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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莞:樟木头笔记

2012-04-29丁燕

广州文艺 2012年6期

杂货店

从我的居所到镇中心的街道,由三层小楼对峙而成,底部是敞开的小店,长蛇阵般,一个挨一个,僵硬口腔张在那里,像一条拉紧的线,每个店都无法一眼看到底,都掩藏着自己的真面目,当我骑着自行车从店门前一扫而过时,来不及分辨小店的差别,它们在某个瞬间,会变得一模一样,我不记得这是早晨还是中午,路过的是莞樟东路还是西路,看到的是东莞国医药店,还是汽修店、美容院、五金店、肠粉店、木桶饭、开锁公司……这条街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提供给我的生命细节和生存景象,错综复杂,以致于我的脑能量无法进行大幅度思维跳跃,于是,它对景象进行了简化,以一种梦幻模样出现:一条没有时间的小街,一些没有差别的小店,一些恍惚的灰衣人。传说中的南方,既躁动又奢华,和眼前这条简陋、衰微的小街,小街上不确定的小店,小店外行走于梦境的路人,完全不匹配。这是奖赏给那些喜欢做梦的人的隐喻吗?我甚至能从这些暗淡的灰黑色调里,看出焦黄色,沙漠的颜色,那贯穿于我成长的干燥颜色。

为买袋盐,我拐进路边的杂货店,卷帘门拉起,门外置着台双开门冰箱,内里暗黑,三米长玻璃柜台,装着烟酒,四五排货架,影影绰绰,架上物资堆积如山:炒锅、茶壶、水杯、木耳、粉丝、笋干、糖果、牙膏、毛巾……各成小丘;墙上供着龛,红烛中,关公持大刀,红脸凝立,黑须飘然;龛下是张矮圆木桌,桌面棕黑油光,这颜色让我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木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而不是因岁月、尘土、潮湿的结合让它的颜色渐渐变深,赋予那种特殊颜色,奇怪质地,像住在这里的人,根本不知油漆为何物;桌上摆着晚餐:电饭煲的盖掀开一半,银润米粒弯出半月,三个白瓷盘,土豆片缀小葱,生菜的汁液里汪着蒜瓣,几缕红椒丝趴在腊鱼的黧黑山顶;进来个女子,长身玉立,俊秀白脸,黑发马尾,短袖白底淡黄碎花衫,灰中裤,拖鞋,不时髦,却碧玉玲珑,将碗放在桌上,开始装饭,结结实实四碗,像拳头打进去不再拿出来,占据圆桌四角。圆桌旁的藤椅里,坐着个男生,看模样应是那女子的弟弟,正威严扫视货架。他们的母亲,拿着块折叠整齐的抹布,正低头擦拭玻璃柜台,手背黑瘦,青筋暴露,脖子上裸出一道道松弛的纹路,她朝里面轻声喊,盐。埋身货架的父亲,将脑袋探出来,应了一声,又不见了。

一个顾客,从我身旁走过,矮个,由于灰尘和出汗,衬衫发皱,耳后头发留得很长,瘦骨脸,小眼珠滴溜溜转,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神气老练,像早已想好买什么,可人钻进货架后,并没即刻返回……他那细小闪烁的眼睛,让他不像活在太阳底下的平常人,而像蒙在神秘阴影里的游魂,他令人不安,即使他的服饰并不落伍,但他在肤色、容貌、体格上,都难称健康,他那被营养不良弄得难看的面容,需花好几代人才能恢复。弟弟伸出手指,点给姐姐看,可姐姐正忙着分筷,并不觉这信息很重要,弟弟愣怔住,皱起眉头,挺起前身,朝里面逡巡,终于忍不住,突然呜呜起来——显然,他的发声部位受到某种古怪的损害,像有块糖含在嘴里,听着很刺心。这种损害,也许发生在胎儿在母亲的子宫中。可怜的孩子!他一出生,便将这个家庭的全部欢笑斩断。他:十五六岁,骨架已如成人般宽大,眉眼周正,嘴唇上有层淡淡的绒毛。他的模样和那些即将从少年转变成青年的男孩并无差别,但腰肢肥大,手臂虚肿,面颊灰白,这都是长期困倦于室内,匮乏户外活动的结果,但他的眼神是机敏的,感官是锐利的,他从那古怪客人的身上嗅到种不安的味道,那人的衬衫、眼神、动作,皆携带来更多的意义:世界逐渐变得不可掌控,总有一些意外,不管如何提防,都要发生。父亲从货架里出来,将落满灰尘的盐放在玻璃柜台上,拽了块抹布擦拭,他是个黝黑壮实,鬓角掺杂银丝的男人,面色沉静,像个秤砣。我在付款时,那个幽魂般的客人,空荡着两手,从里面出来,低着头,迅疾闪过柜台,钻出门,融入黄昏的光线,不复存在。于是,这家人终于全部坐定,端起碗,开始晚餐。

这个杂货店,像只老钟表,仅按内在钟声的嘀嗒过活,独立存在于2011年的初秋。小店里的人,看起来像活在某种原始状态中,外面世界的骤雨狂风,离他们很远很远。然而,这里并非完美图画中的世外桃源:那父亲和母亲,原本是如何相爱,从何处来到小镇,那姐姐,为何不嫁,她那么美、娴静,携带着圣洁,怎样抵御纨绔子弟的骚扰,在众多混乱的异性阵容里,挑出稳重、诚挚的那一个,弟弟的耳疾耗费了多少时间和金钱,他是否会在暗夜时陷入性的困惑,他将和怎样的女子结婚,他将如何独立生活,当他的亲人一一离去……杂货店的世界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有序、安稳,作为链条中的某个点,它在努力维持自身的平衡,并力图保持整洁风貌:餐桌上荤素搭配,四碗饭,母亲手中的抹布,父亲不断整理货物,弟弟监视器般的眼神……然而,随着工厂、建筑商、银行家、陌生客人的到来,小店的世界将随之焕然一新,还是土崩瓦解;随着整条小街的拆迁,这家人将在新小区开家新店,还是转行;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衰老,姐姐出嫁,弟弟日渐焦躁,那圆桌上的固定晚餐,将以何种方式宣告解散……该怎么形容呢,这个小店和它的时代,它那黏糊、粗糙、焦黄的……南方调子,都将会戛然而止吗?像突然之间,我们被命运猛然一击,闪电滑过头顶,一切随之发生改变,我们全部合情合理的幸福,都在一瞬间,变得不复存在……

夕阳里,我回头眺望,小店晃动起来,像颠簸在风浪中的一艘船,船上的人,双手被缆绳勒伤,双眼被风雨冲刷,然而,他们依旧向前——那盲目的前方,注定的前方,既然到来,就要坦然接受的前方。他们尽力维持着一种平衡,甚至在它即将破碎之前。这是一个生活本身的故事,是整个人生的故事,是我们共同的故事。

在阳台

从惠州到樟木头,25元,我第一次坐大巴。本想包一辆出租车,因为箱子太大,但同行的几个积极地帮我拎起来,劝我到车站坐车。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安全。在车上,我一路前仰后合,左冲右撞,怎么都不舒服。这不是座位的问题,是昨夜,我聊天至今晨五点半。在车上睡着前,窗景停留在脑膜上的最后一幕,是一块状如百衲衣的田地。车颠了一下,是一个猛刹,我醒来,樟木头汽车站到了。我和一辆车号为豫P的面包车主讲价,我知道他们的行价是15块,但我依旧心存幻想,试着压价。他忐忑地坚持着原价,我胳膊一挥,走吧。上车后,他肥硕的脸上挤出笑容说,当着同行的面,我不好降价,不然就坏了行规。这样吧,等会少收你5块。心一酸,我脱口就说,下次,还坐你的车吧。我知道,下次并不存在。

上楼,推开门,将箱子一丢,我嗅到股浓烈的潮闷味。趿上拖鞋,拉开厨房的玻璃门,我倚栏远眺,二楼阳台下的十几朵水莲还在,开着粉紫色花瓣。荷塘边,鸡蛋花的体内,爆开一道道闪电。棕榈威严,伸出千根手指。荔枝树,冠大无比,绿成灰色。我想起那张网络上随意出现的照片:来自西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让第一场雪,降落在乌鲁木齐,那中亚的中心。那个孤独、硕大、总被闲置的地带,是我曾经的家。楼下那位伞状雨帽、灰色雨披、中裤、拖鞋、拿长柄大扫帚的清洁工,突然间,在我的脑海里置换成铁锹,过膝羽绒服、簸箕,哈出团团白色,正在扫雪的自己。按常理,此时此刻,我应在扫雪的途中,跌一跤,将冬天狠狠地咬上一口。是因为我丧失了雪,才获得了水莲?水莲和雪都无罪,其罪在我。

我应该在阳台摆上个铁艺小圆桌,两把靠背椅。我应该在地上铺上毯子,墙上挂幅画。我应将咖啡或普洱,倒进白瓷杯缸,边缘镶银,鼓凸部饰以玫瑰花图案。我应该……而我早已这么做过。在乌鲁木齐,我占用了太多的资源,现在,它们被我好心的邻居,堆砌在塑料盒中,一摞摞,放进储藏室。它们不再被它的主人所有。它们死了,尸横黑屋……多久,还需要多久,我才能拾起回家的勇气,翻开那些杯子、地毯、油画和那顶天立地的书籍?当生活遭风暴清洗,慌乱之后,手里能拎到什么?离开故乡时,我向目的地邮寄过一箱书。我是寄件人,也是收件人。我离不开这些书,没有它们,我会死。我想起有个吸血鬼:在电影《惊情四百年》里,他爱上了个美女,却不忍将白森森的犬牙,切入美人项。当他出门,在晃动的大帆船上,携带着一口巨大的皮箱,里面,装着他的泥土,正如现在我的书。

我踱步客厅,推开玻璃门,宝山将它的曲线贡献出来。大团的灰色,从风景画中跳脱而出,急速移动,一秒钟被活生生地拉成五秒。灰白的云,朝灰黑的方向飞过来。我不能想象它真的活着。我不能想象它要拥有怎样的鼻孔。它一定能看到我。它怎么能看不到我呢?每天它都要经过我们的俗世,大声呼唤:老天爷啊老天爷。是一阵什么样的风,将我吹落到这个阳台?记得第一次来看房,我犹豫再三,但是一阵晚风掀起窗帘,让我体会到北方的干爽。于是我要了它,正如一个男人根据一个眼神要定了一个女人。我要定了它。我有罪。我犯了奢侈罪:包二房。

站在没有铁艺圆桌的、我的阳台,我喘着气,像只母老虎、母豹子、母狮子,总之,是形体较大的那种雌性动物。我想起去香港旅游,除了带回两袋巧克力,还有一个词:阳台。在那个东方明珠,导游每到一处就说:那是××豪宅。判断房屋是否是豪宅,有个简单标准:是否有阳台。每当她慨叹,只有非富即贵的人,才能住上豪宅时,我都将手指在裤兜里并拢,成枪,暗自举起,从喉咙里发出无声的“砰”。我并非讨厌这具喋喋不休的躯体,我讨厌的东西实在太广大,早已超越生活在这个弹丸小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亚热带人,他们认为水泥和砖瓦围拢的畜栏,更重于灰云、绿山、紫花,及观赏它们的心境。无数地产商打出花哨广告,让人们双手奉献出诗意,换来二流建筑物。如果豪宅是一头野兽,我们应当宰了它。

在阳台上洗碗,一只接一只的碗沉入泡沫,让我想起第一次给儿子洗澡,吓得魂飞魄散。那婴儿的肉,软得像根神经,似乎一碰便要断弦。我终于学会让面粉变成面团,躺在白色网兜状的浴床上;我终于学会当人类的母亲。当我带着孩子,从多雪的西北,转身到潮热的东南,我们的生活当然有遗憾:孩子不再有堆雪人的快乐,那雪人的名字叫蓝眼睛。然而在乌鲁木齐,我们没有阳台。窗户外面就是雪,就是寒冷,就是与狰狞面对面。现在,当我在洗碗的瞬间,偶尔抬头,刚好看到荷塘里十几朵水莲绽开,紫粉色,混合着妖冶与天真,不驯,尖锐,从绿色弹壳中炸开……这个瞬间,我再一次忏悔:我有罪。我对别人爱得不够多,不够好,不够及时。我要拿出爱自己孩子的劲头,来爱目光所及的一切人,为我已拥有的奢侈阳台,在樟木头,在珠三角,在东半球的亚热带。

吃盒饭

从大润发超市出来后,一排人,端着盒饭,就那么站着吃。用又短又细,握在手中像不存在的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扒饭粒。偶尔一块肥肉片,缀着一丝瘦,旋风般,被埋进口腔,一片青菜叶,像土地上的残梦,被拢进齿缝。是有几张简易桌子的,连着长条凳,撑着太阳伞,但都被占满,坐着染黄发穿工装的女工、母亲、小孩,头发黏糊的中年男子。那几张桌,只是象征,并非真心想请所有的人都坐下吃饭,当更多的人从超市涌出,饿着肚子时,便顾不上尊严,站在桌子旁,打开盒饭,吃了起来。他们站着举起筷子,朝口腔刨米,脸上的眼睛像空旷的通道,目光茫然。当我试图仔细观察他们的眉眼时,我的眼神像受惊般被吓走。每张站着进食的脸,在某一部分,保持了脸的原貌,但从整体来看,像是监时凑起来的。好在,身旁这座高大的建筑物,用它硕大的阴影为他们遮阳,同时也遮挡住某种废墟的影像。在他们旁边,是绿色粗腰的垃圾桶,空饭盒、塑料袋已塞得要溢出,馊味嗡嗡飞出,落在周围每个人的头发上。看上去,那些站着吃盒饭的人在吃饭,但却更像是饥饿上演的极端画面。

我是到了南方才发现,盒饭对这里的人来说,如马奶酒对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如木纳格(葡萄的一种)对南疆维吾尔农民那般……家常。在南方,吃饭时听到歌声,算得上奢侈之事。在这里,一切事物都像被强力挤压,再猛然弹出,携着股猛暴的冲撞劲。那些站着吃盒饭的人,耳边重复着口号化的语言: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周六加班是常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某种闲适被恐惧取代,这种恐惧是单个人的单个恐惧的总和。我总能在各处看到有人在站着吃盒饭,总能在各个角落,看到白森森、被丢弃,残留着饭粒菜叶的空饭盒。无论是被端着的盒饭,或被丢弃的饭盒,总会让我的眼球有刺痛感,我会下意识地闭住,再睁开时,希望已路过那些吃盒饭的人,已看不见那些空饭盒。这种没有仪式感的进食,在我看来,丑陋而野蛮,那些白色泡沫饭盒,格式统一,颜色统一,装的饭菜统一,人们进食的时间统一,丢弃饭盒的速度统一……统一性,通过盒饭,收到了怪异的效果。

在和田,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南缘的城市,正午的大街边,常坐着很多老人和妇女,在他们的面前,并没有摆放任何货物,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晒太阳、聊天,消磨时光。当我陪着北京教授从这些人面前走过时,他惊诧地质问我:他们,为什么不工作!这样的提问无法回答,因为答案就隐藏在问题本身。在和田人看来,一天中若少了看车流、讲笑话、享受阳光射在面颊上的时刻,便显得不完整。在这个城市,从商场到馕坑边,从餐厅到出租车里,很容易听到歌声。尤其是宴会厅,吃饭的人们丢下筷子,到月台上跳一曲后再回来,接着吃。而在农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晚餐时,艾捷克、卡龙琴响起,混合着食物,一并被吞咽。

和田留给我最温暖的时刻,是在木克热木家的那个夜晚。木克热木是个腼腆的维吾尔族女生,在广州广雅中学,她说起家乡时,眉宇间罩着淡淡忧伤:她多么想家!当我抵达和田,给她打电话时,她激动地说,您一定要去我家。傍晚,出租车载着我,驶向那片体育场旁的住宅区:几百座低矮平房,土巷弯曲逼仄,裹着黄泥的围墙,一间小小的清真寺旁,墨黑的天空上,一弯清月洒下辉光。出租车呼地开走,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身旁这座小寺,头顶那弯新月。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沙尘味,令我突然紧张。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我已忘记返回的路。啪嗒,啪嗒,从暗中钻出木克热木的妹妹,努尔比亚,她用流利的汉语招呼我:丁老师。一瞬间,整个世界重新复活,变得温暖。我跟随着她,绕过迷宫岔路,进入木门,脱鞋上炕,老练地盘起腿。大炕的酱紫色地毯上,铺着带流苏花边的白色布单,形成个桌面,玻璃小蝶中,摆着葡萄、石榴、巴达木、葡萄干,蓝底白花金边的茶壶中,倒出浓烈红茶,啜一口,热气弥漫全身。

吃的是抓饭:椭圆形大白瓷盘里,一堆米粒,干燥红亮,因胡萝卜切得很细小,经过焖煮,几乎完全溶解到米粒中。我舀出一小碗,木克热木的妈妈过意不去,一定要我吃肉,见我摆手,就拿过一块煮熟的肉,放在馕(圆形面饼)中间,用英吉沙(专业制造手工小刀的县城)小刀切成碎块,再放进我的碗中,点点头。一碗后,我又吃一碗,喝了茶后,我吃了第三碗,令她笑得露出牙齿。木克热木的父亲去挖和田玉,住在河岸边的简易土屋中,一周回来一次,现在的家中,除了母亲,就是两个女儿(在广州上学的木克热木是大女儿),她们依偎在母亲身旁,人手一只小勺,无声地咀嚼,电视里正演着一部英国电影,字幕是汉语,配音是维吾尔语。

我在这个家里,并不觉得孤单,虽然母亲和二女儿不懂汉语,但上小学六年级的努尔比亚,汉语却相当流利,我跟着她学维吾尔语,并将学会的句子记在本子上。半小时后,我已熟练地说,我需要开海斯(餐巾纸),柯达克亚克西(酸奶很好吃),拜客涩克(太热了),满桑暗阿姆拉克(我喜欢你),锅喜扬(吃肉),尔儿子买都(没关系)……我发现“太好吃了”很难说,当我说出“依西力克”,时,总觉得不对味,后来发现,应是“依依西力克”。虽然“依”的叠音只做口型不用完全发出,但如果不知道是两个“依”,只单纯发一个音,总显得不地道。努尔比亚奇怪地问我:你怎么能学得这么快这么好?我想了想:哦,我背过英语六级词汇。饭后,我们集体说:安拉,艾克拜尔(感谢)。是的,感谢。感谢抓饭,感谢月光,感谢天空,感谢微笑,感谢大地,感谢生命。

花与树

北方的落雪季节,南方的勒杜鹃却开得格外浓烈,像十二三岁的农村女孩,笑起来咧着大嘴,没完没了。有时候,我会愣神在高架桥下,当重型卡车穿行而过时,桥身上攀附的俗艳紫红,扑簌簌抖动。在南方,紫红色廉价极了——随便地长,随便地缠绕着高架桥,闻着汽车尾气,忍受着喧嚣,依旧兴冲冲,咧着大嘴笑。它简直太有生命力,以致更多的时候,我会生出幻觉,认为它是假的。它没有任何脾气地盛开着。它的美就在于重复、重复、重复,不断地重复。一种花,一旦用于装饰,它便不再属于自身,凝固成一种模式化的表情,虽然常开不败,却丧失了田野之美。我曾在吉林长白山的高山草甸中,看到过鸢尾花。因为说它是法国人最喜欢的花,我们就费力地去寻找。它娇气地藏在草丛中,已过了花期,一派凋零模样。如此不经风霜的花……可法国人喜欢!这花,要有合适的温度,合适的环境,才会开花。并且,只开那么一段时间,马上就累了,不干了。可法国人就是喜欢。

在南方小镇,人行道旁处处可见榕树。榕树的叶子也会泛黄,落下来时,轻轻敲打车窗,再落到马路上。片刻后,它被车轮碾碎,身躯四分五裂。榕树站在路边,当那些笔直的钢铁护栏从树根中穿过时,像从不会流血的肉中穿过。榕树的树冠硕大,根须被压在人行道的水泥板底下。人们为每一棵榕树都留下空隙,就是那统一的四方形,可是,每一棵榕树都不一样粗,总有些收拢不住的根须将水泥板顶起,鼓出个包。榕树一定不明白,那裸露在根部之上的洞穴之口,何以恰好就那么大。它自身的生长令这个规矩乱七八糟。它硕大的根部纵横,挺立的上身松弛,拖着粘连的胡须。人类越将那人行道修得规范,越让人类自身丢人显眼。当这些规矩在榕树那里碰了钉子后,规矩便丧失了意义。规矩似乎更适用于一个个流浪汉,但很难让榕树俯首听命。制度总有它无法抵达的极限所在——榕树,成了个标本。我想,如果真有树神,如果树神发怒,将全部根须用力抽缩,再弹向空中,这马路会像玻璃般坍塌,变成碎渣。

榕树被栽种在人行道旁,它忍受噪音、臭气、五彩的霓虹、凌乱的脚步……但它显得无怨无悔,将自己的树冠整得蓬松硕大,扑簌簌的叶片在路灯下像抹了油光,垂挂下的须子,让它像个智慧老人。行人走在它的树冠下时,像移动的火柴棍。天桥从它的树冠中插过,洗车房的污水流入它的坑中,在那个四方坑洞里,还有扫进的碎玻璃渣。更为骇然:为给那个红色加油站腾地方,人们居然将一棵榕树的一半手臂活生生斩断,而只剩下向着街道的这面!这棵只长一边枝桠的榕树,让我想到阴阳头。那个发型和催生那个发型的时代一直被人记住,但是,对榕树的羞辱,难道不会被树冠、被落叶、被微风记住?这棵遭到人类极刑的榕树,难道不会让它的左邻右舍更胆战心惊?!

当我看多了榕树,再看那些水泥天桥时,便发现了差别。水泥天桥貌似蟒蛇,盘旋上升,但它的表面被修饰得光滑无比,没有一点毛刺——它不是植物,不是动物,它只是个产品。可是,当人类在制造了如此规范的水泥天桥后,何以还需要用植物来装点街道?原来:暴发的人类需要用有生命气质的东西来提升自身。但这些临时而虚伪的行为,都掩饰不了人类本身的粗暴、粗陋、粗俗。

在海边别墅区看到柏树,我吃了一惊:一丛丛士兵站在半山坡,面对大海。柏树在多雪的天山,可随处遇见,但出现在珠三角的南海边,就有些怪异。但是,这些柏树和别墅搭配起来,似乎很协调。那些一栋栋单独的房间,在偶尔的夜晚,迎来偶尔的一家人,偶尔的一对男女,偶尔的一个会议,当人们偶尔地散步时,会和那四季常青、不掉叶、不开花的柏树相遇,会获得一种固定的安慰感。到了海边的柏树,只提供装饰,只适合装饰。

柏树站在那里,并非自顾自生长,有工人侍候。但工人却最好不要让客人看到,像那些植物能自己管理自己。一位穿蓝工装的男子从玻璃大门中走出,大襟上染着污点,头发上有碎屑,手里捏着工具。当他出现在柏树旁时,很扎眼——柏树庄严僵硬的美,突然间,被那宽松脏污的蓝衣裤完全消解。在一个切割得极端正规的空间里,那些污点,是随意蹭上的,那些皱褶,是随意压出的,头上的碎屑,随意随风摆动。在这个规定好的场景中,所有这些随意因素……都在质疑柏树。某个瞬间,那脏污的工人变得美起来,因为他更具有生命的活力;而貌似高贵的柏树却萎缩起来。

和半山腰那些形同警察的柏树相比,那棵商场前的圣诞树,将虚伪的繁华表演得淋漓尽致。包装精美的礼物盒被蝴蝶结簇拥着,里面却空空荡荡,它们悬挂在那里,只为将礼物这个词形象化:礼物就是好看而不实用。对于富人,好看很重要。而穷人,更需要盒子里的东西。商家将圣诞树装饰一新,并非认可了这个节日所蕴含的意义,而只是,趋之若鹜的富人,在这个节日更愿消费。那棵树,不过是揽生意的招牌,和圣诞、和树、和耶稣、和复活,都没有关系。圣诞树旁的壁炉中放置着假木头,木头上是块红绸子,被来自壁炉里的风吹动,扮演火苗。

在小面馆的门楣上,贴着两张圣诞树的图片。他们也希望这个节日有更多的人来帮衬生意。可是,人们依旧如常,没有火鸡和香槟、牛排和培根,只是一碗粥、一盘面。挂着再多礼物盒子的圣诞树,都改变不了这个晚餐的内容。往那些碗里看看,这个日子和其他日子,没有任何不同。节日属于富人,属于有能力将日子改变得有花样的人,他们将自己的晚餐拍成照片,贴在微博上:看,这样烤肉,先……然后……。穷人没有烤箱,也就显得没有文化。穷人所有的,只是从出租屋走到楼下暗淡的小店,吃一碗粥,或一碗面。最多,加多一碟榨菜。

客居者

刚到南方,住进出租屋时,总觉不安,这不属于自己的空间,盘旋着一股强硬的生涩之气。清晨,屋外保安朝对讲机说话,咳嗽声格外硕大。太阳升起,推婴儿车的老头老太聚会在长椅上,展开菜价、气候、八卦的讨论。隔着一堵墙,我听得清清楚楚。这墙像垂下的白布,出于礼貌而做出掩饰状,但整个外部的世界,携带着潮水般的声音,穿墙而过,敲得耳膜生疼。

第一次出门,我在小区门口伫立许久,左右瞧瞧,选择了左边的道路迈开腿:那边牌匾多,貌似更繁华。超市里的东西陈旧落伍,我买了高压电饭煲、薄被子、牙膏、苹果、大米、蔬菜,肩扛手提。正午的阳光下,骑自行车的保安戛然停车,说:我来帮你。我愣怔着,不敢吭声。他将电饭煲卡在车后,推着走。我紧紧跟在后面,怕他飞身上车,转眼间和我的电饭煲一起失踪。他忽而停下:把那些东西也给我吧。我犹豫着,但已经将手抬起。走一路给一路。最后,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他的车上。他的车变成了圣诞树,挂满饰物。在三十五摄氏度的南国烈阳下,他拖着凝滞的阴影,和我一起慢慢走到单元门,停下车,再一件件取下东西,递给我。我说:谢谢。他摆摆手,翻身上车,眨眼间不见踪迹。

这屋子有炊具、桌椅板凳和沙发、衣柜、床;甚至,厨房的钢管上,屋主人还留下三把伞,虽落满灰尘,但雷暴突至时,它们像三个等待使用的惊叹号。挺立在大卧室的衣柜涂着棕黑色,是七旬老人的色彩谱系,我从这颜色,无法猜测屋主人的职业,却可判断他规矩、持重、恪守秩序。拉开柜门,沉重的木板在滑轮上缓慢移动,吱嘎嘎,密室洞开,霉味扑鼻。我总是不习惯将东西放进抽屉,虽然它们和衣柜一样空空荡荡,可这种空,和新家具不同,总有一张折叠的报纸或几颗螺丝、灯泡、曲别针突兀地出现,提醒你,这个空间,曾被他人占用,你只是后来者。在我的潜意识中,总在做离开的准备,怕东西放在隐蔽处不好找。而抽屉是个封闭的空间,是储存秘密的地方,客居的人,不必享有使用密盒的权利,我们将一切摊在眼前,走时,打包即可。

我们困顿在那里——两个人,把床垫拖起,拆掉活动木板,将只剩骨架的床转个方向,为腾出张桌子的位置。床被消减得七零八落,却依旧被衣柜挡住,若硬塞,则柜门打不开。我们傻了……浑身冒着大汗,身体依旧保持着搬运状。若再把床转回去,复原,简直是床打了人一记耳光。我抬眼看他,那目光停留的时间很短,时间像遭到凝固,定格在唇边。我就那么看着他,脑子里是一片荒原。他的眼里突然闪出光,示意我放下床尾。他打开一扇柜门,让它贴着墙,就那么敞着,而将床,就那么安插在柜门之前。这永远敞开的半扇门,既能随时拿取衣服,又让床安生下来。

当孩子开心,选择老一套表达方式,在床铺上猛烈弹跳,嘴里发出“耶耶”声时,我赶忙制止:不能跳……他以为听错了。我脱口而出:这是别人的床……孩子愈发愣怔,浑身被速冻起来。忽然间,我感觉很羞耻——我们,全都睡在别人的床上——这本是大人的秘密,突然被我撕开个口子,令孩子瞪大眼睛。但他又敏感地察觉,这行为并不是不能干,又试着蹦跳起来,“耶耶”。我压低声音:轻点……

屋里没有书桌,我决定以餐桌替代,往小屋抬时,没想到它那么重,缝隙里传来吱嘎声,啊,一条腿碰到门板上,拖、拽、推、搡,将那桌子挤进小屋。试图将缝隙合拢时才想起,没榔头。我脱口而出:菜刀!用菜刀的把子敲打桌腿后,缝隙即刻合拢。虽然那刀刃就朝向自己,但我并不觉得狰狞,甚至,我喜欢菜刀,依赖菜刀。因为住的是一楼,阳台上的玻璃推拉门内加了层钢筋折叠门,出门时一定要锁上,否则,歹人从阳台一纵身便能上来。晚上,我已躺下,又迷迷糊糊爬起来,走到客厅,拉一拉折叠门,再走到厨房,看看月光下,那把闪着光的菜刀安在,便像有了某种依靠,再睡下时,心跳逐渐变得安稳。

我站在阳台上晒被套,看到骑电动车的快递员按门铃,朝对讲机喊:取快递。里面说,你送上来。他说,你下来取。他们就那么僵持着。一侧脸,看到旁边阳台上,一个扎马尾的高个女人,在擦拭裸露护栏。她的个子如此之高,令我吃惊。她的下半身掩映在勒杜鹃的紫红花瓣中,只能看到头部。当她再次转动身子时,我已推开玻璃门,进了屋子。我们给对方都留下了碎片状的印象。我相信,我高声呵斥儿子写作业的声响,一定穿透过薄薄的墙壁,抵达到她的耳膜;我家喧闹的电动车扭屁股时发出的音乐声,一定让她皱眉。但我和她的关系仅能维持碎片状,若我热切地端一碗饺子送过去,让两人都显出完整原形,那定会被她认为是冒犯。

有只莫名的昆虫不请自到,身型比蝴蝶笨重,有翅膀和触角,总是爬,不飞。早起,我扯开窗帘,它便摆动姜黄身躯迅疾逃离;傍晚,还是那种虫子,居然,爬到我刚刚打开的台灯上;第二天,它出现在床头,我举起桌上的电蚊拍打下去,没打中,一转身,它顺着床沿滑下,踪迹全无。那夜,我的睡眠恍惚破碎,耳边总窸窣着那虫子的声响。它以一种寓言式的方式告诉我,这个居所,同时也属于它。

陌生人

在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人看来,陌生人就是客人。他们的老人教育孩子时总说,祖先的遗产,有一部分是留给客人的。若有陌生人路过家门,定会端茶煮肉招待,还要精心喂养客人的马匹,第二天,送客人上路时,往褡裢里塞一把奶疙瘩。当我这样解释陌生人时,那个南方女孩笑得倒伏成团,肩膀颤抖,长发耸动。她不信……她怎么都不信!她被飞车党抢包,拖拽着,在马路上滑行了十几米。整个夏天,她无法穿裙子。她独身。她无法在男人面前裸出自己,长在腿上的疤,为她的青春鸣起了丧钟。她说,是古代的事吧?我说,现在。我喝过奶茶,吃过馕,啃过肉——作为临时闯入毡房的陌生人。

从深圳福田汽车站出发,大巴车45元,过南山、宝安,上广深高速公路,两小时,至东莞客运总站。脚一落地,便听大喇叭女声不断重复:不要把手机借给陌生人使用,不要把行李交给陌生人保管,不要跟陌生人到他指定的地方去……以防上当受骗;不要把手机借给陌生人使用,不要……这种告诫居然是循环播放的,中间不停顿,上一个不要和下一个不要紧密粘连,生怕一休息,骗行已成定局。这声音夹杂在汽车尾气、人群呼吸和楼宇玻璃间,将所有空隙填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可怕的陌生人逼走。每一个听到告诫的人,都下意识地拽紧包,面对目光所及的面孔,射出质疑的利剑。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陌生人,携带着无言诡计,默默靠近目标,他们的衣领、帽子和鞋尖,都透露着杀气,他们像乌云般凝聚,黑压压一片,而那喇叭里的不要……不要……是射向云层的炮弹,让天空露出缝隙,以供呼吸。然而,那被陌生人侵蚀过的呼吸,已变得不自由。

那所小学校的门外,悬挂着灯箱广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坐陌生人的车……十条“不要”中“陌生人”出现了八次。那些来接孩子的父母,眼巴巴等在铁栅栏外,等待着他们的孩子。周围,有两三个穿制服拎木棍和电棍的男人,有尾部翘起、闪着红蓝光芒的电动车,路面被白线划出个凸形,指示行人要离校门远一些。行人愿意离校门远些、再远些,以免成为潜伏在周围,欲作恶行凶的陌生人的幻影。孩子们终于潮涌而出,叽叽喳喳,将小手塞进亲人掌心。那五指多么孤单,那五指可以依赖的掌心多么有限。从校门口走过的人,低眉垂目,避免和灯箱上的词语相撞。那些急匆匆的语言中昭示着多么不堪的后果。走出教室的孩子,在他们的校园和家之间的道路上,竖立起多少尖锐的刀刃,刃口向上,极容易切割到小手小脚。这么短,这么有限的距离,扑面而来的,是这么骇人的惊悚。每天,每天,懵懂的孩子们在血腥味中将手掌塞入亲人掌心。除了有限的亲人,孩子们对这个世界的安全感,已被那裹挟着陌生人的句子敲打得粉碎。

她劝我,千万不要在包里装证件和钱。她说,他们领不到工钱,会抢。他们是谁?她没有确切回答,只神秘一笑,说,陌生人。走在大街上时,搂紧怀中的包,像刚当母亲那会,搂紧八个月的儿子,生怕摔着碰着。我不知道那些诡秘之处的陌生人,什么时候向我伸手,我不知道,谁是那些陌生人,总之,这个城市,在它无限扩张膨大时,已将人划分成两类:陌生人/非陌生人。在这两者之间,盘亘着黑暗幽灵。幽灵手里有把刀,放在水果盘旁。有时候,那刀在瞬间就转换成凶器,一下子变得比陨石还大,一下子,让体温变凉,眼睛密布乌云,手指松散开来。一个接一个的震惊,由“陌生人”传递而来,让我无法面对那些我不认识的人。虽然,我知道,我不认识的人并非等同于这个特殊的“陌生人”。

从我的居所出发,上莞樟路,去大润发超市时,路过涵洞,我总感觉后脑勺上的头发根根竖立,如果恰巧天色已晚,如果恰巧月亮被云层遮挡。如此涵洞……突然降临的暗黑,总能把我吓一跳,它的顶部撑起另一条道路,而我在路之下的路中,洞口蓬松着茅草,白天繁杂的色彩和线条都没了,只剩一团墨,只剩一种起伏摆动中庸的线条。那杂草高于我的头顶盛开,十分夸张地打开怀抱,我和我的自行车便嗖地射进,内里幽暗如脏器,路面凹凸不平,裂着缝隙,墙壁上散发着铁的微光,我的身影犹如幽魂,而我分明那么灼热、滚烫,喘着硕大的粗气,我的胳膊、大腿和脚趾,都睁着大眼睛,在协同大脑定位。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人;还有月光、电线、蝉鸣,浓重的湿气、低鸣的货车,嘟,相当短促,出去后,扯起高亢一声,嘀——它载着一车厢蔬菜,拥挤在竹筐里,那些绿,比在菜场所见,更深重。不,我并非害怕这些,那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他一定躲在这样的暗处。他尽量地收缩起自己,收缩,收缩,收缩,让自己贴在墙壁上,等着我的到来。在这一刻,我觉得我和他都是软弱的。

身份证

在银行办理信用卡,换来一声惊叹:这是什么!她穿着干净制服,脖颈被白领托起,口气是那种惯常的z、zh不分的南方普通话。事实上,她说的是:仄,似,什么?她的手指落在我的身份证上,像课堂上的教鞭,领着我去辨认那些姓名、性别、民族、出生、住址旁的陌生文字。我说:这是维吾尔文。她的嘴半张,目光尖利:好奇怪的文字哦。之后,她将奇怪的标签湿漉漉地贴在我的额头上。我被单独拎了出来。像我这样的体型和长相,事实上,很容易消融在银行大厅的人群中,但她将我强行拉了出来,单个地站在那里,那个已变得遥远的新疆,像个巨大的行李箱,突然被塞进我的手中,我不得不拽住拉杆。我和周围的环境如此不协调,并非因为我刚来此地,并在习惯了新环境后,这不协调就会消失,不,不协调像杯盐水,已被我喝了下去,流淌在血液中。我看到我的后脑勺上长着一双眼睛,它将我软禁起来,我所有的思考都在它的控制之下,我成了件陌生的外套,挂在别人的衣架上,散发着异样的味道。为缓和这种味道,白领女补充道:新疆,好远哦……在她的脑海中,新疆等于远方,远方等于传奇,传奇等于空荡,如果远方落实在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身上,那是对远方的一种损伤。

“你是少数民族吗?”这是我到南方后,很多人问我的问题。我不是。我是新疆的汉族人。当我补充,在新疆生活着十几个民族时,好像我携带着这些民族的共同特征来到南方,我本身是含混的,异质的。我对南方人将汉族之外的民族笼统地划归在“少数民族”这个词下,感到诧异。“你是少数民族吗?”这问题间接地表明提问者对辨析各民族不同特征的乏力。在新疆,我会问别人是什么民族,但不会问你是否是少数民族,以防他智慧地嘲笑我,少数民族是什么族。每个民族都有鲜活的特征,只需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分清。我能一眼分辨出维吾尔族姑娘和哈萨克族姑娘,也能区别出蒙古族小伙和塔吉克族小伙,但在一种更强大的惯性思维下,人们不愿,或已没有耐心,去识别、分辨各民族的不同。在南方,“你是少数民族吗”是一种试探,并没有实质内容,答案只是简单的“是”或“不是”,并非我所理解的一个完整的疑问句。

我在南方的公交车上聆听妇女闲聊时,感觉那根本不是汉语,而是一种只属于某个村庄的特殊用语,村庄之外的人被严格规避出来,无法进入。我对这种语调的汉语生出的陌生感,远远超过我对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的陌生。我已溢出字典之外,我不断地质疑,被质疑,以致于在我的身体内部引发起一场骚乱,让我无法清晰地辨认自己。

夏夜,深圳书城酒吧,握手后,四川诗人盯着我说,怎么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想到新疆?旁边有人笑说,她从新疆来。诗人盯着我,左看右看,像面对一幅新疆地图。他说,在我想到新疆时,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从新疆来。可为什么?他的询问让我无法回答。在这个夜晚之前,我们素昧平生,毫无联系,是一种怎样神秘的力量,对他进行了暗示,让他将我普通而简单的名字宽泛化,变成一根扁担,挑起西北偏北的那片地域?在我的名字里,不仅装着我本人,还被神秘地填塞进更大的东西,在这个夜晚,我被显眼地拎了出来。我总和某些东西联系在一起,这些东西,单独而特别。我坐在南国的晚风中,冰凉的皮肤像浇了汽油,马上就要燃烧。我是赤裸的,我赤裸在我的名字中,我赤裸在我名字的暗喻中,我根本不在这里,我的整个人都留在了新疆,当我无法摆脱新疆时,对它的重新审视就会变成一种沉迷,像面对一个谜语,我不断地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去猜测。

在广州,广雅中学的学生食堂,一位发型时髦、衣着考究的女老师端着餐盘,看着我,认真地问:你们那里有鱼吗?我亦认真回答: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都有鱼,很多。我知道她的脑际地图中根本不会有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但我还是要说得具体一点,肯定一点,像肯定一个肯定句那样肯定。周围的老师告诉我,她是高干。周围的老师对新疆是否有鱼一样不确定,但没她那么有优越感,将疑问冲口而出。她对我的回答似乎很不满意。这之后,在餐厅,她视我为空气。我所说的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像由空气制造出的另一团空气。她是对我回答的答案不满,还是对我回答时的肯定口气不满?总之,我像是冒犯了她的发型,她的衣着,她优越的私人城堡,她遂将我视为空气。如若我涨红脸,垂下眼皮看着脚尖,颤声说,没有……她定会舒心而亲密地对我一笑,饭后,一起逛服装店。回答问题时,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看穿了她。她的优越感在我这里变成了遭鄙视的无知。我们的身体离得那么近,只有两个餐盘的距离,但我们却形成了一种对立,一种富裕和贫穷的对立,一种中心和边缘的对立,一种复杂的优越和简单的常识的对立。具体的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消失了,具体的我消失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当她将那条鱼吃完,将附加其上的疑问吃完,她不再关心鱼的问题,又回到了自我优越中。当她再看到我时,和整个新疆相关的内容都被抽离了出来,变得空空荡荡。

“你是少数民族吗?”这声音像金属一样刺耳。这个针对于我的好奇,是人们送给我的礼物。在选择合适的礼物回赠时,我发现,这个问题是个线头,通过它扯拽出来的那个洞,已越来越大。然而,我无法摆脱这个问题。当我亮出65开头的身份证时,我已准备好回答任何问题。

长筒袜

当我想说长筒袜时,其实我是想说长筒袜上的洞。在南方小镇,我常能看到女人穿着长筒袜时,裸出一个洞。我总是抑制不住自己,想去告诉那个女人:你的袜子上有个洞。长筒袜柔润如水,贴在女人的脚踝、小腿、大腿上,是另一层皮肤,守护着女人阴性的秘密。长筒袜满足了女性对自身最基本的表达:神秘。当它穿在女人身上时,完全不是附加的衣服,而就是另一层皮肤。它不会让女人不安。它像是遮蔽了什么,但同时,又是裸露的,它绽放出的裸露之光,欢迎目光穿透它,进入到它宣称保护的躯体中,它的覆盖不是为了抵抗,而是为了诱导。长筒袜在女人的腿上,无论肉色、黑色、网格,都像一条蛇,自顾自生长,将蜿蜒的皮肤打开。

长筒袜总和爱意紧密相连,以致,它是电影里描写性感的必要道具。当女人撩起裙摆,开始穿或脱——长筒袜时,总能激发起雄性荷尔蒙猛暴膨大。当女人将一种并不属于自己,但剥离或附加它时,又像是摆弄自身皮肤的动作,传导到男人那里时,貌似死亡的野性的冲动复活,像听到风中的沙沙声,狼竖起三角耳,雷达般开始接受信息。长筒袜就是女人的信息,它帮助女人展示自身,将慵懒、琐碎、平庸的凡女,提升成激情、优雅、脱俗的仙女!女人从穿上长筒袜的那刻起,就登上舞台,她的发式、衣服、鞋子和眼神,都被长筒袜适度修饰过,她走上人生舞台,开始了一个人的舞蹈——她在演那个她渴望成为的人。

我坐公交车到镇中心时,有个女孩,坐在我的侧面,灰外套黑短裙半腰靴,她引起我的注意,并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微微弯曲的小腿上,肉色袜身,趴着条四脚蛇。脱丝的那个点是蛇头,是一切罪恶的源泉,从那里开始的溃散组成蛇身,上演断裂、破损、崩坍的悲剧。那四脚蛇就那么自然地趴着——安静得让我无法忍受。它和灰衣女融为一体,像它是从她身体里孵化出来的,她的孩子,如影相随,挥之不去。她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在这个南方小镇,女孩子们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个人都是新的。我在街上问路,对方回答:我也刚到。这种“问路史”于我,是惊骇的。我从这个角度获悉,何谓南方。而现在,我无法长久地注目那四脚蛇,便将目光移至窗外。

我们总是喜欢看女孩子,她们总是美的,而她们也总是知道自己是美的,在这个海边的小镇,拥挤着大量美丽的女孩,包括那个腿上有洞的女孩。可惜,她的长筒袜没有起到装饰作用,反而让她像被那个洞裹挟的一个迟钝之物。那女孩并不是不年轻、不漂亮,但看到她的人,却无法继续看下去。人们从这个洞中看到的,是这个小镇还远远不够闲适和优雅。一个长筒袜上有洞的女人,她去上班、去约会、去跑业务、去赴宴、去逛商场……无论干什么,看到那个洞的人,目光都会疼痛地抖一下。

另一个洞出现在早晨。赶着上班的人们从房门中出来,脚底像蹬上飞火轮。在我的前方,是个烫发女,姜黄底黑豹纹上衣,黑短裙,黑色透明长筒袜,黑高跟鞋,左手拎塑料袋,右手是坤包,她的脚步因裙子的幅度而变得细小,但频率极快——她正奔向一辆车,那车在转弯,庞大的臀部对着人行道,反光镜射出冰雪之光。她奔向它……奔驰。她的黑色袜子上,有两个洞,圆圆的,一大一小,夹在膝关节内。她在镜子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洞,对站在她身后的我来说,一览无余。有权有势的女人——她是!她浑身上下都写着这一点。还有那配合着她、等待着她,臀部硕大、粗鲁地盘亘在拐弯处的奔驰。她的坤包、她的步伐、她迎着阳光的头发,都让她像列队出行的士兵。她已经打拼过了,获得了她想要的,她已和这个小镇密不可分,成为它重要的一员,但她看不到自己身后,有两个钱币大小,扣在腿弯上的洞。她匮乏一种气度,一种和优雅女人走在一起,大体相仿,但总有细微差别的气度。这个女人的目标感太过强烈,以致让这目标烙刻进身体内部。目标可以帮助人们活下去,让人不贫穷,但却绝不会助人优雅。

在乌鲁木齐,新疆师范大学的校园内,即便是白雪皑皑的冬日,穿梭在楼宇间的女孩子,手里抱着书,可腿上却穿着长统袜。她们并非在赤裸的腿上套丝袜,而是贴着腿先穿条肉色紧身裤,再将袜子套在裤外,效果如同丝袜直接套在腿上。她们还会制造另一种效果:先穿一条比肉色更浅的袜子,再将一条淡于肉色的袜子套穿,两条袜子形成的落差,有种奇怪的蛊惑力。我在那个拥挤着女孩的宿舍里住过,她们总是唱歌、尖叫、嬉笑。她们总是比别处的人、别的年龄段的人,更爽朗。她们眼睛里的光,和腿上的光,互相映衬。

我曾在新疆南部的小城英吉沙逛街,那个十字路口的四周,是黄沙戈壁,街道上行人很少,几乎没有车,每家店铺都在门口搭着木板,堆放着脸盆、拖鞋、衬衣、裤子、糖果、梳子、可乐、葡萄干,我一个摊一个摊地看过去,突然,怔住脚步。迎面走来个女人,一身艾得莱斯绸长裙,宝蓝、翠绿、绛红、明黄交织成水纹,让她从灰黄中跳脱出来,小腿处裸出肉色长筒袜,曲线流动,没有任何瑕疵,就像是腿本身的皮肤,但更有光泽,更润滑。她那用奥斯曼(一种植物)汁涂抹过的眉毛浓密,用树胶滋养过的头发黑长,用沙枣花水沐浴过的身体芬芳,她像王后出巡,目光安稳,脚步沉着。她怎么能出现在这样的荒僻之地?而她,全然不知自己是美的。她以为自己和任何邻家女人一样。她淡定地挪移脚步,目光掠过那些落满灰尘的物件。她的出现组成了一幅图景——某种业已消失的文明仍然带着它黄金时代的纪念碑在运行。我跟着这个女人走了又走,直到她推开红柳木栅栏门,闪进黄泥小屋后,才回过神。

责任编辑刘志敏

丁燕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后读新疆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葡萄诗人”,第三届东莞文学院签约作家。有诗歌入选1999年、2002年、2005年、2008年《中国最佳诗歌年选》,作品被翻译介绍到美国、加拿大等地,2006年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提名,2011年获第三届“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称号,出版诗集《午夜葡萄园》;同时从事散文、小说创作,出版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和生命约会40周》、《王洛宾音乐地图》、《生命中第一个365天》、《阳光洒满上学路》等十余部,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诗选刊》转载。现居广东东莞,专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