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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之于王实味

2012-04-29叶德浴

粤海风 2012年6期
关键词:萧军百合花同志

叶德浴

王实味,延安时期中央研究院特别研究员,从事马列著作的翻译。1942年3月13日、23日,他在《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发表的《野百合花》引起毛泽东极大不满。毛泽东让胡乔木做王实味的工作。胡乔木先后两次找王实味谈话,还两次写信要他正视问题,但王实味都听不进去。从4月初到6月初,中央研究院党委多次对王实味进行谈话、批评,王实味拒不认错。让他参加座谈会,他拒不参加。6月4日,中央研究院又一次召开批判会,王实味一反常态,应邀出席。这是有原因的。有关领导在两天前和他交谈的时候,他一时冲动,提出退党的要求。党组织耐心劝他不要退党。组织的关怀感动了他,所以当组织提出要他参加6月4日的“讨论会”时,他慨然同意了。他不知道所谓“讨论会”,其实是批判会。这次批判会,萧军也被邀去旁听。就是在这次会上,作为旁听者的萧军最后对批判者的粗暴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站出来为王实味说几句公道话,由此和批判者发生冲突,搞得很不愉快。萧军在当天的日记上,记下了他为王实味主持公道的情景:

上午终于我参加研究院的讨论会。和芬在桃树下休息时,看一个摇摇晃晃高身材,白脸孔的人由山上走下来,我断定那就是今天要在这大会上做箭垛的人——果然是的。

第一个和第二个发言的恶劣和阴毒已经使我憎恶了,但我忍耐着。他们从思想、政治、组织上断定他是“托派”思想,肯定他是托派。用各种证据想证明他是有计划、有阴谋来进行破坏党,侮辱党的托派流浪分子……或者是小资产阶级染着托派思想的分子……他们完全不懂自己是什么东西……这正是社会上犯了罪的人而判别人罪的形象。接着是王实味自己发言,会场轻轻引起了一阵骚动。接着这个半疯狂的神经质的人站起来了。他发言还不到几句,下面就有一些人“打”断他的话,像一群恶狗似的,伸出嘴巴向他围攻了……致使这狂热人不能继续他的说话,而主席还纵容着不管,这简直是一种阴谋!一个女人嚷着叫他去自杀……这使我再不能忍受了,我终于发了言:“主席,这是不行的,应该让他发言说全了话大家再反驳他……无论什么会场全有个秩序呀……”

“这是座谈会呀,不是议会呀……”

“他也说话了呀!”

“你这说话就是打断他们说话呀!……”忽然一阵狼似的噪叫声音响起来了,接着整个会场骚乱了,另外两个人也同意我的意见,全会场一些人也同意了我的意见……接着那个大眼大耳像个猫头鹰似的宣传副部长,明显带着和我对立的语调:

……有人在捣乱了会场呀……别人用教训和侮辱的态度……我们不能接受呀……这是侮辱我们……(《萧军全集》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8卷,第644—645页)

把王实味当“托派”打,这是会前经过充分讨论确定的。在开场两个发言者火药味十足的轰击后,接着是重炮的密集轰击。王实味的申辩不断被打断。萧军觉得太不像话,忘掉自己旁听者的身份起而发言。这一来,斗争的矛头转向了萧军。上午的大会在混乱中结束。

事情到此本可了结,但萧军会后的一句气话却给他带来意外的大麻烦。

会开完了,我就犯了点“自由主义”,在回家的路上我说:“这他妈的开什么会,简直是狗打架,倒尿盆!”这话就被一个和我们同行的女同志给我汇报了。这一汇报嘛,他们就研究喽……“萧军反对斗争托派王实味”这顶帽子从此就给我卡上了!在那个革命圣地延安,你同情托派王实味还得了吗!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要斗争你啦!”我说:“好吧,来吧!”过了几天真的来了四位,有金灿然、王天铎、郭静、郭小川,他们拿来一份材料,他们叫“意见书”,我说这是“警告书”。大约延安的八大团体和108个个人签名。据说原来是300多人签名,因为弄丢了一页名单,只剩108人了。在“警告书”里,他们反对我,说我是共产党的朋友,为什么同情托派等等。我一看,这问题没完哪,于是我说:“你们请吧,今天恕不招待。”他们说:“我们来串串门不可以吗?”我说:“你们今天是当特使来的,我恕不招待,这个问题咱们提到中央去解决好了。”他们说:“那咱们走吧!”我说:“你们走吧,这个问题咱们完不了,你们想完我还不想完呢!”所以,我后来就写了一份《备忘录》,我那个时候多么狂妄啊。国与国之间才写《备忘录》呢。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叫备忘录?”我说:“我怕你忘了,所以叫备忘录!”我越想越憋气,觉得怪冤枉的,于是在晚上作家俱乐部的跳舞会上,我就通知他们(“文抗”有很多人也签了名):“明天,我来回答你们的问题!”第二天上午,在作家俱乐部,他们都来了,大约百来十位吧,我就把我的备忘录一掏,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谈到我,谈到王实味,我说我并不认识王实味……谈完以后我就走了。陈学昭说:“他把我们骂完了,就走了,不能叫他走!”可是谁也没敢来拉住我,我也不管他们,走了!(萧军1984年9月26日在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发言,转引自王德芬《著名作家萧军冤案发端》,石翔主编《文苑的悲歌》,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

(四个月后,10月18日,萧军又在纪念鲁迅逝世六周年的会上把《备忘录》拿出来重念一遍,整个纪念活动由此遭到破坏。)

萧军在批判王实味的会上仗义执言,使王实味把萧军引为唯一的知己。10月2日清早,萧军刚吃过早饭在窑洞门口站着,王实味忽然疯疯癫癫地从山下走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要萧军转交。萧军走到他面前,他却把信往地上一放,向山下退去。萧军把信看了看,知道是写给毛泽东的申诉书。萧军要他上山来谈谈,王实味又改口,要萧军把信交给文抗的支书,让文抗支书转交毛泽东。按说,萧军只要把申诉书交给文抗支书,让他转交就可以了,可是本来不想再介入这个事件的他,却不由自主地亲自写了一封给毛泽东的信,请胡乔木转交。信是这样写的:

泽东同志:

这是一种意外的事,今天早晨王实味在山下呼着我的名字,把这封信放在山脚下,要我代转给您。后来他又说“做错了”让我交给文抗支书,再转给您。我就如此照办了。专此祝好。

萧军

1942年10月2日晨

(《萧军全集》第16卷,第327页)

如果萧军真的“如此照办”,那就只要把申诉书交给文抗支书就可以,完全没有必要写这么一封介绍信。这成了是他向毛泽东转呈申诉书,表示他是支持王实味的申诉行动了。

王实味的申诉书过去从未在任何媒体发表过,很值得一读:

伟大的乔,转呈伟大的毛主席、转党中央:

我要请教你们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

人为什么定要用“脚底皮”思想呢?

为什么人在如“象”如“熊”更能解决问题时,却是愚蠢到非用“狐狸似的小狡狯”不可呢?

为什么“为工农”的伟大的伟大的那样多,而工农却觉自己是“三等革命”“不是人”“没有出路”呢?

为什么“头等革命”是唯物论,而“三等革命”却必须是唯心论呢?

为什么说谎的是好干部,而老实人却反革命呢?

为什么那种一方面对着手枪,一方面对着监狱和死亡,学信告诉我,“干兄与国兄拼命要好,但对自己亲兄弟却以刀枪相向”的可爱,可怜傻到极顶的“心”,伟大的人们却不懂得用“心”去征服,而定要把他们或逼上梁山或驱入灭亡呢?这是聪明还是愚蠢呢?

为什么鲁迅临终时要拉着许广平底手按在他心(这处作花形)上呢?

亲爱的同志们,我无论如何不能疯狂,我知道有些心会为我疯狂而冷掉,那些心并没有因为反王实味斗争而受了太好的教育。救救我罢,把我送到一个安静地方去哟,我要安静安静呀!不一定到颐和园北戴河或莫干山呀,看看吴满有家里能有一席地没有?我必须离开中央研究院,必须!

反革命王实味顿首百拜千拜万拜

1942年10月1日

(《萧军全集》第16卷,第327—328页)

这是一份饱含血泪的申诉书,反映了王实味的精神由于不堪负荷已经不太正常。但基本思想是明确的:申明自己不是“托派”。萧军自愿写信给毛泽东表示支持王实味的申诉,主要原因就在于同情王实味的被错打成“托派”。萧军自以为王实味的申诉书经他这么一转,会起作用。他过于自信了。早就认定王实味是托派的当权者,只能对萧军的多事不屑一顾。

萧军根据什么如此自信地认定王实味不是托派?他是不是在感情用事?

不,萧军自有充分的根据。根据就是批判者提出来作为王实味托派的根据,没有一条是站得住脚的。不妨从陈伯达在批判会上的发言举个例子:

他是用托派特有的手法,两面派的手法来活动的。他那一天说话,反对斯大林同志,却又假装赞成毛泽东同志,说不一定他又可以一方面假装赞成其他中央同志,另一方面公开反对毛泽东同志。我们知道:在苏区“AB团”,“托派”都用过这种把戏。顽固派和托派不是常常造谣,什么“共产党内部”冲突吗?他在马列学院也就常用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的,他企图拿这个反对那个,拿那个反对这个,散布谣言,制造混乱空气。告诉王实味吧:我们的党是整个的,从共产国际到中共党是整个;我们的领袖也是整个的,从斯大林同志到毛泽东同志朱德同志是整个的;我们同志的团结也是整个的。你这种挑拨离间,是挑拨不了的,离间不了的。(《关于王实味》,《解放日报》1942年6月15日)

这番批判,简直拿逻辑学开玩笑。在6月4日的会上,有人揭发王实味污蔑斯大林,王实味分辩说,他对人说过斯大林在清党时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但并未整个反对斯大林。王实味在会上还表示他是赞成毛泽东的统战政策的。陈伯达却把王实味的原话加以篡改,然后做出可怕的推论:“说不一定他又可以一方面假装赞成其他中央同志,另一方面公开反对毛泽东同志。”他又凭这种纯属主观臆测的论断,进一步推导出更吓人的结论来。诸如此类深文周纳的极左诡辩,只能让萧军得出王实味不是托派的结论。

萧军和王实味作过几次交谈,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对于这人底‘质地我不喜欢,浮狂而还自私,名士气太重,他的一些习气和气氛是我所难容的,——他‘不正,邪气,鬼气很深……”(《萧军全集》第18卷,第808页)但,萧军并没有为自己替王实味的托派问题辩诬而后悔。

他萧军不同意把王实味定为托派,也不同意把《野百合花》定为反党毒草。但是,他也不认为《野百合花》是没有错误的好文章。他不护短。12月15日,王实味主动找他谈话,他当面向王实味谈了《野百合花》的错误所在。

在《野百合花》中,王实味不同意“根据‘各尽所能,各取所值的原则,负责任更大的人应该多享受一点”的观点。他的理由是:“我们今天还在艰难困苦的革命过程中,大家都是拖着困惫的躯体支撑着煎熬,许许多多人都失去了最可宝贵的健康,因此无论谁,似乎都还谈不到‘取值和‘享受;相反,负责任更大的人,倒更应该表现与下层同甘苦(这倒是真正应该发扬的民族美德)的精神,使下层对他有衷心的爱,这才能产生真正的铁一般的团结。当然,对于那些健康上需要特殊优待的重要负责者,予以特殊的优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一般负重要责任者,也可略予优待。”“我并非平均主义者,但,却实在不见得必要与合理——尤其在衣服问题上(笔者自己是所谓‘干部服小厨房阶层,葡萄并不酸)一切应该依合理与必要的原则来解决。如果一方面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面汤,青年学生一天只得到两餐稀粥(在问到是否吃得饱的时候,党员还得起模范作用回答:吃得饱!),另一方面有些颇为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不合理的‘享受,以至下对上感觉他们是异类,对他们不惟没有爱,而且——这是叫人想来不能不有些‘不安的。”

萧军对他的绝对平均主义的观点进行了批评。双方交换的意见在萧军的日记中有记载:

“你根据了马克思所规定的,一个政党负责人,生活最高不能超过一般工人的标准,否则即剥削。从原则上是对的,但根据中国革命性质,实际情况,比较,需要等……是不能夸大这东西的。我和你意见相反,应先论事后论人,至于一些小的物质上的享受,把它夸大为缺点,这是你根本的错误……”他承认了这点。

“根据所能取所值这原则,毛泽东他们也应该要生活得好些……为了工作。并且据我所知,他们底生活并不比我们好过多少,那是朴素的,简单的。因为我和他们有过交往,也偶尔吃过饭。……一个高级工人也是不能和粗重工人比的……”

他说:“我是说除了必须和必要……就不要给别人以造谣的机会呀,为首领要以身作则呀……”我说:“不要要求太高……懂得中国党不能和外国党比较的,各有强的一面,也各有弱的一面……”他大致同意我的意见。

(中略)

谈到了对毛泽东的看法,王实味说:“我过去对这党是怀疑的,自从有了毛泽东,这党才有了路,有了光明的方向。对于毛泽东他底政治才能、主张,我是佩服的,只是他的个人享受欲太大,我老实说感到不满……如果他能多像列宁那样……‘刻苦自持就更好了……病人们全没得吃的啊,而他们……”我知道了他这悲愤的最初的根源,是他几年前病时要领点面全领不到……(12月15日日记,《萧军全集》第18卷第803页)

可以看到,萧军对王实味的绝对平均主义的思想是进行了严肃批评的。指出不能脱离实际地、机械地根据马克思的话否定按劳分配的原则。并以他亲身所见,证明毛泽东的生活并不特殊化。从王实味的回话看。萧军没有能说服他;但萧军的批评是深中肯綮的,态度是与人为善的。尽管未能说服对方,却是对《野百合花》的公正的批评,与那些把文章打成反党毒草的批评,判若天壤。对于“病人们全没得吃的啊,而他们……”的意见,萧军认为这是由于“他几年前病时要领点面全领不到”的缘故,并没有简单地责备他丑化现实。事实上,王实味的话是很偏激的,他把当时伙食管理中的个别失误,夸大为全般的普遍的缺点,客观上是丑化了现实的。王实味在《野百合花》中还提到“青年学生一些一天只得到一两餐稀粥”等等问题,都属把临时发生的情况夸大为全般的普遍的现象,不足为训。“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则是按劳分配原则的体现,无可厚非。当时人们的服装有用斜纹布缝制,有用土布缝制,这实在是物资供应匮乏的情况下不得不这样做的。干部和学生们的伙食是分大灶、中灶、小灶三个等级的。大灶每人每月2斤肉,中灶3斤肉,小灶4斤肉。粮食都是每月30斤,只是大灶大部分是粗粮(小米),每月4次馒头;中灶粗细粮对半;小灶四分之三细粮,四分之一粗粮。这样的等级区分,是合理的,必要的。这些问题,萧军在日记里都没提到,看来是不会不提的。

萧军的日记里也没有提到他是否和王实味谈到“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问题。我们有理由认为,萧军肯定会对此提出批评意见的。原因很简单,萧军是京剧爱好者,且曾亲自在晚会上登台和夫人王德芬演过《打鱼杀家》;他也是个交际舞的积极分子,从不会跳练成一名高手。从萧军日记中可以看到他跳舞的趣事。1942年5月3日:“座谈会后开始跳舞,(略)我的鞋在和王琳急跳中,因为它太破了,竟脱落,引起全场大笑,但这毫不引起我的沮丧,接着弄好,又跳起来,这就是我的精神。”(《萧军全集》第18卷第615页)7月25日星期六:“晚间跳舞会,有两个胖女人,她们说我厉害。女人是爱力量的。”(《萧军全集》第18卷第689页)在延安那个物质条件十分艰苦的环境里,有时搞一次京剧演出,每个周末搞一次舞会,调剂一下枯燥单调的生活。萧军不能不认为王实味的笔锋也是扫着了他的。他的对错误决不妥协的性格,决定了不会放松这个问题的。他不会因为王实味被冤屈地扣上“托派”的帽子,觉得他很可怜而放松了对他的必要的批评。他在日记里没有写,可能是觉得与平均主义思想比较,不算主要问题。

萧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王实味的“托派”问题辩诬,这是怎样的大勇者!

萧军能够实事求是地向王实味指出《野百合花》偏激离谱之处,这又是怎样的大仁者!

(作者单位:大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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