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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人物晚唐诗

2012-04-29李勇

艺术品鉴 2012年4期
关键词:汪曾祺写字文章

李勇

好文章必有好句子,好句子未必看着漂亮。像汪曾祺《詹大胖子》里这几句: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

很简单,有点绕,但是真好。

他的文章极像聊天,聊天似的慢条斯理,聊天似的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似的说到哪儿算哪儿。

读了汪曾祺的文章,会觉得聊天很美,因为他的文章是诗化的聊天。

上世纪四十年代,汪曾祺(1920—1997)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读书时,受老师沈从文影响,开始发表作品。沈从文上课不善讲,但会引导,布置的作文题是《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汪曾祺文章始终保留着沈从文的气息。

五十年代,北京文联主席老舍很欣赏手下这个青年,常夸赞他的才华。

此后,世事浮沉,汪曾祺既有当“右派”的落难经历,也有参加“样板戏”《沙家浜》创作班子的“殊荣”。七十年代末,进入新时期,年届花甲的汪曾祺才真正写出了自己,以一系列散文笔调的短篇小说享誉文坛。

《受戒》是汪曾祺1980年发表的,这个短篇让中国文学界吃了一惊。它太另类,不合三十年来形成的以小见大、一波三折、在斗争中塑造典型的路数,而是以闲聊的语气,说风情、讲故事。说水乡的一座小庙、小庙里的几个和尚、和尚算账打牌杀猪,讲小和尚明海和女孩小英子的情窦初开。题目叫“受戒”,讲了小英子陪明海参加“受戒”仪式,给头顶烫戒疤的事,更写了一群不受清规戒律束缚的世俗中人,写了一种自在美好的世俗之情。

《受戒》出炉的时代,文学嫁入政治豪门已久,受了封赏,也受够了气,终于开始自尊起来,回到民间,过柴米油盐、琴棋书画的生活。汪曾祺可算是一个开风气的人物,早早地接近民俗,远离政治。

“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很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汪曾祺说,这就是小说。他的文章就是在谈、在聊,由一个事开头,娓娓道来,感情不是步步展开,而像即兴展开。时而笑,时而泪,时而庄,时而谑,如流水一般。很多人小时作文,都被老师批过记流水账,汪曾祺却说流水账是一个好词,因为流水是最美的,好的文章是生活的“诗意的”流水。诗意是流动在语言中的。关于语言,汪曾祺谈得最多,他认为语言是作者人格的一部分,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的基本态度,甚至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芦荡火种》手稿《芦荡火种》后改名为《沙家浜》

《受戒》开篇不久,明海轻轻松松地随舅舅出远门去荸荠庵“当和尚”,有这样一段: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片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儿地推他:“快走!快走!”

“好大一个湖!”是13岁孩子的写景和抒情,最后一句舅舅的催促不也是心理描写吗?段落中罗列的这店那店,不加修饰、不成句式,大概也是符合目不暇接又不明就里的心理真实的。一段话,看似简单,实则功力很深!

《受戒》中一句有趣的话:

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明海小时毛笔字写得好,村里人这样夸他。这句子中有作者特有的不动声色的幽默,似是在和村里人开个小玩笑,其实也不尽然。一般说来,功力好、笔下有力,是会把笔画写得更黑一点,墨汁渗入得更充分;结构好,留白清楚,也会让字显得更清爽、更黑一些。这并不是一句外行话。想到这一层,会觉得这句话很饱满。

汪曾祺认为,每句话不妨普通,但组合在一起却要出彩。他常以写字做例子来讲这个道理,单个字不一定怎么好,但放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书法家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而是一行一行、一篇一篇地写。他不止一次地引用过包世臣一段书论:

汪曾祺手稿

古帖字体大小颇有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吴兴书则如士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之色人人见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引自包世臣《艺舟双楫》,与汪文所述略有不同。)

“空白有字”是一个很好的说法,字中的空白,字间的空白,都是要经营的。经营的最高境界像是不加经营,很自然,自然到像爷爷和孙子在一起那样没有隔阂。赵孟頫(吴兴)虽是一代大家,在包世臣看来,还没有达到这种自然之境,他的字更像一群读书人挤在一起,个个衣冠周正、彼此互敬互让,但脸上仍是“争先”之态。

借这一段来谈语言,是对文字境界的追求,也显出他对书法的理解。他最赞赏徐渭书论中的“侵让”二字,即字与字的互相照应,有侵,有让。他说:“如字字安分守己,互不干涉,即是算子。如此书家,实是呆鸟。”

汪曾祺习字有幼功,少时习练唐楷和魏碑,于《张猛龙碑》格外用过力。据作家邓友梅说,五十年代汪在文联工作时,露过几手,用欧、颜、柳诸体分别书写,各显其态。不过那时人们并不把书法太当回事。八十年代以后,文学热,书画也热,汪曾祺以书画遣兴,作品也常被人收藏。一次他参加笔会,有求必应,兴致很高,不像某些书法家摆架子。写的是自撰的或喜欢的词句,有一位部门头头让他写“清正廉洁”,他虎着脸不写,说:我不写,我不知道你们清正廉洁不。他不想写那些俗语套话。书写是游戏抒怀,不是制作应酬!

在《字的灾难》一文中,汪曾祺谈论北京大街小巷的牌匾字,有褒有贬,总体印象是新不如旧,他很客气地批评了刘炳森隶书笔画的扁、光、无古意和李铎行书的“险怪”、“有怒气”。他在泛滥的牌匾中看出了浮躁的文化心理,“希望北京的字少一点,小一点,写得好一点,使人有安定感、从容感”。见解犀利中肯,亦颇有苏轼“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的自信风趣。

应该说,汪曾祺书法功力不错,没有古代名家那样的雄厚笔力,韵味却非常纯正,有传承又自出己意。偶显松垮,但不浮不躁。比之当代书协领导,绝无愧色,如果比起如今很多出名后才抄起毛笔四处题写的作家来,更强得多。

汪字以行书居多,也做隶书,很内行。他的行书里有隶书味儿。他写过的碑帖很多,没有在哪一家上打底子,有时即兴的感觉多一些。他喜欢米芾,晚年又嫌米字太霸气,自觉积习难改。他说不喜黄庭坚的字,其实他的字里就有很多黄庭坚式的长横长捺。为了把字写得有“侵让”,不那么安分守己,他在黄字的开阖变化上吸取了不少东西。

汪曾祺的画也很有意思,主要是花鸟草虫,间画人物,不像专业画手技法纯熟,也没有那些套式。

一僧菩提树下闭目静坐,上题两个大字“狗矢”,还加个感叹号。初看吓人一跳,联系到禅宗的公案,自然明白狗屎何来,那个“!”原是催人顿悟的棒喝。

“我的画也正如我的小说散文一样,不今不古,不中不西。”汪老这话可说得有点大了,他的画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的文等观。他的画好,是好在有文学的支撑。孤零零的野草,满头黄花,一根长茎,旁边竖题“秋色无私到草花”,就成了岁月荏苒的一声长叹。

“书被催成墨未浓”,汪曾祺题过这句款,固是自谦,如以他文章的醇厚做参照,也是实话。

汪曾祺成名于60岁,他的艺术黄金时代始于60岁。他的才情被压制了太久,在新时期得到散发的机会。他已不是铺排的年龄,他的情调是绝句与小品文。他不会把米做成米饭就端出来,他拿出的是一瓶酒。

“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这话很多人说过,汪曾祺也很推许。借用于汪本人,说他艺术风格中的平淡洒脱和工致孤高,也算合适。

临帖是很舒服的,可以使人得到平静。初中以后,我就很少有整桩的时间临帖了。读高中时,偶尔临一两张,一曝十寒,二十岁以后,读了大学,极少临帖。曾在昆明一家茶叶店看到一副对联:“静对古碑临黑女,闲吟绝句比红儿。”这幅对联的作者真是一个会享福的人。《张黑女》的字我很喜欢,但是没有临过,倒是借过一本,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张黑女》北书而有南意,我以为是从魏碑到二王之间的过渡。这种字体很难把握,五十年来,我还没见过一个书法家写《张黑女》而得其仿佛的。

写字,除了临帖,还需“读帖”。包世臣以为读帖当读真迹,石刻总是形似,失去原书精神,看不出笔意,固也。试读《三希堂法帖·快雪时晴》,再到故宫看看原件,两者比较,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看真迹,可以看出纸、墨、笔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运墨,纸墨相得,是从拓本上感觉不出来的。

二王书如清炖鸡汤,宋人书如棒棒鸡。清炖鸡汤是真味,但是吃惯了麻辣的川味,便觉得什么菜都不过瘾。一个人多“读”宋人字,便会终身摆脱不开,明知趣味不高,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王大令的字的确比王右军写得好。读颜真卿的《祭侄文》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颜字,并且对颜书从二王来之说很信服。大学时,喜读宋四家。有人说中国书法一坏于颜真卿,二坏于宋四家,这话有道理。但是我觉得宋人字是书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点是少拘束,有个性,我比较喜欢蔡京和米芾的字(苏东坡字太俗,黄山谷字做作)。有人说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则终身摆脱不开,想要升入晋唐,就不可能了。一点不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打一个不太好听的比方,一写米字,犹如寡妇失了身,无法挽回了。我现在写的字有点《张猛龙》的底子、米字的意思,还加上一点乱七八糟的影响,形成了我自己的那么一种体,格韵不高。

我也爱汉碑。临过一遍《张迁碑》、《石门铭》、《西狭颂》,看看而已。我不喜欢《曹全碑》。盖汉碑好处全在筋骨开张,意态从容,《曹全碑》则过于整饬了。

有人说写字、画画,也是一种气功。这话有点道理。写字、画画是一种内在的运动。写字、画画,都要把心沉下来,齐白石题画曰:“心闲气静时一挥”。心浮气躁时写字、画画,必不能佳。写字画画可以养性,故书画家多长寿。

作画,总得先有个想法,有一片思想,一团感情,一个大体的设计,然后落笔,一般说,都是意在笔先。但也可以意到笔到。甚至笔在意先,跟着感觉走。

叶燮论诗,谓如泰山出云,如果事前想好先出哪一朵,后出哪一朵,怎样流动,怎样堆积,那泰山就出不成云了,只是随意而出,自成文章。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是写诗作画,主要靠情绪,不能全凭理智。这是对的。

写字画画是一种高度兴奋的精神劳动,需要机遇。形象随时都有,一把抓住,却是瞬息间事。心手俱到,纸墨相生,并非常有。“殆乎篇成,半折心始”,有时也会产生超过预期的艺术效果。“惬意”的作品,古人谓之“合作”——不是大家一起共同画一张画,而是达到甚至超过预期效果的作品。“合作”,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精品”。搞出一个精品,是最大的快乐。“提刀却立,四顾踌躇”,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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