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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怀疑论者谈信仰

2012-04-29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12年5期

黄金明 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大量诗、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學》、《诗刊》、《散文》等刊物并入选 《中国诗典(1978~2008)》《<星星诗刊>50年诗选》《现代诗经》等100多种选本。2003年参加第二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联书店)等多种。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广州文艺》、《大家》、《花城》、《天涯》、《钟山》、《山花》等20余种杂志发表小说30多篇,逾70万字,被《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及入选北大版《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另类卷》等。长篇散文《田野的黄昏》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11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要描述一个怀疑论者的表情很难,我可以照镜子

镜中人是拿破仑还是瓦莱里

这不奇怪。那张脸像星空下的麦穗

在风暴中倒伏,像彗星凌乱而灰白的笔迹

拖过漆黑的纸张,像无边无际的原野

被闭着嘴的野花轻轻托起。也像月全食

像地下室,像动物园的兽笼

猛兽从铁栅栏透出的目光像伤感的晚霞

也像挖掘机翻掘过的公路,像巨浪中坼裂的船板

像石墙上砸碎的鸡蛋——这让我惊诧

也可以自我拍照,以捕捉风从睫毛掠过的痕迹

那么表情混淆了心情。唉,我仍保存着青春的蓝图和蜡笔

那些高楼只是幻象,未及建起已成废墟。”

太阳尚在中途,他已看到了树林间的暗影

在树叶、鸟翅和光线中缓慢地积聚

并在他的眉头凝结成古老的忧郁。他的身体

像装满石头的布袋在下坠。他被看到的黑暗染黑了

他脸上阴晴不定,仿佛昼与夜的更替

他在林间空地摊开手脚,像天黑前支起的帐篷

笼罩着暮色。一个模拟或简化的房间

布料制成的墙壁,几乎被月光中的积雪压垮

当夜晚降临,星星滚动,夏夜的穹顶像一个铁锅

翻炒着栗子。他就是浓缩的、沉睡的黑夜

却不妨碍他看清自己。“我曾经是谁?

现在是谁?又要成为哪一个?我得到的够多了

为什么还要大海捞针、翻箱倒柜

我要寻找的是什么?我跟你有相似的狂野

但我通过爱大自然爱我自己。而你即使愿为某个观念

献出生命,那也只是你的观念

多年以来,我只是一个爱情的模具

不同的女人却浇铸出相同的爱欲

我有打开女人的万能钥匙,而那一扇扇神秘之门

一旦触及,已成灰烬。我常有放弃找寻的狂热

又迷醉于一再清除激情。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那个不可言说的神秘

像影子一样飘忽。我信仰怀疑论,深知生命就是未知数

我不怀疑我的存在就是神的奇迹

唉,一个不自信的人患上了自恋癖

我头脑有一群人获得了形体,而跟栖居于

心灵的无形人对抗。我的左翅和右翅存在着分裂

唉,我已耻于谈论似是而非的飞翔

我在睡梦中丢失了翅膀。”他在梦中

摆脱了鹰隼的躯体,但仍覆盖着蓬松的、雾状的灵魂

犹如看不见的羽毛。飞翔只是一种状态

或一个隐喻。最深的梦境如大雪

像一床棉被覆盖着辽阔大地,抹掉了色彩的差异

及地理的边界。他也像雪人

在雪中被抹掉了面目和声音。他像一棵大树

催动着细小叶片的绿色波浪,像天鹅在激流中

打捞白银般优美的脖颈,像表情多变的河流

拥有镜子和铁锤的双重属性

既自我映照,又将水中的倒影无情地砸碎

他又一次登上高山,引发了语言的雪崩

恐惧的巨石沿着斜坡滚落,词语在草根上融化

他归来时两手空空,却声称摘到了神秘之花

但略一犹疑,已像碎雪在手心消失

“我目睹过奇异的事物——无根的枝条

在虚空中生长并晃动。燃尽的巨烛

仍残留着冰川遗迹般的烛泪。那个高大的陌生女人

擦肩而过,我们于刹那间交换了眼神

我认出她就是爱情的化身,既不属于死神

又不属于永生。我刚从地狱里返回

误以为闯入了天堂的下水道。新来的刽子手在驳斥

一切杀生的合法性。一个杀猪的屠夫

在谈论黑洞、外星人和时光倒流。我认识一个研制原子弹的人

他具有科学家的严谨和烟花制造者的轻率

信仰如药丸,无数个病人在争抢并吞咽

我的病根在于相信我身心健康

并怀疑一切完美的事物,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那些人只是煤油灯、手电筒和日光灯

不断地耗损灯油和电能——他们随身携带着充电器

连月亮也算不上真正的光源,而我细水长流

是精神的永动机。”然而,即使太阳也被一伙黑衣人活埋

从泥土中泄漏矛尖般的红光。他像熟透的坚果

从高处甜蜜地坠落,犹如多刺的陨星

翻越了皑雪交织着理性的山巅,又沉没在女人的底部

并死里逃生,犹如猎物脱离了陷阱

他那狂乱的单纯及隐蔽的复杂性

都有同样的根源。那些美好而狂暴的记忆

纯属偶然,天上秩序井然的群星却有森严的律法

他相信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地狱的建设

也怀疑自己仍有天真和感伤。他到手的东西

已被抛弃。他走过的道路都是弯路。他摸过的真迹

全成了赝品。他声称每一次跟情人分手

都是为了捍卫爱情。最值得追求的是无望的爱恋

最具挑战性的是追寻不确定的事物

譬如证明神的虚无,这比证明神的存在更加困难

海上的道路和天上的道路有着相似的虚空

没有路基,只有路面,就像拆除了两岸的河流

充满了易被忽略的开放性,这被鱼群和飞鸟一一证实

而他涉足于幽暗的树林。未走之路充满了可能

也遍布着怀疑论的荆棘和杂草。“我手持怀疑论的镰刀

割取大地上的金黄麦穗但从不怀疑神

在无法目睹的角落冷漠地注视……”世界之夜将半

宇宙中有一架磨盘在转动,粉碎着闪光的豆粒

他也在漆黑的房间自我挤压,像甜橙在榨汁机中析出汁液

那样硬挤出肉体的黑暗……而灵魂像磨损的剃须刀

给胡子拉碴的人带来了伤痕。他童年的恐惧之夜

必将被驱除而重获白昼,仍有一小片阴影

像幽暗的种子在萌芽并生长成黑夜。在他睡醒之前

太阳必将升起。“对于悲观者来说,错过日出的人

也必将错过日落。那些闪耀的大星也蕴藏着白昼的消息

只是太过遥远。我的外貌像暗物质那样难以描述

我相信太阳正在塌缩,也不怀疑花朵转眼凋零

是哪一双手暗中将它取走。我相信大自然正在崩溃

也不怀疑断裂的链条无法修复,但庞大的蚁群

仍在地底努力修补和焊接。我知道永恒无法证实

却不怀疑狂风在刹那间吹彻了郊外的树林和我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你。”他在风中竖起的头发

仿佛预示着无数条未知之路,出于对工业社会的唾弃

他携带着草木的种子和动物的魂灵

穿越喧闹的街道和人群,踏上了通向荒山的小路

荒凉啊,丰熟而无人收割的秋天,比颗粒无收更让人揪心

他也熟透了而无人采摘。他和山坡上的苹果园

都接近了辉煌之后的溃败。他像丛林中的珍禽异兽

不屑于谈论孤独。“唉,我像粗心大意的农夫

错过了收成之日。我像患了失忆症的渔夫

陷入了遗忘的漩涡,忘记了撒网。我扔掉了信仰的外套

穿着怀疑论的泳衣,在爱与欲的汪洋中泅渡

陆地越来越远了,只能栖身于无政府主义的小岛

除了草木、波涛和风声,还有大鱼在海底发出的叹息

我隐约听到遥远的海岸有人将我呼唤。”

他太骄傲了,除了自己谁也不恨。他太冷酷了

除了仇敌谁也不爱。他像伟大的古印度王子

通过放弃王国来解放自己,像中魔的戈尔巴乔夫

致力于解体国家而获得公民的权利——他扔掉了房子

一片七十平米的国土。他扔掉了玩偶

——一支锡兵组成的军队。他扔掉了纸笔、手机和电脑

这些功能多样的手提监狱。现在,他再无束缚

现在,他彻底成了监狱,又是惟一的狱卒和囚徒

而难忍恐惧。“唉,如果有谁说他不是囚徒

就永远丧失了自由。当我伸出手去

却被一把看不见的锋刃割伤。一个怀疑主义者的身体

最惊恐的不是灵魂的金矿被盗取

而是感染了信仰的病毒。我的灵魂

成了我的寄生虫而羞于启齿。我拒绝跟无脸之人握手

拒绝跟无舌之人交谈,拒绝跟巧舌如簧的领头羊喊口号

如果真理带来了鲜血,就不值得无头之人

再一次伸出脖颈。”他走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

一抬头,就看到了鸟笼般的空中花园

依然有武警和狼犬在把守。看吧,太阳是一个无籽实的向日葵

流泻着光芒的金屑如金色的训诫

那些蛀朽了的人,也像巨蚁蛀空了这个月亮下的宇宙

人类共同使用一张巨大的嘴,吞咽着钢铁、煤炭、塑胶和玻璃

像撕掉一张日历那样撕掉湖泊、草场和森林

大地像一个垃圾筐,堆满了废墟、灰烬和碎片

那些惯用暴力的人,暂时赢得了纸扎的王座

但招来了更猛烈的暴力。每一个奴隶都羞辱着自由

每一个家长都是微型王国的暴君

共同削弱了上帝的真实性。最可怕的是家庭的暴君

让反抗者必须承受弑父的罪名。哦,那些挖天堂墙脚的人

也成了地狱的奠基者。他有着核桃般坚硬的信念

盲目地蔑视突然伸出的胡桃夹子。是那些见死不救的人

像沙子汇聚成了沙漠,仙人掌的四肢在萎缩

误入世界的河流像缺氧的人在窒息。是那些狂妄自大的人

像火焰烧穿了造化的坩埚,连造物主的创造力也在枯竭

每一个私通者都嘲弄着爱神。每一支暗箭

都射穿了正义的遮羞布。那些烂醉如泥的人

坐上醉汉驾驶的汽车、火车和飞行器

正在逃离这个过时的、破损的星球。“还能去哪儿?

这是最后一站。你想去的星球早已报废

要谈论信仰吗?你和你的信徒

像大树上掉落的叶片,礁石上撞碎的泡沫

在舞厅疯狂地旋转的你说不清是迷醉

还是战栗。你像一个陀螺

在原地打转,你否认坠入了时光的晕眩

而说抓住了永恒的衣角。你比我更害怕,你担忧没有永生

而像欢快的尘埃在飘散。我抱紧我的碎裂之镜

每一块碎片的剧痛都保持完整。还能依靠谁?连修路工

也迷失在新修的路上。那些在小树林兜够了圈子的人

终于走出了迷宫,又担心通向未来的铁轨

被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拧反了方向。”那个用双手

撑起天空的巨人手腕脱臼,腿骨折断

每一只飞鸟都因为天空的倾斜

而失去了平衡。他穿著梦想的拖鞋

在云端上游荡,但必将返回地面如断线的风筝

探测火星的宇航员像狂热的昆虫——

扑向寂寞地燃烧的星云。发明望远镜的人

是目光远大的窥视者,用显微镜对准自己的人

一再触摸放大的伤痕。哦,失去了双手的人

在泥塘中徒劳地摸索。只剩下躯壳的人

像孩子嘴上吹出的肥皂泡,迷失于时间的深渊

哦,世上有更多恐怖的美,他看见一队趾高气扬的泥偶

手牵手在渡海。他以别人的名义生活

而遗忘了自己。他赞美异乡的炊烟而忽略了故乡的破碎

最值得回忆的是想象的、从未启程的旅行

他坐的船在时间之外的河流航行。时间的瀑布

像一笔赃款被冻结。精通解剖术的士兵,既是刀具

又是砧板和肉片。照相术将肖像画逐出了市场

造诗机透支了诗人的想象。“唉,我承认我借助计算机

去测量上帝身高、体重和血型的狂想以失败告终

我见过手忙脚乱的牧羊人,在蛛网般的小径上

丢失了浓雾般的羊群。我在一个夜晚做的梦

要完整地记录或复述,得动用所有的时日

我相信梦的现实性也相信眼前事物的非现实性

我见过非凡的工匠,要在波涛上建造一间流动的房子

在纸上建筑一座大于宇宙的宫殿而无需一砖一瓦

就像梦中人握着时间的圆规,在画一个无限大的零

却包含着人世间的情仇与爱恨、喧嚣与寂静。”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