引起一阵暗暗的极力抑制着的欢呼。等后来公审大会一结束,早已等候多时、憋足了劲的锣鼓声便突然爆炸般地响了起来,声音从平地腾空而起,直冲云霄,让刚刚参加完公审大会的人们旋即又步入到另一种热气腾腾的情景之中。清脆的鼓声把很多人的脚步拖住,牢牢地系在原地。很快,人们看见秧歌队按照早已排练好的队形依次散开,迅速地占领并铺开在相当长的一段路面上,行人若再想从路上通过,已没有可能。没有人敢从秧歌队的队列中间穿过去,也没有人试图那样去做,让自己小丑一样在秧歌队中间穿插、经过,无异于招认自己就是混入革命队伍中的一块坏肉。即使回家心切,即使有再要紧的事情在等着,也得耐心地耽搁一会儿,看看能否在秧歌队变换队形的时候意外地空出一条哪怕是最窄的路径,然后瞅准时机,抽冷子通过,把自己像一支箭一样突然射出去,射到人群之外。

开公审大会的时候,似乎还看见过区长的身影。后来却一转眼就不见了。帖春觉得区长并未走远,一定就在附近,也许正被一件什么事情给绊住了,那也应该是常有的事。工作繁多,区长时常转得像一只陀螺。帖春决定等待,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这只“长”字号的陀螺自己出现,即使不是亲自转到她的面前,但只要打她的视线里一出现,她也能立即赶过去。要是没有他的批准,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粮秣委员会的前面竖立着一张写满了各种通知的牌子,帖春站在那块牌子的后面,秧歌队里那些反复起舞、腾转跳跃的身影和面孔使她心存顾忌,那里面有几个曾经与她多年来往的女子。但自从彭忠良被深挖出来,被捕以后,她们在惊吓和愤怒之余开始离她越来越远了。她们都有一种长期被蒙骗,恼怒掺杂着丧气的感觉,若不是抓捕手段得力,她们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被蒙骗多久呢。帖春有时候想,与她们建立友情的难道不是她帖春,而是彭忠良?而昨日的公审大会又为这件事雪上加霜,彭忠良与另外十一个罪人被公审后,当即一起被押往大荒滩执行枪决。

在家里,她早已做好了被随时带走的准备,有时听见门环一响,觉得终于来人了。与彭忠良那么一个人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作为他的妻子,被带走多少次都是正常的,也许也是应该的。她委托姐姐,万一她哪一天被带走,孩子就由姐姐领走。但是,出乎她意料,上面竟一次也没有派人来找过她,就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有她这个人一样。她想,总得被叫到什么地方去一两次吧?事实是,一次也没有。又想,不叫她去,也许是要派人来家里调查或者抓捕吧?事实是,这一回她又想错了。自始至终,从彭忠良在外地被捕,一直到昨日被处决,一直都没有人来过。有一天倒是来了一个人,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来历不明的人,说是家里遭了难。急需要一笔钱,问她要不要把他的一个东西买下,说着,从随身挎着的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个锈得青绿的香炉。她朝他摇头,随即请他出门。

她听说彭忠良是在某地一个集市上被抓到的,其时他正在挑选一条暗红色的围巾,还没有决定买不买,背后和太阳穴上已经被一长一短两支枪的枪口给顶住了……他要围巾干什么?他本人就有一条啊。后来,街上响起通知开会的锣声,耀眼的黄铜的声音和光芒,呈放射状直往人的心里钻,锣声让人的心里很乱。

一切都好像结束了,又好像刚刚开始。她看见杂乱的人们在锣声中如小溪小流般汇集。

公审大会开始的时候,她想去现场看看,尤其想看看彭忠良变成什么模样了,因为她也有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她用一条旧围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悄悄地直奔公审大会的现场。看到有认识的人时,就远远地停住,或者背过身去。但后来,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了,她感到心里正在翻滚和发生着一种剧烈的变化,那变化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她忽然对自己这种遮遮掩掩的行为感到无比的厌恶和鄙薄。这样的情绪一经产生,她顿时有了一种被锻打的感觉,从肉体到意志。她听到自己在面对锻打时发出阵阵铮铮作响的回声。这以后,她一把扯下那条此前一直遮挡着脸面的围巾,拿在手里,让自己的一张脸完全裸露在这个秋日的上午,那感觉就像是在转瞬间又重新出生了一次。不是么,对于不认识你的人来说,遮掩不仅没有必要,而且毫无意义。而对于那些认识你甚至十分熟悉你的人来说,遮掩得再严实也没有用,不需要仔细打量,隔着老远,从走路的姿势上也能看出你是谁。人活着,最忌讳、最束缚你的还是那些认识你熟悉你的人,更多的时候他们才是你的羞耻所在,窃窃私语,奔走相告,环环相扣,构成一条属于你的最粗最紧的锁链。

会场的警戒线也是由人构成的,黑色的武器蛇一样昂着头,半张着嘴,每一个人都像是携带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远远地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它们周身闪耀着一种有些奇异的蓝光。她站在他们的附近,由于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台前那一排低着头、背后插着亡命牌的罪人们,完全不知道哪一个是彭忠良。她能看到的除了人山人海的会场,就只有高高架设在几个不同方向不同制高点上的几挺机枪,以相互交叉的形式瞄准着会场。

彭忠良的叔叔伯伯们,还有几个堂兄弟,都明确表示不准彭忠良的尸体进入他们的祖坟。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彭忠良还活着。还在山神庙的后殿里被羁押着,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被提前作为一个死人来谈论了。原因很简单,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他将严重影响他们大家堂堂正正地做人,与这么一个人粘连不清,允许他的尸体进入他们的祖坟,从此谁也别想再好了。到时候,被熏黑、被涂污的不仅是眼前这几个人。而是连续几代人,连续几代人的身上都将见不到一丝亮色。帖春征询他们的意见,不让进入祖坟,那应该把彭忠良埋葬在哪儿呢?彭忠良的一个堂弟说,除了祖坟,爱埋哪埋哪,他们不管。那时候距离布告上所说的公审大会的时间还有三天。她想说的话被他们一次次堵截回去。

彭忠良被羁押在山神庙漆黑一片的后殿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故乡,猜想了几天也没有猜到自己是在哪里。

姐姐不知道帖春给彭忠良收尸后要把他埋葬到哪里,帖春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这件事带给她的

茫然不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雾,而更酷似一条让人一踏上去便不断迷失方向的林中小径。祖坟他肯定是进不去了,尽管那里还空着很多的位置,曾经也确有一个位置是属于他的,但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要埋他。只能选一个荒僻的地方,一个没有用也没有人去的地方。但是,她更担心的是,不知让不让收尸。

于是,她决定去找区长。让不让收尸,总得给一句话吧。让收就收,不让收就不收。

听说帖春要去找区长,姐姐吓得面无人色。

姐姐已被吓破了胆。除此之外,摊上这么一个妹夫,姐姐还觉得忿恨和无颜。姐姐本来在被服厂记账,管理着往来的账目,就是因为彭忠良的事,她已被调整到缝纫组去了,一双从前握笔、拿算盘的手。从此拿起了针线和剪刀。每日里穿针引线,坐在一扇光线昏暗的小窗户前,缝被子,做手套,赶制棉大衣。说是调整,工作需要,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无论谁都明白是一次实实在在的下放甚至惩罚。厂长对姐姐说,不要怨厂里,要怨就怨你那个妹夫吧,只能怨他。又说,不要以为记账就比缝被子高级高贵,其实都一样。

与姐姐相比,帖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应该比姐姐更好,她所在的学校已将她辞退。张六如校长心情沉痛地给帖春摆事实,讲道理,以证明学校并不是容不下她,而实在是这一回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个坎去,因为所涉及的并不是一个工作问题,而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更是一个立场的问题,一个路线的问题。在这样一些问题上面,没有人能够绕得过去,没有人能够走得通,侥幸,聪明,无畏,各种办法都不起作用。哪怕不怕苦,不惧死,都没有用。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学校里大家都不计较,都能够容忍——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不会存在那样一种可能,张校长特别指出——但广大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也不会答应啊,他们能同意彭忠良的女人去教育他们的孩子们么?校长持续而空洞地咳嗽着,沙枣树的叶子哗哗地往下掉落着。你认为他们会答应么?会同意么?校长的目光像两只讨饭的空碗,可怜巴巴而又郑重其事地摆在帖春的面前,像是乞求她无论如何都要放一些东西在里面——给他。他在问帖春,但更像是在问自己。帖春说,不会,当然不会。

秧歌队从区政府前面的大路上离开,一路敲打着,摇摆着,向北边的一条房屋错落的街里慢慢地流淌过去,清脆纯一的鼓声从每一个人的心里划过。即使是遇上阴天,这样的鼓声也会让人觉得眼前阳光明媚,身边的世界祥和幸福。

帖春一边等区长,一边浏览着牌子上的各种通知,有一条通知是这样写的:凡持有旧币者,务于本月二十五日前……后面的字没有了。帖春想起自己也还有一些旧币,但很快又想起,今天已经是二十八号了。这个通知一定已经贴出很久了。

秧歌队离去后,周围顿时变得寂静了下来,不仅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乌鸦的叫声,甚至连云彩撤退的声音也好像清晰可闻,至于牛的叫声,则更像是一支支黄铜的圆号,在平地上呜呜地吹响。帖春甚至觉得,这时候要是掉一根针,也一定能发出比平时放大几倍的响声。她听见自己的心正一上一下地跳着,秧歌队在的那时候,它好像不存在一样,很多东西也都像是不存在一样。

区长一直没有在区政府附近出现,帖春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位她过去在学校里的同事周士奇。周士奇如今也已离开了过去的学校,不过他不是被辞退,而是另有重用,现在区政府第三科工作。随着胜利的全面到来,这位秘密的党员,他的身份也已由昔日的地下正式转为地上,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开展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再也不需要像老鼠一样怕光了,再也不需要像蝙蝠或猫头鹰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再出来工作了。现在,他的脸上时常会呈现出一种历经磨难、终成正果后的幸运和坦然。很多年,在那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包括他的父母亲人,都以为他就是一名会吹笛子,会拉胡琴,甚至还会像女孩子们一样跳绳的有着天生优伶秉性的音乐教师。那时候,时常能听到他的笛声和胡琴声,尤其是每当黄昏时分,夕阳西下,西天红云堆积,惆怅满天,晚霞海滩般绵延。当风琴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偏分头开始变得凌乱,不听话,整个校园里都环绕着风琴的声音,沙枣树静静地听着,初中部的月亮门像是浮在一个远离人间的清凉幽静的梦里……而现在,他再也不需要利用它们来掩护自己了。笛子、风琴、胡琴,从胜利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摸过它们一下。

一切都像是在与过去诀别,他的头发也不再偏分,像大多数的干部一样,开始向后梳。前半生从始至终走的都是一着险棋,下到最后,对方输了,捂着脸离去。他能够存活下来,他更多地理解为是命运对他的一次格外的眷顾与垂青。

关于帖春被学校辞退一事,周士奇当然是知道的,这事在区政府里正经地讨论过,作为一名区委委员,周士奇也曾提出过自己的意见。有人曾指出,被辞退的不仅仅是一名教师,她同时还是一位诗人,一位女诗人。但大多数的人感到不解:诗人?还有這样的职业?具体是干什么的?对革命和建设有什么用么?写那种一行一行的怪浪费纸张的东西,所谓的诗。难道也能被称为工作或贡献么?他们不是有意要和她过不去,而实在是不能理解她所做的那种事情。她让他们大家想到了一种浮华、不踏实、不能被信赖的务虚的人,花枝招展,却不是一朵有芳香的真正的花。没有任何的作用和意义。这样的一种人,不工作也罢。

得知帖春站在这里是在等区长,周士奇劝她不要再等了,等到又一个日出日落,区长也不会出现。因为周士奇知道区长的行踪,昨天的公审大会一结束,区长就带人下乡征粮去了,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有风刮来,帖春的头发被吹到脸前,一起来到她脸上的还有一层失望的阴影。她想到了刑场,大荒滩,已经做鬼整整_二天的彭忠良。如果区长一直不回来。彭忠良就一直在那里趴着?好在天气已渐渐凉了。如果退回到一个月前,退回到炎热的盛夏……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周士奇点燃一支烟后,又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他得和眼前这位昔日的同事告别,不能再陪着她继续在这里站着了。一名几年前为他传递过情报的地下交通员,现在急需周士奇站出来为他作证,证明他也是曾经出生入死为革命作出过贡献的。眼下除了周士奇,再没有一个人能够证明他的真实身份,当年相关的几个人都已死了,只剩下一个周士奇还活着。那位交通员是在隔离室里,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回忆和反省中,猛然想起周士奇的,当年那位梳着一个偏分头的音乐教员,乍一看,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同志,倒更像是另一个阶级的人。是的,就是他!他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棵沙枣树下,呜呜咽咽地吹着一支笛子,不知是什么原因,硬是把笛子吹出了箫的声音……交通员的眼睛亮了起来,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所在,不是一时一阵的希望,而是他后半生以至整个一生的希望。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证明一下,那自己的一生都将会说不清道不明,什么都不是,永世不得翻身,万劫不复。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要是没有人能给你作证,所有好的都有可

能不算数,剩下那些不好的、罪恶的、没有人愿意承担的,倒极有可能瓜熟蒂落地归于你的名下。

就要走了,周士奇规劝帖春,不要再为失去工作的事到处找人了,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事完全没有希望,没有谁能做得了主,敢给她一份工作。周士奇不知道自己误解了帖春的来意,更不知道她其实早已不再想那件事了。

但是,当得知她找区长仅仅只是为了想给昨天死去的彭忠良收尸时,周士奇感到吃惊了。吃惊之余,又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是不是过于谨小慎微了?彭忠良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处,可以说他现在已经完全自由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销了号。至于他那具倒卧在大荒滩上的尸体,谁想去收都可以,更用不着请示区长批准,区长处理的都是大事。他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的同事,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想,没想到她还对那个带给她耻辱和灾难的人保持着一种情意。

一辆黄绿色的卡车在秧歌队不久前停留过的那条路上突然吼叫着停住,车厢打开,从车上滚下来几个麻袋,一起滚下来的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着的人。帖春看见那个人胸脯贴着地,像一条被突然甩到岸上的鱼一样,挣扎着想站起来。原以为要是没有他人的帮助,凭借他自身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翻不起来的,但挣扎了几下后,就见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出人意料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连正要离去的周士奇也有些看呆了。

从前面的驾驶室里下来一个戴着军帽却穿着便装的人,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对站在车旁边的两个战士说话,表情和举止中有惊讶,有责怪,更有一种明显的先见之明。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两个战士就从车上取下一副沉重的脚镣,一个持枪站着,另一个蹲在地上,给那个人锁上了。

周士奇看着那一切,什么也没说,却询问帖春最近有没有写诗,帖春摇摇头。周士奇说,能写就写一点儿吧,这么好的形势,正是需要你们这种人放声歌唱的时候。写好了,说不定会对你的个人前途有所改善呢。

他微笑着向她告辞,从容地行走在她的视线里。她希望他能更快一些,及时从她的视野里走出,但他好像有意让自己走得更慢。后来,她不得不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单方面地令他消失。

三年了。她没有写过一个句子。

有一年秋天,她从一片坟地旁经过,听见坟地里有两个人正在谈论六音部抑扬格和五音部抑扬格,争论得十分激烈。当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怀疑他们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当天晚些时候,她办完事情后返回,当她再次从那一带经过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再没有看见那两个人。

子弹是从后脑上打进去的,已看不出打了几枪,但至少应该有两颗子弹钻了进去,从里向外翻出的血肉已经乌黑,变干,与头发模模糊糊地粘连凝结在一起。

从倒下的姿势上看,他们生前的最后一个姿势应该是跪在地上的。彭忠良脸朝下栽在地上,后面的臀部高耸着,猛一看,像是在磕头,在行一个古老而又繁缛的华夏大礼,唯一与礼仪相悖的是他那双仍然被反捆着的双手,证明他确实不是在行礼膜拜,而是在接受惩罚,写有他名字的亡命牌就扔在他的旁边。

十二具尸体已经有十具不见了,剩下的两具就包括彭忠良,另一具是早春馄饨馆的老板沈杰三。沈杰三是南方人,在这里没有亲戚,甫一看到他侧卧在距离彭忠良一米多远的地方,帖春的耳边立即便回响起他那热情爽朗的笑声。每次看到帖春从附近一带经过,沈杰三都要和她打招呼,他擀的馄饨皮要比道林纸薄得多,几乎接近于透明。隆冬时节的夜晚,帖春在回家的途中,有时会走进那个亮着一盏渔火一样灯光的小店,坐在擦得乌亮的小桌前,把手里的书放到桌子上,解下围巾,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不一会儿,沈杰三便会亲自捧来一碗上面撒着冬菜和虾米的热气腾腾的馄饨,红泥火炉温暖而安静地眨着眼睛。要是看到坐在桌子前的帖春忽然举起一个手指,沈杰三便知道她今天是饿坏了,很快又会送来一个外表烤得焦黄,内里夹着一层红糖或者芝麻酱的火烧。

一切都过去了,往昔永不再回来。

大荒滩上的杨树柳树从来都是七零八落的样子,从来没有成排成行的,大都是孤零零的一棵,最多最密的也不过是三五棵站在一起,从远处看,很像是几个人站在那里,正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情。

现在,沈杰三身体侧弯着躺在地上,看上去像是干活儿累了,临时躺下来打一个盹。

帖春看了一眼沈杰三,然后去解彭忠良身上的绳子。绳子捆得有些太紧了,以至于彭忠良的一双手早已变得紫黑肿胀。捆的人深知捆绑的技巧和精髓所在,全是死疙瘩,铁一样坚硬的死结,帖春努力了好一会儿都没让它们松动半分。连一个短短的绳头都抽不出来。尽管大荒滩上的秋风在不断地吹着,但她额角上的汗水还在不时地渗出。绳子太难解了,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和办法,她觉得就算一直不停地解,解到天黑,也未必就能松动一下。可是,又必须得想办法给他解开,总不能就这样让他被捆绑着入土吧?她开始后悔出来时忘了带一把剪刀,她没想过这事还会用得上剪刀。

又试着解了一会儿,绳子仍然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倒是她的一双手,有的指甲已经断裂,有泡不断地出现在她的手上。最终,她凭借一块瓦片,又磨又锯,终于割断了绳子。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彭忠良的躯干却再也伸不直了。

彭忠良完全凝固了,既无法展开,又折叠不回去。在帖春的眼里,他已经不纯粹是彭忠良了,已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东西。

她搬不动他,只能推着他移动,一点一点地把他移动到她随身带来的一块布上。布早已展开,平铺在有荒草支棱着的地上,四个角用石头压住,这样,她去挪动他的时候,风就不会把布刮跑了。

八岁的明生几乎帮不上什么忙,拖着一把儿童用的小铲子在寂静的荒地上走来走去。荒地上的蒲公英早已凋谢了,连蚂蚱和蝴蝶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些长得像黑豆一样又黑又硬的小虫子,伏在地上,许久都不动一下,完全就是一些僵死的壳,或者干脆就是一些由于口袋破了而被遗落在地上的豆子,无论如何也不大能称得上是一条命。因为,他用脚踩踏它们,它们也不叫,既不觉得痛,更不会嗖嗖地逃窜,只是随着人脚上的力量,把自己自然地楔入到土里。

他在荒地上跑著,耳边好像听到一阵细细的蚂蚱的叫声,声音有些尖。他顿时来了精神,朝四处看着,想找出那叫声来自哪里。如果真的是一只蚂蚱,那应该是这个秋天里剩下的最后一只蚂蚱。同时代的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同类都死了,只有它还活着,独自一个坚持到了最后,它的身上必定有一种了不起的别的同类所没有的东西,或者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使它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

整个大荒滩上只有她们母子两个人。

太阳又躲到云彩里去了,在厚厚的云彩里面,不知道它在干些什么。天地之间转眼就像是用黛青色刷了一遍。

他转动着小小的身体,竖起耳朵,用心地看着,听着,好一会儿再没有听见那蚂蚱的叫声,却听见母亲在叫他。母亲吩咐他,就用他手里的那把小铲子,把那块瘦长的木牌子埋起来。

他问母亲,要铲多少土才能把它埋起来。

母亲正弯着腰,两只手在那里用力,头也没顾上抬,只是大声地告诉他,埋到谁也看不见为止。

他心里想着那只顽强地剩下来的蚂蚱,猜测着它可能隐藏的地方,肯定是一个不太一般的地方,这也是它能够最后剩下来的一个原因吧,这也恐怕是它不同于别的那些蚂蚱的地方吧?不然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早就随大流一起完了。

他用手里的那把小铲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掘着,掘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看,仔细地听听那只蚂蚱又叫了没有。他最担心蚂蚱叫了,而他由于正在用力掘土没有听见,误了过去。

他觉得已经铲了不少土,可那块木牌子仍然没有被埋住,仍然有不少地方还露在外面,就算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只要能摸索着走到这里,也一定能用脚踢到,或者用手里的拐杖碰到。瞎子会纳闷地说,咦,这是个什么东西。

母亲也没有告诉他这是个什么东西,没有说亡命牌一类的话。更没有向他细说这是用来做什么的,有什么用,但那上面一种不祥的去不掉的东西已经多少让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感觉到了。上面并没有刀枪一类的东西。却让人觉得它与刀枪紧密相连,互为因果,与其他的事物倒没多少牵连。上面也没有血,却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的气息。他看见一张脸在上面晃了一下后又不见了,是一张生人的脸。上面的几个黑字尽管写得有些乱七八糟,甚至缺胳膊少腿,但他还是认出来了。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不可能不认识那几个字。

有一阵工夫。母亲直起腰,一边用手撩着垂到脸前的头发,一边朝他这儿打量着,看见那块瘦长的木牌子这么半天还没有被埋好,还有不少白白的东西露在外面。母亲忽然有些生气。她用一种让他感到很是陌生的像是气急败坏的声音大喊大叫,斥责他,教导他。他听懂了。明确的意思是要让他先在地上挖出一条小渠,小渠有多长呢,用不着太长,只要能把那块木牌子放进去就行了,就如同把刀插进刀鞘里的道理一样。然后把土均匀地埋在上面,土倒是需要埋得越多越好。

这以后。他就开始按母亲的吩咐去做。在地上开小渠,对他来说太不陌生了,他和周围一带的孩子们经常这样做。有时候,看见一支蚂蚁的队伍浩浩荡荡、千军万马地从一个地方出发,到另一个地方去,不用问,傻子也能看出來,很明显它们十有八九是要去打仗,是要去收拾别人,去侵略别人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胜利凯旋,班师回朝。但不管它们是干什么的,他们都会在它们要经过的途中挖出一条一两寸深的小渠,说是渠,其实说是一条痕迹更为恰当。但是对于蚂蚁们来说,那就是一条突然裂开的情报上所没有提到的深不见底的大峡谷,或者万丈深渊。大队的蚂蚁们来到深渊边,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光是往下看看,都看得头晕目眩,腿酥骨软。观望一阵,叹息一阵,最后不得不改变既定的行进方向,队头变队尾,改走另外的路线。

一条短短的小渠开出来了,他满意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块瘦长的木牌子放进去,越看越觉得像是一个人或者一股眼生的煞气躺在里面。

刚把木牌子严严实实地埋好,听见母亲在那边叫他过去帮助推车。他拎着自己的小铲子跑过去,看见母亲像一匹辕马一样已经在前面拉起了那辆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板车,车上有一把铁锹和一把嬐罚还有一个很大的用粗白布包裹起来的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东西。母亲告诉他,他们要找一处向阳的荒地,最好是一处僻静的土崖,因为还要挖一个浅浅的洞,所以再没有比土崖更好更合适的地方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离开大荒滩这个地方。母亲从没有告诉过他这个地方是刑场,有着太多的孤魂野鬼,也从没有刻意地渲染或强调过什么。她躬身拉起车,散乱的头发不时地飘到她的脸前。

在地势平坦的地方,母亲不需要他推车,他或者跟在车后面走,或者挥舞着小铲子跑在车的前面,只有遇到上坡的时候,母亲才会让他在后面搭一把手。有和没有一个人在后面推着,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像他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本身没有多少力气,但只要在后面认真地用了力,在前面拉车的母亲会明显感到不像她一个人拉着那么吃力。

母亲也像世上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心疼她的这个孩子,又对他充满感激,这么小就让他跟着自己出来做这种事。隔一会儿,她就会嘱咐他一次,不要完全站在车的后面推,身子最好往旁边偏离一点儿,这样,万一有的坎一下上不去,车往后倒退的时候,也不会把他碰倒,甚至直接碾在车下。

荒草在他们的身后和前方摇晃着,起伏着。

身后的大荒滩上,只剩下馄饨馆老板沈杰三一个人还在那里以一种打盹的姿势侧卧着,帖春拉着车,回过头去看了两次。不久,一种艰难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她,没有人相托,也没有人命令。但她清晰地觉得,替沈杰三收尸的任务已经不知不觉地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的头上了。如果她装聋作哑,会在她的心里迅速地竖起一个新的坟头,让她在此后的岁月里更加不得安宁。会的。一定会的。已经两天了,沈杰三还在这里悠闲地侧卧着,不管他是临时打盹,还是永久长眠,都不会再有人想起他,更不会有人关心他,来看看他睡醒了没有。他的这个盹打得也够久的了。

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彭忠良埋了,回头再来管他吧。她想。

临走前,她捡来一些树枝和蒿草,盖在他的身上。

距离大荒滩二三里以外一个倾圮多年的烽火台下,原以为是一块没人管的荒地,原以为把彭忠良埋在那里就算没事了,可她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荒地也是领土哪。

原以为整条路上只有她们母子俩,外加车上一个不光彩的死人,可是,有人却看见她了。一个割草的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在干什么,看见那尸体从刑场那边一路拉过来,拉车的人东看西瞧,一路上都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安放地。

看见她的人立即放下自己的事,抄一条小路。飞快地去报告。

第二天一早,她还没有出门,就有人来了,好几只手都在啪啪地拍她的门,周围一带的邻居们都被那阵不间断的拍门声给拍出来了。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斜披着衣服,有的手里拿着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梳着头,一边观看着。

她开门出来,门扉在几个生人的面前发出一阵吱吱呜呜像是极度羞怯的呻吟。她看见有三个人站在她的门外,其中有一个人还背着一支火枪。三个人都来自一个名叫大月的村子。她不知道那个名叫大月的村子坐落在哪里,更不知道眼前这三个人是来做什么的。但是,来的这三个人,他们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你别管大月村还是小月村,别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子,重要的是,与她相关的是,只要把她头一天偷偷地埋在他们土地上的那个死人重新刨出来,拉走就行了。必须赶快拉走!至于再拉到哪里去,那他们就管不着也不再管了。听他们说出这样的话,她顿时就明白了。他们是专为此事来的,而且一下就找到了她这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那片看上去荒无人烟的土地并不是真的没人要没人管,它原来也是有主的。他们笑她只知道书本里的东西,不知道书本以外的世界,世上哪有无主无归属的土地呢?要是那样的话,那世界还不乱成一锅粥?不过,她

毕竟是个女人嘛。世界上的事,无论再奇怪,再不可思议,再颠三倒四,再不合情理,但只要是出自女人之手,那就统统不足为奇,再正常不过。

这三个人是代表他们全村人来的。埋葬死人,能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埋么?即使是一个正常的人,那也得有一定的说法,有正常的渠道,有他相应的去处,不能随便看中一个地方就不负责任地胡乱把人塞进去。要是照这种埋法,整个世界就是一片坟地。更何况,眼前这个被偷偷地埋在他们土地上的人,是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一个可耻的人,刚刚被执行了枪决的人。消息一传开,全村人都觉得他们的土地脏了,他们本身也全都脏了。现在活着的人,包括将来的子孙后代们,都将不可避免地沾上那个人的晦气,世世代代都别想再好了。

他们要让她现在就跟他们走,在他们三个人的亲自见证和监督下,赶快把那具尸体挖出来。他们三个人都是村里的主要干部,尽管都信仰唯物主义,可是风水问题也不能一点儿不忌讳。

他们来找她,与她协商,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尊重和同情,又念及她们孤儿寡母。事实上,有人一声不吭就侵害了他们的土地,他们完全用不着和任何人打招呼,只要直接动手把那个人挖出来就行了,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话说到这种份上,她不再觉得他们是在有意刁难她了。

她答应这就跟他们走,在他们的亲自见证和监督下,把彭忠良的尸体刨出来,拉走。

那三个人中间,其中一个一条腿有些毛病、走起路来像是在不停地刨地一样的人建议她,应该准备一块油布带上,以防万一。因为,从处决那天算起,到今天已经两三天过去了,尸体难保不会腐烂,有一块能够防水防渗漏的油布兜着,那就会大不一样,搬动和起运的时候也会更方便一些。

她觉得他们说得在理,返回屋里去取油布。一块杏黄色的油布,是多年以前彭忠良从外面买回来的,这些年一直铺在他们的被褥下面。现在,当她把它从被褥下面抽出来的时候,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它真正的最终作用。

她把它卷成一个细长的筒状,拿给他们看,他们都点了点头。

沿街两边的这些店铺,现在大多是集体所有制。鞋匠原来一个人带着两个徒弟,作为家庭作坊,也是那种最小的家庭作坊。后来,突然给他这里派来一位社长,一位办公室主任,另外还有两名工人。新派来的这四个人都对制鞋相当陌生,只是在小的时候,在他们各自的家里,见过他们的母亲用锥子和麻绳一针一线地做鞋,此外再没有相关的知识和概念。至于做皮鞋,更是闻所未闻,尽管四个人里有两个人都穿着皮鞋。好在大多数的时候只做布鞋,极少做皮鞋,除非是专门定做。

这四个人到来后,鞋匠这个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名字的小铺子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和招牌,一块长条的木牌子挂在门外——光明鞋业社。在他们没来的那么些年里,鞋匠本人就是一块招牌,凡来这里做鞋买鞋的,都是冲着他来的。现在,鞋匠退到了木牌子的后面,担任主管技术的副社长。他们主要隶属于手工业管理局,不过,实际的情形是。第二轻工业局和商业局好像也都能管得了他们。常有人来他们这里传达各种指示和命令,急匆匆地到来,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首先就会被那道低矮狭小的门框碰了头。碰得厉害的,再开口传达指示或者命令时,竟有泪花在眼眶里闪闪烁烁。

社长每天出去开会,参加各种斗争和活动,回来后常常会带回来一些文件,立即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传达一遍。如果正好那段时间里有人出去送货,取鞋样,那就要等他回来,再给他补一课。若是紧急文件,不能等的,就先给在场的人传达,有几个人算几个人。外出送货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再专门给他单独传达一遍。如果有人听过一遍后,还想再听第二遍,社长也不反对,多听一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时候没有正式文件,只是口头上的指示。社长正要传达,忽然有戴袖章的人来叫他,社长就把口头指示先传达到办公室主任这一级,然后很快就随着来人一起在街上消失了。社长要让办公室主任先把口头指示的精神消化了,理解了,然后再反刍给大家。办公室主任立即把店里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以反刍的方式,向他们传达社长本人没来得及传达的口头指示。

通常,即使沒有这些硬性的任务,办公室主任每天也会拿一张报纸,或一本什么书,给众人念一段。正在裁皮子的,正在捋麻绳的,包括鞋匠本人,都必须得停下来,放下各自手里的事,坐到一起,严肃认真地听报纸或书本上的内容。办公室主任时常告诫大家,不管我们是做鞋的,还是做帽子的,还是做别的什么的,每天都要学习,因为人不学习就会落后,而落后就会犯错误。小错误害人害己,大错误亡党亡国,那就不可饶恕了。按照办公室主任的这种推理和逻辑,大家时常都会不知不觉地被惊出一身冷汗,有时甚至如五雷轰顶,都觉得不学习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因为每个人可以说都危险极了,都有坠入深渊的基础和可能,谁能保证自己不出问题?不止一个人在不断反省和思索的过程中,无比惊愕地发现或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处于犯罪的边缘地带。甚至一条腿已经迈出去了,还浑然不觉,还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天生的金刚不坏身。多亏了一次又一次的学习和被提醒,才能够悬崖勒马,没有跌下去。但是,一个人一时没有跌下去,并不等于永远不会跌下去,而要想一直都不跌下去,那就需要不断地学习。所以,大家都感谢这样的学习与被提醒,更感谢社长和办公室主任,说他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或指路的明灯,也不为过呢。尤其是办公室主任。她用她那参加革命后通过勤学苦练才掌握到的一点仅有的文化知识和革命觉悟,吃力而又不屈不挠地给大家宣读并讲解着报纸上的内容,各个时期的主要精神。就冲人家这一点,他们也得放下手里的活儿,集中精力倾听并努力理解,力争做到。做鞋重要,还是学习重要?以前,在那黑暗而漫长的浑浑噩噩的制鞋岁月里,他们都以为只有做鞋才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才是他们的本分,现在看起来,那真是极端的糊涂而又可怜,是完全不对的。

除了负责领导大家学习,这位办公室主任还兼任会计和出纳的事务,每个人都得来她这里签字,盖章,然后才能领到自己的工资。他们的工资_由劳动部门统一制定,不再像过去那样由鞋匠本人说了算。以前,鞋匠本人给两个徒弟发放薪水,根本没有什么工资表一类的东西。头三年,两个徒弟连薪水都没有,后来才慢慢有了。通过学习,两个徒弟惊讶地发现他们好些年来其实一直被师傅不声不响地剥削着、压榨着,要不是上级给他们及时派来了社长、办公室主任,他们真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被师傅剥削压榨多久呢。这种事不能细想,越想会越觉得憋闷、无辜、委屈、愤怒,真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不过现在好了,那样的日子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他们同时又感到庆幸,觉得命运也不算是太坏。现在,就连师父本人也要在工资表上签字画押后才能领到他自己的薪水。他们看见师父神色凝重地签字,一张一张地数着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薪水。这样的一副情景,在过去那些岁月里是完全无法想像的,或许永远也不

会出现。雄鸡一唱天下白,受苦的人民翻了身。两个终年做鞋的徒弟以自己的切身感受。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巨大的变化。细溯起来,别看原来师徒三人每天在一起干活儿,距离近得不能再近。甚至形同父子,但他们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呢,而是分属于两条道路。两个不同的阶级。师父明显属于剥削阶级,不,不是明显属于,而是绝对属于剥削阶级,是他们的对立面。对立面是什么?不就是敌人么?这么一想,他们两个人也被吓住了。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他们懂得这个道理,怎么绕来绕去,他们师徒竟然变成了分属于两个阶级和两条道路的两个阵营?好在没用多久,师父也和他们两个一样了,来到了同一个阶级同一个阵营里,很多的事情就在这个过程中被悄悄地省略掉了,永远也不会再发生,再裂变,师父的身家性命也得以保全。不过,就在那同时,另一些事情也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两个徒弟渐渐地觉得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两个人了,至于变成了两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自己一下也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有许多东西确已变了,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就像一件瓷器,从火里出来后,就再也回不到昔日的泥土时期了,终身终世,永不再是泥土。

两个徒弟是这样,作为师父的鞋匠本人,也正处于一种发酵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时常眨着眼睛,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店铺不再由自己说了算?像他这样一个过去想给徒弟发多少薪水就发多少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去别人那里领取薪水的人,要是没带图章,或者对方不在,那就注定无法领取。他是副社长,这不假,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就连上级派来的社长本人,不也得要在工资表上签字盖章么。

面具一样的世界啊,一天一个模样,越来越让他感到生疏,越来越让他感到难以支应了。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的一双手在绱鞋的过程中被扎破四五次,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血流出来,自己悄悄地擦了。他不敢声张,觉得丢脸,恼火。

每天天一黑,沿街的这些店铺便都关了门,整条街上只剩下两三家还亮着灯,其中有一家国营酱菜店,一家花圈店。到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酱菜店里也黑了,从外面路过的人,不再能够通过敞开的门窗看到里面黑色和棕色的酱菜,以及红色的腐乳。它矮小的黑木门和绿油漆的窗户,与周边那些失去了人声和光亮的门窗一并都进入了黑沉沉的梦乡。

那时候,整条街上只剩下花圈店一家还亮着灯,远远看去,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星渔火。灰白而黢青的灯光,猛一看,里面白亮白亮的,甚至还有些刺眼,但只要多停留一会儿,便会发现那灯光其实是很黯淡的,虚白,干硬。各种颜色的纸花,有的像碗那么大,有的很小,像是大衣上的一粒纽扣,一堆一堆的,一排一排的,都静静地开放在那种青白的光线里。

花圈店里共有五个人,就这五个人里,竟然还成立工会,一个叫庞美玉的女人兼任工会主席。晚上七点钟以后,有三个人会下班回家。临走前,他们都站在店门口,每人手里拿一柄拂尘,在自己的身上拍打一阵。在外人看来,他们此举好像是在辞旧迎新,认真地掸去一天的晦气,但他们各自是不是这样想的,别人也不得而知。看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更像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一种习惯,下班回家前,先清扫自己,尽量把自己拾掇干净,然后以一副干净清白的面貌回到各自的家里。

能够每天下班回家的这三个人,属于店里的领导阶层,他们的生活像大多数人的生活一样,基本是规律的,他们有资格上下班。

尽管每天都在干着相信亡灵存在的事。但在理论上,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

走了三个人,店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还有一个老头。老头有着一张树皮般的脸,目光浑浊,坐在一只凳子上,一边等着晚间上门的客人,一边坐在门口咝咝地抽着水烟。无论是谁,无论何时来,这个老头都在门口坐着。

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坐在一排等待出售的花圈后面,这样一来,从外面进来的人就不大能够看得见他,這也许正是他选择那个位置的原因之一吧。等那三个人在门外一消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就来到一排花圈后面坐下,两腿并拢,形成一个平台,一只手伸到花圈后面的黑暗中摸索一阵,等那只手从黑暗里再次出来的时候,会有一块一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木板被拎出来,在腿上支好,变成一个硬实的平面。接着。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两三张十六开或三十二开的白纸,然后就低下头,把白纸放在那块木板上,开始秘密地写字。说他是秘密地写,一点儿也不是夸张,也丝毫没有冤屈他,因为他那副样子完全就像是在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写一会儿,就会像在河边低头喝水的狐狸一样,抬起头警觉地朝门口看看,看见门口一片寂静,光线虚白,他就会继续低头写下去。一页纸不是只写一面,而是正反两面都要写满,密密麻麻的。连页边也不留。写完那几张纸以后,一转眼的工夫,他就不知把它们都藏到哪里去了。重新出现在那块木板上的是又拿出来的一两张白纸。

要是突然有人来买花圈,他就会把那块放在腿上的木板藏到身下的一片暗影里,然后起身向来人介绍花圈和别的东西。要是没有人来,他就会一直埋头在那几张纸上写字。写一会儿,像是突然感受到了某种惊吓或提醒,抬起头,从两个花圈之间的缝隙处看看门口的动静。再看一眼一直坐在门口的那个老头,那目光说注视也行,说提防也许更为恰当。

从花圈店往南一两百米处,临街有一个圆形的凹进去的门洞,门洞很小,正常的人都得低头弯腰才能走进去,只有身材特别矮小的人才能够昂首挺胸地走进去。进去后,里面会豁然展开一个废弃的园子,园子大得令人吃惊,也颓败得令人吃惊,仿佛一幅一展开就哗哗地往下掉渣的旧画。里面有一些外边很少见到的奇怪的树木,有长满荒草的篮球场,一个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还有一些结满蛛网的房子,有照相馆、禁闭室、临时会议室、曾经的食堂、警卫室……满园子的荒草,野猫在草里嗖嗖地穿行,或者大步流星地行走,花蝴蝶白蝴蝶在荒草上面轻飘飘地不知疲倦地飞着,像是已经飞了有几百几千年了。

黄油布终于派上了它最后的用场。将彭忠良滴水不漏地包裹了起来,足以证明他当年没有白买它,尽管他从外面的世界把它带回家里时,并没有想到过它的这一项用途。但从大月村的领土上被重新掘出,一直到不属于大月村管辖的另一块地上,这中间,它一直尽职尽责,仿佛铭记着当年的知遇之恩,一直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四个角上都系了绳子,往中间用力一抽,就是一个更大的死结。面部已开始腐化的彭忠良,想和那块他多年前买回来的黄油布再分开一下,也不能够了,它将一直承载并包容着他,去往另一个世界。

第二次埋葬彭忠良的那块荒地不属于大月村,却属于一个叫赤霞的地方,帖春又是在两天以后才得知消息的。不过这一次,赤霞的人并没有事先通知她,民兵们直接就把用黄油布包裹着的彭忠良的尸体刨了出来,先放到一条路边后,才派人告知了她。

来人背着一只筐子,扛着一把钁头,简短地说

明情况后,带着帖春来到一条没有人烟的小路上,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一堆东西让帖春看,然后就背着筐子,扛着钁头走了,说自己还要去山上刨甘草,就不亲自领她过去了。东西就是那一堆东西,反正她已经看见了,何况它也不会自己飞走。

远远地,她又看见那块黄油布了。

很多年,她从来没有发现它像今天这样刺眼,在寂静无声的旷野里,它无比刺眼地呈现出一种与周围环境大相径庭的家庭般的形象和色彩,尽管它的颜色和材料无一不是来自自然,但从它成为一张油布、一件家庭日用品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再属于原来的阵营,经过改造,成为了一个全新的脱胎换骨的东西。她慢慢地朝它走去。渐渐地接近它,用曾经多年主人的身份唤它,提醒它,但它已变得警觉而陌生,早已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东西,甚至有隐隐的凶残的怒吼声传到她的耳边,逼得她差一点说出“你不认识我了么”这样的话。

她终于来到它的旁边,停住,看着它,它周身呈现出一种严重的肝脏病变的颜色。又看看四周,四野无人,亦没有什么声响,只有忧愁和无助掠过她的衣衫,迅速地攀上她的面容。并把她的头发不时地掀动,撩起又放下,不像是爱抚,更像是戏弄或狎昵。又仿佛在讥笑她,如此广阔的世界,竟然找不到一个小坑,把一个人埋进去。她感觉到了这种来自身外世界的不包含一点。点友善的讥讽,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和温暖,但是,就连一丝一毫也没有。于是,她对于彭忠良的怨恨,在一段时间的平靜之后,又一次重新燃起,犹如冬日寒夜里的风,刮过萧瑟的街心,那萧瑟暝晦的街心即是她的心田。

彭忠良的尸体两次被掘出,使她确信这个广袤世界的每一小片土地都是有主的。它们可以几十年几百年地在那里荒芜着,无人探望和理睬。可以生虫害,可以出盐碱,可以起瘟疫。

她拉着那一堆黄油布包裹着的东西往回走,她已说服了自己,不再寄希望于任何一片土地,哪怕只有一片瓦那么大,也都有人管着呢。就算是彭姓的祖塚,他不也照样进不去么。

可是,最终也还得需要有一个地方把他放下吧,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拉着他走来走去吧?

路过刑场——大荒滩的时候,她停住了。这一片地方,无疑姓公,具体并不属于哪一个村庄和哪一条街道,而是归属于整个政权,谁执政,就是谁的。这样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身上的血开始往上涌。她快速而又不乏仔细地把周围一带的环境浏览了一遍。许多人在这里被执行枪决,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最终埋在这里,那是因为他们都有地方可去,而包裹在黄油布里的彭忠良,他没有地方可去,哪里都不要他。

前两次,她头脑发热,总想着要带着彭忠良赶快离开这里,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地方呢?为什么非要离开这里呢?

这天晚上,她总算安葬了他。在刑场西北方向一处不显眼的斜坡上,她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然后趁着夜色把那个黄油布包推了进去。她没有精力挖得更深。之后,和着汗水往里填土。不是好像,而完全就是在匆匆地埋葬一桩罪恶。坟头当然不能留。能作一些特殊的标志或记号么?她一边填土,一边想。但很快,这样的疑问也像地上的疏土一样被她铲平了。坟头也好,标志也罢,都无一不意味着昭示和暴露,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又一次被发掘出来。而这一次,后果也许要比前两次严重得多。更何况,对于一个没有人来凭吊或祭奠的亡灵来说,所谓的坟头或标志完全没有必要。

她尽量让那个已填进许多土的坑恢复原样,不至于被人看出来。几天,十几天以后,这片被动过的地方,就又会变得像当初一样。如果再假以时日,杂草乱生,连她本人也会认不出来,不知当初撬开的是哪一块地方。是的,她就是要遗忘,就是要认不出来,因为她不打算再到这里来。

我不来祭奠你,也没有人知道你埋在这里。她看着那个已经填平的坑,在心里说道。

已经被土覆盖,裹在那个黄油布包里的彭忠良仿佛动了一下,仿佛表示他不介意,仿佛在说,能埋进土里,不暴露在外面,就已经很知足了。

你介意不介意,也只能这样了。她把还带着完整杂草的土皮重新铺在上面,被动过的地方恢复得和原来一样了。由于坑里多了一个彭忠良和一个陌生的黄油布包,原来的那些土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把多余的那一部分土用铁锹向四周扬开。

有了连续几次的埋葬经验,当她用同样的方法再去埋葬馄饨馆老板沈杰三的时候,就明显熟练多了,也省劲多了,不再像头一两次那么吃力和没有章法。费劲,用力过猛,与好的结果并不成比例,这是她最近才刚刚明白的一个道理。铺平最上面的一层土以后,她轻声对着土里的沈杰三说:沈老板,没有人能让你魂归故里,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要是有本事,你要是真的有灵,就变成一条蚯蚓,从土里慢慢地爬回你的南方老家去吧。

彭忠良,沈杰三,这两个曾经几十年在地面上直立行走过的人,在同一个晚上终于从地面上消失了。手持铁锹的女人,尽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新土经过短暂的风吹日晒后,很快就会改变容颜,要是夜里再能有一场小雨,那就更加理想了。

一切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八岁的明生还在家里等着她。她站在孩子的身边,闻着他身上小动物般的气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总算是把他们给埋了。

天一黑,街上的行人刹那间就变得稀少而零落,仿佛巨大磁铁下的铁屑,被纷纷吸走,偶尔有一个人打门外经过,看不清面目,没有姓名,没有来历,就只是一条黑乎乎的影子,一晃就过去了。

从午后到现在,没有人来买花圈,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是在等待与喜悦交错的复杂心情下度过这一个下午的。除做了四十几朵碗大的花,什么也没做,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他觉得过得有些奢侈。他决定利用晚饭后这一段难得的平静而又安宁的时光,再写上几页。几页如果不成,哪怕一页半页,甚至只有几行也行。每逢这样的时候,他那一向苍白无血的脸上总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明显掺进了幸福的红晕的光泽。

作出这个决定后,他开始变得有些不平静了,一想到那些在他的心里积压埋藏了许久的东西,将要通过他本人的修正和过滤,以一句句语言的形式流泻在纸上,他便有些不能自持。白天店里人多,根本不能进行这样的事情,只有晚饭后,有那么一小部分时间才属于他本人,只要他一关上想像中的门扉,任何人便都再进不来了,即使是一条可以随意伸缩的软体的虫子,一只像纸屑一样轻薄的飞蛾,也难以飞人。

激动中,他碰翻了一只糨糊桶,幸好里面是黏稠的糨糊,要是液体,这会儿一准已经流得满地都是了。透过面前两个花圈之间的空隙,他小心地瞄了一眼坐在门口的那个老头,老头靠着门框,坐在一只凳子上,头垂在胸前,像是睡着了。不,不是像是,应该就是睡着了,真的睡着了。因为就在不久前,年轻人还清晰地听到过几声浑浊无比的呼噜声,其间如同夹带着黏稠的泥沙和滚滚的碎石,一股一股地流放出来。他睡着了好啊,年轻人想,他睡着了,我就又能写上一会儿了。但愿他是真的睡

着了,但愿他能睡得更长久一些,不要在中途突然醒过来。天黑了,店里也没有什么事了。

其实,年轻人这样想问题也有失公允,好像老头一睁开眼就会成为他的一个障碍,就要剥夺他的一切,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老头不睡觉的时候也从不干扰别人,大部分时间在门口坐着,看着从外面经过的人,看一会儿,闭一会儿眼。有时蹲在门口,敲敲打打修理一个不能用的煤油炉子,或一只手电筒什么的。

几个彩色的纸人都靠墙站着,另外有两三个像是有着特别尊荣身份的,被放到了用几个木箱子摞起来的高处,几乎挨到了屋顶,用它们的那种细长或者极端溜圆的眼睛俯视着下面。

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轻手轻脚在一排花圈后面的黑暗中小心地摸索了一阵,先摸到了他的那块一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木板,为了不惊醒坐在门口的那个老头,他把摸到手的木板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他的那种样子让人觉得,似乎一松手,那木板就会口无遮拦地说话,说出他的秘密,或者大声地叫喊。他怀抱着木板,低头搜寻,找了好一会儿,找到一堆软软的东西,也没看清是什么,有点儿像是木材公司昨天晚上拿来的一块需要在上面装饰白花的黑幔,就把手里的木板放了上去,木板放在那上面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两只手都腾空后,他又弯着腰在花圈后面的黑暗中摸索,不一会儿,摸出两张比十六开小,但是又比三十二开大的白纸,白纸明显地被挤压过了,不再平展,几个角都受到了折叠。一张纸,棱角一坏,看上去就不那么美观,不那么珍贵了。其中还有一张,中间明显地鼓起一棱,像是田地中间一道高出地面的土垄。他不禁有些心疼地从嘴里发出轻轻的咝的一声。是自己没放好,还是店里的其他人在搬东西的过程中使它们在暗中受到了挤压和折叠?他说不上来,总之应该是自己的过错。要是把它们放好,安置妥当了,它们是不会受到损害的,不是么?就像一个人心里的秘密,都藏得深深的,别人再鲁莽,再乱七八糟,都不会碰到它们。藏得那么深,那么远,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碰到呢?

为了不惊醒坐在门口的那个老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小心,就连责备自己,也没有运用惯常的话语,而是在心里展开一幅自责甚至自戕式的图景。没有人能看到那幅图景,从生成到展开,再到最后谢落,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在面对。

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有生以来从未使用过一张正规的带格子的稿纸,那样一种在他看来不无奢侈的事情,连想都不敢想。将来有那么一天,假如真的有一叠标准的空白稿纸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并宣告说该稿纸已经正式属于他了,他成了它的主人,想在上面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他想过了,真要是某一天玩笑般的有一叠那样正规的纸来到自己的面前,不管是激动也好,紧张也罢,或者是局促不安,他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自己那两只成天摆弄阴冥事物的手,认认真真地洗上若干遍,直到洗得心里没有一点阴影。肥皂肯定是少不了的,也许还得用上火碱。即使这样,也不敢随便地触摸,因为触摸的次数多了,再新再美的纸,也会不可避免地变得陈旧。面对和使用那样的纸张,他要承受许多别人无法了解无法体会到的压力,不敢大刀阔斧地用文字在上面狂奔,撒野,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更不能像无所事事的二流子一样在纸上闲逛,消磨,决不能!他要把最想写的,写在那上面。他有无数的事情要写,但先要拣那些如鲠在喉的,只有把它们先分批分段地倾吐出来,他才能够感到平静一些。

得感谢面前这一排不断被人买走、又不断制作出来的花圈呢,好几年来,这些在外人看来的不祥之物,其实一直为他起着-一种强大的安全屏障的作用,一声不响地保护着他,遮蔽着他,不知为他遮挡了多少真正的不祥不吉之事,月光一样把他与外界之间的所有缺口全部盈满。每次一躲到它们的后面,在它们无声无息的暗影里铺开纸张,拿起笔,他就会忘乎所以地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安全的人,因为,他有一个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隐秘的世界。那世界,大小倒在其次,繁华与荒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被入侵,不被践踏或蹂躏,那就是一个真正能用“好”字来形容或命名的世界。

什么是被入侵,被践踏,被蹂躏?大多数人对此并不清楚,即使正在经历,也往往没有意识。

在那种看似明亮,实则黯淡,有如瞳孔放大一般的光线里,他又在它们后面的暗影里坐下,拿起那块一尺见方的木板,放在早已并拢好的双腿上,接着又把两张纸在面前的木板上铺开,用他那双熟悉纸张的手,轻轻地将纸上的折痕顺着纸的纹理抚平,把翘起来的部分按下去,把卷了边的地方撬起,然后再压平。有的地方刚压平,一放手就又卷起来了。他坐在黑暗中,闻着店里那种一年到头都与死亡紧密相连的特殊的气息,心里不禁升起一丝柳絮般的烦恼。

有的人一来到店里,就不住地抽动鼻子,表情异样,尽管嘴上有时不说什么,但意思已全部写在脸上,然后用怜悯或者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们这几个常年工作在这里的人。这几个人,不怕鬼,不避邪,也不在乎吉祥与否,是些什么人呢?是一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吧?是一些没办法的人吧?

年轻人幻想在未来的十年之内,能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了一个家,他就能像店里另外那三个人一样,到了下班的时间,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就可以不坐在花圈后面的暗影里写作了。房子有一间,有十来平方米就足够了,当然是一间别人曾经住过的旧房,不可能是一间崭新的新房。他在埋头写作,身边有一个属于他的女人,不妄想她有多漂亮,只希望她洁净、善良、不粗野、不蛮横,有着普通女人的身材,有腰身,不是那种水瓮形的,皮肤要是再能细白一点,那就应该算是他心目中的好女人了。另外,最重要的,也是他最希望的,她的品质,如果他本人遭遇不测,她不会像猎犬一样带着人把他写好的东西搜出;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不管她将来再嫁与否,他希望那个孩子能够比较健康地存活下来,并长大成人。

纸上的折痕,纸张的不平整问题,他不再计較。一张纸,它平整不平整就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在它的上面写下的东西。先写吧,写满了,将来保存它们的时候,不也还得要卷起来,甚至要折叠好几次么?现在把一张纸的平整问题看得那么重要,将来,很难说它会经历怎样的颠沛或蹂躏。这会儿要求它们美观,平整,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明白这些以后,他不再难过。

只要把挡在前面的一个花圈稍微往旁边移动一点,花圈后面原来的黑暗格局立即就会被打破,就像黎明前的曙光,很快就会有一小片青灰的亮光降临到他腿上的那块木板上。他不需要太多,有这一小片能把那几页纸照亮,就已经足够了。太多太亮了,反而会让他无所适从。

有人说,他们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张纸,都有不祥寄附在上面,如果把那谜一样的不祥展开,谜底就是:凶,或者大凶。他倒没觉得,别人无非是想说,他们这里到处都是鬼魂,随便踩一下哪里,或者碰一下哪里,都有可能触及到一个死不瞑目的灵魂。他想,那怎么可能,谁的魂魄会像灰尘

一样到处乱放?还有人以他本人为证据,以证明自己的判断和推测,年纪轻轻,脸白得像纸一样,一点儿血色都沒有,身上的血都到哪里去了?这样的脸色,无论干革命还是搞建设,都会有问题。看看别的地方的那些年轻人,谁不是红光满面。热血沸腾的?结论是可怕的,甚至有些狰狞。不过,有的时候,他正在静悄悄地写着,会忽然听到从身边不远处悄然传来一声叹息,他停下笔,警觉而又茫然地朝四周看看,花圈后面直至库房的门前,那一片狭长混沌的黑暗中,并没有什么人出现。他不知道那声叹息来自何方,不知是在对他,还是在慨叹它们自身。叹息过后,周围的一切又都重新归于寂静,蜘蛛仍在房梁上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悄悄地吊下来,又轻轻地绕上去,总也没个完。各种颜色的纸花无声地挤在一起,不管有没有人注视或观赏,保持着同一种面貌,即使到了被点燃的那一刻,也仍然和刚诞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觉醒来后,他惊呆了。”他写道,“他环顾着四周的景色,低声说道,小林,你知道么,我又看到了那条一头挑着森林,一头挑着荒野,像一根快要折断的扁担一样的沙土路,蒲公英、矢车菊、紫蒿,都还像从前一样纷纷簇拥在它的两边,远处的紫云英上有蝴蝶在飞。唯一有变化的是路左边的那一大片梦一样的薰衣草,那是从前所没有的,我们在这条路上走过多次,印象中从未看见过它们。”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着门口,外面的世界漆黑,混沌,没有一星灯火。

没有人在街上行走,也没有人上门来买花圈,这说明了什么?是否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呢?田主任说,这还用说么,这还用怀疑么,当然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的人民活得健康,幸福,已大致,百分之九十五地掌握了生活的秘诀和真谛,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送了命。我们这个店制作一些纪念用的物品,纯粹是为人民服务,丝毫不是为了经营什么,上级也从未给我们下达过这样的任务。上级只给我们下达过一个任务。那就是为人民服务,只有为人民服务。如果我们的人民能够永远活着,我们愿意赔光老本,那也是可喜可贺的。放眼当今世界,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不客气地说,我们的人民已经有了那么一种长生不老的模样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而国内外的敌人,每天每月,每时每刻,都在不可避免地死去,生老病死,丧心病狂,他们终究逃不出这样的规律。而我们的人民,不小心病了,依然像没病的时候一样,带病坚持工作,不需要专门抽出时间治病,病魔自己就仓皇逃窜了——逃窜到哪里去了?当然是逃窜到我们的敌人那里去了。除此,那还能再去哪里?药也没有吃,针也不需要打,工作也没有耽误一点,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只有一个。就因为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武装着我们。敌人没有这些,所以,他们要是病了,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去年冬天,田主任得了一场重病,也差一点儿去见了阎王呢,不过,后来总算是挺过来了,毕竟真理是握在我们手里的。

不,田主任不是差一点去见了阎王,而是差一点见到马克思。一般老百姓死了,只能去见阎王,但是像田主任这样的干部,却是要去见马克思的。据田主任说,事实上他已经见到马克思了,但马克思对他说,你们的事业还没有完成,你怎么就提前溜出来了呢,想到我这里来躲清闲?那哪儿成呢!我不要你,你赶快回去吧,什么时候把工作做好了,什么时候你再来见我。他不甘心,又磨蹭了一会儿,看看还是不行,于是就顺原路又回来了。

这件自始至终都光线晦暗,但在某一瞬间却霞光万丈的事,田主任逢人就讲,不仅在单位里的小会上讲,甚至在外面的大会上也讲过。最初的题目就叫《我又回来了》,后来经过不断完善,变成《革命尚未成功,我又回来了》。

年轻人不大能吃得准真理能够战胜疾病,他心里的疑问像厚重乌黑的云层一样积压着。更何况,疝气严重的田主任的手里未必就真的握有真理,更不大可能是真理的化身。他想,他的身上要是揣着真理,那很多人也都不会歪到哪里去。想是这么想的,但他从未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过。他长年累月生存在花圈店阴暗狭小的角落里,脸色苍白,表情木讷,有时惊恐,甚至不乏猥琐。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从他的嘴里说出什么来,都是没有用的,还不如一阵风。风还能把地上的尘土吹动,落叶卷起,而他却不能,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当众人在说什么时,他只是一个听众,更多的时候,连听众也不是。

年轻人听着门口那个老头老迈而沉稳的鼾声,那酣睡声,像极了自然的进程和季节的更替,它们一声一声地传来,使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安宁与平静,使他苍白的脸色渐渐地有了血色。这以后,他低下头,又继续在纸上写起来。

“老孟说,青草一发芽,一钻出地面,镇上的收鸡的、收麻黄的就来了,他们戴着窄边的帽子,眼睛干涸,手段却是没见过的残忍。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地之间还隐隐发青的时候,他们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他写道。

他记得,有一天,他正站在店门口,一边抖落着身上白花花的纸屑,一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就在那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帖春,他顿时屏住了呼吸,连头上和肩膀上白花花的纸屑也一时被他忘记了。帖春,诗人,女诗人,他早就知道她,并读过她一本出版于至少六年前的只有七十二页的诗集,但迄今为止,加上这一次,他总共只见过她三次,前面两次距离更远,还不如这一次看得清楚。但是,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即愣住了。他看到她穿得很不好。身上的东西不像是她这个人应该穿的。而且,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她不是在街上散步,行走,而是拉着一辆板车。

年轻人站在花圈店的门口,渐渐地感到有些害怕和不安了。她这是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拉着一辆板车?板车是从哪里来的?应该不是她自己家里的。诗人的家里怎么会有板车,更何况是一位女诗人。她的生活里应该是书籍和音乐,精美的衣服,即使有一件笨重之物,那也应该是一架钢琴,而绝不是一辆板车。这样的板车,即使是生活贫困的最普通的劳动妇女,也并不是人人都拉的;能够俯下身蓬头垢面拉它的,也只是少数不怕苦不怕累的早已忘记了自己性别的女人。

很久以来,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就希望这位女诗人能够停下来看他一眼,听他说几句话。至于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对她来说当然并不重要,他也并不打算把自己供职的地方告诉她,他怕把她吓着,担心她会一转身跑开。他只是想对她说,他有幸读过她的诗,一些美丽的句子他至今还清晰地铭记着。

另外,他还想对她说,不要因为那本薄薄的诗集只有七十二页而难过,真正的诗是不能够也不可以用页数的多少来衡量的。如果每一个句子都有它自身应有的作用,七十二页也能装下不少东西呢,比某些七百二十页的书更有价值和意义。

别的没有了,他想对她说的就是这些。

不,还有一句话,他还想对她说,那就是,能够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小城里,他感到幸福而不孤苦,即使是每天坐在层层叠叠的花圈的阴影里,他的心里也时常会唱着歌。因为他知道。在不远处的另

一条街上,住着一名会写诗的美丽女子,因为有她的存在,这个小城才不愚昧,不灰暗。

他目送着她,看见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话,肩上勒着绳子,拉着板车,消失在石板街以外的泥土路上。

“有一年冬天,下着雪,我在一个结了冰的大水瓮边跪了好几个时辰,我不记得是谁让我跪的了。”

“是师父。”

“真的是他么?你可不要冤枉人。”

“你怎么了,你好像有点儿明知故问?这事连我都记得,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主要是因为我从小受的苦太多了。多得都有些记不过来了,别人给了你气受,你把它们排起队来数,数着数着就数不过来了。”

“说得太严重了吧。你哪有那么多气?那次让你跪,也是因为你把吴贵仁的两双鞋给人家做坏了,要不是吴贵仁不依不饶,师父也不会让你跪。”

“做坏两双鞋就要下跪么?革命者的气节哪里去了?”

“革命者?你说你是革命者?”

“怎么,不可以么?”

“不是不可以,是……你,我,我们都是做鞋的。”

“哼。就知道你會这样想。”

“不这样想,那又该怎样想呢?”

“我想了好多天了,现在形势这么好,咱们不能一点儿表现也没有吧?”

“表现?什么表现?”

“我记得有谁说过,革命不分先后,是不是?”

“是,我也听说过。”

“我觉得,既然革命可以不分先后,那么也就可以不必舍近求远,非得跑到大地方去才叫革命,在咱们这种地方。也一样能够革命。”

“那倒是,你说得对。”

“国玺,如果我说在咱们的身边就有一个革命的对象。你革还是不革?”

“咱们身边?谁?”

“你先别管是谁,也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你只说你革不革吧。”

“革……吧。上个月,社长还说过我,说我应该振作起来。好像我不振作。”

“你当然算不上振作,社长说得对,你就是缺少一种上进的精神。”

“我把鞋做好,还不算上进么?”

“当然不行,那算什么?你得好好表现呢。我们不能像棋盘上的棋一样,人家的手指推一下,咱们才动一下,那样不行。”

“可是,如果棋子自己乱动,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那还要下棋的人干什么?”

“奴性!天生的奴才!不想着自己走,就喜欢被人下。所以说我们不能当棋子,我们得主动站起来,狠狠地闹他一下。”

“……闹谁?”

“余吉庆。”

“师父?咱们的师父?……你叫师父的名字?”

“我又得批评你,你这样说不对。严格来说,他曾经是你我的师父,那是因为咱们都愚昧无知又走投无路,不得不投身到他的门下。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我觉得他更像是另一条道路,另一个阶级。最近这些日子,通过不断学习,我终于明白他才是我们身边最危险最万恶的敌人。国玺,难道不是么?你想想,以前那些年,你,我,我们一直受着他的剥削和压榨,而我们糊里糊涂,没有阶级观念和斗争意识,不仅看不到他的罪行。还时常对他心存感念。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被人剥削了,还得感谢人。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糊涂人的话,我觉得再没有比咱俩更糊涂的了。”

鞋匠的另一个徒弟,丁国玺,听到自己的师兄束茂才这样评价他们的师父,并将起来革他的命,惊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束茂才,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想起要做这样的事?丁国玺感到自己不能够理解。也无法想得更明白一些。丁国玺比束茂才小三四岁,但是现在,丁国玺突然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绝不是只有三四年那么一点点,而至少有三四十年,甚至三四百年的跨度。丁国玺被吓住了,这么长的距离,不知道是怎样产生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延伸的?多年来,他们两个人与师父如同父子,既然他们都像是师父的孩子,那他们两人就是兄弟。没错,就像兄弟一样,甚至比周围某些人家的兄弟还要和睦。因为没有血缘会造就尊重与理解,造就分寸。可是现在,就是这个兄弟,却要猛然跃起革命了,不上天,不入地,不走南,不闯北,革命无须舍近求远,就在自己的身边干,因为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他认为是最危险最标准的对象……这个时候,师父应该还蒙在鼓里呢。是啊,他怎么可能会想到有这一层呢?束茂才平时可是最听师父的话了,与略显憨傻的丁国玺相比,束茂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应该是公认的大徒弟,虽然这事从来没有明确地公告过。

有人已经蘸着水,开始悄悄地磨刀了,丁国玺想。不,有可能早就已经磨好了,就亮闪闪地放在枕头下面,或者秘密地立在门后,随用随取。可师父还完全不知道呢。丁国玺想,师父哪一天要是突然知道了,一定也会像他丁国玺一样,惊得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除了惊骇还是惊骇,原因就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们还不知道,束茂才现在恼怒和斗争的决心也是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通过一轮又一轮的学习和受教育,当渐渐地明白自己此前那些年一直都处于受剥削受愚弄的可怜的地位时,他愤恨了!恼怒在他的心里从无到有,越长越大,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内,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长大,膨胀,成熟。其成长的步骤是这样的:先有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却足够坚硬的内核,形状像是一个瘤子,接着便是愤怒的岩浆般的溶液,最终由一层坚硬如钢的表皮严密地包裹起来,成长为一个无法丈量的庞然大物——这个东西就在他的心里来回滚动。在频繁滚动的过程中,还不时地传出一种高危的咝咝声。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连他本人一时也说不清。最初的最浅显的感觉就是在他的心里进驻了一个最严厉、最严重又狰狞异常的怪物,说不速之客也不对,因为那差不多是由他本人,再加上一个时期以来的一些客观因素,直接培养并催生起来的,就像女人们腹中的胎儿,从来没有人说他们是不速之客,他们是受到你们频频的召唤和精心虔诚的培育才前来的,很难说他们就真的那么想来,那么愿意来,他们是被组织,被融合,被制造出来的。更有些时候,无论你怎样努力,怎样的精心和虔诚,到时候仍然没有人前来,没有任何东西进驻你的空洞般的身体和心田。

束茂才,就像一位热情好客的房东主人,敞开胸怀,伸出双手和全部的身心,接住了那个庞然大物般的进驻者。

按照他的性格,这时候,想不斗争,想把师父藏到阶级调和的廊檐之下,也已不可能了,更何况,他从未那样想过。他就是要把那个人从多少年的阴暗中拎出来,放置在最强烈的光线下,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一页一页地翻看他的过去,看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庞然大物的进驻者被不小心培养、催生出来,它要求有一个结果,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它不能被无聊地戏耍,事情本身也不能无果而终,不了了之。

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些天,束茂才每天都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说,声音犹如七月的雷电,不断在他的头顶上方骤然炸响。在那一瞬间,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树木人影,全部被倏忽照亮。

到这时候,束茂才才猛然发现自己离开原地,离开过去,已经很远了。回头再看,师父和师弟还在原地,远远地坐在那里,捋麻绳,量尺寸,一针一

线地绱鞋。门外的社会令人吃惊地发生着变化和改变,日日都有新的古怪东西冒出来,并开始全力运行,而他们好像两个行动不便的聋子,只注意到了眼前的那几双鞋。在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束茂才知道,那个位置是他的。

“我不回去了。”束茂才低声说。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那两个人听的。

像是在一场弥天的大雾里行走,大方向始终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要走下去,因为他听见旁边有鼓励他的声音在不断地传来。要不要回去告诉他们一声,说自己不再回去了,让他们不要再等他了?他看到沿途的树上挂着社会的敌人,井里捞出时代的弃儿,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紧紧地攥着幼稚的拳头。

他看见穿红衣服的骄子正试图骑到穿黑衣服的身上,通红的武器一点一点地从衣襟下面,从无数看不见的地方生长出来,武器上有指挥全局的中枢神经,更有随风起伏纷纷响应的各路末梢神经,还有突突暴跳的青筋,一应俱全。从树下往上仰望,两个小人儿,就像是一对木偶在打架。

他从树下走过,嘴边挂着一丝那些年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冷笑,那冷笑于他是陌生的,但又是无比振奋的。经过一轮又一轮波浪式的学习和递进以后,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来自时代的反复捶打和漂洗,觉得自己已经觉醒了,不再是过去那个成天只知道绱鞋的束茂才了。是的,过去的那个愚笨的鞋店伙计已经不在了,尽管他的肉身还是原来那个伙计的肉身,还没有真正完成最后的剥离。但在精神上,早已分道扬镳了。一个被重新锻造过的束茂才已经走远,且越走越远。他脸朝上,五官之间的洼地里洋溢着时代的光泽,那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担心或怀疑还有旧时代的黑水或污秽残留在上面。一种全新的快乐和幸福时常会咚咚地从后面撞击着他,推动着他,那可不是棋盘上那种瞻前顾后的走法。由于成天都仰着脸,希望被暴晒,期望一切旧的东西被迅速晒干,纷纷剥离,自行逃走。所以他更有机会看到所有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每天都在头朝下坠落,瓦解,转眼不复存在。

他也担心昔日的师弟丁国玺,忧虑他也会坠落,甚至在坠落的过程中完全粉碎,毁灭。他觉得他的这种担心和忧虑不仅有道理,而且还有着一大堆的根据。看丁国玺目前的情况,很有些不求上进的样子,而不求上进,不就是坠落的开始和准备阶段么?每次学习,丁师弟的眼睛总是死死地盯着放在他面前的学习材料,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束茂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束茂才并没有把他知道的和看到的告诉社长,而是在心里着急,替丁师弟感到危险和害怕。有时候,看见丁国玺戴着套袖,神情恍惚地站在鞋店的门口,不是在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就是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无助,像是一个即将就要被淹死的人。

束茂才对丁国玺说:“国玺,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没帮助过你。我邀请你和我一起斗争,并肩作战。”

“和你一起闹师父?”

“将来别埋怨我,说我只顾自己向上,不管兄弟,没有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及时地伸出手拉扯你一把。”

“你让我想想。”

这种人,都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还要再想想?你好心拉扯他共同进步,他却毫不领情地挣脱你的手。从那时起,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束茂才就发现师父、师弟,以及所有原来与他朝夕在一起的人,都变得越来越遥远了,他们灰暗而无声地坐在原地,手里做着几十年不变的事情,没有痛苦,也没有惊喜。大千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就只是一只又一只的鞋;无论社会怎样变化,最终还是把一切都幻化,归结,还原为一只又一只鞋的模样;一切的主义、阶级、政策、形势、风云变幻,都不及一双鞋能让他们更安心。这些没出息的人们啊,束茂才是再也不能与他们一起共事了,甚至连坐在一起随便说几句话,谈论一些事情,都已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束茂才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但时至今日,还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到满意的答案。

好在社长是支持束茂才的,束茂才的每一个变化和每一点进步都让社长感到惊喜。人是可以变化的,不管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世界上的确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只要火候到了,顽石也会开口说话。这道理使社长本人也暗自吃惊不小。社长早就想把鞋店内部阶级斗争的盖子揭开了,最初他刚一到任的时候,便敏锐地发现在这个小小的鞋店内部,存在着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表面上看温和、平静,什么样的精神都能够贯彻下去,甚至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都没有过,实则暗潮涌动。别的人可以麻木、糊涂,什么也看不见,但社长却不能,上级派他到这里来,不仅要求他在面对复杂形势时有一双火眼金睛,更要求他有铁一样的手段。社长在暗中观察着,耐心地等待着,等待那个阶级敌人像鱼儿一样自己跳出来,看清到底有几个,然后再开始收网。

可是,突然之间,束茂才扑棱棱跃出了水面。社长先是吃了一惊,仔细看过后,才发现这个人不是要捕捉的一个对象,而是可以借助和依靠的力量,尽管身上有可能带着那个阶级的烙印。却是一个天不亮就起身、前来弃暗投明的人。这个人在那边呆得久了,他的出现和反击,可以使很多原来一直模糊不清的问题充分地暴露出来,露骨露肉,连脓带血,全部展现出来。真是太好了。

社长连续两个晚上与束茂才谈了话。对方表现出强烈的渴望和激情,让社长在惊喜之余更有些始料不及。这条一心要奔赴光明的鱼儿,渴望摆脱从前日夜生活过的那片水域,与之永远告别。

社长觉得时候可能已经到了,该清算内部的敌人了。

锅里的东西熟了,就得把盖子揭开了。

最初的会议叫“揭摆会”,揭历史,揭问题,摆事实,主要由鞋匠本人进行自查。查得不够深入的,由别人及时补充和修正。最了解鞋匠过去歷史的,莫过于他的两个徒弟束茂才和丁国玺了。当然,其他的人也可以针对其现状提出问题。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别人都是有眼睛的,都是能看到的,平时可以不说你,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必要,任由你展现和暴露,等到了如今这样的会上,便不得不说了。

一开始,鞋匠极不成熟地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里,说自己什么问题也没有,还不时往旁边的地上吐唾沫,表现出明显的轻蔑和抵触情绪。社长看在眼里,终于坐不住了。

“余吉庆同志,请你别再吐唾沫了好么?我们是在开一个十分严肃的会,希望你不要搞乡下女人们的那一套。你的嘴里到底有什么?”

听到社长这样说,鞋店里唯一的女性,办公室主任仿佛是条件反射般地看了社长一眼。

“我们有问题,就不能藏着掖着。”社长说,“同志们给你提意见,是在帮你治病。”

“我没有病。”鞋匠说。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是在干活儿的时候被突然叫来开会的,来了才知道是这事。他的身上还系着那条他系了几十年的帆布围裙,他没以为是要开会,以为是临时有事叫他过来一下。“你给我说说,我有什么问题?”

“你看你,别着急么。”社长说,“这不是正在帮助你找么。你自己不愿意找,只能靠大家帮助你找。”

“找吧!”鞋匠说,“我看你们能找出什么来。我

也正好想知道知道。”

“那不难,”社长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束茂才忽然举起一只手。说道:“我来说两句——我先说一件小事。”说完,用一种期待和默契的眼神看着社长,等待社长表态。社长用鼓励的表情看着束茂才,对他说:“说吧,茂才同志,畅所欲言嘛。”

“这件事我忍了很久了,已经很多年了。”束茂才说,“本来我想算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可是,通过前一段时间的学习,我意识到这事不能算。为什么呢?因为这事表面上看,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实际上呢,反映的是一个阶级的事。”

在场的所有人都把脸转向束茂才。

“在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束茂才说,“因为白天干活儿过于劳累,夜里睡着以后,不小心在店里尿了一泡。第二天,余吉庆同志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哦,有这样的事?”社长问,“打得严重么?”

“要说严重,也不算多严重,至少没有打死。”束茂才说,“好几天不能走路,睡着以后,还常常会疼醒。醒来,看见外面的天还没亮,想到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就偷偷地哭。”

听到束茂才说出这样的话,鞋匠的嘴渐渐地张开,变成一个圆形,眼睛也瞪得溜圆。鞋匠不是惊讶于束茂才所说的事情本身,而是他不无骇异地注意到束茂才称呼他时的用语:“师父”一词,已经被破天荒地不知不觉去掉了,变成了“余吉庆同志”。

“老余。”社长说,“有这样的事么?”

“有,我是打过他。”鞋匠说,“不过你问问他,我是因为什么打他?”

“因为什么?”

“因为一捆布。”束茂才说,“我把那捆布给尿湿了。”

办公室主任突然插话,问道:“茂才同志有尿炕的毛病?”

“没有了。”束茂才的脸上倏忽变红,“现在已经好多了。”

“本来没有,也是在做学徒的期间被吓出来的,是吧?”

听到办公室主任这样的分析和判断,束茂才先是愣了一下,后来他慢慢地反复咬着自己的嘴唇。这个女人,眼前的这个上级派来的女人,这个在讲完艰苦朴素的作风,等众人都散去以后,偷偷地拿出一小盒油,往自己的脸上抹一点的女人,是向着他的呀。他不能让她失望。于是,他大胆而又感激地面朝着她,点头说道:“是。”

鞋匠瞪得溜圆的眼睛,张成一个黑洞般的嘴,忽然全部拉长,之后又都变得更圆。

社长对鞋匠说:“就因为这么一点儿事,你就狠狠地打他?”

“白天刚进回来的一批黑斜纹布,”鞋匠说,“不算太好,是给城防团做鞋用的,连一个黑夜还都没过,他就全给尿湿了,像大雨淋了一样,怎么交代人家?你说,我不打他我还等什么?就算是我的亲儿子,我也饶不了他。”

“等等!”社长忽然伸手制止道,“你刚才说什么?给哪里做鞋,城防团?”

“对,城防团,六十双鞋。”鞋匠说。

“城防团?”社长看着众人,又似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说:“按照习惯,在我们这边,好像应该管他们叫白狗子吧?”

“没错,就是白狗子。”办公室主任说。

“别管白狗子黑狗子,人都得穿鞋,谁也不能不穿鞋吧?白狗子就不穿鞋么?”鞋匠说,“死人临走前,家人还得给他准备一双新鞋呢,何况是活人。你不能因为他们是敌人,就不让人家穿鞋,不允许人家穿鞋吧?”

“我不让他们穿鞋了么?”社长的脸忽然变白,“我敢不允许么?首先你这一关就过不了。你是只怕他们没有鞋穿,担心他们穿不上绫罗绸缎,西装革履。”

“城防团的人不穿绫罗绸缎,也不穿西装革履。”

“你可以给他们做嘛,做好了,让他们穿上,重新来打我们。来夺取我们的政权。”

“社长,你总得让人说话吧?”鞋匠说,“你不能不讲道理吧?一上来就给我戴帽子,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他们来夺取政权?”

“我不讲道理?”社长看着众人,摊开两只手问道,“让大家说说,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么?啊?”

社长的目光在除鞋匠之外的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一会儿,被社长的目光访问过的人,每一个都觉得社长是在单独向自己征求意见,并希望能有一个满意的答案。社长的目光里有尊重,有渴求,有希望,更需要被证明和肯定。于是,被访问过的每一个人都摇了摇头,用他们各自的神情为社长作了最好最明白的证明。也许有人不讲道理,但那不是社長,社长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老余,”社长在得到大家的证明和肯定后,转身对鞋匠说,“你的阶级立场和感情,我也看出来了,对同志,对贫苦的小学徒,轻则辱骂,重则毒打,而对于敌人,说起为他们做鞋的事,则是充满感情,生怕他们穿不上。刚才,我不过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你一上来就给我来了那么一下,说是迎头痛击,也不为过呢。”

鞋匠说:“我是在说事实。”

“你这样说,好像我说的不是事实,我在胡搅蛮缠。”社长说,“白狗子穿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不管他们穿什么,他们终究还是覆灭了,你无论再多想给他们做鞋也不能够了。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鞋匠说。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后,突然冒出一句惊人之语,“你非要说我有问题,那也是自从你来了以后,才有了问题的。在你来之前,我什么问题也没有。解放这座小城时,我也是做过贡献的,我做了二百双军鞋,还认捐了七百斤米。”

“那是你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你要是这么说,我也没啥可说的了。”

“你没有,我有。有一个问题,你必须要弄明白,我来这里,是上级派来的,不是我个人非要来的。如果没有上级的命令和指派,就凭你这个鸡毛小店,你用八抬大轿抬我也不来。”

“嫌小你上别处去。”

“同志们,”社长不再理睬鞋匠,转身对众人说,“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计,斗争的形势开始变得严重和复杂起来了。我觉得,他并不是单纯对我个人有成见,而是对我们的整个政权充满敌意。我将把我们这里发生的情况逐级向上汇报,等待上级的指示。”

鉴于鞋匠的恶劣表现和拒不承认错误的顽抗态度,社长很快就对下一步部署作出了及时相应的调整,即将前一阶段的“揭摆会”转变为纯粹的斗争会。

会议的格局也变了。

每次开会,鞋匠一个人坐在冬天生炉子的那个地方。基本属于中心位置,剩下的人呈扇形坐成一圈。鞋匠一个人代表一个阶级,当然是剥削阶级,其余的人,包括社长在内,都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是正义力量和真理的代表。如果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个意义上来说,鞋匠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呈扇形坐着的众人则像是前来会诊的各路医生,围绕着面前这个几乎不可救药的人。唯一奇怪和不同的是,坐成扇形的各路医生并不是各抒己见,而是说着几乎相同的话。

“我来说两句吧。”又是束茂才,第一个举手发言。

“说!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吧。”社长说。

“有一年,”束茂才说,“我整整干了一天的活儿,到晚上累得起都起不来了。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杂面条,我刚把自己这个小小的愿望向余吉庆同志吐露出来,没

想到立即招来的不是一碗面条,而是一顿白眼。他恶声恶气地对我说,‘今晚不吃面条,吃粽子。之后肯定还说了别的,我因为饥饿没有听清。”

“最终吃到面条了么?”社长问。

“没有。”

“知道你也没有。”社长有把握地说道,“这是完全可以预料的,剥削阶级当然不会给你面条吃,杂面也是面哪!如果面条不是用面,而是用地上的土做的,那我倒相信你有可能吃到一碗面条。”

有人低声笑了起来。

“社长说得对。”束茂才说,“可是我年轻、幼稚、不懂事,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剥削阶级,还时常觉得是自己的长辈呢。”

“所以说,搞阶级斗争,难就难在这里。”社长说,“我们好多同志,都是唐僧转世,一辈子分不清人妖,辨不出敌我。只有当自己变成砧板上的一块肉,被放进笼里蒸的时候,才会醒悟,可那时候,醒悟过来也晚了。”

听着束茂才的揭发和社长的归纳总结,鞋匠的脸上先是青紫色,在听到有人发笑时,很快又变得一片煞白。他久久地注视着正在与办公室主任低声交流的束茂才,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人难道真的是他从前的那个徒弟么?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为自己说上几句。不说,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憋死。

“茂才呀,”鞋匠说,“人活着,可以不要脸,也可以忘恩负义,可是不能连一点点良心也不给自己剩吧?”

“有理不在声高,”社长说,“有话好好说,不要一上来就骂人。”

“好,我不骂。”鞋匠朝社长这边匆匆地扫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落回到束茂才的身上。鞋匠对束茂才说:“我问问你,过端午,不吃粽子吃什么?凡是有条件的,谁家不吃粽子?你们的师娘,本来正在生病,没有精力起来包粽子,是我强迫她起来包的。想到有两个小徒弟,常年远离亲人,越是过节的时候,越是会忍不住想家。怎么反倒成了不是啦?”

这时。办公室主任要求发言,她说:“当一个人不需要某种东西,而你又强行要把这个东西塞给他,强加于他的时候,那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迫害。至少也是一种折磨。”

“我给他塞什么了?”鞋匠脸色煞白地说道,“不就是让他吃个粽子么?你的意思是,我用粽子来迫害他?”

办公室主任不置可否地看着鞋匠,像是暂时偃旗息鼓了,又像是在积蓄力量,酝酿新一轮的进攻。

“那可是上好的米。”鞋匠自顾自地说道,“老婆病着,不想起来,我把她骂起来,强迫她去包粽子。费了那么大劲,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到头来竟然是为了迫害他,亏你们能想得出来!我要想迫害他,用什么办法不行,非得费那么大劲,贴上米,包成粽子来迫害他?”。

“可事实是,束茂才同志当天晚上就病了,这是他刚刚亲口说的。”办公室主任终于又找到一条新的路径,“闹肚子,整个人昏迷不醒。”

“那是他吃了太多粽子的缘故。”鞋匠说着,冷笑了一下,“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丁国玺,他知道他吃了多少。”

丁国玺低着头,猛一看像是睡着了,再仔细看,才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用手指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一粒纽扣。他在等待有人来问他,找他核对当年的实情,那个过程使他仿佛浸泡在一池有毒的水里,心里发干,紧缩,虚汗上升。但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并没有人当真来问他,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先前那几个一直忙碌不休的手指像是放了假,突然闲了下来,完全不再记得不久前那粒被玩熟了的纽扣。

一只蝴蝶飞进来,在屋里上下飞舞着,它使会议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间隙和断裂,包括社长和鞋匠在内,都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它。最终,是办公室主任抓起一条毛巾,抽打着,追逐着,终于把它赶了出去。

蝴蝶一飞出去,会议又恢复了先前的秩序和气氛。

办公室主任把毛巾放回原处后说:“刚才,那只蝴蝶飞进来之前,茂才同志向我反映,有好几年的时光,他是在一种饥饿或半饥饿的状态下度过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每天都有进项的鞋店,让人吃饱饭总还是一件不太困难的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这当然是一个问题。”社长说着,看着鞋匠。

“茂才,”鞋匠说,“哪次吃完饭以后,我没有问过你吃饱了没有?每次你都说你吃饱了。我让你再吃点儿,你总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也紧紧地闭着……”

束茂才说:“从我盛第一碗饭开始,一直到吃完,你一直都盯着,你那么盯着,谁还敢再吃?有时候想,去他妈的,厚着脸皮再吃一碗吧!再一想,算了,何必让他不高兴呢。自己饿一下午,总比整整一下午。整整一个晚上,看他的脸色要好得多。”

听到束茂才这样说,鞋匠像是被一下噎住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脸上的肉不自觉地拉长了,深一道,浅一道,丑陋而杂乱的褶皱纷纷跳出来,不表示岁月的痕迹或生活的艰辛,一张脸变得像是一小块因时间仓促或手艺不精而未能熟好的皮子,这样的一张皮子,无论用来做什么都不成。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过来,低声说道:“我看你一眼也不成么……有些时候,我也吃不饱呢。”

“好啦!”社长打断他们,“都不要再说了。”

“社长,”鞋匠说,“红旗农场的那五十双鞋不能再拖了,得赶快给人家做出来。”

“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社长说,“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要是不弄清楚,做多少鞋也没有意义。鞋也是有阶级属性的,我们做什么鞋,做多少鞋,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鞋做出来以后,将来要穿在谁的脚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鞋匠说,“不能为敌人服务。不让敌人穿鞋,不给他们鞋穿,让他们永远赤脚。”

“怎么,这难道有错么?”

“你说没错就没错吧。”

“不给他们鞋穿,那是小事。要照我的意思,根本不允许他们活着。只有所有的敌人都死绝了,我们才能永享太平。这就是我的理想。”

鞋匠低下头,不再作声。

“大家都看到了吧,”社长又说,“一说起不给敌人穿鞋,你们看他心疼的样子。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问题,还用我多说么?”

“事实是,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办公室主任说,“无论他们有没有鞋穿,他们终究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

“同志们,大家都看见了吧,”社长说,“与我们不是一个立场,不是一个阶级的敌对势力,是非常猖狂的。他一个人单枪匹马,面对我们一群人时,仍然表现出了足够的凶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心慈手软,睡大觉呢?”

有一個人在几次的会上一直没有发过言。有一天会后,他向社长反映了一个问题:有一次他去找身为副社长的鞋匠,鞋匠却表现得慌乱无比,在他进来之前好像刚刚把一个什么东西藏了起来,他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

社长问:“你怀疑他什么?”

“说不好,”那个人皱着眉头,边想边说,“有点像是在发报。”

“发报?”社长吃了一惊,“给谁?他的上级?”

那个人摇摇头,“至少应该不是给我们这边的上级。我们打下了江山,敌人转到了地下。现在是我们的天下,如果有事情需要反映,还用得着偷偷摸摸地发报么?”

十三岁的那一年,隆冬时节,在凄厉的北风声中,束茂才被一位亲戚领着来到鞋店,跟师父学徒。十三岁的束茂才,耳朵冻得通红,手上裂着口子,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小羊皮袄,脚上是一双女式的布鞋,鞋面上竟然還绣有一些淡淡的小碎花。师父和师娘第一眼看见他那双有花的鞋,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师娘对他说,三五天内,让你师父专门给你做一双,鞋店的学徒穿女鞋,外人看见了会不好看呢。

第一次在师父家里吃饭,不敢吃,连嘴都不敢张得太大,像刚捉回来的小动物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最终只吃了半饱。

还不敢抬起头看人。师父锋利的锥子一样的目光,师娘雪白的臂膀,都是他最怕看到的。

当然更不敢大声地说话。

两三年以后,又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徒来到店里,师父问他叫什么名字,小学徒说自己叫丁国玺。

丁国玺一来,束茂才忽然发现自己敢说话了,也敢抬起头看人了。

门外面的青石街上,每天都有人洒水,清扫,靠近临街屋檐下和门前的那一部分青石。是洁净的灰蓝色,街的中间部分隐隐发亮,有骑马的人从街上经过时,清脆的马蹄声会传遍整条街道,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人们是走着的,走在沿街两边人家的窗外,身影映在人家的窗户上。,你正在屋里坐着,要是忽然有一个粗壮的黑影从眼前一闪飘过,不用担心,也不用出去看,外面一定有一个扛着梯子的人刚刚从街上过去,不然就是一个孩子骑在他父亲的肩上,正在出门或者回家的路上。

“国玺,护板上好没有?要下雨了,再拿一只桶,放在屋檐下,接雨水。”

阴晦的天色下,丁国玺听见师兄在喊。

槐杨树和丁香树冠高过了沿街人家的屋顶。一场小雨过后,整条青石街上都变得明亮而湿润。

鞋匠参加了几次由区、县两级召开的更高级别更大规模的斗争会,其中有两次,鞋匠成为主角之一。最后一次,是被抬回来的,一路上他没有一点声音。

几场斗争会下来,鞋匠从精神到身体全面涣散,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了一张有温度的人皮,目光里不再有锋利,不再有锥子,浑沌取代了一切。

从鞋匠的家里没有搜出什么太有价值的东西,社长怀疑精明的鞋匠早已把一切都销毁了。有一天,束茂才忽然想起了什么,社长根据他提供的情况,立即派人打开了鞋匠家里的一面东墙,如同束茂才所怀疑的那样,东墙里果然有夹层,并且从里面搜出两个黑木匣子。一开始众人都如获至宝,但等打开那两个黑木匣子以后,才看到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把两个空匣子放在墙里干什么呢?社长问众人,众人都摇头。

鞋匠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整个隔离期间,在一间黑洞般的屋子里,鞋匠开始怀疑过往的那几十年的时光。包括那条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的青石街,怀疑那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

可是,他又在怀疑中想起了束茂才,十三岁的束茂才被人领到他的面前,冻得瑟瑟发抖,就像在昨天。

他想做最后一双鞋。家人托丁国玺给他送来了麻绳、布和一双现成的鞋底。

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鞋匠没有做鞋,而是用那缕麻绳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漫天的杨花柳絮,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站在店门口,用手摘着身上白花花的纸屑,刚摘下一些,很快又有类似的东西落了下来。就在那时,他的眼前忽然一亮,他又看到了那位他所崇敬的诗人,看见她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往城南的街上走去,在临街的一个向里凹进去的门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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