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的手套
2012-04-29张夏
张夏 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先后有散文、诗歌、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等散见于《儿童文学》、《湖南文学》、《佛山文艺》、《惠州文学》等杂志。因忙于生计,自26岁始,搁笔十年。2007年重新写作,著有长篇小说两部。2010年起开始转为中、短篇小说创作,偶有散文与评论。有散文、评论、短篇小说刊于《打工文学周刊》、《文艺报》、《鄂尔多斯日报》、《鄂尔多斯》、《岁月》,中篇小说《高声赞美》发于2011年首期《江南》等。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响起嗡嗡的说话声,拖鞋蹭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房东老阿婆又高又尖的嗓门在院子里炸开了。
神经质的叫骂与租客们的说笑,此起彼伏,欣欣向荣,就像一床毛毯,把陈丽莎严严实实地裹起,闷得她简直喘不过气。陈丽莎翻来滚去好一会,大吼一声,就像一颗种子突然发芽似的,倏地从被子里探出她的手来。那手戴着一双很讲究的黑底黄花的蕾丝手套,雅致秀美的玫瑰,一朵一朵地开满了她的手背。
但是她的手冷不防被人拽住,手套也随即要脱落下去。陈丽莎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团黑影站在床前。黑影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物体,明晃晃的有些吓人。这是一把菜刀,正握在谭鱼头手里。谭鱼头是陈丽莎的男人,此刻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讪笑道:“嘿嘿。”他把刀撂在床底下,甩出一句话:“鱼剖好了。”便理直气壮地挤上床来。哪知他刚刚躺下,陈丽莎却已经翻身而起,赤脚站在水泥地上,并迅速地穿好了衣裳。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他妈想死啊!”
谭鱼头当然不想死,也惹不起这母夜叉。他不由得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一颗乱蓬蓬的头安放在枕头上。枕头是刚洗过的,上面印着个挤眉弄眼的俏女郎。俏女郎旁边放着一本书,是陈丽莎每晚必读的。谭鱼头很不自在地挨着,嘴里嘀咕一句:“臭讲究!”三个字含含糊糊,自是不敢高声,甚至有点巴结的意味。
但是陈丽莎不予理睬。她褪下手套,对着窗外的天光,仔细端详着自己裸露的双手。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到处裂着口子,关节肿大,弯曲变形,跟鸡爪没两样。她双手摩挲了好一会,把蕾丝手套揣在裤袋里,再从抽屉中取出双橡胶手套戴上,风风火火出了屋。
这是一个破旧的院子,中间有一口陈年老井,周围的出租房,都是些百年老屋。据说,这是清末年间一个南洋华侨遗留下来的家业。仔细分辨,还看得出雕梁画栋的当年气派。可如今到底破落残败了,墙灰剥落,裂缝蔓延,再加上窗户小得只有一个脸盆那么大,黑洞洞的很是阴森。人在这样的屋里住久了,志气也要短上几分。租客们舍不得在屋里开自来水,都习惯到院里的水井旁洗洗刷刷。所以,一大早,院里就显得生机勃勃。
当陈丽莎走到院子里忙活时,脚步变得很轻。她把两个煤炉子点燃,拿一本破书在炉门口扇了一会儿,看到火势上来了,便开始做麻辣烫。胡椒、花椒、桂皮、辣子、盐、味精一样一样地下锅,不一会儿,辛辣的香味在院子里飘荡。然后她另打盆热水,大张旗鼓地洗起头来。
房东阿婆站在龙眼树下,捏着把扇子慢慢地摇,嘴里仍在骂骂咧咧,说她最看不得偷人养汉。水井边忙碌的外地人就挤眉弄眼不说话。阿婆有些没趣,看见陈丽莎在洗头,就过来搭话,笑得一脸褶子:“阿姨,你的头发好靓啊,你的手像白莲藕哟。”
阿婆一口一声阿姨。陈丽莎听得不耐烦了,粗声回答:“你他妈的有毛病啊?我叫陈丽莎!”阿婆耳背,凑过来问:“什么丽莎?”陈丽莎正要回答,旁人却替她答了:“蒙娜丽莎!”于是大家都笑了。这院子里进进出出的男女,都是些粗鄙人、外地人。可你别小瞧他们,他们中自有见多识广的,知道蒙娜丽莎是谁。陈丽莎的名字洋气得与她本人不搭调,又常有些奇怪的小讲究。也不知从啥时候起,有人替她取了这么个雅号。陈丽莎听到,总是怒目圆睁,双手叉腰,一口一声:“操你妈,操你妈。”大家听得更是起劲,常与陈丽莎唇枪舌剑没个完。
但现在任凭大伙怎么起哄,陈丽莎都面无表情,一声也不想多吭。这庄严劲儿,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开始窃窃私语:蒙娜丽莎怎么啦?与谭鱼头闹别扭了吗?不对呀,谭鱼头是个软疙瘩呀,老婆叫他往东不敢朝西的,老婆说黑他不敢说白。那未必是陈丽莎为了谭鱼头上厕所的事情生气了?
这里的老屋,里头没有厕所。房东老阿婆在她的住处旁,就着污水沟搭了个简易厕所,方便自家,也对外开放,并实行收费政策。可这些砍脑壳的租客们,偏不自觉。为了个上厕所的事,总有人天天与老太婆斗智斗勇。声东击西也试过,调虎离山也试过,偷袭成功了,就高兴得跟捡了钱似地。最近谭鱼头就为这点事与阿婆耗上了。可这事讲出来没面子,陈丽莎也不屑參与。
为了有人老是在摊位上霸吃霸喝不给钱吗?蒙娜丽莎恨男人软弱无能,前天晚上她拿起菜刀塞给谭鱼头,要他去拼命。谭鱼头哪里敢?蒙娜丽莎气得当场把烧烤摊子给掀了。
可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呀,夫妻俩不已经早就和好了吗?陈丽莎昨天下午在阿婆屋里打麻将,还大呼小叫要谭鱼头给她递茶倒水来着。但是谭鱼头却趁阿婆不在,偷偷上厕所去了。陈丽莎赢了些钱,后来就上街去买了新衣裳,买了新衣裳不算,还带了几本书回来。
陈丽莎爱看小说。她常去图书馆借书。一有空,就坐在窗台下,如获至宝地捧着大部头,嘴里念念有词。别人叫她,她也懒得理睬,正襟危坐的,把架子端得像个娘娘。今天她如此庄严,难道是又看了书不成?
无论别人怎么猜,陈丽莎都只是淡淡一笑,那神态斯文得让人无法亲近。陈丽莎洗完头,拿毛巾使劲搓揉,又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再把它们高高地盘起,挽了个漂亮的髻,露出细长的脖子来。她的皮肤天生白皙,瘦窄脸,斜溜肩。她的身材真是苗条啊,凹凸有致的,整体轮廓显得年轻又洋气。但如果仔细端详,脖子上青筋直爆也就罢了,那脸上的黄褐斑,眼角上的皱纹,已经暴露出为生计操劳的败相。毕竟,结婚六年,生过两个孩子的陈丽莎已经三十出头了。
她朝脸上扑了点粉,又抹了点胭脂,换了昨天买的新衣裳,拿起一个黑手袋。正要出门时,谭鱼头问她去哪里?陈丽莎凶神恶煞地说偷人去。她昂着头,在大家的注视下,像云朵一样飘出院子。这一去,整个白天都不见她人影。
陈丽莎去了哪里?太阳西沉,将最后一点余晖洒向大地时,陈丽莎还坐在这个城市的某条街边长椅上,与一个青年聊天。他俩这是第二次会面了。
昨天陈丽莎借了几本书,在走出图书馆大门时,就被这人叫住了。他应该不到三十岁罢,穿着很随意,甚至有点邋遢。但是那披肩长发又使他带点艺术气质。这人注视着她,眼神如此安静、温和,毫无邪意。她脑子里灵光一现,暗暗感叹道:就像平静的海洋,能够包容一切。如此高雅陌生的句子冒出来,陈丽莎自己都吓了一跳。
青年自我介绍说:“我叫刘石,是一个画家。请问小姐芳名?”这么文绉绉的问候,让陈丽莎猝不及防,脱口而出:“我叫陈丽莎!” 青年笑得腼腆,甚至带着一丝妩媚的羞涩,解释说:“刚才看你的轮廓,觉得很有点意思。我想替你画一幅肖像。不知丽莎小姐允不允许?”说罢,他就上下打量着她,用很职业的眼光把她瞄了个遍,很真切地感叹:“你很淑女!”
陈丽莎差点笑出声来,心想:“操,老娘算哪门子淑女。”她不禁红了脸,下意识地把那不堪入目的双手藏在口袋里,没头没脑地说:“我得回家去!”画家笑了,显得风度翩翩,挥挥手说:“那好吧,再见!蒙娜丽莎!”
他也叫自己蒙娜丽莎?陈丽莎愣了一会,也说了声:“再见。”她很别扭地走下台阶,步伐有些踉跄。
她逃也似地回了家,坐在水井边发了一阵呆,便跟着男人谭鱼头去摆摊。守摊回来时,都快到凌晨了。她在屋里磨磨蹭蹭、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双蕾丝手套。谭鱼头说,你疯了?这天气又不冷,你戴啥手套?陈丽莎不答腔,顾自把手套戴上,一双手像花瓣一样慢镜头地打开、绽放,在灯光下显得神秘而华美。陈丽莎千疮百孔的手,在这层包裹下哆嗦了一下,便坚定地握成一个拳头。
睡觉前,她戴着手套,慢条斯理地翻看一本借来的小说。小说中的女主角那么优雅、伤感,念着诗,流着泪,赤脚走在海滩上,裙子被风掀起,与浪花一起飘扬。女主角不穿鞋子也就罢了,陈丽莎觉得她应该戴上一双手套,一双开满金色玫瑰的蕾丝手套。陈丽莎想,这辈子大概没机会去海边看看了,她只能戴着她的蕾丝手套进入梦乡。
这是个平常的早晨。陈丽莎到达图书馆时,图书馆尚未开门。她在门口徘徊一会儿,不时有人经过。有派发小广告的,有兜售水果的,还有卖早点的、卖炒货的。这些人纷纷向她打招呼:“小姐,你早。”“小姐,照顾一点生意吧。”甚至还有嘴甜的,对她说:“小姐,你的手套真漂亮!”陈丽莎微笑着一一回应,手心却燥热得冒汗。但她的心情愉快无比,身体绷得很直,像一棵春天的小树,一个劲地想朝上蹿。
就在这时,她看到那个叫刘石的年轻画家朝她走来。刘石今天穿得一身崭新,头发明显打理过,脖子上戴着一串银光闪闪的项链。他背着一个画夹子,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肩上,他抖了抖,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他说:“你好!蒙娜丽莎!”陈丽莎一凛,笑了,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来,替他拿掉了那片树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恭维道:“好漂亮的手套!”
然后他们就坐在台阶上,开始聊天。他说他大学毕业之后,去过深圳的大芬油画村当画匠;后来跟几个同学一起,开过一家画廊,却以失败告终。最近,他辗转到这座城市,在街头摆摊,替人画素描,还算能维持生计。最主要的是,拥有自由。艺术家最需要的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哪怕是流浪。
“蒙娜丽莎,我的处境与选择,你是无法理解的,人生残酷啊。”说罢,他牵牵嘴角,眼里似乎隐含泪光。他清瘦的脸颊上淡淡的络腮胡子,就像一层沧桑的雾,使他显得特别文艺腔。
你他妈的个傻×。陈丽莎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句,但随即又笑了,把手藏在口袋里,那手好像正被虫子咬。什么叫残酷?她想起十二岁时,跟后娘顶嘴,后娘拿起火钳就烫她的手。一个月之后,当司机的父亲跑运输回来,后娘已经恶人先告状。父亲一声不吭,就那么看她一眼便进屋了。她想解释,却没有机会。父亲三天之后出门,出车祸再也没能回来。她不得不跟后娘,还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生活在一起。
她读书时成绩不错,尤其作文写得好,爱看小说,爱幻想,甚至还写过一些诗。但她初中毕业后辍学了,在亲戚的副食品加工厂干活。赚几个钱,全给弟弟交学费了。后来经人介绍,嫁给现在的男人。谭鱼头比她大八岁,对她不错,婆家人也实诚。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放在老家,交给婆婆带。两公婆到这个城市五年了,卖麻辣烫、烧烤鱼,租住在那老屋子里。他们的生意还算兴旺,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她的双手在冷水里浸泡,竟变得跟鸡爪似地,又加上那些陈年伤疤,更是显得恶心。她仍有看书看报的习惯,知道手是女人的名片。这名片一拿出来,她整个人就难堪了。
陈丽莎曾经很坚决地要做好麻辣烫生意。爱看书看报的她,知道当今网络流行语有些个啥。前段时间,她甚至想出了一句广告语:“你妈叫你回家吃麻辣烫。”这话把小院里的人都笑翻了,都说还不如说成“蒙娜丽莎叫你回家吃麻辣烫”呢。气得她跳脚,一盆脏水泼过去,叫道:“老娘叫你来吃洗脚水!”别人一哄而散,她却伤心伤意地哭了一场。男人谭鱼头不解,手一摊:“这有啥好哭的?”是啊,有啥好哭的?她迅速擦干眼泪,对男人说:“我怎么能叫蒙娜丽莎呢?”
眼前这个刘石,居然也叫她蒙娜丽莎。他没个家庭拖累,大学也读了,画夹子背着,脖子上戴着手指粗的项链,长头发一甩一甩,他还残酷人生!陈丽莎啥也不想多说,她揉揉胸口,跷着二郎腿,斯斯文文地唤道,刘画家,你画吧!
于是,他们走到河边,摆好姿势就开始了。一张素描,很快勾勒出来了。戴着蕾丝手套的她,把双手交叉搁在胸前,像蒙娜丽莎一样微笑着。陈丽莎看得有些呆了,半信半疑地问:“这是我吗?”刘石笑笑,把头发甩甩,刷刷几笔,在手套上加了几朵玫瑰,然后退后一步,看看画,又看看陈丽莎,偏着脑袋做思索状:“美,真美!”
陈丽莎就有些不自在了,低下头看着地面。一群蚂蚁正在搬运面包屑,井然有序地列队经过。她伸出脚尖轻轻一划,蚂蚁们就阵脚大乱。
刘石笑了,说这城市里的人,跟蚂蚁似地,劳碌奔波,不知去向。他问:“你会唱《把根留住》吗?”陈丽莎哪好意思唱,就说不会。
刘石便自个儿摇头晃脑唱起来,却是另外一首歌,叫《蒙娜丽莎的眼泪》:
在浪漫之都
你看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
你说这对你很好
这次旅行让你渡过了感情的低潮
你觉得曾经爱得太苦
感谢我听你倾诉……
蒙娜丽莎 她是谁
她是否也曾为爱寻觅好几回 …….
她的微笑那么神秘 那么美
或许她也走过感情的千山万水
才发现 爱你的人
不会让他的蒙娜丽莎 流眼泪
他的嗓音低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非常投入,似乎忘了陈丽莎的存在。陈丽莎静静地听完,眼眶就有些湿润了。他压低声音问她:“你是做啥的?”陈丽莎摆摆手,掩饰地冲他一笑,转脸去看湖面的涟漪。波光荡漾,真他妈的美得要死。
两人站起来,沿着河岸溜达了一阵。刘石说他一直在思考。比如,这个城市的建设,该往何处去?有些旧民居,很快就要消亡于历史了。有的地方保护得还可以,不過也开始变味了。陈丽莎不觉点头,也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竟然出口成章:对,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地留住它们,在开发上一定要尽量保留城市的原始味道,在旧民居的附近最好是禁止开发。
接着他们又谈起一些新闻报道里的反恐演习,又说起台湾的陈水扁,感叹做名人真难啊。比如前段时间,某个演员诈捐的事,陈丽莎说,他多少总出了一点血嘛,现在落个两头不讨好。刘石肩膀一耸,哭笑不得:“小姐,你真是妇人之仁!”
陈丽莎谈得兴起,简直出离愤怒了,就与他大声争执起来。刘石摆摆手,说:鲁迅讲的,不做无谓的争吵。都中午了,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一起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陈丽莎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麦当劳的鸡翅,贵得杀人。薯条就那么几根,也是离谱的价。坐在旁边的几个小学生,叫了一大堆吃的,把薯条扔来扔去地玩打仗。陈丽莎心里暗骂:没家教的东西,糟蹋钱呢。她想起自己一双儿女,在老家也不知在吃些个啥。这样一比,就有点食不下咽了。再看刘石,他吃得极为斯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两人便把吃的放下,继续忧国忧民地聊天。刘石突然问:“你一般看什么书呢?”陈丽莎定定神,说最近看了一本书,叫《青狐》,是一个老作家写的。刘石胸有成竹地一笑:“是的,那个作家叫刘蒙。”陈丽莎马上纠正:“是王蒙。”刘石眨眨眼,有点不自然,说哎呀,作家还不就那样?如今的作家名声不好听,连卖麻辣烫的都会写诗呢。
陈丽莎想起自己也曾写过,不由得嘿嘿直笑。她问刘石,你除了画画,还有什么爱好呢。刘石说就是在各处行走,希望在三十岁之前走遍中国的所有省城。他问:“蒙娜丽莎,你有没有去过北京呢?”他叫得那么自然,陈丽莎几乎有些眩晕了。
北京嘛,她是去过的。22岁那年,她经人介绍,到北京当保姆。那户人家老是瞄她的手,脸上罩起一层霜。没等他们说什么,她就赶紧出来了。在大街上一边流泪,一边东游西逛,买了这双蕾丝手套,黑色的,上面布满金黄色的玫瑰。
陈丽莎亮亮手套,说这就是在北京买的,那时在厂里当文员呢。刘石就竖起大拇指:确实好看。我坚信,此时此刻,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戴手套的女士。
女士陈丽莎不由得直笑,那笑声咯咯咯的,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在麦当劳里坐得太久了,两人都耐不过服务员锥子似的目光,便起身出来。这顿洋快餐,是刘石请客,花了八十多块钱。陈丽莎怪不好意思,说劳你破费了。刘石摆摆手,连说没关系,他觉得很荣幸,有这么一位女士陪着聊天,多好。被称为女士,陈丽莎觉得有必要显示自己当之无愧,便执意要给钱。两人你推我搡地讲客气,刘石就急了,突然脸红脖子粗:“你装个啥装?”
陈丽莎一愣,心想,得,愣头青的本性到底出来了!老娘早就受不了你那一套文绉绉的架势!到底是谁在装呢?她看看天,已经快黑了。此时,谭鱼头岂不急得跳脚?
于是她从长椅上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要回家去了。但是她的手被拽住了。刘石的声音压得很低,嗓子有些颤抖:“再陪我走走,好不好?蒙娜丽莎!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真的!”
陈丽莎的心脏怦怦直跳,一种既恐惧又兴奋的情绪,让她气大声高,凶相毕露:“你干吗呀?大兄弟!咱俩初次见面,谁也不认识谁!”刘石一愣,不知说什么好。陈丽莎这时就显出她作为已婚妇女的经验与智慧来。她突然喉咙里咕隆一响,哭腔便出来了,显得悲壮惨烈、苦口婆心。她说:“兄弟啊,我本是个良家妇女!家里头有老公孩子呢!”刘石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显然应付不来这突如其来的中年妇女作派。趁着他一愣神,陈丽莎把手一抽,扭身就冲过了马路。
她迅速地坐上公交车,看着他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拉越长。她不由得拍拍自己的胸口,对着空气无声地狂笑:色狼!今天差点害老子脱不了身!她双手合十,谢谢菩萨保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暴露,丑陋不堪。手套,她的绣满玫瑰的蕾丝手套,遗落在那个叫刘石的画家手里。
当陈丽莎仓皇地回到小院时,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出租屋的灯光,从狭小的窗口透出,就像黑夜的眼睛,使劲睁着,等待她的归来。屋里没人,谭鱼头摆摊没回。她顾不得洗澡换衣,就赶紧爬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很快,她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男人啥时候回的,她也不清楚。谭鱼头骂了几句,得理不饶人地把她揉来揉去,又恶狠狠地爬上了她的身。她懒得睁眼,由着他快活去吧。她想,谭鱼头啊谭鱼头,你知道啥叫守身如玉吗?老娘对得住你,对得起谭家列祖列宗呢。
一夜平安过去。谭鱼头照例起得很早,拍拍她的头表扬道:“我作证!你确实没有偷人!”说罢,就嘻嘻哈哈出了门。头天晚上,因他一人设摊,生意差了很多。好在那几个白吃白拿的混混没来,不然他哪招架得住。陈丽莎是个泼妇,泼妇却有泼妇的好处。骂遍一条街,护着的还是他这个男人。
日子细水长流,一寸一寸地消失在陈丽莎的眼皮底下。
人家还是叫她:“蒙娜丽莎,蒙娜丽莎!”谭鱼头一再偷上厕所,惹得阿婆敲著窗户骂:“你连这个便宜都要占,真个比你老婆偷人还丑!”
这天,老阿婆又在窗外跳脚咒骂时,谭鱼头正在屋里与陈丽莎干事。酣畅淋漓之际,谭鱼头的男子勇气陡然来了,气壮山河地吼叫一声:蒙娜丽莎从来不偷人!
屋外的人笑得直喊肚子疼,连阿婆也被唬住了,一步一步地退回屋里去。谭鱼头洋洋得意,正要继续叫几句时,却被陈丽莎一脚蹬下床。陈丽莎精赤条条地站在床上,唱道:
蒙娜丽莎 她是谁
她是否也曾为爱寻觅好几回
她的微笑那么神秘 那么美
或许她也走过感情的千山万水
才发现 爱你的人
不会让他的蒙娜丽莎 流眼泪
她唱的是那首《蒙娜丽莎的眼泪》。几个月不言不语地,突然来这么一出,大家都说蒙娜丽莎得了失心疯。但是陈丽莎没疯,正常得吓人。她端庄、贤淑,不打麻将也就罢了,偏还要手里捧本书,微笑对人。只是微笑也就罢了,还以书遮脸,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过来,穿透所有人的身体,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大家都说,坏了,坏了,蒙娜丽莎当泼妇倒不可怕,就怕蒙娜丽莎假装有文化。蒙娜丽莎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大家一再分析,又启发谭鱼头回忆所有的细节。最后有人一拍桌子说,明白了,蒙娜丽莎的手套不见了!
阿婆恍然大悟,说未必是她的魂魄装在手套里,掉落了?阿婆便发了慈悲心,大张旗鼓地要替蒙娜丽莎收魂。她一咬牙,替蒙娜丽莎买了七八双手套,花色各样,有玫瑰,有月季,有海棠,有满天星。可是蒙娜丽莎不为所动,吐瓜子皮似地爆出三个字:拿回去!她轻松、优雅,露齿一笑,一双眼睛眨啊眨的。老阿婆不觉噢了一声,使劲搧了自己一巴掌,就拿起她的驱魔手套顺着墙根溜回家去了。
陈丽莎不再发泼,老阿婆不再骂人。院子里清静了很多,越发显得陈旧、杂乱,寂寞、悲凉。陈丽莎坐在窗下看书,时不时无声地朝外张望。窗外的墙根处,堆着些木头杂物,被爬山虎遮得严严实实。偶有暖风吹来,爬山虎傻头傻脑地在窗户上晃荡,显得屋子越发地垂垂老也。
陈丽莎风雨无阻地跟着谭鱼头出摊不误。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半年。夫妻俩隔着一条马路,一个卖麻辣烫,一个卖烧烤鱼,倒也有条不紊。谭鱼头乃蠢笨傻愣之人,却仗着技艺精湛,在这里颇为有名。对面的陈丽莎却因懒散懈怠,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谭鱼头见老婆如此,倒心里踏实了。也罢,婆娘家家的,就得享点清福呢。
这天晚上,陈丽莎站在摊位前,看着马路发愣。这条路是小院通向工业区的必经之路。打工的男女,一对对地走着,或挽手,或搂抱,还有那大胆开放不要脸的,竟敢当众亲嘴。也有三三两两的光头男子,瞪着眼,粗声大气地叫嚷,横冲直撞地,像是要去干一番天大的事业,却最终不过是要吃一串麻辣烫或者一条烧烤鱼而已。
陈丽莎温柔地注视着各位,露出她圣母一般的微笑。可她笑着笑着,突然凝神了。有一群流里流气的男子,凑到谭鱼头的摊位前,命令他快点烤,烤好点。又要他拿出十几瓶啤酒来招待兄弟。他们还嫌谭鱼头动作太慢,就不时敲打他的光头,发出咚咚之声。谭鱼头无奈地讪笑着,更加惹得这伙人哈哈大笑。有顾客悄悄告诉陈丽莎:他们是附近的混混,都是些社会盲流。做小生意的,忍一忍也就过了。陈丽莎微笑点头,感谢顾客的好意提醒。可就在顾客要付钱时,被她一把拨开。只见陈丽莎操起一把菜刀,大步地冲过马路,发出一声气壮山河的呼啸:“我操你妈!”
那群混混一愣,倏地转过身来。其中一人瞪住陈丽莎,就不动了。陈丽莎走到他面前,破口大骂:“你他妈还是个人吗?”那人不吭声,很惊疑地看着她。陈丽莎越凑越拢,看到一张清瘦的带淡淡络腮胡子的脸,还有那披肩长发与手指粗的银项链。她不觉愣住了,脱口而出:“刘石?”那人倒退一步,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他朝同伙一挥手:“走吧。”一伙人立即消失在昏暗之中。
陈丽莎一招退敌,大家连连称奇。都说蒙娜丽莎不得了,比土匪婆还厉害。但是陈丽莎一连几天呆在屋里不现身。
这时老阿婆又出阵了。她故态复萌,为了她的厕所所有权问题,在水井旁一通跳脚乱骂。骂着骂着,就开始针对陈丽莎了:“你个偷人养汉的货,在屋里躲着装清高吗?老子呀,迟早要赶走你们!”窗子被震得砰砰响,但屋里毫无反应。老阿婆骂累了,四处张望,逢人便诉说她的怀疑。有人听不下去了,提醒老阿婆:无凭无据地骂个啥?小心嘴巴生蛆呢。
老阿婆便捂住嘴不吭声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瘦高男子走进院子,脖子上戴一串银项链,披头散发地像个鬼。老阿婆就冷笑了,目光如炬地盯紧了他,并且敬告各位:“看着吧,野汉子来了!”众人精神抖擞,赶紧问,这野汉子来自哪里呢?老阿婆说肯定是附近工地上的混混。
小院周边不远处,早经开发,工厂林立,人群熙攘,新建的住宅楼,几乎要连到云天。可无论那场景如何热闹,这边的老屋仍是冷清而寂寥,阴暗又寒酸。那野汉子,弓着个腰,驮着个背,竟找到这地方来了。老阿婆顿脚叹息,可怜的谭鱼头,不该这时候去农贸市场进货!
陈丽莎躺在床上,打量着自己面目狰狞的双手。正百无聊赖时,听到有人敲门。她不假思索地开了,顿时手足无措:刘石。
刘石走进来,勉强笑笑,遞给她一幅画,说是那天画的;又递给她一副手套,说是那天她落下的。
陈丽莎说:“稀客啊,你坐!”但他仍然站着,瞄一眼她手里的书,忽然扑哧一笑,神态却很悲愤。他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骗子!全世界都是骗子!”陈丽莎说,我骗你什么了?你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肩膀一耸,说无可奉告。
就在这时,窗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蹑手蹑脚地偷听。陈丽莎笑笑,朝屋外努努嘴。但刘石却没闹明白,大口地喝水,边喝边说,他从小爱画画,可有啥用呢?在这座狗娘养的城市,他的梦想一个个都破灭了。他一贫如洗,只想找人聊一聊。可是,陈丽莎,你为什么要假装有文化,有品位?你看你这双手!你这双手!
陈丽莎听完,把手套戴上,背脊挺直,全身僵硬,眼神冷得像冰。她说:你出去!刘石喝完最后一口水,后退一步,说了声对不起,其实我姓蒋,叫蒋建军。说完,便转身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谭鱼头回来了,把鱼、蔬菜收拾好,就探头探脑地要去上厕所。他在小院里侦察一会,便信心十足地断定,阿婆不在家,此乃偷上厕所的最佳良机。谭鱼头足智多谋地分析完毕,边开门边解拉链,勇敢地去解决他的排泄问题。可大约两分钟后,有人大叫:“蒙娜丽莎!谭鱼头吓晕了!”
陈丽莎大吃一惊,赶紧奔出去,果然发现谭鱼头倒在阿婆家的厕所外。厕所里面,横着阿婆,阿婆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刀。
此案很快破了。一个姓蒋的犯罪嫌疑人被抓。派出所的调查结果如下:蒋某,男,二十八岁,湖南人,初中毕业,在这个城市晃荡了十年,曾在工地上做小工,目前是个无业游民。
阿婆从医院里醒来,绘声绘色地说她看到那个姓蒋的去上厕所,就拦住他要收费。姓蒋的说他没零钱。阿婆不信,就骂开了。姓蒋的气急败坏,说:这还有天理吗?有社会良知吗?咱小老百姓,咱外地人,上个厕所都这么难?他执意要上,阿婆执意不肯。姓蒋的憋得发急了,突然抽出一把刀,朝她捅过来。阿婆两眼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大家听得哈哈直笑。谭鱼头也跟着笑得喘不过气来。陈丽莎蹲在水井旁洗头发,突然张口就骂:“你他妈不笑会死吗?”
谭鱼头不笑当然不会死。可陈丽莎的泼劲又回来了。
陈丽莎洗完头,擦干手,转身进屋。谭鱼头跟进去,见她正急得团团转,眼神直直地说,这个社会怎会没有良知?阿婆现在都免费让大家上厕所了。
谭鱼头哭笑不得,说这里已经接到了拆迁通知,别说厕所,就连阿婆的老屋,也会保不住了。
陈丽莎哑口无言,屋里屋外四下寻找。邻居问她:“蒙娜丽莎,你找啥呢?”陈丽莎茫然四顾,说我的手套呢,我找我的手套。
责任编辑 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