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衣来
2012-04-29杏子
杏子
一座城市的魅力常以本土特色的风物来彰显,名镇、名园、名宅、名刹、名街、名店都是理想的首选,而一座有着深厚历史积淀的古城,则不仅有矗立百年的建筑物,更有从城市文化和城市历史中孕育出的独特艺术。对于六朝古都——南京来说,汤汤秦淮水,六朝粉黛色,终究没有“天上云锦”来得清丽和高贵。云锦,以其明艳夺目的色彩、高贵雍容的姿态、细密精致的纹理,再现了一个锦上金陵。
清 云锦龙袍
此锦只应天上有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明末诗人吴梅村的诗,可能是最早以文字形式出现“云锦”字样的史料。饶有意味的是,明代却并无“云锦”这个专有词汇,并且古代诗句多单音节字,少多音节词,那么,诗句中的“云锦”可能就不是一个词。怎么解释?最好分而析之。
诗句中“云锦”的“锦”字,从造字法来看,是形声字,从“帛”,“金”声。“帛”是丝织品的一种,“金”和“帛”的组合,便是很名贵的丝织品;从意思上来看,唐人颜师古在注《急就篇》时说:“织彩为文日锦”,意为以五彩的丝线织就纹理图案便是锦;而从释名上看,《释名·采帛》:“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惟尊者得服。”锦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戴。“名贵”、“五彩”、“尊贵”、“明艳”、“纹理”等等一切美好的词汇,似乎便是“锦”与生俱来的特点,造物主就是这样偏心。所以,也不难想象,在现代汉语里,一切与“锦”相关的词语都是那么动人:锦心绣口、锦绣山河、锦囊妙计、锦瑟年华……
诗句中“云锦”的“云”字,大约是指天上的云彩,上句“云锦烂”正好与下句“雾绡空”相对,也符合诗词工整的平仄。自古“云雾”不离,也是这么个意思。揣测这句诗大约是:秀丽的江南是多么美好啊,织布的机子唧唧作响,巧慧的江南女子堪比天上的织女。你瞧,孔雀羽毛绣成的云彩图案多么绚丽明艳,用沁凉的蚕丝织就的凤凰在云雾里婉转,新成的秀样里,还团着健硕的劲龙与凤凰遥相呼应。由此,明人吴梅村诗句的“云锦”做“云彩纹样的锦”解释似乎更合适。
清 蓝地花卉纹云锦
清 红地宝相花云锦
清 云锦
“云锦”作为丝织品中的一个专有词,大约始于清代道光年间苏州所建的“云锦织所”。最早的文字记载则出自于民国时期南京的《工商半月刊》杂志,指其金银丝线的用料考究、慢工细作的技术精湛、五彩绚丽的图案典雅,宛如天上彩云般瑰丽,或许恰是从吴梅村的诗句中得来。“云锦”便因其灿若云霞、美若绮云而流传开来。
史料虽精准,终究有些遥远。史料之外,那些在民间口耳相传的云锦故事却自有一种温暖的生气。玉皇大帝为装裱天宫,命令天上的织女赶织锦绣。芊芊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织女们朝就云锦,夕成绮云,无不美轮美奂。世人抬头看天,十分羡慕和神往,玉皇大帝就让织女将织布手艺传授世人。自此,天上的云锦也在凡间扎根;也有云锦娘娘一说。云锦娘娘是天上掌管丝织业的神仙,为了解救人间一个被地主苦苦相逼劳作的织农,派仙女下凡助其一臂之力。仙女织就的云锦灿烂明艳,方圆十里都被耀以光芒,更神奇的是,机杼变成了聚宝盆,源源不断生产出云锦。故事版本虽不同,却都颇有“此锦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味道。经过传奇故事的渲染,云锦的神意又添几分。
天上织物落金陵
天上织物不偏不倚,可可儿地落在了金陵,自有她的道理。常识里,人们都知道我国古代丝织业最早是在黄河流域中下游的河南、河北、山东一带以及汉代起始的川蜀地区出现和发展的,长江南岸以及南方地区则主要是麻葛织物,作为丝绸精品——云锦又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呢?
这首先得益于三国时期,割据江东(今南京一带)的孙吴政权,积极发展蚕桑丝织所奠定的纺织基础;之后又在东晋时期的建康出现了专门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经过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代王朝的渐次发展,在宋政权南移,全国丝织(特别是高级锦缎)生产重心几乎完全转移至江南后,云锦便有了脱胎于宋代“彩锦”的端倪。
到了元代,蒙古人入主中原,国力的扩张使黄金开采量增大,蒙古统治者崇尚用真金妆点官服,这势必影响当时全国的丝织业。同时,江南不可比拟的自然条件,丰富的蚕桑资源以及卓越的工匠技艺等因素都促使了南京成为云锦的故乡。南方精秀的丝织质地与富含大漠游牧民族的审美情趣一经结合,便使得以织金夹银为主要特征的云锦脱颖而出,后来居上,成为最珍贵、工艺水平最高的丝织品种。南京云锦织业胜极一方,在鼎盛时期曾有3万台织机,近30万人从业,是当时南京最大的手工产业。
明清时期,南京云锦品种猛增,技艺猛进,迎来了云锦的鼎盛时期。明代官府在南京设立织染局、“神帛堂”与“供应机房”,都是属于中央系统管辖的。清代在南京设江宁织局,是织造御用锦缎的主要生产部门,《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是江宁织局的织造。而云锦也发展出妆花、库锦、库缎等几大类,所用丝线不仅有金银,还有名贵动物的羽毛,比如孔雀。
元、明、清三朝都曾指定云锦为皇室御用贡品,广用于龙袍、凤衣、以及神袍、祭垫、帷幕等制作,后来也用于制作蒙、藏、满等少数民族的服装。其用途决定了云锦用色浓艳对比强烈、花纹图案大气雍容、质地精良温润,又常以片金勾边,白色相间并以色晕过渡,使云锦在浓厚质朴的生气间自有一种流丽华彩的神韵。
如此,“云锦”形成于元,盛行于明、清,至今已有1500年的历史。
远看颜色是云锦
“远看颜色近看花”,是我国民间染织设计上检验成品效果的一句名言。“颜色”居首,且是“远观”,足见民间传统审美中,还是钟情于远望中第一眼的那抹色彩,颇有几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神韵。对颜色的特意关照,不止是染织。《红楼梦》里服饰的妙处也恰在颜色:林黛玉的衣着是淡绿或淡黄;薛宝钗是蜜合色、玫瑰紫、葱黄;王熙凤则桃花撒红、五彩刻丝,人物性格随颜色活脱脱地带出;从海上翩翩而来的张爱玲,浸淫在十里洋场的声色中,见惯了霓虹琉璃,却也对大红大绿情有独钟。
说云锦,更是离不了说颜色。如果,云锦的美有十分,那么,瑰丽的颜色则占五分。在云锦设计上,老艺人有这么一句话——“跑马看妆花”。“妆花”是云锦织物中色彩最华美、配色最丰富的织物。骑在马背上飞奔过眼于“云锦妆花”,只一瞬间的功夫,要想给飞驰而过的骑马人以鲜明的感官刺激,非明艳动人的色彩不能。从这个坊间意味浓厚的话语里,可以想见,云锦老艺人们,深谙色彩对于聚焦视线的重要性。
云锦的用色多青、红、黄、绿、紫、白、黑,少弱色和多次的间色,这和中国传统向来爱好温暖、明快、鲜艳、强烈积极色的审美倾向有关。其中底色多是,大红、深蓝、宝蓝、墨绿等深色,也包括黄色,不过黄色只有皇帝的袍服和御用的装饰织料才能使用;而主体花纹的配色,多用红、蓝、绿、紫(包括酱色)、古铜、鼻烟、藏驼等深色,当然更少不了金、银(金线、片金、银线、片银)的装饰,颜色的搭配自有一种庄重、典丽、明快、轩昂的气势。
清 黄地宝相花纹云锦
清 黄地几何纹云锦
清 龙纹云锦
清 黄地龙纹云锦
云锦的配色最妙处在于,有时会根据纹样的特定需要,对实物的颜色进行一番浪漫主义的改写。如天上的云,有乌云、白云、灰云之别,若以实论实,则必定破坏锦上的鲜丽色彩。这个时候,云锦老艺人们便犹如画布上的造物主,重新赋予云纹以新的生命形态:“四合云”、“如意云”、“七巧云”、“行云”、“勾云”,并用红、蓝、绿来敷色,又佐以浅红、浅蓝、浅绿为外晕,以增加色彩的节奏和美感。古诗里常有“碧云天,黄花地”,想不到在云锦里竟实现了意境。人们非但没有指责古诗失实,反而将其称作“神来之笔”,云锦对色彩的浪漫主义处理也堪称一绝。如生活中的莲花,多红、粉、白,而云锦常将其做蓝灰或紫灰处理,以“缠枝莲”为例,为的是协调佛教艺术的庄严、沉着、宁静。
巧慧的云锦艺人们,不以实圈囿美,而以美生美,如此创造出的颜色,名目非常丰富。如把明、清两代江宁官办织局使用的色彩名目,从有关的档案材料中发掘出来,再结合传世的实物材料去对照鉴别,或许可整理出一份名目极为丰富且有民族传统特色的云锦配色色谱来。远看颜色是云锦,只那一瞥,便牵住多少古人和今人的目光?
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金文《五福龙》
最是吉祥纳福意
“织彩为文日锦”,云锦之所以雍容华贵、精美绝伦,除了颜色,便是图案了。如许五彩的丝线,在经纬分明的缠绕和编织间,幻化成了一幅幅色彩艳丽、晕色和谐、栩栩如生的图案花纹,俨然一件精美华丽的丝织艺术品。
云锦在古代是皇家贡品,大多数图案便有浓厚的皇家色彩,最突出的便是“龙”与“凤”的大量出现。这类图案常将浪漫主义色彩的抽象纹样和自然现实的具象纹样相结合,颇具理想主义气质。
在封建社会里,“龙”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权力,是九五之尊的象征,龙纹也便成为御用袍服和宫廷装饰上不可缺少的纹饰主题。在云锦中,龙的形态千变万化,随势而行:正龙、团龙、盘龙、异龙、降龙、卧龙、行龙、飞龙、侧面龙、出海龙、入海龙、戏珠龙……又相衬于云纹、海水,巨龙在云山雾海间纵腾翻越的宏伟气势跃然于锦上。
“龙”是天子,“凤”便是皇后了,凤纹在云锦图案中也是应用较多的题材。云锦中,常将“凤”设置于牡丹或莲花之间,有“龙凤呈祥”、“凤戏牡丹”、“凤莲”的纹样,正是以“凤为鸟中王”、“牡丹为花中王”来寓意后妃们的特殊地位和尊贵身份。
“龙凤”纹样的云锦有其特殊意义,一般人难以染指,而其他云锦图案在花纹组合上却大多寓有吉祥含义,寄托了普通人祈福的愿景。如大朵缠枝花卉(牡丹、莲花、梅花、菊花、兰花、桃花、芙蓉、玉兰),又如瑞兽虫鸟(狮子、老虎、鹿、象、鲤鱼、蜜蜂,蝴蝶、大雁、喜鹊、鹦鹉),还有瑞草、瑞云,以及表示吉祥的“八宝”、“暗八仙”、“吉祥”、“寿”字等图案纹样,颇具民族风格,传达了人们祈求幸福和平安的愿望,是中国传统吉祥文化的完美体现。
人们祈福的意愿远不止如此,云锦艺人借助汉字的魅力,或象形、或谐音、或喻意、或假借,将生活中常见的一些素材组合起来,便赋予他们别样的意义:如瓶—(平)安纳福,蝠—五(福吉)临门,鱼—年年有(余),牡丹代表富贵,石榴代表多子,鸳鸯代表爱情等等。这些纹样都有一定的祥瑞寓意,是云锦艺人们对生活的良好祝愿。此类纹样云锦不仅是士大夫之家的最爱,也会在民间百姓娶亲嫁女等喜乐场合出现。如此一来,云锦服饰不仅在庙堂高殿散发皇家威严、在后宫庭院展现富贵之气;也在钟鸣鼎食之家,寄托士大夫优雅的情志;亦在布衣之族喜庆之时,增添喜乐安康的气氛。这恰恰决定了南京云锦纹样服饰不仅是雍容华贵、气质非凡的皇家贵物,珍稀瑰宝,而且是雅俗共赏、蕴藏吉祥如意的民族文化象征。
成如容易却艰辛
神话里的织女们朝就云锦,夕成绮云,劳作的进程带着浓厚的浪漫色彩,而人世间的云锦“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云锦的纺织不仅需要特殊的纺织设备,而且需要心灵巧慧的人通力合作,且要经年累月才能完成,《天工开物》里所谓“天孙机杼,人巧备矣”便是这个意思。
织造云锦的特殊设备便是大花楼提花织机,它机长5.6米、宽1.4米、高4米,结构非常独特,与日常生活中所见的织布机很不一样。每台织机分楼上楼下两部分,织造时,楼上拽花工根据花本要求,提起经线,楼下织手则比对织料上的花纹,妆金敷彩,抛梭织纬。一根纬线的完成,需要小纬管多次交替穿织,自由换色,工艺复杂的程度,非巧慧之人不能为也。如此两人合作,一天也仅能织5-6厘米。据说,元代时有一位皇帝的云锦龙袍织了有足足十五年之久。故常用“寸锦寸金”来形容云锦的名贵,想来不是杜撰和妄意的。
一件云锦织品的完成常要经过很多道程序和工艺,其复杂程度,工艺之难,手艺之精,恐怕是现代机器流水线所无法想象的。
其工序概括起来,大致有五部分,即纹样设计、挑花结本、造机、原料准备和织造。大意是设计人员先将纹样的规格设计好,依样填绘意匠图,用纵横小格表示长短密度;其次用古老的绳索记事的方法,把花纹图案色彩转变为程序语言;接着根据所织云锦的品种、规格,把织造云锦所需的经丝,按照地部组织、纹部组织的不同要求分别安装到位,使其符合织造的需要;再接着准备生产所用的主要原料——蚕丝,最后拽花工与织工利用经丝与纬丝交织开口,分别依次推出丝线。程序的复杂已然让现代人咂舌,但这才仅仅是大的程序步骤,因为在几乎每个大的程序里,都会有成百个小程序的准备。大程序不过是“万事俱备,只欠一织”而已。
以原料准备为例。仅真金线制作技艺,工序前后就要经过做粉、打纸、褙金、担金、熏金、砑金、切金、做芯线、搓线、摇线等十几道工序,而“打纸”这道工序,里面竟然还有12道工序。等切好的比头发丝还细的扁金线,缠绕到棉纱上,被搓成真金线的时候,真有种“千锤百炼出深山”的意味了。
除了真金线、银线为原料外,还有用动物鲜亮的羽毛做丝线,这就更考验人的手艺和功夫了。《红楼梦》里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章里,宝玉从贾母那得来的便是一件用孔雀羽毛绣织的披风。宝玉贪玩不小心烧坏了一块儿,众丫鬟干着急,也只有“心比天高”“风流灵巧”的晴雯敢来一试。小心缝补一夜,才瞒天过海,不过,晴雯也因此病情加重,终送了性命。
寸寸计较,才换来寸寸质金。金光灿烂的背后,云锦匠人付出了多少辛苦劳作和清苦寂寞的光阴。坊间曾流行一句话“前世骂爹娘,后世进机房。冬天不烤火,夏天不乘凉。”想来不是谁都能轻易绣出如此美妙的华章。更让人唏嘘的是,即使在今天,现代机器也不能完全复原云锦的生产过程。
考究的用料、瑰丽的色彩、雍容的纹样、精细的织工,使云锦在悠长的岁月里一直深得人们的喜爱,更是位列中国古代三大名锦(南京云锦、成都蜀锦、苏州宋锦)之首。然而“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终究抵不过“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六朝的繁华梦虽好,梦醒时分也有些许寂寥,如同南京云锦在现代的命运。云锦对特殊设备的要求,对手工艺人的依赖,使其在这个一切向现代化进程看齐的时代,显得缓慢而古老,甚至一度成为制约其规模化生产的瓶颈。
不过,值得欣慰和高兴的是,在南京云锦2009年被联合国授予“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有很多人加入到现代南京云锦的生产中来。他们不仅复制古代的云锦珍品,而且将其创新以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创造的织品有靠垫、被面、装饰画、壁挂、屏风……现代南京云锦俨然成了既古老又时尚的文化艺术。当现代人的肌肤触到那沁凉的丝线,抚摸细密的纹脚时,会不会透过锦上烟岚看到一个繁华的金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