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礼·训话·改造

时代总是在发展的，每一个时代总是不同。

军阀时代，那些行使总统职权或者正式担任总统职务的人，如张作霖、曹锟等，每年教师节，都要把被选出来的教师代表请来，恭恭敬敬地扶他们高坐在太师椅上，然后，立在教师代表面前敬礼，而且是弯腰九十度的三鞠躬。并且声明是代表总统本人和政府向全国的教师敬礼。

到了蒋介石时代，每年教师节，由蒋介石出面，向全国的教师训话。

再后来，便是最高指示，便是思想改造，强制改造，“知识分子三天不打屁股，就要翘尾巴”。所以，要经常改造，“脱裤子”（女知识分子不好意思叫“脱裤子”，便改说“洗澡”），最后交给贫下中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然，还要枪毙一批，判处徒刑一批，打成右派一批，管制劳动一批。但是老是枪毙也不行，得有人教书啊。否则，连毛主席的书都不会读，那怎么行。于是一面叫老师教学生，一面又鼓励学生造老师的反。1980年，我在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一位久病的老教授忽然到学校看看，他很惊讶，说：“为什么学生见到我也不敬礼？”几位中青年教师笑着说：“还敬礼？不批斗你、不骂你就算好的了。”那时已一切恢复正常化了，批斗老师，给老师戴高帽游街的时代已过去了。但给老师敬礼的事尚未恢复，直到现在。

按照古代的传统：“天、地、君、亲、师”，老师的地位和天、地、皇帝平等。学生上课前必须给老师敬礼，在学校里，在学校外，见到老师也要敬礼。据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所记，我小时候上学，开始由一位年龄大一点的高年级学生带我去见老师，首先给老师敬礼。上课时，老师进了教室，学生马上全班起立，给教师敬礼。老师叫坐下，学生们才坐下。下课了，学生又全体起立给老师敬礼。不上课的时候，在任何地方，见到老师，都要敬礼，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才中断。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军阀时代，不尊重老师是大逆不道的事，总统都要给老师敬礼，何况学生？后来蒋介石虽然对老师训话，再后来，虽然有最高指示改造知识分子，但学生给老师敬礼的传统仍然存在。“文化大革命”一深入，才革掉这个传统的命。

十几年前，我在上海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有一位女学生经过我的桌子前，看到我的姓名牌，她站住了：“啊，陈老师……”马上恭恭敬敬地给我敬一个礼，十分认真。我且喜且惊。以为现在又恢复了学生给老师敬礼的传统。回到住地，又见到一个大花篮，上款是“陈传席老师——”，下款是：“学生×××敬礼”，我问服务员，方知是一位韩国的女学生送来的。在会场上给我敬礼的，也是这位韩国的学生。后来她和我交谈，她说她在韩国就读过我的书，算是私淑弟子，所以要给我敬礼。学生给老师敬礼，这是传统，起码的礼节。在学校里，给我敬礼的，全是日本、韩国等外国学生，没有一个是中国的学生。中外学生一起听课的，外国学生起立给我敬礼，而中国的学生坐在那里不动，而且还会看着外国学生起立敬礼发笑。后来，坐在前面的外国的学生也不好意思起立敬礼了，但坐在后面的外国学生仍然起立敬礼。但欧美的学生似乎也不起立敬礼，他们是学中国的呢，还是本来如此呢？尚无研究。不过，外国学生在课堂之外见到我，也都是敬礼的，日、韩的学生敬鞠躬礼，欧美的学生点头示礼。我的一位日本学生在日本有很高地位，每次到中国见到我，无论什么场合下，都敬鞠躬礼。但中国的学生没有敬礼的事。其实，外国学生见到老师敬礼，是中国传过去的，是中国的传统。

《荀子·大略篇》有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贱师而轻傅则人有快（肆也），人有快则法度坏。”现在的“法度坏”，人轻薄、肆意，是否军阀之后的“贱师而轻傅”的影响而形成的呢？“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那么，我们要“国兴”，何不“贵师”，就从给教师敬礼开始吧。这也不是发明，也不是新的规定，只是恢复“文革”之前的传统而已。按老的规定：上课前，学生必须起立给老师敬礼，然后坐下，听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讲课。这样也显得庄严些。当大官的不要学蒋介石，动辄训话、指示，倒可以学学军阀，也给老师敬个礼，带个头，我看问题是不大的。

附：关于教师节

凡是节日，其规定都有一定道理。端午节吃粽子、龙舟竞赛，是纪念屈原投江日，“五四”青年节是纪念“五四”运动的，教师节定在9月10日，则无任何纪念意义，不知是何道理。有人建议改为孔子生日，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办私塾而成功的最伟大最著名的教师，读书人都称之为“先师”，以孔子生日为“教师节”，倒是很有意义的。孔子生日是农历8月27日，合公历有时是9月中等日，有时是10月初，比如去年是9月24日，今年是10月12日，那也不要紧，反正以农历8月27日为准，公历是多少就是多少，这样也算是教师节一个特色吧。教师节，各方面人士官员等，能为教师做点实事则最好，但少来点训话、指示、改造，教师的自尊心受到损害了，他会怎样教学生，教学生干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