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河湟(二、三)
2012-04-29陈元魁
第二辑
炒 面
说起炒面,如今的年轻人就会毫不含糊地反问:不就是藏族同胞吃的糌粑吗?
将青稞入锅文火炒熟,晾透,在手推小石磨上研磨成粉,青稞炒面就做好了。做炒面简便,拌炒面却得有些功夫。在青花龙碗里盛半碗茯茶水,撮一些曲拉于碗底,放一疙瘩新鲜酥油,再将炒面加进碗里,加得小山一般尖尖的高出碗口。会拌的,左手托着碗底,右手中指三五下就把浮在茶水面上的酥油炒面搅和均匀,接着龙碗在左手里顺时针方向旋转,右手拇指卡着碗边,其余四指逆时针方向在碗内抹拌,不溅一滴茶水,不洒一星炒面渣儿,煞是利落。不会拌的糊糊浆浆地粘了一手一碗,溅洒不少的炒面在身上炕上。倘在农家,老农见许多炒面洒落碗外,禁不住眼里现出痛惜之色;倘在藏家帐房,如此笨拙的手脚,必将惹得藏家妇女用袍袖捂住雪白的牙齿吃吃发笑。
藏族同胞拌炒面的本领,是我成年后领教的。在童年时期,也曾见过乡下的亲戚们吃炒面,却是别有一番情致。
那时候乡下姨夫家招待我们的吃食,有青稞面干粮、煮洋芋,其次就是炒面。记得初次品尝炒面,是个晴好的冬日,一束阳光从窗纸的破洞射进来。恰照在炖茶的沙罐上,沙罐里已经滚沸的茯茶升腾起袅袅的热气。姨娘笑笑地捧来盛炒面的木匣放在炕桌上,一一给大家斟茶。盘腿坐在炕头的姨夫抽去匣盖,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探进炒面用劲撮了一撮儿炒面,扬起下巴丢进嘴里,闭嘴咀嚼一阵,咕嘟嘟吞了一口酽茶。我看得口馋手痒,学姨夫的样儿用三根指头在炒面里撮了几下,松散的炒面总难撮出成形的“嘎儿”,勉强撮一点丢进嘴里,哪知丢得不知深浅,干炒面吸进气管里,一声暴咳,把嘴里的炒面尽数喷出,惹得大家笑起来。
出了这样的洋相,虽见别人炒面吃得津津有味,却不敢再实践。偶尔一次,见一农家主人吃炒面不用手撮却用一条木片挑食。凑近了细看,并非简单的木片,而是一个玲珑精巧的微型木锨。主人两根手指捉着木柄,顺着木匣里炒面的茬口,从上往下裁一下,再将裁下的炒面挑起来,丢进嘴里。看那匣里盛装的炒面,压得十分交瓷实,茬口如同一面陡直的崖坎,竟然不坍塌,便稀诧得大呼小叫起来,引得主人讲出这样一件离奇的故事:一农人连着几日心悸眼皮跳,为了预知祸福,进城算了一卦,说三日内有生死之虞,躲过三日无妨。于是回家闭门不出,心想不去外面招惹是非,哪能有飞来横祸?一天两天平安无事。三日午后,闷坐饥饿,便端来盛炒面的木升。瓷瓷实实一升炒面,早饭已吃去了一半,他捉住小木锨顺着茬口刚裁了一下,半升炒面如土崖般坍塌,惊得他一口气接不上,一命呜呼。
故事真假用不着认真。可吃炒面能吃得自如,干炒面丢进嘴里不呛不噎不粘“天花板”(上腭),却需要花点心思去琢磨。会吃了,就品出姨夫家的炒面甜甜的,余味浓厚。请教姨娘,才知道是玉麦(莜麦)加工的炒面,加工方法与青稞炒面雷同,口味却迥异。探头看那半布袋炒熟后没有研磨的玉麦,颗粒如同燕麦,两头尖尖腰里鼓圆,粒粒如碎玉一般光净。难怪早年农人们以干炒面为主食,就着酽茶吃饱了,耕田犁地浇水收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真不知这细碎的玉麦粒里,吸收了多少日月的精华,天地的灵气。
成年后琢磨,明白炒面吃饱了轻易不饿,是因为炒面没有水分,干干地咽下去,再喝些茶水,其功效不亚于后来的压缩饼干。早些年,人们热衷于学说普通话,一些从乡下来的青年初说普通话,南腔北调听起来十分别扭,有那俏皮的人就把炒面和饼干联系到一起开了这样的玩笑:吃的炒面,放的饼干屁!
自小在城里长大,我家的主食不外乎馍馍面片拉条。腻了,想换口味,母亲也会给我们做点炒面。将面粉放锅里文火炒熟,色焦黄出锅。这种炒面(我家称熟面)宜开水冲服,无论放盐,放糖,滚开水冲成稀糊,热乎乎喝下去充饥解渴,温中和胃。
这几年,间或去饭店酒楼吃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其味再鲜再美再脆再嫩,也不能让我忘了炒面。好在有一挚友,在果洛当兵数年,带回吃酥油炒面的习惯。每当我觉得口里心里乏味,跑去,挚友就把酥油红糖炒面尽数摆在桌上,煮一壶好茯茶。我心切切地拌上一碗,双手动作,口内生津,拌好了,吃一口炒面,喝一口酽茶,很有点重新咀嚼童年生活的味道。吃完抹下嘴,禁不住要喊两声:好香!也美!
洋 芋
前不久,参加了一个书画展览的开幕式,被主办单位请去吃了一顿。如今的席面上,大鱼大肉不在话下,驼掌甲鱼也不算稀罕。偏偏一盘油炸土豆片,被大家顷刻间吃个精光。服务小姐声明,这薄如蝉翼的土豆片,是厨师手工切成的,其刀工非同平常,来宾皆诺诺称道,接着要求再来一盘。自然,出于生意上的考虑,土豆片没能再来一盘,但由土豆引起的联想,在我心里再一次涌动起来。
马铃薯。洋芋。土豆。在这三种名称里,我认为土豆最亲切。土豆土豆,顾名思义就是土里的豆。由“豆”而想起土地,由土地而想起农民,这主宰着土地又被土地主宰着的浩荡的农民队伍里,有一分子是我的大姐。
解放初期大姐嫁到农村,我家就有了到农村走亲戚的义务。每每随母亲去大姐家,惯常的吃食就是洋芋。大姐先钻进窖里,接住母亲递下去的油灯,拣一簸箕洋芋上来,端到户外村巷的水沟边,一一洗去泥土,端着白白净净的洋芋回来,入锅,添少量水,用草圈压住锅口,盖上锅盖,将石头茶窝压在锅盖上,大火烧煮到锅里水干,洋芋发出吱吱唔晤的“哭声”,弥漫出淡淡的焦糊味儿,退出大火留残火焐半个时辰。大姐将黑色粗瓷盆放在锅台上,揭去锅盖,甩手拍散浓重的热气,抓一个火烫的洋芋放盆里,往手指上吹几口冷气。那煮熟的洋芋皮儿绽开如花瓣,稍一用力,就会捏碎;“好散的洋芋!”我们赞叹着,噗噗地往冒气的洋芋上吹着气,剥去皮,吃一口,蘸一点青盐面儿,再吃一口,直吃得额角出汗。
倘若是秋收时刻,大姐往锅里放洋芋时,同时要混合着放些红萝卜,切成片的甜菜根。煮好出锅,甜菜根的糖汁裹在洋芋上,又是一种滋味。吃那煮熟的红萝卜、甜菜根,也是清爽甜软,可口无比。那时候洋芋有两个品种,叫“深眼窝”的洋芋个头浑圆,表皮有麻点,宜于煮食。叫“洋棒”的洋芋个头较大,中间鼓两头略尖,表皮光净,宜于切片切丝炒食。
洋芋,就这样带着它原始的品质一遍又一遍填满了我的记忆,让我觉得大姐同她的乡亲们在青稞面干粮和极少的白面条不能果腹的前提下,整日整年地吃洋芋,除了洋芋还是洋芋,既当主食又当菜,吃食单一得可怕,也让我渐渐地反感起洋芋来。虽然大姐时常变些花样儿,比如把熟洋芋剥去皮,放碗里用筷子捣碎,拌上油泼蒜泥让我们品食,但我还是认为去农村吃洋芋成了一种负担。
哪知,洋芋会突然匮乏起来。1959年前后,市民粮食供应标准低,市政府从周边公社调些洋芋,定量供应市民以补充主食的不足。市民们得三更半夜去小北门外的洋芋市场排队购买。天寒地冻,排成长蛇阵的市民们蜷缩着身子,噗噗噗地搓手,咚咚咚地跺脚,眼巴巴等到天明,等到市场上班。但往往是头天调来的洋芋少,排队的市民多,供不应求。少部分绝早排在前面的人拥拥挤挤地购得二三十斤洋芋,得胜将军一般飞也似离去。大部分脸上酸酸的空手回去,第二天更早些去排队,甚至当晚就去排队。
集体食堂名存实亡那一阵,洋芋更金贵了。我就读的中学校园四周,全是生产队的经济作物地。秋天起洋芋时刻,社员们蜂拥在一块地里,犁一遍,再翻一遍,将果实尽数收走。社员们撤离,农家的白发老人和幼年娃娃又蜂拥到地里,挨茬儿一锨锨地翻找偶尔遗留在地里的洋芋。三四分地里翻出一颗鸡蛋大的洋芋,眼里的喜悦不亚于拣了一颗珍珠。
曾经几乎要把农民们埋住的洋芋,转眼像风一样远去了。市内黑市上,一元一斤熟洋芋。生长洋芋的农村里,农民们为拥有几个洋芋在奔波在铤而走险。一农妇,起洋芋时背着队长把几个洋芋塞进了扎住裤脚的裤子里,幻想着公婆孩子晚上吃洋芋的快活。哪知有人告密,收工路上,被队长挡住了搜查,当众脱去裤子,农妇羞辱难忍,含悲寻了短见。
我开始懂得洋芋的重要了,懂得洋芋与生命的某种关系。农民和洋芋时常在我心里重叠,似乎农民就是洋芋,洋芋就是农民。于是像尊敬农民一样尊敬洋芋。
这些年,洋芋又在市场经济中丰富起来。菜摊上,洋芋与茄子辣椒蒜苔等细菜共存共荣。市民们迫于物价,觉得吃洋芋最实惠,洗去泥土尽数可以吃进肚子里。况且,洋芋做菜能翻出众多的花样。切丝切片切丁,可炸可炖可烧,配猪肉配牛肉配羊肉。倘或一二日买不来面粉,尚能当主食充饥。洗洋芋丝洗出的淀粉,又可用来勾芡。高到国宴低到家常便饭,都能派上用场。便于储存,春夏秋冬各类时令鲜菜紧缺之日,“洋芋充数”也乐不可支。这般既能调解口味,又能丰富菜色的美物,饭桌上总有它的位置。吃多了,渐渐地发现,那种叫做“牛头”的洋芋新品种,个儿硕大,但中心空洞,往往从里往外坏烂。有人便开玩笑说,用化学肥料追起来的洋芋,真如现实中一些人,先黑心,再向外整个溃烂。
老早转为菜农的大姐家里,洋芋也变得稀罕起来。去十次,只有一次碰上吃洋芋,我便兴奋得抓耳挠腮。见我从火炉上烙馍馍的铝锅里急切地抓一个刚刚煮熟带着焦疤的洋芋,在两手里倒来倒去地嘘嘘吹冷气,却对摆在桌上的肉炒莴笋片和素炒菜瓜片视而不见,大姐便说:“用自产的‘牛腿棒换些洋芋,虽不多,够你吃哩。”
毕竟,储备冬菜时不必再去四处排队买洋芋了。有些农民将成袋的洋芋装车拉到家门口叫卖。感念农民伴风伴雨不易,我羞于讨价还价,卖主要多少给多少。但有几次上了当,袋上装上的洋芋个个饱满硕大,倒出来发现袋底里有不少小洋芋坏洋芋甚至泥土。不由得感叹:金钱让城里人无情,如今又让乡里人无义了……
杂 碎
解放初期,西宁水井巷南端与小南门接壤的地段,叫水眼头。水眼头有一家杂碎铺,店铺坐东面西。杂碎铺绝早开门营业,标志是门外挑一盏红灯笼。贪睡到天明,是吃不到好杂碎的。
缘于家里贫穷,就不敢奢望隔三岔五有杂碎吃。偶尔要吃,父亲就绝早起来,提着系了细绳的大肚敞口黑瓷坛儿,去杂碎铺买一份杂碎,多盛些汤,回来入锅烧滚了,抑或再添点水,加点调料,分盛四小碗,全家人算是吃了一顿杂碎。倘若是寒冬时节,父亲提杂碎回来,眉毛胡子和小黑坛的提绳上都挂了冰珠。
一次醒得早,随父亲去杂碎铺。黎明前寂黑的街道里,唯有我父子扑扑踏踏的脚步声。拐出县门街口,杂碎铺挑出的红灯笼就灼灼地惹眼,更显出黎明前天地的沉黑。一豆油灯,杂碎铺里半明半暗,已有一位山羊胡的老者坐在板凳上,将一角锅盔掰碎,泡进冒着热气的大碗。那夹杂着淡淡燎毛味的异香从错开锅盖的大锅里腾腾地往外弥漫。父亲递上小黑坛儿,再递上二角钱,便得了一坛儿原汤原汁的好杂碎。回家母亲接住坛儿,父亲喜喜地说路上碰见一人挑着满满两桶水,好吉利!
我独自享用杂碎,是小学六年级的事了。一日迟起,来不及吃早饭——其实是简单的开水泡馍馍,确切说是烧开水来不及——父亲破天荒给我两角钱,叫我到南大街买杂碎吃。小心地进了杂碎铺,递上两角,眼前就有了一碗内容丰富的杂碎。闻那味儿,异香里有点燎毛味儿;看那汤水,黄黄的油花圈儿挤挤兑兑地浮在表面。用筷子拨挑,有燎去毛根酥黄的头皮,嫩白且有花纹的肚片,肥瘦光净的肠段。克制着慢慢咀嚼慢慢吞咽,蓝边粗瓷大碗里的杂碎被我几下狼吞殆尽,那肥而不腻的异香,那既柔而脆的咬劲,凝留口里数日不散,
上世纪70年代,我供职的那个县城的国营饭店开始经营杂碎,从四清运动就断了杂碎口福的人们,乐颠乐颠地出出进进,饭店的杂碎生意越做越红火。个别不爱吃杂碎的,就取笑吃杂碎的,说天亮前卖杂碎是为了防止食客看见杂碎汤里漂浮的不干不净的东西,眼不见为净嘛。这话虽然让人起疑,但吃杂碎的人有增无减,并不去在意国营饭店的牛羊下水是否洗得干净。也巧,县商业局一个工人得了肠胃疑难病久治不愈,脸蜡黄蜡黄让人看了害怕。单位领导考虑既要让他清闲又要让他挣到工资,就从原岗位调下来,安排去饭店杂碎组卖票,清早上两小时班,而后整天休息。该同志图便利,上班拿块馍,营业前杂碎汤泡馍,消消停停吃饱了再卖票。一年下来,变得红头花腮,肠胃病不治自愈。这样的事实,让那些不敢吃杂碎的也吃起杂碎来。
其实,卖杂碎的要想拥有多而固定的食客,前提就是加工干净,烹调出自家独特风味。牛羊下水加工起来十分繁琐,头蹄要燎去长毛,烙去眼窝耳朵内外的毛根,燎焦的头皮得用刀刮洗干净;肠肚要先用碱水沤泡,再三番五次翻里翻面地淘洗。为了减低成本,经营者大多将牛羊下水挑去河边泉头,蹲在水池,或穿雨靴弯腰站在水里清洗,手臂被凉水浸泡得糙红。盛夏如斯,严冬如斯。洗净的下水天黑入锅烧煮,先紧火烧开,后文火熬煮。煮得不老不绵后退去大火,留小火温锅,开门营业前再旺火烧滚。春夜如斯,秋晨如斯。可见,杂碎的异香里,包含着超常的辛劳。尤其近些年,杂碎经营者日见增多,西宁市内,几乎每个路口街头都设有杂碎摊。来往路人伸长脖子审视,比较哪个摊位的锅灶案板整洁,杂碎加工得干净,才肯落座就餐。这就迫使经营者在加工卫生上狠下功夫。
就近有卖杂碎的摊贩,且用不着早起,上班族们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十几分钟吃一碗杂碎。香也罢,不香也罢,图个方便,吃罢走人。对口味,第二天再来;觉得不怎么样,就去别的摊位。只是,这几年物价上涨,二元一碗的杂碎,经营者用指尖撮几片肚丝口条蹄筋扔进碗里,数量少得让经营者自己难为情,便多说些好话,多陪个笑脸,以争取回头客再来。那精明有经验的食客,早早地来,只为多喝一碗滋味醇厚的原汁原汤。来得迟,只能喝经营者兑了开水的杂碎汤,寡淡的味儿,每每让那些吃了一辈子杂碎的老汉们想起逝去的岁月。
据说,杂碎吃啥补啥。那两眼昏花的老者,要摊主从杂碎堆里拣几点眼圈眼珠放在碗里。那肠胃不好的,则要求多放几块肚片肠段。四肢强壮的小伙,则喜欢腱子和蹄筋。一日,笔者也去就近的杂碎摊,端了一碗蹲在墙角吃得正美,见一位身着工商制服的中年人来到摊前,威威地要摊主快些弄一碗。摊主问放点什么,头皮还是口条?回答说多放几片心。
听了,我不禁吃吃地笑出声来。食客们先看我笑,接着都吃吃地笑出声来。
酸 菜
接连两年,我家腌制的酸菜都不如意,先是盐放得太多,入口咸得不敢下咽。依照传统方法处理一下,不料又变酸了,酸得叫人甩头。妻纳闷之余寻找原因,先认为如今靠化学肥料培育的蔬菜品质难以把握,不像早些年的“牛腿棒”让人心里踏实。而后认为如今加工成的粉盐不比早年的颗粒青盐地道。颗粒盐的成分天然,而粉盐在加工过程中添加些别的成分,让人难以把握其质与量的比例。这些原因似乎还不能让自己信服,就只好怪天气了。这些年全球气候转暖,冬菜上市在十月上旬,树叶还绿绿地挂在树枝上,叫人为腌莱为难起来,腌吧,嫌早,菜注定要酸;不腌吧,要错过购买时机。加上家居六楼,把菜缸放在屋里最凉的阴台或楼道,也挡不住菜缸泛热,表面泛起速成发酵的白色泡沫。
难怪妻要寻找酸菜腌制不好的原因呢。前些年妻腌制的酸菜,左邻右舍都说好吃,甚至有内地籍邻居请她去腌菜。老老实实对待生活的妻,怎么能轻易丢弃自己的一份自信呢。
据说,近几年不少的当地居民不腌酸菜了。即便腌,也少腌一点,或单纯腌少量的花菜,或用包心白菜代替“牛腿棒”。原因是包心菜比“牛腿棒”上市迟,腌制时损耗小,手续简便。扒掉几片帮皮就可以切块入缸,不像“牛腿棒”要翻里翻面冲洗好几遍。我想,居民们少腌乃至不腌酸菜,除了市面上随时有鲜菜可供选购外,怕天暖把握不好菜的咸酸也是一个原因吧。
尽管如此,我家临冬总要腌些花菜酸菜。一方面,我家的收入还不能保证我们四张嘴顿顿吞食价格吓人的新鲜蔬菜,必须用价钱相对便宜的自腌酸菜做些补充或者调剂。另一方面,从娘胎带来的传统饮食习惯,或者说草民百姓的本能,不允许我们喜新厌旧,馋想着各色新鲜蔬菜而小看乃至遗忘酸菜给予我们祖祖辈辈的恩情。
以小时候印象,临冬腌制酸菜是居民家里一项重要且繁琐的生活内容。那时的牛腿棒、红萝卜、大头菜,由菜农送到门上,价钱极低。但洗菜十分费时费力。原因是从井房一担一担挑来井水,远不比如今的自来水方便。有时还得看担水者的脸色,出于节约水费,用尽量少的水把尽量多的牛腿棒洗净,是要花工夫的。洗净的菜要烫。拉风匣烧热一锅一锅的水,一朵一朵入锅烫好,排放在蒸笼里淋干水分,才能拌撒调料入缸。调料由盐、碎辣椒、花椒伙拌。各放多少、往缸里撒多少,全靠经验。多了少了,都影响菜的味道。腌酸菜同时,注定要腌些花菜。将大头菜、红萝卜、芹菜、蒜苗切成细丝,混合起来。拌和适量的调料入缸。细心讲究的人家,平日积些杏仁,腌花菜和在里面,别有一番滋味。那时候高原气候偏冷,酸菜入缸需要半月乃至二十天左右才能腌熟。花菜由于细丝碎小,七八天就熟了。酸菜腌熟前的空档时日里,花菜是唯一佐餐的副食品。
入缸压菜的石头也有讲究。以光滑扁平的青石为佳。所有居民家里,都拥有五六块使用多年让主人有了感情的石头,迁移搬家不忍丢弃。后来的年轻人们见别人搬家,把几块石头宝贝似的抬来抬去,讥笑人家小气,却不知人家心里装着的那份火烫的感情。
晚至上世纪70年代初,青海人冬天的饭菜上绝少有新鲜蔬菜。城乡居民整个冬季的副食全是酸菜。花菜用来就饭,酸菜或下饭或炒菜。尤其农村,酸菜帮切丝就饭,酸菜叶入锅配面条,是长年累月的恒定菜谱。
这个菜谱,陪我从童年到青年再到壮年、成年。几十年吃下来,不但没烦,还似乎吃出了习惯,冬天没有花菜酸菜就过得不自在。每晚吃面条,要有花菜或酸菜丝就饭。去朋友家喝酒,张口先让主人端来一盘酸菜。假如主人再炒上一盘酸菜粉条炒肥肉片,吃得近乎狼吞。如今,似酸非酸肥而不腻的酸菜炒粉条肉片,已被来自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内地沿海籍同志们认可喜爱,每吃总要喊好。聪明的饭店经营者摸准了大家的胃口,在众多的特色花色菜中,加进一盘独具风格的酸菜粉条炒肉片,每每赢得食客的喝彩。
大 豆
说不清几时起,小摊贩把货物摆在人行道上,挨挨挤挤一家接一家,日用小百货、服装鞋帽、干鲜果品,不一而足。有的摆放在折叠床上,有的用竹竿钢筋组合出简易货架,有的席地一片布,堆上花花绿绿的物品。其间供人行走的地方曲曲折折越来越窄,得提防着行进,以免踩踏了人家的货物。这也是没法的事,单位效益不景气,下岗拿不到工资的人们,投点本钱做点小生意,提心吊胆惨淡经营。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理解和同情,这种分明违犯城市管理的生意方式才得以存在。
每每留神着走过这么一段特别的人行道,油然想到的就是生存的无奈和艰难。那些鲜亮的、时新的各色各式物品往往被我忽视甚或轻视。但有一样物品,触目便勾起我心里温馨的感觉,它,就是那些炒熟出售的大豆。
一溜七八只布袋,袋口下卷,亮着袋内或黑或黄或白的蚕豆豌豆,旁边蹲守着一位双颊糙红、着装陈旧的村姑。那爆炒裂了口的大豆,似在向我倾诉着一种远去了的往事,似在幽幽地发散着一股不容我遗忘的芳香,我便情不自禁放慢脚步深情地多望它几眼。
我的不该疏远的多情多义的大豆们!
曾经误以为,青海人喜爱的大豆居然也被东北人拥有着。后来明白,东北人的大豆指颗粒硕大的黄豆。我们的大豆,则特指蚕豆。豆字前面加个大字,足见它亘古以来在青海民众心里的分量。
西宁早年出售熟大豆,似乎由杂货铺兼营,铺堂口设一货板,大豆混放在诸如核桃红枣柿饼之类的干果中,几分钱一斤,其实掏钱买大豆解馋的,似乎并不多。原因是西宁市民谁家没有或远或近或亲或庶的亲友在乡下?而乡下的亲友进城来,谁会忘了提上一篮饱满的青豆角,抑或一捧炒熟的大豆呢。
这青豆角,分明是刚从茁壮的植株上摘下来的,饱满豆荚上的绿色依然鲜活。连同豆荚下锅煮熟,醇香四溢,分明是日月播精大地受孕后那种独有的气味。盛盆上桌,剥去荚衣,一个个白白胖胖惹人喜爱的豆子,羊脂玉般的肉质里尚有乍显未显的浅绿。或剥去细皮,或连皮入口,其醇厚甜美的滋味从舌齿渗入脏腑,恍如享用了一粒天地恩赐的玉珠。
那熟大豆,也显然刚刚炒熟,皮上似焦犹黄的火色,还隐隐地发散着热烘烘的辐射波,爆裂的细口内,还夹带着细微的砂粒。捧几粒于掌心,双手搓去附着表皮似有似无的细灰,鼓腮吹尽裂口内的微砂,剥皮入口,牙齿轻叩豆粒即刻碎裂,其脆恰到好处,其味妙不可言。慢嚼细品,似吸收着世上一切烘烤食品的混合滋味,香是火喷喷的香,甜是辣滋滋的甜,脆是干崩崩的脆,未及下咽肠胃已经生津,恍如享用了老君遗落的一颗金丹。
倘若城里亲友去乡下,主人的款待,必然有着大豆的内容。大秋时节,去地里摘来青豆角,新鲜得能看到甲虫踩在豆荚上的足迹。煮熟剥食,肚皮鼓胀口里馋涎不退。隆冬薄春时节,主人断不会少了“烫大豆”的规程。这“烫”,旨在免了炒大豆的种种繁琐程序。将炕洞前地皮扫净,扒出一堆火烫的炕灰,倾半升头年收获的干大豆入灰,片刻的静默后,燃放爆竹般砰嘭炸响,那大豆“赴汤蹈火”却快乐得欢蹦乱跳,弄得火灰四溅却弥散着诱人的芳香。主人掌握时机火候,时短不能让大豆皮焦里生,时长不能让大豆焦糊。把准时机摊开热灰拣出大豆擦净浮灰,一粒粒大豆爆裂了细口,火色正美,剥皮入口,脆得不能再脆,香得不能再香。
天知道大豆这个精灵给青海民众多少辈、多少代的恩惠。早年农家婴孩,哪个不是吃了母亲嚼细后口对口哺喂的大豆,才能长得红头花腮壮如虎仔。那些牙齿脱落食欲依然健旺的老人,哪个不是吃了子女们研细的大豆粉面,才能养得神清气朗延年益寿。还有那些酒后爱喝豆面拌汤的人,那些暗备一把大豆在酒擂台中用以解酒的人,谁不时时刻刻想着大豆给予自己的恩惠?难怪祖祖辈辈的青海民众传承着大豆的诗情画意,让它进入童谣谜语:“大豆大的东西,牦牛壮的声气。”让它渗入风情民俗:“二月二,咬虫儿。”也让它融和到“花儿”“少年”中:“见了尕妹没给头、尕手里放一把大豆。”
笔者从小爱吃大豆,尤其饥饿时,格外想嚼大豆。嚼食多了,便体会到大豆除了实用价值,其成长加工的过程中,竟然派生出许多生活的妙趣。也了解到,街面上专营大豆的,加工程序十分严格。先用水泡透晾干,最忌大豆直接入锅爆炒。而是先将细砂或者黄土入锅,急火将砂土炒得炙热,而后伙入大豆慢火烘炒,其状如同现今街面上的炒板栗。用细砂烘炒得皮儿焦黑的,名曰“黑脆儿”。用黄土烘炒皮儿火黄的,叫作“虎皮”。两者一样香脆,咬劲却不一样。其间功夫,全在掌握火候。一旦大意过了火候,炒出的大豆任你二八小伙也休想嚼碎,称为铁大豆。火候不足,炒出的大豆柔韧有余香脆不足。民众自家炒食,如找不到干净砂土,有用青盐粒伴炒的。炒熟出锅,裂口里残留细微盐粒,嚼食别有一番滋味。
生活不断翻新,供人们磨牙的小吃食物日新月异种类繁多。想如今把巧克力、泡泡糖嚼烦了的小朋友们,断不会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得几枚大豆就喜形于色,但足以让人欣慰的。任花花绿绿的世界如何变异,大豆依旧用亘古的品格和朴素的形象填补着人们愿望里的某个角落。让这个几近被时代挤兑的角落里充满一些古老的温馨。如这挨挨挤挤摆在人行道上的各色时新货物,总不能用它们长于诱惑的色彩,排斥和掩盖掉其中默默地存在着的大豆吧。
第三辑
花花被儿绿档头
——“花儿”名句随想一
档头,青海民间有两种概念。其一,指被子朝着枕头的一边,睡觉前拉被窝,必须让档头朝上,如此,免得时常捂脚的一边捂在嘴上。其二,被子缝好后,在认定被头的一边另外缝上一块布,用来护住被头,这样,拆洗易脏的被头要比拆开整个被子便利。这块后缝上去的布,就叫档头,也有叫被头的。
60年代初,市场有一种印花布,大朵大朵的花,其间密布着枝叶,色调厚重艳丽。城乡大多数人家,都买这种印花布作被面,比现成的印花、织绵缎被面便宜,耐脏、耐洗,适宜贫困人家的消费条件。在这种花里胡哨的被子上缝一块绿色棉布的档头,就成了“花儿”里唱的:花花的被儿绿档头,样样儿新,绣给的花儿们俊了……自然,在那“花儿”产生的年代,除少数富庶人家,众多城乡居民是盖不起这样奢侈的被儿。那时候,一般市民家里,四五个人只有一床被子的现象屡见不鲜。大人睡在两边,孩子夹在中间,倘若一边的大人转身又要捂严被子,另一边的大人甚至中间的小孩就得挨冻。农村的情况更是可怜,个别人家的土炕上能有一床被儿,是可以向人炫耀的事物,虽然这床被儿的被面被里不过是手工粗制的褐子。多数人家,睡觉盖一件皮袄(当然是白板破皮袄)盖一条沙毡,就阿弥陀佛了。那沙毡是粗羊毛擀制的,盖在身上硬而翘翘的,四边透风,毡边如果与肉体相磨,痛痒难耐。于是产生了夫妻夜半作喜,沙毡边“割”疼孩子求饶的笑话。
青海解放,交通逐年改善,物资也渐次丰富起来。从窘迫的生存境况中摆脱出来,首先一条,得把睡觉的状态改变一下。试想,一条被儿下挤着几个胴体,如何安睡?夜里睡不安稳,白天哪有精神?哪怕一星期不吃荤,也得添制一床被褥。于是,扯花布、买棉花、撕羊毛,家家忙乎起来。妇女们跪在炕上,小针缝,大针引,一床绵软崭新的棉被就问世了。叠起来放在炕角,鼓鼓地发散着温馨。那些一时还无力添制新被的,眼看要落后,努力把旧被改造一下,或拆洗换上新被里,或把压实的棉花网套弹虚弄软。于是乎,从内地上来弹网套的人背着长弓在街巷里转悠吆喝,被某家主妇唤进院里,铺设网床,铮铮嗡嗡地把旧网套弹得雪花纷飞,转眼变得新棉般柔白。
有那心细的妇女,觉得被头易被脑油弄脏,整个儿拆洗又费事又费棉线,灵机一动,找块干净白布缝住被头。档头,由此应运而生。
防寒保暖,是被褥的实用功能。青海气候偏寒,即便是盛夏三伏,夜里睡觉不盖被定会着凉。尤其那时节的土木结构民房,低矮、阴湿。腰腿有病的人以及老者,夏天尚且要睡热炕,岂能不盖被子乎?如此,被褥里装什么,颇有讲究。条件好的家庭,用棉花装薄被,夏天盖;用羊毛装厚被,冬天盖。如果用驼毛装一床被子让老人体弱者受用,再好不过。可怜生活拮据的人家,好不容易添置了一两床新被褥,春寒秋凉都由它覆体。如是棉花被,隆冬注定要蜷住身子;如是羊毛被,盛夏又得受点小罪。
除去保暖防寒,被褥的装饰功用是居家的一件不可轻视的要素。购买花色艳丽的棉布做被面,抑或直接用苏杭织锦缎被面,无疑都是为了美观。试想,把一床只用白纱布或灰粗布裹住棉胎的被儿叠放在炕角,另一个炕角叠放一床织锦缎面的被子,两者相比产生的结果会是怎样?难怪妇女们十分在意被面褥面的花色质地呢。床角摆两床叠得齐齐整整的花被,那花团锦簇的被面被窗户里射进的天光照耀,不同的角度产生不同的光彩。那活泛的流光溢彩给人多少怡目的美感!而主妇的心气、秉性,居家的温馨富足都从这些怡目的光彩中透露出来,让人美不胜收。
在特定环境里,以美观引人注目的被子还能体现另一种风格。君不见,部队营房内,一色雪白床单的大通铺上,一溜草绿薄棉被叠得刀削斧劈了一般,四棱见角,八面出线,体现着整齐划一的规范美,叫人不禁纳闷,布表棉胎的软和被儿,何以弄得像砖头木方一样硬挺平齐见棱见角?进而便钦佩那些武能使枪弄棍,文能诵诗歌唱的巧手战士。每逢节假日,这些被子被他们抖开搭在院里的铁丝上晾晒,绿色被子上护着雪白毛巾的档头,绿处绿得怡目,白处白得耀眼。如果细心点,从护被头的毛巾上能看出被子的主人是勤快还是懒散。此是题外话,就此打住。
美观,既能激活人的感觉又能体现人的一种愿望。青海婚俗,姑娘出嫁至少要陪两床被子。这两床被子,浓缩着母亲对女儿的万般疼爱和寄托的绵绵厚望。被面、被里、棉花套都要精心挑选,颜色要鲜艳(多以红色为主调),质地要优良,图案要富丽堂皇,多数人家首选的自然是苏杭产的高档织锦缎被面。清贫农家,最不济也得买两条大红的线绨被面。而后是精心缝制,一针针,一线线,把母亲及全家人的疼爱厚望缝进被子里,自信婆家亲友见了这陪嫁的婚被,从这密针细线中觉察到娘家人绵绵的心意和厚厚的期望;也自信新婚夫妇由这婚被作陪,喜喜欢欢恩恩爱爱,美满百年。
这种极富人情味和生活韵律的现象眼下似乎渐渐地淡了下去。除了远乡山村依然沿用着手工缝制婚被的习俗,城市及近郊的人家都已懒得费事,拿现钱去商店选购现成的被褥。这当然没什么不好。现时的年轻人,喜欢迎合时尚,对传统的大红大紫的色调不甚感冒,而是要追求高雅、素洁,体现个性。再说,时下的商场,什么没有?以百姓的话说,只要有钱,想买晒干后扎成把的眼泪也能买到。选购几床理想的被褥实在是小菜一碟。无论是棉花的、丝棉的、羊绒驼绒的、太空棉的,应有尽有,里子面子全是新兴纺织材料,新潮的花色款式,轻柔、绵软、保暖透气且富有弹性。且成套成套地,又有相配套的包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时候随新娘抬上喜车,又光鲜又体面又新潮。何乐而不为?只是,生活因此而少了几分情趣,原本厚实丰富的婚嫁仪式也就显得简易随便了点。作为弥补同时又体现重视,办法是多陪几床被褥,四床六床八床,如此一来,纯情的民俗中就多了几分炫耀和造做的味道。
鸳鸯枕头不稳当
——“花儿”名句随想二
“鸳鸯的枕头不稳当,尕妹的胳膊(哈)枕上。”民间自有独到的机智和风趣。想枕尕妹的胳膊,就说鸳鸯枕头不稳当,这需要人们心照不宣的理解。设若鸳鸯枕头有知,从此不给见异思迁的主人服务,不知主人作何感想。
有这样一则电视广告:枕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其中一只“游”了出去,停在另一只枕上。这当然是寓意,暗示同枕的有情人因故分卧,这“故”就是可恶的感冒病毒。这则宣传感冒药的广告,创意比较含蓄,没有赤裸裸地煽情,观众看了身上不起鸡皮疙瘩。
近日,中央电视台第二套节目的“生活”版块中,消费驿站栏目对眼下上市的各种枕头做了调查评说,对单孔、四孔、七孔以及磁性枕头的实用性做了客观的报道,提醒消费者在选购枕头时因人因时而宜,不要盲目从众,这引发了笔者说说枕头的兴致。
做人,枕头是必不可缺的生活用品,从嗷嗷待哺的婴幼儿到行将就木的老人,终生谁不与枕头为伍?“瞌睡遇了枕头”这句俗话,不但形象地说明了人与枕头的关系,还有一层弦外之音:得其所好。可见,枕头除了实用,还会生发引伸出一些文化意味。唐·沈济《枕中记》记载:贫寒学士卢生,在邯郸客店遇一道士,诉说贫寒的苦衷,道士给他一枕,让其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店家的黄粱米饭还没煮熟。足见人生美梦的虚幻短暂。这是成语“一枕黄粱”的出处,类似与枕头有关联的成语还有“高枕无忧”。其旨意与本文无涉,不再赘述。
笔者青少年时代,当地人家通用“菜瓜枕头”。其实,拿菜瓜比枕头,并不准确,只能说大体上形似。这种枕头长方形,通常用元青和头蓝布做枕皮,两边是绣花档头,内装荞麦庄。同是枕头,由于绣花档头的工艺精拙而分出审美效果的高下。比起肚兜、袜溜跟、针线荷包,枕头堂而皇之摆放在炕上显眼地方,亲友往来又在炕上款待,故而妇女们绣枕头要比绣其他东西更为用心。这种绣了“鱼儿戏莲”,“喜鹊弹梅”等等传统图案的枕头,在婚嫁中当作娘家人馈赠给婆家主要亲友的礼品,众目睽睽下接受妇女们的检验和挑剔,刺绣手艺不到家,是不敢亮在人前的。
这种装了荞麦皮的枕头搬取轻巧,枕在头下稳定凉爽。无论怎样转头,枕头会依据人的头脸形状改变它的凸凹坡度,给人恰到好处的舒适感。自然,功在荞麦皮。它蓬松轻滑透气性好,会依据不同角度的压力改变它的组合状态。
枕头的实用范围有限,人们除了睡觉使用它,平时并不怎么在意它的存在。就当地人而言,一生中至少有两次要强调枕头的意义。一是婴儿出生后,为防止把头颅睡歪,家长十分留意枕头发挥的作用,给婴儿枕一本薄厚适宜的书,或用豌豆装个小枕头,旨在让可塑性很强的婴儿脑袋睡出理想的形状。二是娶亲成家,有抢枕头的风俗。新郎新娘争先入洞房,把床上枕头压在屁股下,以求婚后生活中始终处于优势,这当然是封建糟粕。
除了大众化的“菜瓜枕头”,那时候还有些特殊的枕头。笔者曾见一老妪枕着一只小木箱,箱盖中间部分凹下去,前边有搭扣还有小锁。据说里面装着老妪的心爱细软。除此之外,据说有些富贵人家还有瓷枕玉枕,枕这样的枕头有健心安神醒脑明目的功能。笔者当时无缘目睹,近年却在文物地摊上见过瓷枕玉枕。
后来,绣花印花带皱边的枕头被人们渐渐接受,因它的轻便美观,被乡民们叫做洋枕头。这种枕头得有一个相配的枕心。当时荞麦皮难寻,民众的枕心里大多装的是麦草。这麦草刚装进去鼓囊囊的,枕一段时间压实,又轻飘飘的,挪动一下会有针尖似的草屑从布缝中钻出来,让人脖颈发痒,是名副其实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如今,随着床上用品日益增多,配套的枕头款式也多起来,色调更是丰富。基于它的功能,万变不离其宗,它的形状没有多大改观,无非把单枕弄成连枕,把长方形缩成正方形。要做文章,得在枕心上下工夫,或在应用功能上创新,磁性枕因此应用而生。中国古有疗病养生的药枕,这磁性枕就是药枕在新时代的延伸和发展。
新配的钥匙八片簧
——“花儿”名句随想三
“新配的钥匙八片儿簧,出来了把门锁上。”
锁子,家用必需品。纵向看,从古到今久用不衰,其结构由简到繁日益进化。横向看,山南海北三教九流无不使用锁子,其用途广泛,品类五花八门。这“花儿”里说的八片簧的锁子,如同李白诗“飞流直下三千尺”,是艺术的夸张。因为“花儿”产生的那个年代,民间使用的铁锁大多是铁匠手工制作,结构简单,两片簧居多,四片簧的已属稀有。
如今,铁匠手工打造的锁子已被时代淘汰。后来者想看看它是什么样儿,不妨去西宁西门小游园转转,那里有些出售古董的地摊,有当年大大小小的铁锁兜售,还有同时代同结构的铜锁。那时候的铜锁,一般用来锁门箱、炕柜、钱桌,与这些家具上的黄铜饰件配套,即实用又有装饰性。铁锁一般用来锁门。就金属品质而言,钢比铁贵重,这似乎是铜锁在内,铁锁居外的先决条件。如那牧民们豢养的狗,小巧玲珑皮毛光亮的哈巴狗可以在主人怀里睡觉,而那老态龙钟的大狗只能卧在帐房外面。
基于这种铁锁打造困难,非技艺高明的铁匠而难为,故而平民家里通常只有一把锁子,倾家出门用来锁大门。铁锁的钥匙也是铁匠煅打出坯子,用錾子錾出与锁簧相吻合的格子,再用锉刀打磨光滑。锁子大钥匙也大。而锁子大小,又取决于所锁门户的大小,神圣的程度,里面财产的多寡。据说拉萨布达拉宫有一藏锁,大如今日的中号手提箱。它的钥匙大如葵扇,重比溜弹炮弹,非年轻力勃的阿卡不能开启。笔者所见最大的钥匙,有五岁小儿巴掌大小,是锁杂货铺门面的,用牛皮条连在掌柜子腰里。这么大的钥匙连在身上,紧要时刻可作为武器防身。某寺院一阿卡回家省亲,偏僻山道被两个强人堵截,要抢他身上财物。可巧阿卡身上连着一个巴掌大钥匙,提着牛皮系带抡得强人近身不得,免了一场横祸。
后来,由锁厂机械制造成批生产的铁包锁上市,被民众普遍接受,渐渐取代了占拙的手工铁锁。这种铁包锁结构紧凑,造型美观,使用起来方便灵巧,且价格便宜。似乎是花钱不多又能随时买到称心的锁子,人们使用锁子的机会多起来,不仅仅局限于锁门,还要锁抽屉、锁提包。厂家抓住顾客的消费心理,因人而宜按需设计制造出抽屉暗锁,提包袖珍锁。为了出新出奇,在锁子结构上大做文章,弄出了号码锁。这号码锁上有些可以拨动的号码,主人要牢记暗号,拨来拨去才能打开锁子。倘若质量欠佳出现技术故障,非把主人急死不可。故而很快销声匿迹了(保险柜密码锁不在此列)。
近年,从居家安全考虑,厂家又研制出多功能门锁,双保险、三保险不一而足。住房结构发生变化,锁子应用也出现了立体状态。拿一个三室一厅的家庭为例:三室门上三把锁,房门一把、防盗门一把暗锁一把明锁一把,衣柜两把锁,写字台一把锁少说已经有了九锁。倘若男女主人各有私房钱和需要保密的隐私用小锁锁着,岂不上了十锁?锁多,钥匙就多,君不见很多同胞腰上连着一大串钥匙,呛啷啷作响。其实其中有些钥匙已经无用,仍旧舍不得解去。似乎连的钥匙越多越能体现点什么。这当然是习惯使然。这种习惯伴随我们民族多久,无法考证。至少北宋时代就有了把钥匙连在腰里的习惯。林冲夜奔草料场,老军移交草料场钥匙,就是从腰里解下的。青海民间还有这样一则戏言:有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在家里没有地位,又怕别人小看自己,在人前扬言:“说我没当过掌柜吧,草房门上的钥匙拿过。”这当然是自我戏谑和解嘲。但从中可以看出,有些人把掌握钥匙当作一种荣耀,意味着掌握了某种权力。其实,早年青海农村草房门上用的,大多是一种更古老更笨重的木锁。这种木锁也用来锁磨坊、果园。仅仅是一种道义上的“锁子”。放在把保险柜都能撬开的盗贼眼里,实在微不足道。
名曰锁子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来东家疏忽,把一个有过盗贼名声的村民让坐在同一张桌边,让老者发怒罢席。
如今,世界大同物质生活丰富,人们虽然怕偷怕盗,一旦被偷盗去百元千元的东西,却不在意。这种不在意或者无所谓,实际上是那种传统道德约束意识的松懈,是人们对偷盗行为的不自觉的麻木甚至认可。没有这种无形的道德巨锁,家家户户里里外外的所有锁子,面对具备现代作案手段的盗贼,形同虚设。有人曾把家里所有的钥匙插在锁眼里,目的是别让盗贼偷了东西还把家具弄坏。这貌似聪明的做法,实是道德沦丧时期人们的一种无奈。
毡帽里焐脚(者)哩
——“花儿”名句随想四
“尕妹的门上蹲着哩,毡帽里焐脚(者)哩。”
试想,为了与情人见上一面,寒冬腊月深更半夜守候在她家庄廓外某个角落,久久不见她出来,走开又不甘心,只得脱下头上的毡帽暖暖冻麻木了的双脚,这情这景何等感人!
估计那时候人穷,穿不起保暖的好鞋,坚持等候又怕冻坏了双脚,急中生智用帽子焐脚,这顾此失彼的举措,如今的年轻人听了,讥笑之外,想必要提出这样的疑问:何谓毡帽?
顾名思义:用毛毡做成的帽子。解放前后很长一段时期,青海农村人家积攒下足够的羊毛,请来毡匠擀毡,顺便擀几顶毡帽让家里男人戴。擀毡帽的工艺比擀毡复杂,用料也比擀毡讲究,一般选用粗纤维少的细羊绒或羊羔绒。细心人家,平夙把公羊蛋囊上的细绒积存下来专用以擀制毡帽。这种绒细柔,擀出的毡帽薄巧柔软保暖性强,是毡帽的上品。毡帽的外形如同后来军人戴的钢盔。戴时,把周边卷上去,后面卷得宽,前面少卷或者不卷。倘若风雪寒天,索性不卷,深深地扣在头上,护住耳朵脖颈。除此之外,毡帽因质地紧密富有弹性,保暖隔潮,还有一帽多用的功能:肩挑重物可以垫在扁担下保护肩膀;野外睡觉可以叠起来垫在石头或土坎上作枕头;劳作疲乏,想坐下歇息片刻,怕地皮潮湿凉了肚子,就把毡帽垫在屁股下面。垫后用手整理一下,又是一顶好端端帽子,不走样变形。可见,被人情急之下用来焐脚,并非偶然。毡帽有如此多的好处,别说拥有它的农民喜欢,就连天上的老鹰也对它情有独钟。斜刺里飞下来,将路上行人的毡帽掠走,架在树杈或崖缝里作窝,产卵育雏。
50年代初,毡帽逐渐被时兴的八角帽取代。这无疑是红军服饰的遗风。很快,帽墙上的八角消失,圆顶的硬檐便帽风行开来。那时节,城乡群众冬季防寒的棉帽大多自己手工缝制,里面装些棉花。晴天,把两片护耳和后面的帽墙翻卷上去,用带系住。风雪天,放下护耳和帽墙护住脖颈耳朵和脸颊。这种棉布缝制装了棉花的棉帽洗几次就变形、紧缩得皱皱巴巴,扣在头上给人寒怆的印象。也有把它改造的,农村有的人家,捉了野兔剥下皮子,或把家里多余的小狗摔死剥皮,蒙住棉帽的门面和护耳,强化它的防寒功能。因了蒙在帽子前面的那块毛皮方方正正毛茸茸看上去颇有点气势,这种棉帽便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火车头。
鸭舌帽虽没有普遍盛行,但人们并没小瞧它的流行。那时的戏剧电影宣传招贴画上,大凡工人都戴着鸭舌帽。基于这种现象造成的心理定势,有些工厂的工作帽就青一色是鸭舌帽。从此人们心目中,鸭舌帽成了工人的代名词。但不知为什么,青海民间有人把鸭舌帽叫作“砍头帽”,大约鸭舌帽的形状前尖后钝有点像平放头上的一把斧头,因而得名?不过此后,人们有意无意地发觉,某一阶层或某一群体可以有自己喜爱的服饰,穿戴这样的衣帽似乎最能体现自己的职业特点或气质。比如贝雷帽,曾被搞艺术的人们偏爱。导演,画家,音乐家,摄影家,把有颜色的尼子或者绒线编织的贝雷帽软软地歪扣在头上,显得别致而洒脱。因了贝雷帽的形状和帽顶有一点把儿,百姓们照样能给这种洋味十足的帽子起个十分土气的名称:辣缸盖盖。
帽子除了防寒护发的实用,是服装中最具装饰性的东西。装饰从美,由审美变异为一种精神狂想,可以说军帽开了空前绝后的先河。君不见,文革中后期,草绿色军便帽成了时尚,男女老少以戴顶军帽为荣。军便帽一时成了紧俏商品,上市即售罄。有些服装鞋帽厂因此增加了产值,社会上抢军帽的事时有所闻。
后来,也就是大喇叭裤时兴那阵,大凡穿着喇叭裤在街上晃荡的年轻人,仍旧戴着草绿色仿军便帽,不过要在帽子里垫上一团东西,以便把帽顶撑出一个翘角。据知情人说,十有八九垫的是一条揉成团的红色尼纶纱巾。把帽顶前部分撑高,似乎是为了体现一种耀武扬威的气派?产生出一点如纳粹军帽的效果?不得而知。也许,是将后大盖帽成为时尚的先兆?
不过,大盖帽真的风行起来。这种曾局限于军队内部的帽子,如今竟广泛使用起来。司法、检察、工商、税务、商检、铁路……都有专职制服,出进戴着大盖帽,很威风很气派,有点吃“皇粮”的味道。似乎真有戴了大檐帽就忘乎所以的人。不然,民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俚语: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近年,人们生活提高,体质增强,寒冬腊月戴帽子的人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帽子从此不再兴时。只要去个体服装集市走走,就会得出结论,如今上市帽子的花色品种款式,是空前的,是此前的任何历史时期都无法与之比拟的。
如今,礼帽也盛行起来。这礼帽,如我国的旗袍,是历经数代盛行不衰。产生过享誉国内外的名牌产品,如天津的盛锡福。溯源,这礼帽其实与毡帽同出一脉,原料都是绒毛。区别在于毡帽是民间手工制作,礼帽是机械加工。因工艺上的粗细优劣,拉开了两者的档次。毡帽是“下里巴人”,礼帽是“阳春白雪”。同是帽子,有了高低贵贱之分。这不是谁想故意做这分野。试想,让《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戴上《祥林嫂》里贺老六的毡帽,再把许文强的礼帽扣在贺老六头上,会是什么情景?
自然,礼帽是不能焐脚的。
青石头栏杆玉石头桥
——“花儿”名句随想五
“青石头栏杆玉石头桥,桥底下还有个吊桥。”
“花儿”毕竟是民间口头创作的艺术,即兴唱出,只为句子“连相”,不甚理会内容是否经得起推敲。像这两句,势必让桥梁专家取笑。石桥下有个吊桥,世上哪有如此叠床架屋的建筑艺术?浪费材料不说,也不美观。诚然,这是“鸡蛋里挑骨头”。“花儿”表白的是一种美好宏愿,人间多桥。诚如民间所说的“话丑理端”,需要理解。
多桥的城市一定是发达的城市,这当然不包括独木桥。独木做桥,入画有意境,入诗产生美感,但实用价值太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是自愧弗如不求进取得过且过的旧观念。“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追逐热门,相互倾轧挤兑的现象更令人头痛。人们需要和向往的,无疑是那些畅通的桥,无论它是架在河上还是架在人们心上。
小时候观看秦腔传统剧《天河配》,又听大人讲牛郎织女故事,说七月七这天,世上所有的喜鹊都飞入天庭,在银河上集聚成一座桥梁,供牛郎织女相会。这美丽浪漫的民间传说已被庸常的尘嚣掩尽,《天河配》一类的旧戏也绝少出演。但“鹊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被现代的婚姻介绍机构延用。“鹊桥联谊会”旨在提供机会场所,让那些苦于找不上对象的男女早结姻缘。可见,“鹊桥”虽然虚幻,却由于“为人提供方便”的精神内涵,经久不衰。
前不久,《西海都市报》刊载某先生介绍当年西宁桥梁的文章,其中提到“握桥”。笔者以为,“握桥”应为“窝桥”。青海方言中,窝可解为“凹”或“缩”。“你窝在家里”即“你缩在家里”的意思。解放初期,南川水磨村附近有一座极其简陋的便桥,两头路面高,下斜坡才是搭在沟底的便桥。当地村民称它窝桥,想必以其下凹的状态而得名。
交通便利,桥是必不可缺的因素。逢山开洞,遇水架桥。像笔者提到的这座窝桥,结构虽然简陋,却是南川道上的要冲,每每被山洪冲刷,桥面塌陷,交通便受阻。那时候城郊乡野能有这样的桥,值得庆幸。更多的河流水沟,在两岸垒些石块,横搭一根树干或两根树干作桥。过这种桥,青壮年尚可,头眼昏花的老翁和小脚老妪只能望而怯步。夏秋雨季,猛水下泄此桥不复存在。难怪那时期人们把修桥补路奉为头等善举。
那时候西宁市民心目中名副其实的大桥,无非通济桥、惠宁桥(即现在的西关桥和新宁桥)。偌大一个省城,被流经市内的湟水河、南川河分割成数片,城中城西城北之间人们商贸交流,非这两桥别无它途。市内小孩拣了杂骨,要去小桥化工厂收购,得步行绕道城西过惠宁桥方可到达。南川东路的居民去一河之隔的西路办事,得先进城过通济桥再南行数里才能到达,费时费力。想省事只能涉水过河。无奈夏秋雨季水深流急,冬春水寒侵骨,想平安,还是绕道为好。
东稍门外的玉带桥,早年在市民心目中地位不菲,似乎是因为这好听的名称。近年,曾有外地旅游者有感于这典雅的名称,设想必是一座玲珑别致的玉砌古桥,其形其势其名均可与江南的名桥媲美。东问西觅找到瓦窑沟,有的只是一个被参差错落的民房拥挤着的泄洪涵洞,哪有什么造形优美的玉砌古桥!惊讶之余,为玉带桥名存实亡的现象困惑不已。
这类轶事50年代也曾有过。京城来一画家,探知西宁城郊有一名胜:天边月牙桥。明察暗访数日,竟无人知晓。后遇知情老翁,领画家出水眼头经鱼场台到南山寺脚下,眼见为实,原来是搭在官渠上的半块石磨,不禁感慨系之。玉带桥也罢,天边月牙桥也罢,有其名而无其实,被人淡忘便在情理之中。桥之实是连接此岸与彼岸,使天堑成为通途。从最原始简便的独木桥到结构复杂造型优美的钢筋水泥大桥,桥的演进自有一番曲折,作为受惠于桥的行人,记忆中或多或少都会保留一些与桥有关的往事;除非他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六七十年代以及此前的漫长岁月中,贵德黄河浮桥在当地各族群众心目中,坚实而又神圣。十几只木船用几股粗硬的钢绳一字固定在宽阔的河面,再由木排把各船连接形成桥面。载重汽车缓缓驶过浮桥,船身下沉桥面发出嘎嘎吱吱欲断欲裂的响声,令初次过桥的行人胆战心惊。这座古老的浮桥,维系着贵德全县民众的生活,外来的大到拖拉机小到针头线脑的农用机械日用百货杂品,自产的小麦水果禽肉皮张,皆由这浮桥上运进运出。无奈囿于浮桥的木质原始结构,隆冬奇寒黄河封冻,为避免冰凌挤破船体,事先要拆除浮桥。有时未及实施,一夜之间被冰凌冲撞得七零八落,交通从此中断。等破冰或等春暖冰开才能修复。1978年,一座钢筋水泥大桥稳跨黄河,因浮桥破碎交通中断的现象从此成为历史。但贵德民众并不会轻易忘记浮桥在漫长的岁月中为他们创立的汗马功劳。
桥与行人的关系,类似空气与生命的关系。虽须臾不可分离却不太在意它的存在。行人踏踏而过,只觉得是道路的一部分。究其缘由,是人类惯于居高临下俯视脚下的道路,而道路又与桥梁贯通,感觉中很难把桥从道路中分割开来强调它的存在。倘若拉开距离站在河床从侧面正视或者仰视桥梁,桥就会傲立于人的视野,给人强烈完整的印象。笔者70年代出差武汉南京,挤出专门时间去观赏武汉长江大桥和南京长江大桥。从桥头堡下的花园仰视这两座雄伟壮丽美观坚固的大桥,惊心动魄之余,要油然赞叹人类的创造力。在真正高大宏伟的事物面前,人类情愿俯首帖耳。中华民族在古代修建了赵州桥,在当代接二连三修建了好几座长江大桥,这中间难以数计的座座桥梁,一笔笔记载着数千年桥梁演进的文明史。历史的巨轮,就是从这些有形无形的桥上滚过来的。
近年,西宁城建规模加大,道路拓宽的同时,一座座大桥陆续建成。有了这些造型美观坚固耐用的“玉带”,城内道路如网状辐射,四通八达。有的大桥护栏是汉白玉打造连缀而成,结构紧密造型典雅,把传统建桥风格与现代建桥技术融为一体,蔚为壮观。“花儿”里憧憬的青石头栏杆玉石头桥,已成事实。
清茶不喝奶茶喝
——“花儿”名句随想六
把客人不肯喝的清茶撤下来,换上奶茶,对于如今的城市人,并非难事。随处卖袋装牛奶,电子打火煤气灶使用便利,不等撤下的清茶凉下去,醇香的奶茶就能上桌。然而在“花儿”产生的那个时代,这种便利只有极少数人享有。故而,“花儿”里这句话,只是一种慷慨乐施愿望的指代,并非实指茶水。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的七大要素中,茶排在末位。比起其他,茶有则好,没有也不要紧,不至于饿肚子死人得软骨病。实际上,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旦有了,人们也难得离开。不与生命攸关却可以当作品评把玩的物事,为生活增色添味,恐怕是“茶艺”“茶道”形成并得以流传的最初动因。
就青海各族民众而言,茶并非可有可无。《西宁府新志·艺文》载:唃厮啰人喜啖生物,无蔬茹醋酱,独知用盐为滋味,而嗜酒及茶。”顾炎武说:“茶之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之,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赖于此。”
茶在青海民众历来生活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文人雅士品茗,川湘阁老喝工夫茶,多是“玩”有闲阶级的清韵雅趣。而百姓喝茶只为实用。拿青海农民为例,只知道喝茶可以解乏消渴。至于茶水何以能解乏,茶中富含什么物质和微量元素,并不去在乎。通常误认为多放茶叶熬出酽茶就能尽快消除疲劳,振奋精神,常常把茶水熬成牛血一般。喝这种酽茶上瘾。笔者曾认识的一位老者,几十年酽茶喝下来,上瘾不说,还培养了一些寄生虫在肚里。倘若连续三天不喝酽茶,就有虫子挠他的喉咙,吐出来,蛔虫一般,且一气能吐出多条,老者称为“茶虫”。
好在青海农民多年来清一色喝的全是茯茶。茯茶在茶的家族中属低档,相对便宜,六七十年代一包湖南益阳砖茶不过三元。一般五六口的人家一包砖茶可饮用月余。茶虽便宜但在人们心目中分量重。据说解放前过年走亲戚,包一角茯茶作礼物并不被视为寒酸。至如今,婚丧嫁娶的礼物往来中仍旧少不了茯茶。当然不是一角儿,而是两包甚或四包。
我们小时候,无论自家或亲戚家,喝茶现炖。火盆里生着煤火,将沙罐偎在火旁,水沸,撮少许茶叶投入罐中,飘出茶香将沙罐提到一边,罐里茶水依然欢欢地滚动着(俗话说:沙罐不滚,滚了不肯)。这茶倾入碗里,汽头上茶香四溢。即喝嘴上要烫出燎泡,条件好的人家,炖茶用“扁子”:一种搪瓷梯形圆柱形容器,口小底大,有把儿。但据说扁子炖茶不如沙罐炖的味醇。
除了茶叶,炖茶还要下盐。茶里没盐水一般。但不是所有人家都喜喝有咸味的茶。似乎可以大体上认为,早年城里人炖茶不下盐,农村炖茶十有八九下盐。讲究的人家,除了盐还要下姜皮、花椒、荆芥、薄荷。这种茶常饮,有醒脑祛风健脾和胃的保健养生功能。只是荆芥味儿怪,一般人喝不惯。
亲戚来了让上炕,无论在火盆炖茶或在灶火门里炖茶,总得忙乎一阵子。也无论来客渴不渴,想喝不想喝,甚或来客声明不喝茶,不必主人麻烦,主人照样上茶不误。这是主人待客不可缺的一项内容,也是主人好客的体现。心地憨实的庄稼人,决不像宋朝的高僧佛印,因客而异来点“茶、上茶、上好茶”的玩世把戏。端上桌的虽是一碗清茶,却滚烫如主人心情,其浓不亚于醇醪。主人还唯恐轻慢了客人,频频礼让“喝点清子”,见客人喝得鼻尖冒汗心里才踏实。
后来有了暖水瓶,现喝现炖茶的习惯随之淡下去。客人来,撮些茶叶丢入茶杯,再撮点盐,提起暖瓶冲入开水,便成一杯茶。这茯茶叶放少了味淡,放多了,酱色的茶叶茶梗膨胀起来塞满茶杯,要使劲吹着才能呷一小口涩苦的茶汁。也有人家索性将茶叶塞进暖瓶,提着上山下地劳动。渴了,倾一碗就可牛饮。方便是着实方便了,但这种茶喝进嘴里总有一点“熟汤”味儿,不美。
再后来,尤其城里人家,基于讲求实际,来客先征求意见:喝茶不喝?喝,现沏。不喝,免了沏泡的忙乎,省下茶与水。很简便也很现实,却又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自封闭的地理位置被时代潮水冲开,五湖四海的建设者涌入青海,茯茶在这里一统天下的格局也随之消亡。高中低档的绿茶、红茶、花茶逐渐被不同阶层的人们适应和接受。如绿茶龙井,泡在杯里碧绿净亮,清香飘逸,单从形态上看,是名副其实的“清茶”。笔者就是依据视觉和味觉上的美感,常年饮用龙井。可惜绝少能买到当年的新茶。某年去杭州旅游,从六和塔下来,黛山碧树秀水之间有吴越女子操着细软的越语出售龙井。透过绿色塑料包装袋看清茶叶一枚枚纤细而鲜亮,欢欢地掏钱买了两包。回家拆包,发现除去表面的那层“样茶”,多是混进去的陈年碎叶,才明白上当。
说起奶茶,最权威的应该是牧民。在内地人心目中,酥油奶茶是高原牧区的代名词。其实,农业区其他民族群众,也有饮用奶茶的传统,区别只在多少之间。
我们小时候绝少有奶茶喝。年节里去光景好的亲戚家,喝一小盅奶茶,香得直弹舌头。那时节大部分人家只在婚嫁大事中才用奶茶待客。茶里放四枚红枣,名曰空茶,专待送礼娶亲的贵宾。少数人家把奶茶作为孝敬老人的专门饮品。如今,我们喝奶茶如同“喝凉水”,十分便当。只是烧出的奶茶不怎么地道,要么茶叶放多了,奶香中透出涩苦;要么盐放少了,寡淡无味;要么花椒放重了,麻嘴。这是不经常烧奶茶的缘故。笔者早年乘车去外县,途经一个设在山坳里的牛奶收购站,司机口渴,停车进去讨茶喝。牛奶站的同志当即把一个黑乎乎的钢精锅放火炉上烧茶。烧出的奶茶十分好喝。问其奥妙,对方揭开锅盖让我们看,原来锅壁上结了厚厚的一层茶油,是奶油和茶叶凝成的油腻腻的杂质。原来他们烧完奶茶不洗锅,盖上盖放好,下次加水加奶再烧。日积月累,形成了这层“老油”,其作用类同卤肉用的老汤,越老越有味道。听了,心里别扭,虽然这样烧出的奶茶味浓,但老不洗锅,毕竟叫人害怕。
近年,市面上有袋装奶茶粉,买来开水冲饮,与自己烧的奶茶无异,很受人们欢迎。可这种奶茶粉质量不稳定,碰上质量差的,喝着就不太美气,倒不如自己现烧。烧好烧不好其次,实践本身就是一种乐趣。
清茶不喝奶茶喝,渴死了凉水别渴。
生米煮成熟饭了
——“花儿”名句随想七
“生米煮成熟饭了,没菜(者)我难咽了。”
这是一首传统“花儿”的头两句,是“花儿”中比兴的句子。这里的米,泛指一切五谷杂粮。就“花儿”产生的年代,歌词应为:生面做成熟饭了。因那时青海民间饮食中,米占的比例几乎为零。由于约定俗成,歌手使用俗语只能用“米”。如同“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的米,其实都是五谷杂粮的总称。
“花儿”里提到米的还有这样一句:宁夏的大米养人的宝。无疑,这里的“米”专指米。宁夏出产大米,地理位置与青海毗邻,在交通十分不便的过去,米行用牲口驮来少量大米调解市场需求,大凡享用了大米的青海父老乡亲,就以为大米独出于宁夏,故而尊称为“养人的宝”。
50年代初,笔者家居人民街东头。街道对面一座庙宇内,驻扎着城防部队的一个连队。那些内地籍的战士对人热情友好,尤其喜爱小孩,使得我们的小腿不由自主老往他们的营房里溜。某个休息天,我独自去营房玩耍,看见那个爱说笑的班长手里捧着搪瓷碗,碗里盛着油漉漉的蛋炒米饭,蹲在一条板凳上,爱吃不吃的样儿,嘴里嘟囔着,意思是这种油漉漉的米饭叫他吃腻了,吃烦了,难以下咽。要不是难为情,真想把他尹里的铁碗要过来大吃一通。要知道,长这么大,还不知米是啥味儿呢。当时的感觉里,米是富人享用的,与穷人无关。记忆中,家里好像偶尔煮过一两次米汤,不是用白米,是用黄米(小米);不是煮了人喝,而是作为上坟祭祖时抛洒的奠茶。那时节去城隍庙,随处可以看到抛洒在香案前的黄米米汤,碎细的米粒黄灿灿可人眼目。据大人说,比大米便宜的小米煮了米汤比大米好喝,养人。可有缘享用的只有生孩子坐月子的妇女,我们照样没有口福。
后来,从内地来宁支边的人多起来,青海传统的面食习惯开始受到了另一种饮食习惯的冲击。当时流行一句四川话:三天不吃大米腰干疼。似乎说明自小顿顿米饭吃惯了的内地人,来青海吃不到足够的大米饭,有点牢骚。还说明以大米为主食的内地人用面食调解传统的饮食习惯也非易事。
很快,青海当地人接触和享用大米食品的机会多起来。端午节从街上买几只粽子尝鲜,自家蒸几块枣糕待客,已属正常。当地人与内地人共事,频繁往来,渐渐地习惯了吃米饭。细瓷花碗里盛着粒粒白净的米饭,咀嚼起来别有一番口感。吃米饭要菜,桌上副食品相应丰富起来。当然,这只局限于城内工薪人家。无业市民和农村社员家里仍旧缺米。那时期,出嫁的女儿生了孩子,娘家人看月必拿几斤大米,让婆家人给产妇煮米汤补养身子。有这样一则笑话:城里母亲给嫁到乡下生了孩子的女儿送去大米,米中混合着红枣、桂圆、蕨麻等滋补品。诚实的女婿天天给媳妇煮米汤,把稠的舀给媳妇,自己喝稀汤。一月下来,月婆子没怎么显胖,女婿却养得红头花腮。乡邻取笑他刮米汤罐罐,亏了媳妇便宜了自己,女婿方才明白,营养全在米汤里。
六七十年代,粮店供应的大米少得可怜,一月一人只供应二斤大米。这点大米,以当时内地人的话说:不够填牙缝。少不说,供应的多是陈米、糙米。尽管如是,去粮店买米要排队,要受气。因为粮店营业员的脸色口气总象恩主,好象大米不是出之国库而是他们施舍你的。这般状况,实在苦了那些离开大米腰干痛的内地人,于是各种自助的办法应运而生。那时笔者供职的工厂,是从上海迁来的,工人大多是上海“阿拉”。他们从粮店兑出全国粮票,由回家探亲的带去上海买米。返厂时,那边的亲友们成群结队送站,把装了大米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提上火车占满行李架。这边的同事们按车次成群结队去接站,厂里派车拉运带来的大米,一次少则千斤多则几千斤。更有胆大的,那边的人买了站台票把十几旅行袋大米送上车,不用专人看管,竟然好端端拉来西宁,由接站的人们上车取下来,车上的乘客乘务员竟不知这些旅行袋没有主人,现在想来,倒为那时良好的车运秩序咋舌。
70年代中期,笔者去江浙一带出差,起先是硬着头皮吃那接二连三的米饭,渐渐地就习惯起来。究其原因,那边的食用大米多是当年的粳米,蒸煮火候把握得好,味儿十分地道。如那无锡饭馆里小砂锅蒸熟的粳米饭,香甜可口,不用就菜照样吃它一碗两碗。这才相信,“花儿”唱的“没菜(者)我难咽了”只是一种不客观的片面认识。想那时候,我们常常讥笑上海人,吮一只卤鸡爪送下两碗米饭。真要遇上好米饭,我们照样。
如今,买米不用发愁,走进农贸集市,业主老远就朝你微笑招手。东北、江浙等地产的各种大米应有尽有,任你选择挑剔。去年春节前,女儿单位分米,竟是一袋泰国米,这米纯白,颗粒细长,中间粗两头尖,如那小巧的玉石梭子。煮这米饭,开锅香气四溢,吃起来味道却并不特别。只是我们做米饭的手艺总是欠佳,不是太软就是夹生,需要进一步实践提高。(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陈元魁。笔名东方斗。青海省西宁市人。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三江源文化研究会理事。西宁市文联委员。原《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编辑。
1982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芙蓉》、《绿州》、《四川文学》、《河北文学》、《青海湖》、《雪莲》、《群文天地》、《北斗》、《散文百家》、《青海日报》、《西宁晚报》、《内蒙古作家报》、《瀚海潮》等省内外报刊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四百多万字。
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要命金子》、中篇小说集《吃硬》、长篇小说《麒麟河》(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一部,上、下部)、《民生街》(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二部,上、下部)、《花儿怨》(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三部)、散文集《做尽秋声》、《陈元魁文集》、《剥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