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后

张可秀

我做噩梦了，我惊醒了，坐在床上张皇四顾。周围一片死寂，室友们仍在安睡。我坠在深深的黑暗中，想起了刚才的梦。

梦里是一片纯白色，那种能发出光来的纯白。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到，我在原地无法动弹发不出声音，甚至看不见自己。是否虚无本身就是恐惧，一种难以名状的害怕像水攀上纸张的蔓延一样浸过我的全身。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我在害怕我很害怕。远方响起一个飘渺的声音，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念着，江南，江南，像是温柔又像是漫不经心。

我拼命地从那种虚无中挣扎出来，像是溺水者那样用力地呼吸着夜里冰冷的空气。我知道那个声音是谁，我知道那是她的声音，是她。

昨天下午，她不小心撞到我了，她用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对不起，她的眼里是对陌生人才有的礼貌和冷漠。

是她，是程。

程，我们真的已经变成陌生人了，我已经快不记得我们曾拼死拼活地相爱过了。我知道你对我没了眷恋，正如我也早对你没了那份感情。可是为什么，当你用纯粹的不含感情的眼神看着我时，当你对我说话的声音里只剩下礼貌与疏远时，我会突然觉得我丢了心?

我丢了心，我的胸腔里空荡荡。这本该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啊，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空荡荡?我想，那可能只是我曾经习惯了你太久了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那么离不开你，当你真正彻底的离开时，我本能地觉得少了点什么。

对，就是这样。我只是任性地有占有欲而已，绝不是对你有丝毫留恋。我本就是如此，有些自私有些任性，我只是如同丢了玩具的孩子有些不安。

不会留恋你丝毫，我可是江南啊，我怎么会没骨气的留恋你?我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我是不会拖泥带水的。我只爱干净利落的东西，我绝不会容忍自己如此拖拉地斩不断自己的念想。

夜凉如水，我抱着被子想，程，我们真的是各奔东西了。我觉得无助，只有在夜里我才会放任自己的无助。他们在沉睡，沉睡在他们的梦里。又或者我才是在梦里，真正不清醒的人是我，是我这个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弱的笨蛋。在这个没人察觉到我的无助的夜里，我开始想你了。程，我终于有一次敢认真地正视有关你的回忆了，我该清理一下关于你的那些事情了。我拼命地不去想你，去假设我已经忘了你，我把有关你的东西都视作洪水猛兽，可是今天，那些记忆，它们在我的大脑中叫嚣着要冲出来。

我往墙角靠去，那儿有暖气，可以让我的心略略平静一下。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你。

去年十月中旬的阳光打在你身上，教室里只有你在，你在抄写那些化学方程式。程，你说当时的我怎么会那样把作业扔给你就跑去打球?我们还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啊，我怎么就会认定了你的善良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要你做这做那?

又或者，你身上本身就带着那种人畜无害的气息。你就是如此，善良到了可欺的地步。

你在十月的阳光里抬头对我微笑，你的笑容永远那么好看。我走近你，暗暗地在心底骂自己混蛋。我听见自己对你说，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你点头，说好啊。

那天看的是《魂断蓝桥》，你伤感到掉泪，我却只顾握着你的右手睡觉——程，你同样也明白，我并非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本能地想牵着你的手而已。你依旧纵容我，像妈妈对待她幼小的孩子。那是我第一次牵你的手，你的手指修长纤细，我握着它十分踏实地睡完全场，那是你给的安心。

过了那天，你还是我的普通朋友，你茶色的眼睛那么清澈。我知道你是不懂得所求的人，你也知道那时我心里正眷恋着另一个女孩子。你什么都看得透透的，却也会在我身边装傻陪伴我。程，现在回想，你天天听我诉说着对他人的爱恋时，到底有过多少难过?你怎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对我微笑?又或者，你正是因为不会有所索求所以才这样不露声色?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对我好，难免开你玩笑，你对别人笑称只当我是弟弟，又因你待人素来很好，这话也慢慢的被搁下不再提。你存在于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你关心我的生病安慰我的难过陪我的无聊帮我洗衣服做值日整理书桌记笔记，你买奶糖时分我一份，你听歌时递我一个耳机。你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进我的心里的吧，你让我随随便便就能想起你，抬眼就能看到你，什么事情都跟你分享，什么困难都想有你帮忙。

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年半。高二的那个寒假，你还记得吗?

那个寒假，你们家里出了一点变故，你的语气里有了难过。说来惭愧，这么久以来，你才开始在我面前露出难过，我到底是多么的让你不安不信。我学着你对我的样子安慰你那些失眠的夜晚；陪你聊天学着站自你的角度上去感受你。当我真的用心的去想你，翻阅起你的一切，才发现你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平时的那些坚强都是强装出来的，才知道你对人总是掏心掏肺的好只是习惯，因为你相信总有人也会那样对你好的。是不是你习惯了这样，滴水不漏的自我保护只是没有人可以让你安心地依靠。残破的童年少年让你学会了如何隐藏感情，那么你的善良又是多么的难得，程。

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慢知慢觉又肆意挥霍你对我的用心，不知道你的难。

你像一个玻璃娃娃，让我的心疼也是小心翼翼。

那个寒假，那个让我真正看到了你的脆弱的寒假，那个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回味的寒假，那个让我真正开始爱上你的寒假，那个你依赖于我的寒假。

程，我真的是诚心诚意地感谢那个寒假，它让我看清了原来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我无法抑制地担心你，心疼你，想再站到你身边听你温婉地叫我江南。

在这个夜里，我模仿你的语气，念出江南二字。江南，这两个字从你口中吐出时总带有无限深情。除了你，再没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念得如此旖旎。

寒假开学时，我提前一天到校——其实不过想早点见到你罢了，但心里明白你是不会也到校的。是不是陷入了爱情的人就是这样，做着无意义的傻事又不能停止。我爬窗户翻进教室，坐在你的位子上发呆。然后，鬼使神差又预谋已久地翻开了你的日记。

我开始真正地看到你的所想，你永不提及的过往，你没有记忆的童年，你平静笑容下的悲伤，你反复无常的胃病，和你藏在很后面的那颗心。

程，合上你日记的那一霎那，我想，我是爱你的了。

可是，我没有所谓的“表白”，我幼稚地以为你肯定更爱我所以会是你先说。我后来甚至幼稚地去惹你生气故意不接近你让你觉得我重要。呵呵，程，我怎么那么孩子气?

当我发现我那么喜欢你之后，才看到你身边围绕的男孩子不止我一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我这么笨看不到你的美好的。去年的三月份，对吧?那段时间我们总是闹别扭，一点点小事我都会很生气。程，其实我不过是在吃醋罢了，干嘛总有那么多多余的人夹在我们之间?让他们都滚蛋!

程，我那么在意别人靠近你，并不是因为不相信你，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一直那么相信你，信你的每一句承诺。直到今日，依旧相信。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怕你被别人抢走。

闹得最凶的那次，是在晚自习。忘了为什么了，我是真的忘了。我只记得我躲了起来，你满世界地找我。我一个人坐在偏僻的小楼梯口时不断的在想，你怎么还不来，程，你怎么还没有找过来。你来了，你狠狠地撞到我身上狠狠地抱住我对着我的肩膀就咬了下去，你咬得那么用力，很疼，现在我都记得那种疼。你骂我任性不讲理不理会你的担心。

程，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自以为是的霸道的占有性极强的爱，你那么聪明，肯定都知道，对吧?

那天的晚自习，我们翘掉了。一整个晚上我都抱着你，把你按在我怀里。我第一次知道我可以这么用力地去爱一个人，带着疼痛，不顾一切，一刻见不到就会窒息的那种。

让我想想所有关于你的细节，让我回味你给的甜蜜。

去年清明放假的那天下午，教室里没人了。你坐到我的左边安静地看书，你的右手与我的左手紧紧缠绕，十指相扣。我侧过头去看你的侧脸，你的头发刚刚洗过，湿润地打着卷儿散下来，那么长，像一大把水藻。你的洗发露带着那种暖洋洋的香甜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用力去嗅。你的睫毛上沾有细小的水珠，把你微微婴儿蓝的茶色眼珠映得非常漂亮。我突然有莫名的心疼，忍不住把你拉进我的怀里。

我把脸埋进你的长发里对你轻声地说：“程以后我们不分开了好么?你只属于我好不好?我们好好在一起行吗?”

我感到你在我怀里用力地点头。

我把你的脸捧在手里，轻轻地吻你。程，当时的我以为我会认认真真地守护你一辈子，不离不弃，再难都会陪你走下去。

当时的我认真地向你承诺，再怎样我都会陪你走下去。可是程，我对不起你，我后来并没有陪你到达你要的天长地久。

三个月，从四月到七月，我们的幸福只持续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我送过你一枚戒子，上面有你最喜欢的数字12。我每天至少拥抱你十分钟，少了这十分钟我会整夜无法安睡。我不停地对你讲爱你爱你，说着大学以后要赚钱养你让你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在我英语课本的扉页写满了纳兰词，你说要我以后看见纳兰就想起你。你把你的一根长发封进了我的桌面，我习惯解不出题时看它。你在我的衣服上乱涂鸦，涂满了你喜欢的诗句。

我们放肆的相爱着，我们以为我们就可以这样走下去。

可是，仅仅相爱，是构不成相守的。

七月之后，是暑假。

我妈妈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不停地劝我离开你，她掉的眼泪我都知道，我也明白是她故意让我知道的。可是她是我妈妈啊，为我操碎了心的妈妈，我怎么忍心让她再为我担心。我必须要听话，要体谅她的辛苦，所以我遵从了她的要求，承诺要和你分开。我们不是言情剧，我不会为了你和家人对抗，我做不到。对不起了程，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已垂垂老矣。说不定以后有缘我们还会在一起，可是为了妈妈我情愿不要这高中的恋情，她一个人带大我已经太辛苦了，我必须体谅她，你说对不对?

程，我本来就不是叛逆的孩子，我习惯了听妈妈的话不让她伤心，我习惯了作为她全部的世界把她的喜怒哀乐扛在肩上。我并非为了未来为了前程离开你，我只是为了我的妈妈不难过不担心。

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了解我，了解我的屈服了解我的退让。我知道你绝不会怪我。可是程，这一切该如何向你开口?

暑假回来后，我像之前一样对你笑，你开心地抱住我。我抚摸着你的头发，心里是止不住的伤悲。

你那么敏感，当察觉到我要离开时，你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惶惶不安，你能在我身上嗅出危险的味道来，你在拥抱我时开始莫名掉泪。

十天，我整整挣扎了十天，我那么离不开你啊。我知道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会没法离开你的。我抱着你，在心里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像说“永远爱你”一样温柔地对你说：“程，我们分开吧。这样下去不好，分开吧。”

那大片大片的眼泪打湿了我的白T恤，你死死地抱住我。我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大的力气，让我都呼吸不过来了。你说，好吧。要离开的话就走吧，不过给一个理由好么。

程，我的程，你让我怎么回答你?我除了抱你抱你再推开你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程，你问我以后还是不是朋友。我只能说是。

是朋友?我怎么会和你“是朋友”?我怎么和你“是朋友”?自从分开后，你和我打招呼我假装看不见，你向我走来我远远躲开，你叫我江南我摆出一脸的不耐烦，你的关心我更是拒之千里之外。我不敢靠近你，不敢和你讲话，不敢接受你的关心，我怕我无法克制自己。我怕我一靠近你就忍不住想触碰你的脸颊，我怕我一和你讲话就会沉溺在你的声线中不理会之前承诺妈妈的话，我怕我一接受你的关心就会止不住的心酸难过。我对你，除了冷漠就是冷漠。程，我只能这样，只能这样。我越是对你冷冰冰越是证明我放不下你啊程。我只能这样遮掩起自己的感情。我拒绝接近你想起你，我怕我一开始思念便止也止不住。像今夜，想起你，想到我几欲落泪。

从去年九月，到现在三月，七个月。七个月间，我会突然想起你，突然想见你。你藏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藏在我的白色外套上，藏在我的数学笔记里，藏在我手中奶糖的甜腻中，藏在我日历表上划过的痕迹内。你不在教室时我会看着你的课桌发呆，你在教室时我装作看不见你。我知道你在看的书是什么名字，我知道你背诵到了《诗经》的第几篇，我知道你哪节英语课没认真听哪节语文课在写东西。偶尔我会撞上你的视线，但你总是很快地别过头去。你剪了短发，把我留下的指纹全部剪掉了。

一度我以为，我们只是暂时分开。高中以后，我们会再在一起的。可是前天，我清晰地听到你对同桌讲，错过的事情就是永远错过了，没那么多未来可以重来。

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懂得，你并没打算过“重来”，或说你早看透了我们的缘分到了头，红线绕来绕去但就是短了一截。你比我冷静，你清楚高三之后是各奔东西，你不像我抱着孩子气的幻想。你抽身而退，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小。你知道若想不绝望就别抱希望，你知道尽头是绝望所以你不怀希望。

可我才懂得，一切都结束了。在你看我时越来越冷漠的眼神里，在你越来越有距离感的笑容里，在你早已把我当空气对待不再试图和我讲话的岁月里，在你剪下来散了一地的长发里，我们的故事，早结束了。

现在是凌晨四点了程，这是一天中你最喜欢的时间。你说凌晨四点的夜空是最洁净的蓝宝石，你说凌晨四点的夜空温润得能让人掉下泪来。我在这个有些清冷的凌晨四点，闭上眼睛，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