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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行

2012-04-29徯晗

广州文艺 2012年5期
关键词:老邱化工原料乌兰

徯晗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迄今已在《收获》、《中国作家》、《作家》、《上海文学》、《江南》、《小说月报原创》等各类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近三百万字。小说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各类选刊及多种年度选本。现居广州。

十年前,我在南城的一家药厂工作。当时,我刚和谈了八年的女友分手,带着一种逃避心理,也是某种舔伤动机,我接受了一位客户的邀请,受聘到北方的一家医药进出口公司工作。

初到伊始,这座北方城市用它严酷的寒冷气候教训了我。在没有暖气的地方,我的皮肤与肌肉最常见的感觉不是冷,而是痛,当北风刮来时,我感觉到扑向我的不是风,而是刀子,我耳边听到的也不是风声,而是啸叫与冷笑。在北风频频的啸叫与冷笑中,我会想起我从小生长的故乡南城。南城在南岭以南,长年无冬,四季花开。印象中我几乎从未见过它有什么落叶乔木。正是这种四季不明的气候,导致了这里人缺少明晰的是非观与价值观。南城人多注重于物事与偏安一隅的物质生活——这正是与我相恋八年的女友离开我的最直接原因。

天的高远,与地的深沉,是属于北方的。这是我来到北方后最深切的感受。这种体会,在我的一次北疆行后达到了极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漫无边际的戈壁与壮观的冰大板,也是我第一次领略到人性中某种极致的本能。

陪我前往北疆的,是一位叫豆拉的藏族小伙子。我此次前往的目的,是去购买一种特殊的制药原料——一种中草药的提取物,属国家管制性药品。这种药草生长在北方草原上,或者冷峭的大山里,经过药厂的加工与萃取后,主要用于生产一些临床用西药。由于是管制性药品,它的出厂、购买与出口,都必须严格遵照国家规定的相关程序。我所在的这家医药进出口公司,属国家指定的出口企业之一。我们的产品主要销往欧美国家的一些制药企业。

我此次冒着严寒前往北疆,源于公司刚接到的一张大单。订单来自美国,对到岸日期有严格规定,对延期与违约的处罚非常严厉。公司对这张订单非常重视,促我亲自去西北的几家药厂走一遭,督一下货源。此时正值寒冬,北方气候异常恶劣,为了不耽误事儿,我决定硬着头皮前往。

我们的供应商之一是北疆的一家药厂,厂长姓邱,是一位从小与维族人打交道的汉人。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听声音便知道老邱是个爽朗刚强的汉子。多年来与各种各样的客户打交道,教会了我从声音去判断人的秉性与是非曲直——这种判断很少有出差错的时候。

我和豆拉从西宁出发,经吐鲁番往乌鲁木齐再到北疆。那几天的路况格外糟,几天前的一场大雪,将整个路面都覆盖了,积雪被车轮辗压过后,结成了块,再经过一夜猛烈的狂风抽刮,路面硬得就像钢板制成的镜子,车轮一挨上去就打滑。这样的路况,想不出车祸,得格外小心。像我这样习惯了在南方光滑的水泥路面上高速行驶的人,根本就不敢握方向盘。所幸,豆拉是个好司机。他在青藏高原开了十年车,跑过比这恶劣得多的路面。一路上,豆拉很少说话,一心只管开车。他的专注,起初让我略略感到紧张,后来就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对付这样的路面,对豆拉来说,显然只是小意思。豆拉的专注,仅仅只是藏民们一种沉默的习惯。

车出吐鲁番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铅灰色的天空下,视线所及,毫无颜色,风无遮拦地扫过戈壁,不时将卵石缝里的积雪与沙粒刮起。看不清风的方向,却能感受到它的干涩与寒冷。到达北疆的路途似乎没有尽头。行驶在这样的路上,如果没有豆拉作伴,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感到恐慌和绝望。

当豆拉告诉我,前方不远就是乌鲁木齐时,我紧缩的心终于松弛下来。就在这时,我接到了药厂厂长老邱的电话,托我帮他带一个人。我问什么人,他说是一个帮他送化工原料的司机。

“他的车在路上出事了,撞伤了人,车被扣下了。但人和化工原料你得给我带过来,没有这车化工原料,我就没法供齐你要的货。”

我说:“带人还行,化工原料我怎么给你带?我的车又不是大货车。”

老邱说:“你得帮我这个忙,想办法把化工原料运过来。你知道,现在的药草有多么紧张!我这边大雪已经封山了,好不容易才收齐了草,现在就等这车化工原料到。再说,我这里还有百十号人等着,这边就等你来救急了!”

老邱说得我一头雾水,我不知道我去能救什么急,难道就为了这一车化工原料?

我说:“好吧,你说让我怎么带。”

“你先垫钱,在乌市找一辆大货车,把化工原料给我送过来。乌兰,就是那个司机,你也给我带过来。你来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邱没把话讲明白,无端给我设了个悬念。我按老邱的意思,联系了那位送化工原料的司机,找到了他的车被扣押的交警队。还好,人伤得不重,但也不轻,断了好几根肋骨,头上也受了伤。乌兰,那个送化工原料的司机,四十多岁的样子,是个蒙族人,眼睛通红,哭丧着脸,似乎比死了亲人还悲伤。他说,自己掏光了手上的盘缠,也不够给伤者交住院的押金。

这个蒙族汉子够倒霉的,孤身一人,家中没有任何亲人,车是新买来的,还没有上牌,就出了事。交警队的同志了解情况后,十分同情。同意我把车上的化工原料带走,到北疆兑换现金,但车必须先扣下,伤者的住院费由交警队先垫付,等司机拿到货款后,再来还款与取车。

我这才知道,送化工原料的乌兰其实还有个同伴。闯祸的正是这位同伴。

我在当地找了一辆货车,把化工原料装上了,由乌兰的那位同伴负责押送,乌兰则跟随我们的车前往北疆。一路上,乌兰一言不发,沉默得就像一块石头,一块有温度、会呼吸的石头。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北疆。老邱迎接贵客一般,把我们接到了厂里,当即让人宰了一只羊。宰羊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人,却是一副维族打扮。老邱介绍说,他是给厂里供药草的客户,给我的这批货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原料都由他提供。老邱说,他姓高,你叫他羔子就行了。我说哪个羔子,老邱说管他哪个羔子,羊羔子,驴羔子,王八羔子,反正都是羔子。

老邱的率直和粗俗把我逗笑了。我看了看那位姓高的汉子,说,我还是叫你老高吧。老高咧着嘴笑了,大着嗓子说,叫啥都行,给我割草的那帮四川佬,都叫我驴羔子!驴羔子好,本钱大!老高的话,把我身边一直哭丧着脸的乌兰都说笑了。

和这些北方汉子打交道,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们的豪爽和热情,总是让我感动。

煮羊的大铁锅早就架好了。老高边说边把那只宰好的羊放进一只木盆里,准备弄进锅里去煮。羊太沉,我走过去,想给他搭把手,嘴里说:“我来和你抬!”

我的话音刚落,面前的一帮人就咧着嘴坏笑起来。老高放下手里的木盆,笑得差点岔过气去。他边咳边笑,说:“我不和你抬,我只和女人抬。和你抬不进去。”

老高的话一完,身边又是一阵哄笑。我被笑得莫名其妙。

老邱笑着说,你们南方来的汉人,到我们这地方,总要出洋相。你知道“抬”在本地话中是什么意思吗?“抬”就是操!你說你和羔子两个爷们怎么操?

我也笑了,有点尴尬,但也觉得蛮有趣。

羊很快就上锅煮起来了,羊肉的香味渐渐在老邱的厂院里弥散开来。一路上的劳顿与饥饿,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抚慰,我听着肚子里欢悦的蜂鸣,口舌间早已漫起一层甜津。老邱将准备好的几瓶伊犁特提上来,每人面前摆了一只大海碗。鲜香无比的羊汤先端上来,我顾不上烫,先喝了几大口。老高把几节灌好的羊血肠放进肉锅里,滚几下,几个人立即伸筷抢进大碗里。老邱给我也夹了一节,我正要放进嘴里咬,抬头看见吃羊血肠的人,一人一嘴鲜血,吓得我赶紧放下了筷子。

老高说:“吃呀!羊血肠就要这样吃,嫩、鲜!煮老了就不好吃了。”

老邱笑了,他说:“小周是从南方来的,没见过我们这阵势,还是别把人吓着了。你不吃给我吧!”老邱说着夹走了我碗里那根羊血肠,转眼间已被他咽进肚子里,舌头一卷,嘴角的羊血就被舔了个干净。这些汉人给我的感觉都不像汉人,更像一些长着汉族脸孔的维族人。

我注意到那一对内蒙汉子一直闷着头在喝酒,很少说话。老邱这时才开口问,事故的责任是怎么划分的?闯祸的内蒙人先开口了:“怪我,是我害了乌兰大哥。汉人太狡猾了,我们根本对付不过来。”

老邱笑:“兄弟你怎么这么说?这里除了豆拉,我们几个都是汉人,我、小周、羔子。你吃着我们杀的羊,怎么还骂我们狡猾呢?”

内蒙人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说你们,是说、那个汉族交警。”

“他怎么狡猾了?”羔子饶有兴味地问。

“他不问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而是问我几点钟接手开的车。”内蒙人有些委屈道。

“这就叫狡猾了?”老邱笑。

乌兰的眼睛突然红了,他解释道:“那交警的问话里藏着一个陷阱,可惜道尔吉没反应过来。”

我也愣了,傻呼呼地问:“什么陷阱?”

羔子猛然笑起来,笑得全身的肉一颤一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声,鬼鬼地问:“露陷了不是?疲劳驾驶,对吧?”

“我说半夜两点。那交警就把手指头一掐,说,连续驾驶十二小时,负全责。狗娘养的,这个汉人太狡猾了。他要是问我开了几个小时,我肯定会说两小时。本来就是那家伙横穿马路,对方也有一半责任的。唉,都怪我蠢,害了乌兰大哥。乌兰大哥,我这辈子免费给你跑车吧,你只给我管饭就行,算我还债,行么?”那叫道尔吉的蒙族汉子说着竟哭着给对方跪下来。

我们几个赶紧放下碗筷去拉他。

乌兰叹息着说:“都怪我命苦!你也不是故意的。”

“乌兰、道尔吉喝酒!先吃饱肚子要紧。”老邱赶紧把酒碗递到他俩手上。

先前轻松的气氛便有些凝重起来。我不明白,一场不算太严重的车祸,怎么会把两个内蒙汉子搞得如此凄惨绝望。不就是扣了车么,拿了货款去取不就得了。只要人在,钱去了还可以再赚呀。正纳闷着,几个拖着鼻涕赤着双脚的汉族小孩怯怯向我们靠过来,老高突然一声暴吼:“走开!你们这帮小讨债鬼!”

吼声之大,把我碗里的酒都震得洒了出来。两个内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所措。

我奇怪地看着老邱,问:“你厂里怎么还会有乞丐来?”

老邱叹口气说:“他们不是乞丐,是墙那边来的。”一边扬起头,朝不远处的一堵红砖墙努了努嘴。我这才注意到墙外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间简易的棚屋,屋顶上盖着石棉瓦,看起来像一间遗弃的厂房。细听,里面有吵吵嚷嚷的人声。

我正有些诧异,不料老高又是一阵狂吼:“滚!叫你们滚,听见没有?”

小孩们纹丝不动。他们瞪圆双眼,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们面前的肉锅,鼻孔紧张地翕动着,眼神之饥饿与贪婪,犹如一群幼狼。

老高猛然立起,朝空中奓开双臂。

“滚!”

吼声如雷,在空中炸裂,却如风过耳,孩子们一动未动。

如此对峙之势,令我震慑。

“他们究竟是谁?” 我问老邱。

“给他割草的四川人的小孩。”老邱用下巴指指老高。

“他们怎么在你厂里?”我愈觉不惑。

“等老高的工钱呗。没办法,要过年了,他们也急着要回家。”老邱的语气中有了一些沉重,一边伸手去拉老高。

我看着老高,略含责备:“你干吗不把工钱发给他们?”

老高坐下,无奈地望望我,又看向老邱,说:“你问他。”

老邱挥挥手,说:“先喝酒,吃肉。乌兰,道尔吉,你们也吃。大家都不容易,都要活下去。先吃饱肚子再说。”

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几个小孩,其中的一个小孩,赤脚已经化脓,血水从脚背上淌出来,又结上一层硬茄。显然是被冻坏的。此时的北疆,户外已是零下三十度,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还光着脚。我的心情突然十分恶劣。老邱他们肯定有事瞒着我,而且这事与我的北疆之行有关。

我用筷子夹了一碗肉,欲给那几个小孩,老邱看出我的意图,忽然按住我的手。

“小周,不能把肉给他们。”老邱眼里似有难言之隐。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真的不能,小周,会出事的。”老邱说。

能出什么事?不就一碗肉么?

老高冷声道:“周老板,你如果真要发善心,就不要给他们肉吃,先把老邱的货款付了就行。”

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诧异地看着老邱,说:“不是说好的吗?货到公司后,抽检合格了,再付款!”这也是我们一贯与供货商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

老邱说:“是的,我们按规矩办。按规矩办!你放心,货不到你们公司,我不会先要钱的。你别听羔子的。”

我的心里不踏实起来,老邱与羔子各说各话,我不知信谁的。

这时,老邱站起身,向那几个小孩走去:“回去跟你们父母说,工钱很快就会有的,让他们再等等。”说完,从身上摸出几块零钱,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块,几个孩子这才边走边回头去了,回望的眼神里尽是幼狼那种特有的光芒。

羊肉的香味不再那么诱惑我的肠胃,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沉重。这天的酒,我喝了不少,乌兰和道尔吉也喝了不少。酒使人忘性,两个蒙族汉子竟放开歌喉,用蒙语唱起了哀婉动人的民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骜包相会》……后来,我也有些醉了,跟着吼了几首,全不管我那破锣嗓子有多难听。酒喝得见了碗底后,肉锅里的羊肉也吃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羊骨与碎肉,锅里还剩下小半锅汤。虽然有些醉意,那幼狼似的眼神仍不时在我的眼前闪动。看着肉锅里的骨头与碎肉,我大着舌头说,把这些剩下的,给、给那几个孩子送去吧。

老高冲我骂道:你这个傻×,是不是想看见死几个人才高兴啊?

我也恼了,借着酒劲回击:你妈的才傻×!瞧你还有点人性么?心狠得跟豺狼似的,肉没给人家吃,还吼牲口似地把人吼一顿。人家欠你的呀?

老高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别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是牲口,牲口。

你他妈的才是牲口!妈的,什么人哪,老子今天偏把这锅里的肉给他们端去……我发起飙来。

老邱见我有了醉意,过来拉我。语气里有了些伤感:小周,不是我们心狠,你不了解情况。他们有一百多号人,这些肉太少,会打起来的!没吃到肉的人,会把吃到肉的人生吞了。

一百多号人?我怔怔地看着老邱,酒醒了大半。

我指着那间棚屋,问:你说他们有一百多号人,就在那里面?

在我的目测里,那间棚屋最多五十平方。

是的。就这间旧仓库,还是我看他们可怜腾出来的,否则他们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老邱说。

我恶狠狠地瞪住老高,怒骂:你个驴日的!你真是驴羔子啊,人家给你割草,你凭什么连个栖身的地方都不给……?

我冲向老高,见我要动手,老邱赶紧将我拉开。老邱说,小周,你错怪老高了,他是個好人。不是他,那些四川人的日子更难过,他们一年到头,就指着从老高这里拿点钱回去过年。老邱突然停住嘴,看着我,有些犹豫道,小周,我看出你是个好人,要不,我带你去墙那边看看?

墙那边?

老邱点点头。于是,我跟着老邱,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那间棚屋前。屋里的情景让我的头脑顿时冷下来:眼前浮现的是北方的牲口栏,还有,南方的猪圈。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百多号人正密密麻麻地挨挤着,像风干的萝卜条一样摆放在地上。你看不出他们中哪些是男人,哪些是女人。哪些是大人,哪些是小孩。他们的身子底下除了一层青稞桔杆外,连被子都没有铺。

我的耳朵边重又响起老高那咯咯咯的笑声:你别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是牲口,牲口!

一个婴儿的哭声传来,是那种新生儿特有的哭声,很快又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人群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莫哭,吃奶吃奶!”是那种带扬声的四川口音。

“听到了吧?他们入夏时进山,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婴儿。”老邱小声对我道。

我感到脊背上有种寒冷的感觉。

“所以,只能给他们土豆,不能给他们肉。除非有十只羊。”老邱又小声解释,语气里略带些歉意,“今天那只羊,还是老高找维族老乡赊來的。”

这夜,我住在老邱的房间里。房间里有暖气,老邱陪着我,和我聊起老高。他说你不了解老高,老高是条硬汉,真正的硬汉。

我不认同,有些嘲讽地道,哪里硬?心硬,还是鸡巴硬?

老邱笑。老邱说,鸡巴硬不硬我不知道,但老高的心一点都不硬。老邱说,我给你讲讲老高吧。

老高过去是给人采金的,采金你知道吧?老高在天山那一边帮人采金。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有一次,两伙采金的为争一个山洞,发生了火拼,老高的老板被对方干掉了。老高和他一个同伴只好逃了。他们逃了三天三夜,才逃到了另一座山头。那时,他们已经饿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就在他们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一伙人发现了他们。他们也是采金的。为首的那个,听老高说了他们的经历后,就让他们每人吃了一顿饱饭。饭后,那人发给他们每人一把锹,指指脚下的一片沙地,说,我给你们每人五分钟时间,让你们挖,不管你们挖到什么,都可以带走。记住,只有五分钟!最后的十秒钟,我会看着秒表倒记时,当我喊到1时,谁的锹还在动,我的子弹就从谁的后背穿过去。听好了?

老高很走运,他挖到第三锹时,就听到了响声。老邱停住,望着我笑。

挖到金子了?我问。

对,你说对了,他挖到了金子,而且是一块狗头金。

狗头金?那得是块多大的金子!就像是亲历过一样,我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

“老高放下锹,回头看了看为首的那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开始抱着狗头金往前走。他的同伴也看见了这一幕,开始眼红和着急,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老高抱着狗头金,双腿发软,颤抖地往前走,后背处发出阵阵凉意。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每往前迈一步,他都感到后背上一阵抽搐。他等待着。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步。正如老高所恐惧的,枪响了,老高迅速倒地。”

老高没死?老高当然没死。我是明知故问。

“过了一会儿,老高发现,他的后背上并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也没有痒痒感。没有流血。自己没死?老高躺在地上,视线打着弯,战战兢兢往后瞟去,他的同伴已经倒在血泊中。是的,你又猜对了,老高没有死,死的是他的同伴。因为他的同伴什么也没有挖到,在对方倒计时喊到1时,他的锹没有停下来。”

老邱的讲述,让我的心紧缩成一团。老邱简直是个说故事的高手。我被他的讲述牢牢抓住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块狗头金的下落。

“你一定想知道,那块狗头金有没有被老高带走。是吧?”老邱揣准我的心理,有些得意地问。

我点点头,用眼神向他传达着振奋之情。

老邱狡黠地笑笑,说:“当然带走了。老高带着这块狗头金,回到了北疆。他把它卖给了乌市的一家金店,然后在乌市买了一辆大货车,开回了北疆。从那以后,他就当起了草老板,专门向我们药厂供草。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些四川佬,就是进山给他采草的。”

后面的事,对我已经没有悬念。我当然知道那些四川民工是给老高割草的。他还欠着他们的工钱没给,他们还在等他的工钱回家过年。这一切,老高在喝酒时就给我说了。

但是,老邱对老高的讲述,又转到了下一个篇章。

老邱说,小周,你不要骂老高心狠,他其实一点也不狠。这话,我已经对你说过几遍了。

我迎视着老邱,等待他的解释。

“其实,真正关心这些四川人死活的,只有老高一个人。这么跟你说吧,这些四川人,其实跟老高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不是他出钱雇来的。他们进山去割草,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行为。是他们自己要冒险赚外快。老高只是个草老板,他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合约关系。他可以收他们的草,也可以不收他们的草。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不同意道:“如果老高不收草,这些四川人也不会进山采草呀。”

“是的。但是,老高不收草,也会有老张老李收草。这些割草工,他们可以把草卖给老张,也可以卖给老李,可他们为什么只卖给老高呢?他们为什么拿不到现钱,也要把草卖给老高呢?因为,只有老高关心他们的死活!”

这我就有些不解了。老高将他们唤作牲口,吼那些孩子,就像吼一群野兽。老高关心他们死活的话又从何谈起?

老邱说,跟你说件老高和这些割草工们的事吧。

老邱又用起了之前的语气。老邱有说故事的欲望和癖好。不得不承认,我喜欢老邱这一癖好。

“这些四川人,以前进山割草,吃的食物,都是靠他们自己一次性背进山去。带的食物吃完了,他们就必须下山。这样,他们进一次山,割的草量很有限。等下一次再进山,割不了多少草,他们就得回来了,因为他们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出来。这样一出一进,至少得耽误个把月时间。自从老高开始当草老板,他们就不用中途出来了。我跟你说过了,老高用一块狗头金,换了一辆大货车。每个月,老高用这辆大货车,往山里给割草工们送一次粮食,再帮他们把割的药草拉下山来。这样,他们进山半年,割的草量几乎是原来的三倍。这就是说,他们的收入也是原来的三倍。老高给他们送粮食,给他们运草,是义务的,只收粮钱和油钱。这些钱都由老高先给他们垫上,到结算时,老高才从草款里给扣除。”

我说,这也没什么呀,大家互利互惠。

老邱就笑。老邱说,这点小事,是没什么。但是,再跟你说件事。

老邱的语气里,又开始有了那种说故事的味道。

“有一次,老高进山给他们送粮食,半路遇上化了的冰大板,把他的路挡住了,过不去。要知道,山里面还有一百多张嘴等着他的粮食下肚。那些人肯定想不到他会遇上冰大板。老高心里那个急呀!粮食送不进去,是要饿出人命的。怎么办?老高只有把车子开回来。老高把车子开回来后,急得想跳河。跳河也没用,他只有连夜往天山那边赶,再从天山的背面进山,把粮食送进去。可这样一绕,最少得耽搁四五天时间。四五天不吃东西,人会饿成什么样子?老高急得来找我,向我借了一名司机。两个人连夜上路,一路狂赶,终于在第四天的中午进了山。当老高他们出现时,那些饿疯了的割草工正在追赶一只野兔。树枝将那群人的衣服割成了烂布条,布条下露出男人的生殖器——他们亲眼目睹这群人把野兔的喉咙咬断,皮都没剥净,就生吃了。满嘴都是毛!我的司机说。他吓坏了,没敢下车。当那群人看到老高时,突然像发了狂的野兽,一下扑将过来。”

随着老邱的描述,我的眼前竟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群野蛮人,嘴边挂着兽毛与鲜血,眼里闪着动物般饥饿的光,凶猛地扑向他们的同类……

“老高一边往后退,一边摆手,嘴里一个劲地说:有!有吃的,车上全都是吃的!老高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老高的嘴唇在抖,老高的手在抖,老高的全身都在抖——这是我的司机后来跟我说的。我真怕他们把我像那只野兔一样生吃了!老高后来也跟我说。老高说,我拿走那块狗头金时,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老邱说完又笑。

“这一次,给了老高一个深刻的教训。此后,他无论如何都会提前几天把食物送进山。你现在不认为老高是个驴羔子了吧?”老邱看着我说。

“明知这么苦,他们为什么还要进山呢?我说的是那些四川人。”

“很简单,他们来新疆割半年草,顶他们在家乡种三年地。”老邱眼神平静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

“知道老高为什么说他们是牲口了吧?其实,他们在山里面割草,就睡在树洞里,草棚中,和山上那些动物们没什么两样。现在,你不用担心他们了吧?那间旧仓库,可比山上舒服多了。他们的生命力有多顽强,是你我都不能想象的。看看那个新生的婴儿,你就知道了。”老邱微笑道。

我垂下头,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老邱说:“再给你说说乌兰的事儿。”

“乌兰?”我抬起头,有些惊奇地看着老邱。

“对,乌兰,那个内蒙司机。家有兄弟姐妹九个,他是老大,下面有八个弟弟妹妹。父母在一次放羊时,被狼群咬死了。乌兰一个人带大了八个弟妹。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渐渐有了一片不小的牧场,有了几十头牛和几百只羊。乌兰一个人在外帮人跑长途,打算用挣的钱为自己娶一个老婆。可就在去年冬天,他的家乡发生了一场特大的雪灾,这场雪灾把他整个家都给埋了。他在外跑长途,刚好躲过了这场雪灾,可他的家人,他家的牧场、牛和羊却未能幸免。当他从外地赶回家时,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家中的亲人,没有一个在这场突降的暴雪中活下来。今年,他们地方政府救济他,贷款给他,让他买了一台新车,就是你在乌市看到的那台,还来不及上牌,就出了事。你现在明白,道尔吉为什么要给他下跪了吧?”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下文了。我用手制止了老邱。我發现我这次的北疆之行,根本就是一次精神的苦旅。我是个软弱的人,对生活中酷烈的一面,总是习惯性地选择逃避。我从南城到西北工作,正是为了逃开那些晦暗的生活。可是,相比我此次遭遇的这些人与事,我那点不如意算什么呢?

老邱说,我也是没办法,我欠着老高的草款给不出,乌兰的化工原料款也给不出。为了赶你们这批货,我厂里的工人,已经连续加了一个月的班,他们都还没有拿到工资。

这一夜,老邱陪我一直坐到天亮,或者说,聊到天亮。我们聊些别的,也聊我的故乡南城,聊那里的温暖与四季如春。不知是坐久了长途车,还是晚上的羊肉吃得太多,我始终有种腹胀的感觉,有种大便被憋急了的难受。我去了三次厕所,厕所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室外,我每次去,都不能蹲满一分钟。寒冷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屁股,让我无法坚持。一次大便,我用了三次也没解完。

厕所后面,就是那间挤满割草人的棚屋。

第二天天一亮,我在北疆往公司总部挂了一个长途。我恳求公司把这批货款先打过来,否则,我将不能保证准时到货。

“非如此不可。”我对公司老总说。

每个人都要回家过年。我也想回家过年。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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