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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2012-04-29悔小寒

椰城 2012年4期
关键词:干娘簪子李瓶儿

悔小寒

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有几分怔忪,看铜镜中的自己,如梦似醒。

这个梦,不知做了多少回。第一次梦见时,我才八岁。那年,爹爹还没去。醒来即撅着小嘴去寻爹爹,爹爹说梦都是反的啊,有人拿簪子刺你,就是没刺,梦见痛,就是不痛。再说了,像小六儿这么乖巧的女孩儿,谁舍得用簪子刺啊?谁敢刺我女儿,我定去与那厮拼了这老命!爹爹说话的时候,那把山羊胡子在烛光中一翘一落的,颇有趣。

随即就把这梦忘了,心里满是被爹爹疼爱的欣喜。

但这梦,竟跟了自己一辈子。每过上一段时间,就梦一次。

今夕,又从这梦里醒来,一把簪子,生生地刺人左边心房。梦醒了,怔忪如前,惶惑依旧,还觉得左心口内,空空地痛。许久,那痛,仍在,痛得人急进出眼泪来。

今夜,不该有眼泪。今夜,要向你奔去。十年前与你初遇,刹那间就忘记了天地的颜色。你是赫赫有名的打虎英雄,如同一道亮光,照亮了我原本黯淡的生命颜色。到如今,老天怜我,你终于想通,托王干娘说媒,今夜在紫石街西王皇亲老厢房等我,要娶我为妻。

王干娘说,莲儿,别去,你是杀死他兄弟的人,他不会怜你。再说,他都没诚意,哪有娶亲却让那女子夜里自己过去的?

干娘哪里知道,自打十年前我与你初遇,我的心已暗自托付于你,为你的等候,我已经等不及,你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我向你奔去。

窗外暮色轻垂。湖边一弯小桥,瘦瘦的立于青色烟雾里。远处传来一阵箫声,如孤雁呜咽,点点滴滴,惹人眼泪。

芬芳氤氲的浴桶里,散落了玫瑰花瓣。我褪去所有衣物,让温热的水淹没了自己如初生婴儿般赤裸的身体。

我要洗去我所有的罪,所有的污秽。

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一生下来就是污秽的?

世人都怪我,偷情杀夫,可又有谁来怜我?

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我贪恋的,不过是,人世间,那一点点,暖。

这温暖,自爹爹走后,我就再没感受过。

爹爹走时,我才九岁,命运堪怜,竟被卖入王招宣府内,习学弹唱,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又被母亲用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当时与我同时进门的,还有玉莲姐姐。

玉莲待我,姐妹一般。我们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金莲的名字,便是那时取的。

每日里我们姐妹同房歇卧,相依为命。不曾想后来玉莲也去了,最爱我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了,天地间只落下金莲我一人。

姐姐常对我叹息,穷人家的女儿,偏偏生有一段姿色,就宛若,那羊肉落在狗碗里。芳龄二八的我,出落得脸若桃花,眉如新月,那张大户每日里涎着脸,趁四处无人,对我拉拉扯扯。那时的我,睥睨八荒,心气儿高得很,知道张大户最怕老婆,一面假意答应,一面暗中唤他老婆前来看好戏。张大户被羞辱得没了脸,一怒之下,撺掇着把我许给了身不满尺、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武大,你那兄弟。

张大户老婆也巴不得我早点离去,倒赔了一些嫁妆,打发了我了事。

我的人生,就这样溜溜地拐了个弯儿。

午夜梦回时,你说我悔是不悔呢?

人生的这杯毒酒,你躲过了这一杯,躲不开,另一杯。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当初?一丝苦笑作罢。

月上柳梢,洗漱完毕,换上我旧时石榴裙。

昔日武曌抚旧裙,忆故人,竟看朱成碧,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石榴裙,是十年前与你初识时穿的那件。你可否,能忆起,我十年前的模样?十年前啊,那弯秋月,也似今夜这般玲珑剔透,明亮寒凉。

点上一盏红烛,对着铜镜,我要细细地装扮。以后的生命里,不会再有忧伤了吧,每日里,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样的人生,哪个女子,不欣喜?

红烛摇曳,照亮了床头的这个角落。在摇曳的烛光中,我一点点细数着,我生命里的那些年月,那些人。

首先出现在这摇曳烛光里的,是西门大官人。

说起这个人,竟是与你有关的。

我那些时日里对你嘘寒问暖,端茶补衣,竟惹得你,一怒而去。

只剩我,每日里,在屋里枯坐着,想一回,哭一回。

那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起风时,我去窗前拿着叉竿放帘子,却看见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那背影,神似你。

明明知道不是,却呆在那里,失神落了叉竿,不偏不倚,正打在那人头上。

没曾想,从此却被那人,睃在眼里。

他与你不同,他没你那么冷。

他与王干娘设了一计,诱我上钩。我心里明镜似的,怎看不清楚?

我本不是淫邪之人。让我耐不住的,是你决绝的离去,带给我心底的那份——失落。

其实西门,并不是第一个前来招惹我的人。前街里浮浪子弟很多,每日里趁你兄弟出门卖饼,便在窗下孟言浪语,我总是不理。

还曾拿出几十两贴己银子,央你兄弟在后街找处房子。后街清净。

你兄弟不肯,前街人多,他心里只惦念他的烧饼。

他这个呆子,也活该死在西门手上。若是当时他肯听我一言,哪会有窗前掉叉杆那出戏呢?

世人都怪我,我去怪谁?怪命?!

西门原来本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了,还要看人出殡的。他偷的全都是别人的老婆。他觉着,只有狠狠心把那些男人全结果了,搂着他们的老婆在怀里才会放心。被他设计谋杀掉的,可不止武大一人,前有花子虚,后有来旺。我跟李瓶儿、宋惠莲一样,不过都是受害的苦主儿。可偏偏就我一人,成了千人所指的谋杀亲夫之人?

嗟!谁来评评这个理?!

淡扫蛾眉,鬓面涂黄。

第二个出现在摇曳烛光里的,是李瓶儿。

她待我,让我想起一个人,玉莲姐姐。

西门在外面一掷千金,但在家,却是个抠门的主儿。他骗娶李瓶儿,孟玉楼,你当是什么?爱或者还是有几分爱意的,但他更在意的,不过她们嫁过来时带上的那点银子!

你兄弟武大一个卖烧饼的,没什么积蓄。我嫁过来时自然没钱,娘家又是贫苦之人,只眼巴巴地,看着西门把李瓶儿含在舌尖上、捧在手心里。

我心里怎能不恨?

李瓶儿待我很好,知道我日子过得拮据,不时暗中接济我一下。她待我,比西门都大方些。但我恨她,这祸根,要从西门还未娶李瓶儿过门时说起。

那个天杀的西门,他那时与他兄弟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私通,不能登堂入室,只能墙头私会,他竟要我,在墙底下,帮他扶着竹梯。

我只得含泪答应,他已经害得我没了后路可走,却又另有了裙钗。我怎能不恨?我只生生地把这恨,转嫁到李瓶儿身上。

就是那一夜,李瓶儿莺莺的笑声,把我由人变成鬼。我自己得不到的,我也不能容忍别的女人得到。她若得到了,她就得从我眼前消失。

她偏不消失,她还比我先一步嫁给西门。嫁过来也就算了,还最有钱,最有钱也还算了,还最得宠,最得宠也还算了,还头一个为西门添下了一个儿子。

世间的好事,竟被她一人占全了。

她到死都不知道,我一直都是恨她的。只要她的名字在心念里掠出半痕,我就恨得半日牙根响。

我恨她的乖巧,她明明家财万贯,一件皮袄,就值六十两银子,却总是装出一副卑下的乖巧样子,受点委屈,只愁盾紧蹙,梨花带雨的嘤嘤哭上两声。但是到了晚上,只要西门一进了她的房门,十里之外都能听到她欢天喜地地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嗄!那笑声,恰似午夜里叫春的猫儿,整宿的不离人耳畔,吵得我辗转难眠!

我养的那北京白狮子猫儿,本不是用来害人的。不过是寂寞时的玩物罢了。

养了猫之后,才知道,为何宫廷里的女人都爱养猫。

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尤其懂得寂寞女人的苦楚。那些一夫多妻的家庭里,有的旱死,有的涝死。

养只猫,白天一起打盹,晚上一起共眠。猫的舌头,软软的,舔在最柔软的地方,酥酥麻麻的。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吧,月亮比今夜的还要清冷,也是这样满屋的寂然,也是这样点了一支蜡烛,那夜的我寂寞得有些无聊,就把燃着的蜡油滴到手背上,不时烫一下,我这样被烧惯了,也不觉得疼。偶尔烫狠了,动一下,才知道自己是个活物。

北京白狮子猫儿歪着脑袋看着我,不时缩起一只爪子,跟我抢蜡烛。

被蜡油烫疼的手背,怎经得起它利爪似的挠。

我一会儿就恼了,掐住它的脖子,往死处捏它。一个被伤害到极致的人,只有去伤到别人时,才会感到快乐。

它死命地反抗着,终于得空挣脱了,跑到远处,怎么喊都不肯过来。

我长叹一声,我连个猫都杀不死,我还想杀人?

不,我就要杀人。

我要借“猫”杀人。

月渐渐升起时,李瓶儿,又来到我的烛影里。

白净的脸儿上,一池湖水般柔情的双眼。在这暗夜里,幽怨地看着我,只一瞥,就仿佛穿透了人的皮肉似的,让我从头直冷到脚跟。

我蓦地吹灭了烛。

夜深了,我该走了,去与你相会。

掩了门,王干娘在前面提着灯笼。红红的灯笼,在这寒夜里,让人看了,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暖意。

那烛影里的李瓶儿,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我走。

今夜里的这行走,仿佛梦里下楼梯,让人飘飘忽忽的,找不着北。

我到底是在梦境里,抑或在现实?

今夜,就要与你相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生了这一念,就先麻酥了半个身子。

另有半边身子,却像冰一样冷。马上就要见到你了,心底甚至生出几分颤栗。

是不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从此,就可以解脱了。

自那一夜无眠之后,我喂那北京白狮子猫儿时,换了种方式,只用锦缎包着肉丸,再将饿了个半死的猫儿放出来,看它饿虎似的撕咬着那锦缎,我就在暗夜里笑了。好几次,春梅都生生地被我古怪的笑声从梦中拽醒,醒来却只会用惊惧的眼光对着我看,等我转眼看她时,她却又惘惘地向左右看,怃然不语。翌日便有丫鬟们议论,说半夜里仿佛听到寒夜里觅食的猫头鹰呜啼,那精怪的声音让闻之者莫不悚然。

半年后,李瓶儿的孩儿,被我那北京白狮子猫儿吓死了。李瓶儿也为此郁郁而终。

李瓶儿,你不能怪我。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谁让西门勾引了我,却又另有了裙钗?还厚此薄彼。

你,更不能怪我。

谁让你不早点娶我进门?一个幸福的女子,哪里会有心思,去做伤人的事情。而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都不会觉得过分。

我不会觉得自己过分。

我被命运薄待时,谁又曾,对我说过一字半句贴己话?让我心暖暖的,不要凝结成冰。

人世间,若没有人觉得亏欠我,那我就不会觉得亏欠任何人!

这条小巷,在楼道深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连个月亮影儿都看不到。灯笼只能照到脚下的路,这一路忽明忽暗,走起来就感觉高一脚低一脚的。

干娘一路叨咕,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的偏偏撞不着卖金的。你与那武二郎,郎才女貌的,真是可惜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的唉。要是早些年你看上他时,他就从了你,做个地下夫妻,明明那武大不能房事,你们若能生个一男半女,也好给武大养老送终,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也不会便宜了西门那厮,唉。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迷了眼,泪就坠下来,冰冷地,刺痛了面颊。

我不哭,今夜我不能哭,再多的酸楚,我也强忍住。只要我这段姻缘,最后还落在你手里,千转百回算什么?

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怪我自己,福浅,命薄。

谁让我这穷人家的女儿,偏偏生得肌肤胜雪,妩媚生香?谁让我命比纸薄,却睥睨八荒,被看觑自己已久的人报复,换来一段无性无爱却又挣不脱的婚姻?谁让我在最美的年华,遇到仪表堂堂的你,你这赫赫有名的打虎英雄,与我同屋进出,怎不让命苦的我心生爱慕?

我倒是想让这两情似醉如痴,可你是那样遥不可触。

好容易走出了巷口,看那月光洒了一地的银白。极目望去,树影深处有几幢深灰的屋檐斜斜探出,檐下一盏在风中摇曳的红灯笼,越发照得那朱门,斑驳破败。

那是我与你兄弟的旧宅,也是与你初识的地方。

只是台池依旧,人事已非。

怎不让人心生感慨?

好在我月下的倩影,还如十年前那般,娉娉袅袅、烟视媚行。

夜阑人静,宅院亦如十年前一样静默在夜色里,看上去无有变化。

十年前,就是打开这扇门,一眼便看到你,长身玉立,气宇轩昂。

只那一眼,我便失了魂魄。

门没有上锁,纸窗上隐隐透出晕黄的烛光,还有你那熟悉的影子,虽然隔了漫长的十年,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烛光在最北面的寝屋,你这呆子,竟比我还要心急吗?刹那间,我竟如少女般羞赧,心如鹿撞。

我推了一下门,门应手而开。我挥挥手让干娘离开。干娘不舍得离去,嗫嚅道,我在外面等你。

等什么等,难道我还跟你回去不成?我笑着唾了她一声,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干娘急得掩口道,好歹也是新婚之夜,什么死不死的,赶快打住。

嗯。

打住。

我在门侧定了定神,故意咳嗽了一声,才踏进房门。

你你你你你……

久等了么?

房间中的摆设丝毫未变,就仿佛从未间隔过这十年,仿佛,我只是昨天才离开这里。

我穿过堂屋,向亮着灯光的寝屋走去。

掀开帘子,一眼便看到了你。

一切恍如梦境。

十年前,你也是这样背对着我,然后拂袖离开。

从此,我们的生活都变得面目全非了。你失去了兄弟,我失去了名节,为千夫所指。

今夜是时光轮回吗?

真希望命运里所有的不堪,都只是一个梦境,梦醒了,你还在,你轻抚我的发梢,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和爱意。

要是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该多好?!

一阵风起,窗子洞开来,初冬的冷风由外窜入,烛光摇曳得厉害,引得人忍不住探看。

只一眼,我竟怔住。

两支烛台之间的宣德炉前,是武大的遗像,而你,竟浑身缟素。

我仿佛从梦里醒转过来,周身一片冰冷,寒凉沁骨。

你转过身来,怀里抱着的,分明,是一把刀。

你那犀利而决绝的眼神,让我不忍卒读。

我缓缓吁出一口气,心如这寂然的夜一般空洞。我怅然拔下头上一根金簪,凄然道,别脏了打虎英雄的手,我自己了断。

如同梦里那样,一把簪子,生生地刺入胸膛,因为梦了多次了,竟感觉不到痛。

我倒下时,拔出那把带血的簪子,眼底是婴儿般的纯真,我说,送你的。

你不肯接,你的嘴角,依旧坚毅得如同岩石。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可是你,竟然都不肯信我,最后一次。

簪上有字。我挣扎着说道,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我跌落时碰倒了烛台,我倒下的位置,与坠落的烛台相去不远。我执着伸出的手臂和你之间,有点点烛泪相连。

我倒下时,看见窗外的月亮很大很圆。今夜,是十五吗?我已经十年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唉。

远处的戏台里,传来一阵乐声,在这空洞而安静的夜里,每字每句,都听得那么清楚。

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厨人未眠……好良宵,可惜惭阑,拚取欢娱歌声喧……我来不及跟你细说,簪上那字,是十年前,特意为你制的: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原来,我一直,都活在自己的梦里面。

原来,那个用簪子刺我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不是说,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陨,金石可镂!却为何,你呀你,生也好,死也好,我都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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