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为名
2012-04-29王莉
王莉
“云彩在天空中,人在地面上——思想被事实禁锢住,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美国著名作家迈克尔·坎宁安的实验性小说《时时刻刻》正是这首诗最好的注脚。这部小说在1998年出版后立刻获得了当年的福克纳小说奖,翌年又获得普立策小说奖。作者迈克尔·坎宁安曾被《洛杉矶时报》誉为“我们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在这部作品中交错编织了三对主人公的情感生活:生活在20世纪20年代的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她的丈夫伦纳德;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的家庭主妇劳拉和其丈夫布朗先生;生活在20世纪末的女编辑克拉丽莎和她的前任男友理查德·布朗。小说《达洛维夫人》将三位女主人公连接在一起,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读者劳拉和达洛维夫人的现代翻版克拉丽莎轮番登场,文中不时出现的死亡意象和同性恋暗示也很容易让读者认为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作品,演绎了现代女性的生存状况。然而,这部作品的价值并不仅仅局限于女性的自由和解放,作者迈克尔·坎宁安着力展示现代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爱与被爱、自由和禁锢、梦想与幻灭中遭遇的困惑和挣扎。
禁锢的天才:弗吉尼亚·伍尔夫
生活在20世纪20年代的著名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是现代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其作品被认为是女性的心灵史。小说中的伍尔夫在伦敦市郊的里士满休养,陪伴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伦纳德。她在治疗自己神经衰弱的同时开始构思创作其作品《达洛维夫人》。她生性敏感,思维不时跳跃在现实和小说的两个世界里,时时刻刻沉浸在达洛维夫人角色的塑造上。她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活起居,她的丈夫伦纳德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两次将濒于死亡的她救起。但伍尔夫并不领情,对生活的恐慌时刻伴随着她,她要逃走,要去伦敦,“我受够了这种监视!我的生活已不属于我自己,我过着一种我不想过的生活!……让我在里士满和死亡间选择的话,我选择死亡!……你不能通过逃避生活来找寻平静。”丈夫伦纳德让她在里士满修养的建议和对她生活的照顾在伍尔夫的眼里却成了监视。她没有感受到爱,所有的爱成了一种权力的目光,包围她,束紧她,让她窒息。在伍尔夫看来,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而她的丈夫伦纳德却成了阻力。伦纳德越是关注她、照顾她,就越是激起伍尔夫强烈的反抗,她迫切需要释放被爱所压抑的天性和对自由的向往。
反复出现的水作为一个重要意象是伍尔夫情感的象征。对于情感丰富如河流奔腾的伍尔夫来说,家庭所能承载的感情就像是伍尔夫早晨起来梳洗所用的那一小盆水,有限有形。伍尔夫对自由的向往最终在河水中得以实现,她自沉于水,河水淹没了她,情感淹没了她。伦纳德终于明白,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无法安排伍尔夫的生活,无法将她留住。
对于伍尔夫而言,死亡并不代表消极厌世,死亡只是一个符号,是找寻平静的工具,让她不用在现实的生活旋涡中纠结挣扎。伍尔夫作为有才华的的作家对生活心怀理想,真正热爱它,把生命和生活当做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不能容忍也不允许它遭到任何的亵渎。为了心中圣洁的理想、心灵的绝对自由以及极端的对生命的热爱,伍尔夫选择以死亡来结束它。尽管伍尔夫极力要摆脱丈夫对她的安排,但在第三次自杀前留给丈夫的信中她还是真挚地感谢丈夫对自己的照顾,并告诉他要永远直面人生,这样才会知道人生的真正含义,才能将它珍藏。
挣扎的天使:劳拉·布朗
小说中的家庭主妇劳拉·布朗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怀孕在身,手边总带着小说《达洛维夫人》。她衣食无忧、温文尔雅,有疼爱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是别人眼中的“家中的天使”。她的丈夫“太善良、太温存、太诚实,连体味都沁人心脾”,“何况他就像家庭中的一员,而且刚从死亡边缘返回”。他需要她,劳拉选择与他结婚,但劳拉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满足,乏味的生活让她倍感绝望。当他的丈夫说,“我们决定让你多睡会儿”,当他在她的生日买了大捧的玫瑰花时,她不能也不会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她努力迎合着丈夫,忠实履行着妻子的责任和义务。
劳拉在丈夫面前永远在演戏,永远是一个让人夸奖的好妻子。微笑、沉默是劳拉的唯一表情,她深知自己作为妻子的本分和责任,总是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埋藏得很深。她的丈夫是一家之主,享有绝对的权威,这是传统赋予他的权力,让劳拉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提出异议。福柯认为,话语是一种权利。父权制社会赋予男性话语权,他们定义了关于女性符号、女性价值、女性形象和角色规范。在历史的长河中,女性被剥夺了话语权,成了一个失声的团体,呈现无语的状态。当她在向基蒂介绍《达洛维夫人》这本书时,她更是在诉说自己的心声。“她是个女主人,她非常自信,她將主持派对,可能因为她的自信,所有人都认为她很好,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好。”她的朋友基蒂除了生孩子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而劳拉恰好相反,除了生孩子,其他什么也不能做。
母亲的身份带给她的不是快乐,而是禁锢。在她的眼中,孩子就像是身上的锁链,束缚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劳拉作为众多中产阶级家庭中妻子的一员,有幸获得丈夫的疼爱,但她仍然是“物”、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男人的附属品”。她不能像达洛维夫人那样自己去买花,自己决定买什么花,她的丈夫为她打点一切,并想当然地认为她不会有任何异议,他甚至都没有想起来去征求她的意见。他所做的就是把她带进家,给她富裕的生活。他感激她,但并不了解她。
劳拉内心的波澜隐藏在平静如水的生活中,只有她的儿子理查德能够察觉。在自己的家中,当她和儿子独处时,没有拥抱,没有游戏,伴随着他们的是孩子惊恐的目光、敏感的心灵以及劳拉烦乱的思绪。这样的生活对于劳拉而言是索然无味的,它让人窒息。劳拉试图自杀,最终还是决定选择生存,并在生完女儿后离家出走。“她(劳拉)从未被人追求过,也未被人珍爱过。当劳拉的个体意识被达洛维夫人唤醒,终于在基蒂的来访后喷发,这是生命力在最终决定抛弃一切束缚之后的喷吐。这种独特的感受和生命体验表现了劳拉蓬勃的生命力和对生活的激情。她终于发现,“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命定,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唯独因为有旁人的插入干涉,一个人才会被注定为‘第二性或‘另一性”。当基本生存条件得不到满足时,人会拼命地追求,顽强地生存;但当基本生存条件得到满足时,却又失去了灵魂的归宿和寄托。20世纪50年代美国正处在经济复苏期,布朗夫人就像达洛维夫人一样生活富足,但却精神委靡,内心总有一种虚无感,终日惶恐不安,生命的无意义意识时时涌上心头。
飞翔的灵魂:理查德·布朗
理查德·布朗是劳拉·布朗的儿子,编辑克拉丽莎·沃恩的前任男友。与前两位受到丈夫无微不至关怀的女性不同,理查德身患艾滋病,生活不能自理,饮食起居都是前女友克拉
丽莎照顾。他就是《达洛维夫人》中在战争中留下精神疾病的赛普蒂默斯,怀揣着不安,映射着身边女性身份的变更。
他身边的第一个女人毫无疑问是他的母亲,布朗夫人劳拉。早年被母亲抛弃的理查德心灵受到严重伤害,他对女性的态度复杂。当母亲不顾他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离去时,少年理查德眼中流露出的愤恨足以让每一个母亲心灵震颤。长大成人的他虽然保留着母亲的联系方式,但从未跟她联系过。在他决定自杀前却久久凝视着母亲的照片,苦涩的泪水表明了他对母亲深深的眷恋。他对母亲既憎恨又眷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成年后的理查德对女性的态度。他抛弃自己的初恋女友,和同性伴侣生活了十年,但留给他最美记忆的仍然是他与初恋女友克拉丽莎的初次相逢。时间的流逝让他最终读懂了母亲,明白了她的选择,这也许是他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时间的益处》(The Goodness of Time)的原因。这部他用自己的生命书写的作品给他带来了代表诗人终身成就的克劳萨斯奖,但被认为是晦涩难懂的,真正喜欢它的只有他的初恋女友克拉丽莎。
理查德的初戀女友表面上“自由、独立”,实际上一直被困在旧情人理查德的情感桎梏中。克拉丽莎为庆祝理查德的获奖而筹备一个晚宴,却在这之前目睹了他的自杀。身患艾滋病的理查德沉浸在被母亲抛弃的阴影中,不能自拔,他的生命日趋枯竭。他病态戏拟性的表现让克拉丽莎认识到自己生命的虚空,虽然她和理查德都拥有同性伴侣,但只有他们俩精神相通,理查德是她心灵的寄托,她生命的意义在她对理查德无私的照顾中得到体现,这反过来禁锢了理查德的灵魂。他对母亲的复杂情感在与克拉丽莎的关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想逃离,但他又为了克拉丽莎多活了十年,当他终于决定让克拉丽莎面对真实的生活时,他的灵魂才开始飞翔,重获自由。他作为禁锢的受害者重新体验了母亲的心路历程,并最终理解了母亲,他也像他的母亲一样放弃继续讨好他人,不再勉强自己去过并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小说中被禁锢的作家伍尔夫、读者劳拉和她的儿子理查德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开那些被强加的所谓的信仰与责任,去寻找一个地方,可以随心所欲地飞,最终两个选择死亡,一个选择离去。选择离去的劳拉内心并不平静,当家人都先她而去的时候,她内心的悲凉也只有她自己可以体会。作家伍尔夫和诗人理查德,有思想有才华,最终为了自由和对他人的解脱而选择死亡,正如伍尔夫所说,他们的死亡是为了让他人更好地珍惜生命。
整部小说就像是一张网,将人物置于爱与被爱、生存与死亡、梦想与幻灭的深刻体验中,个人以一种流动的方式,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着权力,影响着周围人物的命运。三位处于禁锢身份的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同程度地处于种种两难困境中,经历着个体的挣扎与矛盾。他们的内心时时刻刻都渴望完美的、有意义的生活,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们无时无刻不感受着压抑和烦恼。以爱为名的禁锢只会让人想要逃离,只有被理查德释放的克拉丽莎才能最终坦然面对自己的生活,只有面对生活、直面人生,才能热爱它,并最终将它好好收藏。
参考文献:
[1]冰心,繁星·春水[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10.
[2](美国)迈克尔·坎宁安著,刘新民译,时时刻刻[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3](法国)西蒙·波伏娃著,桑竹影。南珊译,第二性[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