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为娘书
2012-04-29成钢
桃
三月的桃花一张嘴吐气儿,就被等了一个冬天的蜜蜂们听到了,天气还有点凉,在枝头刚刚打开的樱桃小嘴里嗡嗡唱歌的那一批小蜜蜂,一定是我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一样身份的家庭成员,生命进入了扶老育幼的过程,不敢避春寒夏暑,那种嗡嗡嗡的声音现在想来,恍恍惚惚里还是当时的感觉——我家的五月桃,与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它们遥相呼应,一起喷薄生命的声音。祖父当时坐在树下,一只手拿着一个难闻的农药瓶子,那种农药叫敌敌畏,因为喝死过前湾里想不开的年轻婶子,那瓶子就让我有恐惧感,祖父的另一只手拿着自制的小棉签——哦,他在用他的土法子给我家的五月桃治虫。
直到今天,那棵桃与我祖父前后亡故多年,我也没有了解过那棵桃的学名,那棵桃,是祖父出远门,出远门的时候还没有我,我娘还没有认识我父亲,祖父出远门回来,带了几根嫩枝儿,说是好桃,可以嫁接,他锯掉了禾场边疯长的两棵半大野桃,那种野桃我同样不知道学名,山里叫它们毛桃子,结的果,七八月间才熟,像大拇指指头儿,核大皮厚,酸死人,熟得烂透了才有几分甜,老家的婆婆们常常问初孕的媳妇儿,香啊翠啊,想吃毛桃子么,香啊翠啊说想,婆婆心里便像灌进了一汤勺蜂蜜——想吃酸,是男孩儿呢。毛桃子果儿贱,树的命便也贱了,生在哪里也无人问一问,哪里无人问它们哪里都坚决地长,坚决开花坚决结它们的小小酸果儿,只有到了三月,它们荒坡野岭神话般演绎春天的时候,家乡才有人望着它们说,看,毛桃子开花了——这名字,这时候念起,像是念起那些乳名狗娃猪娃的山伢子。
五月桃可不一样,个大肉厚皮薄,特甜,熟于五月,祖父在毛桃子上嫁接,就成活了一棵,因为果实早熟于五月,祖父管那桃叫五月桃,我们就叫五月桃,一村的人都叫五月桃。一村的人从我家门前知道了有五月熟的桃子,有那么大那么白那么甜的桃子,这棵五月桃在五月成了我们村子里一处鲜亮的风景,也成了祖父脸上难得的笑容。五月果熟,满树的桃儿,爬上枝头荡秋千的,滑到叶缝里躲猫猫的,无不像蹦蹦跳跳的元宝娃娃,脸蛋上飘着女孩儿害羞害极了的那种红。这时,下桃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家里所有的箩筐菜篓子都被我撒着脚丫搬出来,父亲挽一个小篓儿在树高处,母亲在低处,祖母在地下,三级传递,时时不小心,滑脱一个元宝娃娃,嘭一声摔地上,祖母总心疼地咕叨父母几句,那便是我的工作,我把伤了的元宝娃娃拾到单独的一个篓子里,我还有一个活儿就是只管择精选肥吃。此时,祖父是指挥员,拿着一根长竹竿在树下指点协助父亲,他身材瘦小,握长竿的手臂上,青筋像一条条流在地面之上的河,太阳洒在黑黝黝的脸上,惯常闭着的嘴巴在这个下午始终咧着,那种咧法扯动的面部线条,粗细长短,根根柔顺。这边这边,他吆喝父亲,“嘭”,一个元宝娃娃又不慎落下来,我还没闹清落点,大黄狗的四个爪子打着旋,风一样呼过去,晃头摇尾叼到我面前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得意,找小主人讨赏,真是见它的鬼,一嘴巴臭热涎顺元宝娃娃往下滴个不停,成线儿,我呸一声,死东西到哪里打野去了,忽忽回来拍这等马屁;这时响起祖母一声开心的哎,哎!满了满了,满五箩了——
这欢欣,都是五月桃动人的果实所创造的,五月桃的花与毛桃子花却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嗡嗡嗡的蜜蜂们在那樱桃小口里能够品出一些不同,但从来没有见到过蜜蜂们有什么异常,因为它们在毛桃子花的樱桃小嘴里也一样嗡嗡嗡唱着歌,我想,如果真的有不同,这种不同,祖父无法发现,我也可能无法发现。
祖父只发现了五月桃有病,五月桃年龄不大就开始生病,起初在主干,皴裂的皮上,像小孩儿一样挂着鼻涕,或者渗出斑斑暗红,如泪滑过的痕,最厉害的是,有一种虫,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祖父说是虫,我也相信,从五月桃主干上打洞进去,洞口小的肉眼几乎看不见,但洞里刨出来的白色木沫沫几天不见就顺树干往下积落成行,很醒目,跟后来老家大山里东一处西一处的小煤窑一样,远远望去,并没有洞口,但一道黑乎乎的瀑布从翠绿的半山腰伸出来,你就知道有人像虫一样从那里钻进去了;祖父决定用敌敌畏治虫,稻田里的虫没有不怕敌敌畏的,还有人,一喝就死了,祖父用小棉签沾了敌敌畏在洞口抹,不急不躁,就在那里慢慢抹,比给我抹疥疮药还耐心,我也弄个小板凳在旁边,听他边抹边给我讲三国故事。
忽然从五月桃的枝顶上掉下一个虫子样的东西来,落在祖父的袖头上,祖父停下抹,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指头软软地拔落——我就知道了,那落下的是一只小蜜蜂,常有小蜜蜂落在祖父身上,还有我身上,祖父都是用这种软软的拔法,避免伤着小蜜蜂,他说蜜蜂是好虫儿,我问它们为什么会落下来,祖父好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大了就到城市里去了,城市里很难遇到蜜蜂,我也忘记了蜜蜂,现在提到蜜蜂为什么会掉下来,我还是不知道,只能够想当然,要么是像人一样劳累过度,要么就是三月的春在我老家还谈不上暖,偶反常,叫倒春寒,倒春寒常常有雪,那雪叫桃花雪,三月里的蜜蜂们翅膀并没有彻底硬起来,它们是勉强飞出来的,一年之计在于春,它们比人更不能误花季。
几十年的光阴说长就长说短就短,一眨眼就过去了,于历史有时可以忽略不计,于活人,那里面的许多事总是勾着你的魂。比如我,人到中年,常常一恍惚就回到我的乡下老屋场去了,只要一恍惚回去,便有一个镜头是非出来不可的,就是我祖父,佝偻在那里,或春或夏或秋或冬,一手瓶子一手棉签,在那里抹,耐心及至地给五月桃治虫。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他给五月桃治病,是我在城市里,提拔了,是个小样的人物了,那次我回老屋,实不相瞒,很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
祖母幸福地给我沏茶,呵斥祖父:“死老头子,你没听见吗。”
“爷爷答应我了呢。”我解释,我进禾场就看到了弓在桃树下的祖父,大声叫了两声爷爷,他调头哎一声就再没理我了,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此时只有五月桃,我心里笑,抱着茶杯踱过去,迎西,五月的太阳已开始扎人,祖父弓在那里,后颈与他脸部的皮肤一样,黑黝黝、密匝匝的细纹上渗着一层油,那是汗。
我抬头看五月桃,早已不是我童年的五月桃,靠北的两根粗枝儿去年就已死去,光秃秃地伸在那,在回忆花红叶茂,所有还绿着的叶子也不是五月的乌油,是七八月里的萎靡,这几年下桃,其实不能够用“下”这个字了,父亲用长竹竿在树下胡乱捅,嘭嘭嘭,祖母不再叨咕,甚至连树下也懒得去了,母亲也忙别的事,一下午不见人,最添欢乐的小蒙童自然是“没”了,还有热情无比帮倒忙的大黄,日月寒暑伴了五月桃许多年,已先它而去,剩下的,唯一的,还在倾情这个日子的,只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我祖父,只是他在树下,没有了任何声音,嘴唇紧紧的,融满了关切与忧愁的双眼,虽然很浑浊,却仍然痴痴地坚持在某一枝、某一叶、某一果上。五月桃的这两年,有元宝娃娃脸蛋的果实已经不足一箩——它的果,大多坑坑洼洼或是未熟先落了,这一切,都是五月桃年少染病的原因,我童年就看见了,也算个小证人,祖父绞尽了脑汁,开始是抹敌敌畏,后来除了继续抹,还用喷雾器喷枝叶,五月桃却每况愈下,祖父爬到房前屋后的山坡上去看毛桃子,比我家禾场边土质儿好的、差的、一样的,甚至石缝里的,都看了,毛桃子的枝干在哪里都生得乌油滚亮,健康得惹人,祖父有天恍然过来,直拍大腿:
“嫁接,一定是嫁接。”他说,一定是他嫁接技术有问题。
可不管是什么问题,五月桃都已经病入膏肓,其实五月桃不治也无所谓了,因为它的果实早已不稀罕,且很贱了,但我祖父的固执是没人能够改变的,他给五月桃治病,从黑头发治到白头发,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性格,并没有感知到这里面还有什么情愫,当然,日子里,有许多深情愫是别人感念不了的,甚至无法发现的,可它就真实地活着,隐藏在某一处生命里。
我祖父此时在干什么呢,我凑拢了,天,他不知道在哪里弄了一支大号的注射器和针头,顺着五月桃主干上的虫眼眼捅进去,往里面注射敌敌畏,我简直惊叹他的创意与执著,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像当年听他讲三国一样,不过现在是我想和他说点什么,我说爷爷,您白费劲,治着治着还不是死了半边。祖父直一直直不直的腰,没看我,看五月桃,他说,我不治,它兴许活不到今天呢。
我能说这话没道理么。
我又说:爷爷啊,现在满大街什么好果子都有了,这五月桃,没人稀罕了呢。
我这话说的,要多混蛋有多混蛋,祖父一怔,就怔那里了,他下巴尖瘦,双唇已经很萎缩了,薄薄的,合不拢,我看见薄薄的嘴唇在抖,坏了,我明白这话伤了他伤重了,赶紧想圆场,祖父说话了,他“唉”一声,说你们兄妹小学几年读下来,都是它结的果子啊。这我是知道的,那些年我参加下桃,我负责捡拾受伤的桃,留自家吃,好桃,祖父与父亲挑到镇上卖,每年能卖三十几块钱,我上小学时,书本费三块五,学杂费两块五,兄妹几个,那桃包了我们的学费,还有多余。如今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多么忘恩负义。
祖父接着伸脖子,脖子也瘦,脖动脉是顽强地攀在上面的,他伸脖子是为了看上头,看那已经死去的两根粗枝儿,看见了,留给我一句批评:
“你是城里人了,忘本了,变修了!”
又留给我一句他去世后,我跪在他灵柩前,不知不觉漫泪的一句话:
“爷爷老了,跟这桃一样,也没用了!”
祖父逝于一个冬日。在他去世的前一年,那棵桃就彻底死了,这年的春天,没有一片芽更没有一粒花苞,自然也没有一只小蜜蜂,满山的毛桃子花噼噼啪啪蓬勃着,我家的五月桃光秃秃地突兀在那里,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天天站在枯木下发呆,祖母偷偷给我说,你爷爷恐怕不行了,自打这桃死了,整个人也三魂掉了两魂,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开始跷蹊祖父与这桃的关系,想起祖父无数次在桃树那里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才重视起这棵桃来,问了几次祖母后,她终于捡了个小板凳坐下来,长长叹一口气,向我说起这棵桃的来历:民国某年,张自忠一死,日本人就过了襄河占了我的家乡,一个年轻人参军去打日本,打了几年后日本投降了,年轻人回到家乡男耕女织享太平,后来的岁月里,这个年轻人——我祖父,无数次站在群众大会的台子上,常常腿站肿,常常胸部挂一个牌子,原因是他去打日本,入错了队伍。祖父有一回,谁也不告诉,偷偷出门到江汉平原去看救过他命的班长,江汉平原的人更恨“国军”,班长跳湖了,祖父只看到了一座新坟一个寡妇,寡妇剪了几根嫩嫩的桃枝儿,递给祖父,说这是好桃,大人伢子都喜欢吃。
这就是,这棵桃!
祖母秋天里给我说这棵桃的来历,说祖父日子一定不多了,果然,他没有熬过这年冬天。
我乡的丧是众人丧,七里八里的乡亲都来热闹,屋子里是挤不下的,就在禾场上随便坐,入夜,冷,生篝火,山里柴禾多,生大篝火,可以把禾场的每一寸土烧热。天快黑的时候,祖母叫人把禾场边的五月桃砍了,晚上燃篝火,父亲说家里的柴禾多着呢,祖母还是坚持说砍了,砍了,砍了。
就砍了,帮忙的乡邻人众,干用锯子,锯成一截截;枝用弯镰,剁成一截截,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一大堆干柴。我木呆呆地看着这个过程,桃,五月桃,我家的五月桃,就是那堆干柴,我的眼睛却陡然穿过了那堆干柴,看见一种彩色,格外清晰,从我老屋的禾场边,从禾场南北的十八里山川,一跃而起,万千千,齐齐地打开,我听见那打开的声音如巨雷一般轰隆隆。点火点火,有人喊,火在风势里呼啦啦腾起,我家五月桃的身躯轰烈地投入到那篝火,聚成生命里最后的炽热,那热在禾场上一寸一寸地前行,上了台阶,过了走廊,一寸一寸地前行,就进了我家的堂屋。
堂屋里坐着我祖母,她守着一口大红的棺材。
我的祖母,坚持着砍了五月桃,用这棵桃燃那一夜的篝火,我坐在篝火旁,在桃给我的最后温暖里,整整一个通宵,都在琢磨祖母的这个举动。
我现在还在琢磨,我那没有什么文化的祖父祖母,给有文化的我带了多么大的一个困惑,这困惑,令我有一种终生无法解的哀。比如我现在走在大街上,看到无数的漂亮果子,鲜红鲜白鲜绿,那种诱惑,早已胜过了我家的五月桃,但我知道那些长漂亮果子的树,不是我乡土的毛桃子们,而是科学人研发的,培育的,或如我家的五月桃一样,嫁接的,我相信那些科学人的技术远远高于我祖父,但我不相信这些新果子树没有虫没有病,我相信也有人给这些新果子树治虫治病,但我不相信,这些给新果子树治虫治病的人,他们治的精神治的目的,与我祖父治五月桃,本质上是一回事。
我看见的前者之治,是为索取,是敷衍着让你吐更多更厚急急要花的钞票,而后者,我祖父的治,是情怀,是同甘共苦的责任,是生命与生命的依恋相守——我祖父的治,我永远无法企及。
当我的生命也走进了扶老育幼的过程,我便常常想那棵桃,想到祖父的同样题目里去了,只能结小小酸果儿的毛桃子,为什么就那样健康顽强呢,又大又甜的五月桃,为什么就体弱多病呢,果真是祖父恍然拍大腿的发现:嫁接的技术问题么,不得其解,我只能恨自己不是懂农林学或者生育学的科学人了。
冷静的时候,我常常为我祖父孜孜不倦满含感情的、却始终不得要领的治,发一丝低低的叹和哀。那是因为我看到他倾注了无数心血,还是没有守住那棵桃。把那棵桃,安排成祖父葬仪上的篝火,是我祖母懂我祖父,懂桃,可无论如何地懂,我也以为祖母的这个杰作,灵感来自于冥冥天助。我的一丝低低的叹和哀之后,便是一片迷迷茫茫,祖父愚也罢痴也罢固执也罢,他活着总还有一棵桃,总还有一个情怀总还在为这个情怀相守,我现在,我未来,我白发暮年,相守什么呢?是不是相守我透过那堆干柴看到的彩色,十八里山川,不,是八千里山川,八千里水岸,十万桃花,一跃而起轰隆隆开,人间春色满园——?我仍然做小蒙童,或是小蜜蜂。
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幻,我有能力有耐心守住这个梦幻么?
为娘书
为娘书,不知道怎么想了个文绉绉的题目,其实说娘的文字,总是透着跌宕起伏的感性色彩,尤其男儿说娘,千言万语总哽喉,不知道说娘什么——
我也一样。娘没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记忆里也找不回哪怕是娘中年时代的清晰面孔,仿佛一提到娘,就是站在我面前的一个乡村老女人,灰白的头发,黝黑的脸,平凡的日子积攒成一条条柔和里透着让儿辛酸的皱纹。娘的腰开始佝偻,娘的腿一直很瘦,走路,一年比一年罗圈,我每次离家的时候,娘拐着腿送我出门。我盯着娘的腿看,呆呆地看,我知道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我的生命,就是从这一拐一拐的两腿之间,和着一团血水与她的疼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飘荡江湖的路途里,常常见到写满岁月风霜的老女人,我傻傻地盯着她们,心里有个字一直往上涌:娘!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娘,可我是一个儿,应该明白她们一样的十月磨难,是用血乳传承生命的人,一个儿,如果读懂了娘的真正定义,她们,为什么又不是自己的娘呢。
在广西巴马,三个瑶族“娘”,比我娘年龄还大,头巾盖住了花白的头发,但满脸的皱纹与粗衣布衫盖不住她们的日子,三个“娘”在一个景区的门口卖黑米糕,我在三个“娘”那里分别买了三袋,本来我只想买三袋的,但看到另外两个“娘”望着我的眼神,我想起了自己的娘,提着九袋黑米糕,三个“娘”望着我笑,我跟着笑,但压不住一种为人儿的酸楚。
在广州地铁,看到一个“娘”,是城镇里的那种平民娘,穿戴干净齐整,一头银丝,身旁两个大包,跟我同站下车,她说到火车站转车,我接过她身边的大包,很沉,地铁到转车点数百米,我出了一头汗。送到了,我想,“娘”提着这两个大包,走这么远,多难啊。“娘”一个劲地谢我,我真的很想说,在她的生命面前,我的身份就是一个儿。
生活里,我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心里一样有肮脏的念头难以启齿,但越来越让我对自己的生命产生思考与检讨的,并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而是我那平凡普通的娘。
娘就像山脚边的一棵树,一根草,几个儿女,婚的婚了,嫁的嫁了,她仍然默默地在那山脚冬去春来,她只习惯那里的一草一木,迷恋那里的叔婶乡邻,哪里也不去。对于我,她唯一的要求是隔段日子给她一个电话,听听我的声音,给她钱,她说用不着,衣服,她说有穿的,营养品,买了也搁在那里,她说不喜欢甜甜腻腻——
我常常望着无边的夜空思考,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就是在那几亩薄地里把儿女们刨大吗?因为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向这个世界索取过什么,包括向她的儿女,仿佛她生命的意义就是传承哺乳另外的生命,对这样的娘,这样的生命,作为我,一个走出大山的儿子,一个正在认识世界的人,该如何回报呢?
这是娘用她的生命给我的生命出的一道难题。
在广西巴马、广州地铁等,我对我不熟识的“娘”产生亲娘的感觉,是不是我对我娘的生命意义的一种传承与诠释呢?模模糊糊觉得应该是,但肯定远远不只这些。娘给的一个题目应该是,生命是一个责任,而不是利益交换,只是娘没有文化,她的责任意识只能局限在她的儿女身上,局限在大山脚下几缕淡淡的烟火里,而我们一代一代的有了文化的儿女,对生命意义的认识,难道还走向退化吗?
读懂我娘,会望着一片土地,一条河流,痛苦:
我们应该视天下的善良本份为娘啊!
读懂我娘,也会望着那片土地,那条河流,释然:
我们应该为天下的平凡普通歌唱啊!
——身为儿,在娘给我生命的这个日子里,以几片零碎的思绪,作《为娘书》,谢我的娘!
来生投胎,我愿意继续选择我娘,选择我平凡本份的娘,选择我干干净净的娘!
责任编辑刘志敏
成钢生于1968年,湖北荆门人,当过兵,做过多年警察,曾在《人民公安报》等报刊杂志发过十余篇散文小小说,现在广东江门某企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