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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志

2012-04-29照天

广州文艺 2012年5期
关键词:村人田地大田

照天 青年作家,现居广东佛山。

田地对农村人来说,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混沌难扯的纠结!

——作者语

田地和土地是有区别的,至少在崮前村是这样。

土地的范围比较广阔。崮前村的房宅、院落、村中树园子、垛柴草的空地、村里人聚堆聊天的小广场、村口那几个打麦场,庄稼地、果园、菜地、田埂、河滩、山路等等都是土地的范畴。哪怕离村子遥远的荒山野岭,全是青石寸草难生的山梁石涧,那些数年都难有崮前村人踏足的地方,也是崮前村土地的一部分。那些地方虽不轻易踏足绝不会遗忘,带着祖辈情感记忆和稀落脚印的疆域神圣不可侵犯。田地却简单得多,多指那些生长着庄稼的地块。最多会将那些菜地纳进来。因为种菜和种庄稼没有大的区别,这季种蔬菜,下季也可以种庄稼。那些长满果树、植下桑树的地块是不在田地之列的。因此,崮前村的田地血统纯正,就是指可以耕种又正在被耕种着、且种满了庄稼和蔬菜的地方。

崮前村背山面河,村子就建在河岸的头顶,小山的脚掌。祖上说这里风水旺,但事实上,千余年来村里并没有出过显赫的官员和富户。山是石山,除了石间的缝隙里长了几棵顽强的松树和其他生命力旺盛的灌木外,大部分是青褐色的石头;河是石河,自从河的上游建起一座水库后,河里再也不曾有过水,整条河中全是被水冲刷得失去棱角的石子。崮前村的人叫它“河粒子”!裸露着的石子在阳光下白茫茫的可刺痛人的眼睛。河已经不叫河,崮前村的人叫石河滩。河的对岸是另外的村庄,崮前村的土地边界止于河滩中部位置,当然对岸村庄的土地边界也止于那里。那里没有界碑,只写进世世代代村人的心里,神圣且威严。

河岸边的土地叫河滩地,曾经是桑田和果园。除此之外,村前就是大片的田地。村后的地势是缓缓上升的,田地从低向高梯田状一直绵延爬到一座丘陵的腰部。再高处便是松树、枣树、柿树的天地,树真正的领地止于一座叫“茶壶盖”的石山。那山的样子形状像极了茶壶的盖子,村里祖祖辈辈就这样叫着。那山是无法长树的,整座山全部是巨大的石头构成,石缝间偶然会长一丛可怜的灌木。

崮前村的田地也分好多种,不同的田地要种不同的庄稼。村前的大片平整肥沃的田地和村后近处的梯田种玉米和小麦,秋播小麦,夏种玉米,一年两茬庄稼轮番下种;村后远处山坡上的田地种谷子、高粱、黍子,也栽黄烟和花生,都是耐得了苦的抗干旱作物,山坡田一年只种一茬庄稼,春来了播种,秋来了收获,整个冬天田就荒着;还有些藏在沟沟坎坎里的田地,这类田能囤积雨水,种地瓜和马铃薯这类喜水作物最合适,也可以种点蔬菜,这类田地面积较小,栽种的作物却是五花八门。

平整的田地,崮前村人习惯称作“大田”,更亲密直白的称谓是“大口粮田”;大田是崮前村人的命根子。大田能干活,一年三百六十天不休息,日夜操劳,劳动模范样兢兢业业滋养着崮前村的庄稼,村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粮食都出自大田。大田对崮前村贡献大,养活了一代一代的崮前村人。崮前村人对大田也异常重视,并给予最高待遇,天旱时会想方设法给田里浇水。至于牲口、家禽粪便积攒成的土肥,这种被视为上等的肥料,从不舍得撒到别的田里,全部用独轮车运到大田;从供销商买来的化肥也是先往大田里撒,最后留下一点点撒到其他田里。大田丰收了,玉米做煎饼,麦子蒸馒头,有了玉米和麦子,崮前村人的日子就踏实。山坡田也是田,崮前村人也从来没有不在乎过。山坡田产粮不多,对崮前村人却是不可或缺,五谷杂粮是玉米和小麦的补充,丰富着崮前村人的生活。谷子碾掉皮,熬香气四溢的小米粥;这种粥有营养,崮前村的女人“坐月子”时就喝小米粥补身子,身体劳累的人、生病的人及所有崮前村的人都被小米粥滋养着。黍子收获后,晒干了要先存放好,等到春节前,先用碾子去掉皮,再用碾子压成粉,蒸香喷喷的年糕,既舒服着崮前村人的胃口,也让年多了些味道。高粱一般是自己拿来酿成土烧酒,在劳累的时候,在漫长寡淡的日子里,倒上一杯尝个口福,苦中作乐也是乐。偶尔还会种点棉花,雪白干净的棉花做成棉被棉衣,像母亲般温暖着崮前村的冬日。洼田里种的地瓜,除了熬地瓜粥,还有很多崮前村独特的做法和吃法。譬如,把地瓜埋进做煎饼时刚烧完的草木灰里,个把小时就会焐出又软又香的“烧地瓜”。再如,用土灶烧火做饭时,把地瓜放到火塘一旁,水烧开了,地瓜也烤熟了,这叫“烤地瓜”。收获的马铃薯,是饭桌上的主要菜肴,它的最大优势是可以存放很长时间,不像其他蔬菜,三天不吃就坏掉了。

崮前村人也深爱着山坡田,譬如父亲这样一辈子都在和崮前村的田地对话的人,对那些坡田都有着疼爱之心。我感觉坡田、洼地冬天荒着就是浪费,它应该像大田一样,一年长两茬庄稼。我把想法告诉父亲,父亲不仅断然拒绝,还非常生我的气。父亲说,田地和人一样,也需要休息和保养身子。这些山坡薄田就像未成年的孩子和老人,身体虚弱,根本没有力气供养两季庄稼,只有让它好好休息一个冬天,等来年春天才会有力气养活庄稼。父亲告诉我,一个真正的庄稼汉,不仅是干农活的好手,还要懂得爱惜田地,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田地。田地不仅要种,也要养;如果让田地出尽了力,那就等于糟蹋了这块田,反而使它的收成更少。

对于崮前村田地的分类,上述的划分只是广义的,事实上具体到每一块田地,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名称和性格,也分别与崮前村人有着纠结不清的关系,有恨、有爱、有情、有汗、有泪、甚至有血。

有塊叫“桑树行子”的田,是村前的一块上好水浇田。我推断这田应该是前人栽桑树的地方。崮前村有栽桑养蚕的历史,我小时候生产队还养蚕,那时的村口或者田间小路上,长着很多大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桑树,有很多田里也会突兀地生长着几棵桑树。只是我记忆里,叫“桑树行子”的田里是没生长桑树的。我出生时,崮前村人多地少的矛盾已经出现,填肚子成为全村上下最重要的命题,这种上好的田地肯定不舍得再种桑树。历史上的崮前村,有过田多人少的时代,在大田里种桑树也不难理解。难理解的是,没有了桑树的田地仍然叫“桑树行子”,且没有人觉得这样叫不妥,更没有人想过给这田改个其他名字。“桑树行子”的麦子熟了,人们会说:今年“桑树行子”的麦子长得真好!我敢保证,在一百年后,这块田仍叫“桑树行子”!这块田好,也就会被格外看重。好东西有时也可能是祸根。分田到户不久的一年,两户人家在“桑树行子”里因田地边界问题发生争执,先是互相对骂,接着是动手打架。正值小麦黄稍时节,刚磨好准备割麦子的镰刀,先带着寒光削向人的身体。双方的鲜血都洒在这块田地里。因田地发生的争吵和打斗,崮前村年年发生,有邻里反目从此形同陌路的,有兄弟成仇多年再不曾有往来者,但发生在“桑树行子”这块田地的纠纷最多。

那块叫“小西藏”的田地,不是高地,反而是块洼田。“小西藏”在村子西南部,离村子有点远,去那块田的路不怎么好走,要不断攀沟上崖,最后才能到达,去一趟还真有点辛苦。这块田取名“小西藏”,或许是崮前村人觉得去那块田地就像去趟西藏一样艰难。这名字不知道是谁的创意,没有人知道是谁给这块地取的名字,也没有人深究这名字的出处,或者到底合不合适?都守规守矩地叫着“小西藏”!“小西藏”里种的作物却没有规矩,秋种小麦,夏天不一定种玉米,有可能会种地瓜,也可能种萝卜,还有可能种白菜。秋收了也不一定播小麦,有可能会种大蒜,也可能会种菠菜。“小西藏”离村子远,路又不好走,等忙完了别的田地,才有精力和时间去照顾它,农时不等人,再种跟大田里一样的作物肯定晚了,只好节气适合种啥就种点啥吧!

我家所在的生产队,田地都在村后的梯田里,拥有的田地的面积不大,但论地块的数量就多了。我粗略数一下:舍墓田、八亩地、斜路子、一亩六、刀尖子、沟底、于家台子、颜家林、石老婆沟崖、水沟、山顶……有几十块之多。最大的那块田是“八亩地”,一共八大亩,按现在说法就是二十四亩。我家的责任田,曾有一亩多地在这块田里。读初中后,每年暑假,我都去田里锄草,顶着热辣辣的日头,感觉这田太长了,什么时候才能锄到田头好坐下来休息一下。父亲不这样认为,他总用羡慕的口气说:“我们要是有村前生产队的那种大田地就好了!”我在“八亩地”里,光着脚板跟同伴摔过跤,跟在哥哥屁股后捉过蝈蝈、捕过蚂蚱,体验过田野里的诸多乐趣。农忙的时候,大人在田里劳动,小孩子就在田头玩耍。在这片田里,年幼的我目睹过全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集体劳动的场面,早早接受着田间劳动的启蒙。“八亩地”给我最开心的记忆,就是生产队的全体社员集体在田里吃午饭。更准确地说,在这个时候我可以有机会喝碗用面粉做的糊糊。三四岁的我,在这块田里也有过疑惑:队长总是在安排完活后,自己去旁边那条长满洋槐树的沟壑里视察;队长走后不久,生产队里那个最漂亮的年轻少妇就开始偷懒,也跑到沟里去“解手”。崮前村人说的“解手”,就跟城里人说去厕所或者洗手间一个意思。她“解手”的时间总是很长,我都替她担心,队长突然回来后发现她不在会骂她的。上工时有人要去“解手”,队长就会骂“懒驴上套屎尿多!”可她从未被队长发现过。每次,她都是脸色红红地从沟里跑出来,惹得其他女人坏笑。过会儿,队长才迈着四棱子步从沟里走出来。接下来的时间,是队长脾气最好的时候,一般不会骂人。我还疑惑的是:这个漂亮少妇怎么这么大的本领,我家父亲和大哥都是男劳力,拼死拼活地干活,家里的粮食总不够吃,而她男人有病,从不下地干活,日子却过得比我们家富裕。

“刀尖子”是最小的田,田的形状像刀尖子。刀尖子的另外意思,是形容田小。“刀尖子”田我家种过三年,每年都是种地瓜。“惊蜇”时,我跟着父亲去刨地,用镢頭把田地仔仔细细地松一遍土,然后起垅;“清明”后,学着父亲在一行行的垅上刨坑、倒水,然后插上地瓜秧,把地瓜栽好;“芒种”前后去锄地,把田里的杂草用锄头除掉;进入暑期后瓜蔓盖满田地,杂草难有机会生长,此时多雨,瓜蔓很喜欢随处生根,我每个星期天都被父亲派到田里翻瓜蔓,把自主扎下的根全部拔出来,这样才能保证瓜蔓的根部长出大大的地瓜;“霜降”后,就是收获地瓜的时节。收完地瓜,这块田就可以好好睡上一冬的懒觉。

最好的田是“舍墓田”,离村子近,还是水浇田。上游的水库放水时,可以直接引水到田里。这种好田,生产队里的所有人家都要分摊,谁家拥有的面积都不大。我曾问过父亲,“舍墓田”名称的来历。据他说,旧社会很多穷苦人家没有田地,死了连埋的地方都找不到,村里大户人家就施舍了这块田地作公墓,附近村里扛长工的人,无依无靠的孤寡之人,在附近路上冻死的、饿死的逃难者,死在附近村庄的那些肩挑全部家当走街穿巷糊口的小手艺人,都会被抬到这田里埋掉。当然,到底“舍墓田”里埋葬过多少人,这是个崮前村人说不上的事情。事实上村里大多数人不曾见有人被埋到“舍墓田”。每年清明,其他田里都有上坟烧纸钱的村人,惟独没见有人到“舍墓田”上坟。我很小的时候,崮前村死了个老中医,村里人说他是个“阴阳眼”,能看到地下的鬼魂。村人说他生前从不敢去“舍墓田”,他曾从那里走过一次,结果很多鬼抱着他的腿,要他帮着治病。这有点玄,我也不太信,却使我这个不是“阴阳眼”的人也对“舍墓田”有点恐惧。有年夜里,我跟着哥哥去“舍墓田”里浇麦子,两人分别守在田地的一头。在田里多长时间,我的两腿打战了多长时间。眼睛死盯着麦田,怕水跑走,也怕鬼跑来。

最差的田是“山顶”,离村子远,且要爬长长的坡路才能到田里。分田到户时,这块田没人愿意要,耕种时太受累。队长看看老实巴交又不爱说话的父亲说:“你家的男劳力多,这块田还是分给你家吧。给别人家,种庄稼、收庄稼都是难题!”于是,这块田我家种了十多年。这块田种过几年的黄烟,有一年黄烟长得好,卖了近600元钱。用这些钱,父亲给我大哥买了一辆“千里马”自行车,还起了三间土坯房。第二年,我大哥结了婚。这事让父亲特别高兴,也特别自豪。这块田还种过几年谷子,收成最好的一年,装满了家里的两个大缸,崮前村好多人家都拿着小麦到我家换谷子熬粥。家里又要起房子,这块田就会种高粱。高粱秸是覆盖房顶的好材料。对这块田我无好感,收种庄稼实在太辛苦。我十几岁时,一家人去田里栽烟苗,看着几位哥哥用独轮车绑了两个水桶,从村里装水送到田里浇烟苗。我决定帮哥哥从村里往田里运水。运一次水足足用了两个小时,而且有一里多长的上坡路,是我在后边推,哥哥在前面用力拉,要先后休息五六次,才最终艰难地到达田里。那段路也太陡了。我的心脏几乎快从肚子里跳出来,汗水把衣服打湿,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当然,对崮前村的田地,我没有父亲的耐性和忠诚,父亲如一株崮前村田地里的庄稼,牢牢地在崮前村的田里扎根、生长。我更多的像是崮前村田里的一只候鸟,身体和精神上写着迁徙的烙印;但崮前村永远是我精神的家园,在崮前村做农活劳累的时候,我异常地想远离崮前村的田地,而坐在都市的写字楼里,我异常怀念崮前村的田地。正如现在,我的脑子里满是崮前村的田地,满是崮前村田地里的人和事。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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