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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风暴中自由的欢欣

2012-04-29沈苇

江南诗 2012年5期
关键词:冯至穆旦里尔克

沈苇

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

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

常想飞出物外,却为地面拉紧。

是写在天上的话,大家都认识,

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

是英雄们的游魂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

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

太肯负责任,我们有时茫然,

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

用你来取得众人的和平。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聪明,

带着清晨来,随黑夜而受苦,

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

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

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旗》写于1945年5月,时年穆旦二十七岁。三个月后,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而三年前,二十四岁的穆旦作为中国远征军的随军翻译,出征缅甸战场,经历了严酷的生死考验(野人山战役、原始森林、断粮与饥饿、撤退印度……等等)。提及这一背景,并非说这首诗是写抗战的,或与战争有关,而是,对这一背景的了解,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一位诗人和他的作品。我们倾听到的是:在苦难与动荡的年代里,一位中国诗人是如何言说的。

这首诗,在穆旦的全部创作中,质量上大概属于中等水准。他的《隐现》、《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森林之魅》(原名《森林之歌——记野人山死难的兵士》)等作品,乃至晚年的《智慧之歌》、《冬》,更具分量和代表性,更为我们今天熟悉和乐道。也就是说,《旗》可能是穆旦的“次要作品”。然而,诗人的一生和他的创作构成一个整体,一位重要诗人就是一座高峰、一种精神海拔,“次要作品”则是这座高峰的碎石、台阶和铺垫,是整体的一部分,与他的“重要作品”一样,都值得我们深研和细读。这一态度,还应包括重要诗人可能会有的“失败之作”。

穆旦是我心目中的准大师级诗人,百年新诗史上第一位重要诗人。他对中国新诗的贡献主要有三:中西融汇,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技巧与中国本土经验的有机结合;在“探险队”式的现代精神之下,写出饱满、有力的“时代作品”;一位学院派诗人的现世关怀,或者“走出的象牙塔”。关于第一点,我们深知叶芝、艾略特、奥登等西方现代主义诗人对穆旦的影响,这种影响也即学界经常谈到的穆旦诗歌的“非中国”,然而正是这种“非中国性”,使穆旦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性”。第二点,有关穆旦诗歌的锐气和力度,不同于鲁迅式的“愤怒”和“刻薄”,同为“西南联大诗人”的王佐良早在1946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指出:“在别的中国诗人是模糊而像羽毛样轻的地方,他确实,而且几乎是拍着桌子说话。在普遍的单薄中,他的组织和联想的丰富有点近乎冒犯别人了。”(《一个中国诗人》)。关于第三点,谢冕先生说得好:“在这位学院诗人的作品里,人们发现这里没有象牙塔的与世隔绝,而是总有很多的血性,很多的汗味、泥土味和干草味。”(《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

穆旦式的痛苦是沉郁的,忧愤的,悲怆的。这首《旗》,同样诞生于“过去与未来两大黑暗间”,诞生于“个人的哀喜被大量制造又被蔑视”的时代,诞生于“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的土地。旗是一个象征,《旗》是一首比较典型的象征主义诗作。但穆旦的象征主义有一个现实主义的视角和基础。说《旗》是象征主义的,其实是现实主义的,准确的说是两者的混融,是“另一种现实主义”。旗“随黑夜而受苦”,最先感受“四方的风暴”,因而“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这首诗,句式整饬,表述清晰,语言简洁、干净,与作者大量沉郁之作相比,多了些精神气象上的健朗,多了些绝望尽头的乐观,如同曙光穿透虚无之墙,如同晨光的呼唤与礼赞。

第一节——旗与高空、风、太阳等意象并置,写出了旗的高度,也写出了各种意象之间的“整体性”和“相似性”,这正是象征派主张的“各种感官的彼此作用、替代、沟通”。“常想飞出物外”讲的是旗的自由性,“却为地面拉紧”道出的是自由性受到了羁绊,也可这样理解:旗的飘扬恰恰包含了大地的音讯。第二节——诗人赋予了旗两个象征:“写在天上的话”和“英雄们的游魂”,这样,天上和地下通过“话”和“游魂”联系在一起了。像梯子一样,旗是连通天地的。第三节——在普遍经验中,旗总是与战争有关的,“旗,熊旗五游,以象罚星,士卒以为期。”(《说文》),旗是战争的动力和指引,当士兵们化为战争的炮灰,光荣是由战旗来留存的。第四节——旗是“责任”,各色人物都需要它,以此保有和维护和平之梦。但这种“责任”同时令我们茫然,“茫然”的潜台词大概是:旗为什么不是超越人群、打破边界的呢?第五节——“聪明”一词有点“隔”,似乎可替换成别的词汇,但紧接着的“随黑夜而受苦,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一句是全诗的关键和要旨,也即诗眼。这是诗的辩证法和因果律。第六节——“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应该是“自由的欢欣”的前提。旗是方向,朝向胜利的目标,它高高飘扬,但同时与大地、与人群有关,它是属于人民的,是人民的爱慕之物。如此,《旗》一诗具备了真正的“人民性”。

诗人是种族的触角、时代的感应器,《旗》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时代作品”。穆旦一生都在强调“时代作品”的重要性,尽管他本人为“时代”所迫,从1950年代末开始不得不从诗人角色转换为译者角色,但在诗歌观念上,穆旦一生都没有犯过糊涂。直到晚年,如1975年9月9日在给东方歌舞团青年诗歌爱好者郭保卫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是特别主张要写出有时代意义的内容。问题是,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这个“自我的扩充”,如同旗的飘扬,铺展到天空又被地面拉紧。在另一封信中,他又说:“过一百年,人们要了解我们时代,光从浪漫主义看不出实情,必需有写实的作品才行。”(1976年10月30日致郭保卫)穆旦是睿智的、先见的,他的诗像一面旗,插在苦难大地,又铺展到无垠天空。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结合,诞生了新诗史上最早、最成熟、也最具中国气派的现代诗。

读穆旦的《旗》,脑海里会回响起阅读记忆中各种各样的“旗”。会想起《周礼》中所说的“熊虎为旗及国之大阅”,想起里尔克的《旗》和写“旗”的、更杰出的《预感》,想起冯至《十四行》最后一首中的“风旗”。而在本土经验中,“旗”的意识形态化在消解“旗”的多义和深意。我在这里抄录里尔克《预感》全诗和冯至十四行诗的片段,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将它们与穆旦的《旗》做一番比较: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里尔克:《预感》(陈敬容译)

……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

——冯至:《十四行》第二十七首

旗是引领,是精神象征,是划破黑夜的曙光,正如里尔克的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又如冯至诗中“奔向无穷的心意”保留在一面风旗上。旗是风暴、天空、辽阔、无穷……之子。与其说旗是“象征”的,还不如说是“象征交换”的。“象征终结分离代码……它是终结灵魂与肉体、人与自然、真实与非真实、出生与死亡之邦的乌托邦。”(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无论里尔克还是穆旦、冯至,都在诗中进行这种“象征交换”,并经由人与旗、诗与旗的合一,抵达至高的“自由的欢欣”。

今天,穆旦的重要性已充分显现出来。回顾中国百年新诗史,写下《旗》的穆旦不正是一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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