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悲剧观”的历史意蕴
2012-04-29姜微微
姜微微
[关键词]现代悲剧;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理性;历史真实;艺术真实
[摘要]马克思恩格斯对拉萨尔剧作《济金根》的批评,成为悲剧思想发展史上的转折性文献。在这些文献中,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性地继承和发展了既有悲剧理论,提出了“现代悲剧”观念,并阐发这一悲剧类型的历史的和美学的要求。他们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理念论的悲剧,只有社会历史的矛盾和冲突导致现实悲剧;社会历史的变动才是悲剧的真正根源和悲剧艺术的真正内容;历史变动是否合乎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或者说是否合乎历史理性,才是判断历史变动是否构成悲剧的内在准则。他们在批判理念论的悲剧观的同时,还提出了现实主义剧作和文学作品的美学要求,即悲剧或文学作品要做到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历史理性和美学要求的有机融合。
[中图分类号]BO-O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2826(2012)06-0051-06
一、“现代悲剧”的前奏
在西方美学史上,悲剧作为艺术体裁和艺术理念,素来受到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的重视,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几乎每个时代都有重要思想家对之做出阐释。纵观马克思恩格斯之前的西方美学史,我们大致可以归纳为三种重要的悲剧观念。
首先,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典诗学形态的悲剧理论,最早从诗学层次界定了悲剧艺术,系统总结了古希腊以“命运”思想为核心的悲剧思想。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目的是要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物的怜悯和对变幻无常之命运的恐惧,由此使感情得到“净化”(卡塔西斯,katharsis)。悲剧中描写的冲突往往是难以调和的,具有宿命论色彩。悲剧中的主人公往往具有坚强不屈的性格和英雄气概,却总是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遭遇失败。
其次,以莎士比亚的剧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期以人的性格冲突和矛盾作为核心的“性格悲剧”观念。“性格悲剧”开始围绕“人”这一中心展开,着重刻画人生中的苦难。它多是叙写某个重要人物或国家和民族陷入某种困境,后因其性格弱点或偏见被揭示,此为悲剧基本契机。悲剧主人公行动关系本人甚至整个社会、国家或民族的命运,是所有宫廷、社会斗争的风暴眼,需要主人公有巨大的道德勇气和非凡的毅力,然而主人公往往因为自身的缺陷陷入困顿或毁灭。
最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近代美学形态的悲剧理论。黑格尔在德国意识哲学和思辨传统内,从哲学的高度概括了“悲剧性”。黑格尔是当时悲剧思想或者美学理论的集大成者,公认的继亚里士多德之后惟一以既独创又深入的方式探讨悲剧的哲学家。他在悲剧理论方面的主要贡献在于,提出了悲剧本质的冲突学说,即认为悲剧的核心是不同伦理精神之间的冲突。他还认为悲剧的结局应当是永恒的正义或公理的胜利,但是这并非一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简单的因果关系,而是绝对理念冲突的和解或走向毁灭的结果。
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和宏大的历史意识都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和美学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倒转了黑格尔的体系架构,不再从抽象的绝对理念寻找事物存在和人物行动的依据,而是从复杂而客观的社会历史状况寻求最终的意义来源;而且,马克思恩格斯还将黑格尔悲剧观的核心概念“冲突”置换为“革命”,使得革命问题成为悲剧的真正主题。虽然马克思恩格斯的悲剧思想散见于他们的诸多著作之中,未曾做过系统阐发,但是他们在评论裴迪南·拉萨尔取材于德国16世纪骑士暴动历史剧本《弗兰茨·冯·济金根》(以下简称《济金根》)时曾集中探讨过该问题,并提出了社会历史悲剧、悲剧的评价准则和悲剧创作的原则等问题。这两篇书信也成为国内外阐述马克思恩格斯悲剧思想的主要依据。
二、“现代悲剧”的评判依据:社会历史
《济金根》是拉萨尔用韵文写成的一部历史悲剧。它取材于德国16世纪宗教改革时期骑士济金根、胡登所发动的叛乱事件。16世纪初的德国,是一个诸侯割据的封建国家。1517年,马丁·路德掀起宗教改革运动之后,形成三大营垒:第一个营垒是天主教反动派,其中包括帝国政府、僧侣诸侯和部分世俗诸侯、高级僧侣和高级贵族,这是革命的对象;第二个营垒是路德式的市民反对派(或称改良派),主要包括市民阶级和大量低级贵族,以及小部分另有图谋的世俗诸侯,这是中间派,既有改革的要求,又时时妥协;第三个营垒是阂采尔式的平民反对派(或称革命派),其中主要是农民和城市平民,这是革命的基本力量。以济金根、胡登为代表的骑士,属于第二营垒中的低级贵族。他们不满于政治现状,要求改革帝国,废除诸侯,取消僧侣权力,把德国从罗马教权统治下解放出来,重新实现统一,建立以君主为首的贵族民主制。但他们是享有特权的剥削者,与农民和市民处于尖锐的阶级对立之中,不可能结成牢固的联盟。为反对诸侯割据和实现国家统一,胡登和济金根1522年组成军队,向特利尔地区的大诸侯宣战。在行动之前,他们邀请反对诸侯特权的低等贵族集团集会,商讨结成军事同盟。从此次军事行动的根本目的而言,济金根并非想要彻底打翻封建制度或贵族特权,而是妄图篡取皇位。他以其如簧之舌说服这些贵族签订一个战时同盟条约。然而,显而易见,正如济金根表里不一的言辞,这份言之凿凿的盟约也根本没有现实的牢固的军事和政治基础。各路贵族也不过像济金根一样,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猜忌,见风使舵。在济金根等待盟军的增援时,这些低等贵族正如他们的摇摆不定的社会地位和政治立场一样,临阵惧敌,并未增援,导致起义最终失败,济金根殒命,胡登被流放。
拉萨尔在1859年随信寄给马克思的《关于悲剧观念的手稿》中,提出了“革命悲剧”的观念。他认为,“革命悲剧”是“观念的无限的目的和妥协的有限的狡智之间的辩证矛盾的”悲剧性冲突,亦即抽象的革命理念和具体的机会主义手段之间的矛盾造成的。拉萨尔还认为,革命力量源于“革命狂热”,源于“观念对自己本身的强力和无限性的这种直接信赖”。每个人都与“观念的无限目的”发生着联系,当领袖人物(比如济金根)将革命理念付诸行动时,往往由于旧势力的强大,而不得借助“有限的手段”即“狡智”策略,逐渐为具体事物所累,放弃自己的原则,最终走向毁灭。这种目的与手段的关系,正如普遍与具体之间的悖论关系,是一种深刻的辩证矛盾,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拉萨尔进而认为,任何革命都必然以失败告终。由此可见,拉萨尔将具体现实中的悲剧归结为“观念”和“狡智”这两个主观因素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在1959年4月19日致拉萨尔的信中,首先从艺术角度肯定了该剧,认为该剧“强烈地感动了”自己。但是该信的重心是他从历史观的角度重新思考了悲剧艺术的社会历史根源和艺术表现问题,从而提出了何谓“现代悲剧”问题。马克思在信中谈到:“你所构想的冲突不仅是悲剧性的,而且是使1848-1849年的革命政党必然灭亡的悲剧性的冲突。因此我只能完全赞成把这个冲突当作一部现代悲剧的中心点。”我们知道济金根领导的骑士阶层的起义是借骑士纷争的形式举行的叛乱,这虽然反映了一定的历史合理性和进步性,反映出普通使命和农民的历史诉求,比如反对封建割据、皇权制、僧侣制和农奴制,但仍然是封建阶层内部的斗争。然而,1848年的革命则是一场资产阶级政党领导平民与贵族的抗争,主要是欧洲平民与自由主义学者对抗君权独裁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主要发生于法国、德意志、奥地利、意大利、匈牙利等欧洲国家的。可见,二者的意图具有相似性,但是从领导者、主力军和革命的终极意图等来看,性质是根本不同的。那么,马克思又是在何种意义上认为这两次革命具有相似的“悲剧性”呢?又如何解释现代悲剧的“悲剧性”?从历史和戏剧本身而言,济金根都是一个悲剧人物,但是对于济金根悲剧性的根源问题,马克思恩格斯给出了不同于拉萨尔本人的解释。要理解这种差异,就必须结合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来加以阐发。
与拉萨尔不同,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抽象地谈论悲剧问题,而是从特定时期的历史情势、斗争状况出发,亦即具体地、社会地和历史地分析济金根的悲剧命运,从历史真实的角度揭示这一悲剧的根源。马克思认为,济金根的覆灭并非因为所谓抽象的“观念”和“狡智”的冲突,而“是因为他作为骑士和作为垂死阶级的代表起来反对现存制度,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反对现存制度的新形式”。这样一句费解的话,可以在恩格斯1859年5月18日致拉萨尔的信中得到较为直接的解答。而且,恩格斯还从济金根代表的贵族与农民和城市平民的阶级对立方面,具体阐释了济金根覆灭的必然性。他在信中指出:“当时广大的皇室贵族并没有想到要同农民结成联盟;他们靠压榨农民才能获得收入这一事实,不容许这种结盟发生。同城市结成联盟的可能性倒是大一些;但是这种联盟并没有出现或者只是小部分地出现了。而贵族的国民革命只有同城市和农民结成联盟,特别是同后者结成联盟才能实现。据我看来,悲剧的因素正是在于:同农民结成联盟这个基本条件不可能出现;因此贵族的政策必然是无足轻重的;当贵族想取得国民运动的领导权的时候,国民大众即农民,就起来反对他们的领导,于是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要垮台。”虽然济金根和胡登的革命理想中包含了解放农民的愿望,但是他们无非是马克思所谓“一方面使自己变成当代思想的传播者,另一方面又在实际上代表着反动阶级的利益”,这些作为革命的领导者的贵族的“统一和自由的口号后面一直还隐藏着旧日的皇权和强权的梦想”。这种梦想是丧失了历史土壤的昔日的根苗,必然不会绽放今日之花。
恩格斯早已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指出,贵族民主制是“最原始的社会形态中的一种形态,以后都很自然地发展成为完备的封建等级制度,而封建等级制度显然已经是更高的阶段了。所以纯粹的贵族民主制在16世纪的德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济金根根本就未能认识到历史必然性,妄图将贵族等级制拉回到贵族民主制时代,这种妄想是失去了现实基础的历史复现的行为,无异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滑稽和可笑。而且,济金根本人也未能认识到历史发展的动力已经转移到城市平民和农民身上,起义要获得成功就必须同城市平民和农民结成同盟,这是历史现实的必然要求,但是由于阶级局限性,他没有将希望投向他们,而且历史的情势也不允许这种状况的发生。因而,恩格斯认为当时历史的真实情势是:“一方面是坚决反对解放农民的贵族,另一方面是农民,而这两个人却被置于这两方面之间”。济金根的悲剧或者革命悲剧的内在依据在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济金根所犯的历史错误,也正是拉萨尔在编写这部剧作时所犯的错误,亦即未能真正把握历史的脉搏。拉萨尔将注意力集中于贵族阶层,夸大了“路德式的骑士反对派”在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将路德、济金根、胡登这些封建制度的改良派人物作为德国人民的救世主加以颂扬;忽视了城市平民和农民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将其塑造为骑士阶层的追随者,没有如马克思所言使他们“构成十分重要的积极的背景”。马克思恩格斯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对济金根悲剧的解读,具有丰富的历史哲学内涵。
三、“现代悲剧”的内在根据:历史理性
虽然马克思恩格斯的悲剧理论主要阐发于他们致拉萨尔的信中,但是之前他们就已经有过一些论述悲剧的文字。早在1843年,马克思就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从历史哲学层面论述过历史的悲剧和喜剧问题。马克思谈到:“当旧制度还是有史以来就存在的世界权力,自由反而是个人突然产生的想法的时候……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当旧制度作为现存的世界制度同新生的世界进行斗争的时候,旧制度犯的是世界性的错误,而不是个人的错误。因而旧制度的灭亡也是悲剧性的。”他还谈到:“现代的旧制度不过是真正主角已经死去的那种世界制度的丑角。历史是认真的,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形态送进坟墓。世界历史形态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它的喜剧。”那么旧制度的灭亡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呢?这就要看它的灭亡是否具有合理性。马克思的历史悲剧理论受到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影响,但是对之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转化。
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是绝对理念辩证发展的历程。世界发展的根本动因并非外在于现实的变动,而是绝对理念的自我演化。而且,绝对理念的发展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螺旋式上升的过程,每提升一个阶段,绝对理念都能够更自由地展现自身,而历史人物或者英雄人物只是“历史精神”或者绝对理念的代理人。人类社会中每个阶段的社会形态和制度的出现都具有必然性和合理性。黑格尔以一句举世闻名的话概括了他的这一思想:“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按照黑格尔的思想逻辑,只有合乎理性的事物才具有存在的资格,因而现存的事物就具有合理性。这种表述集进步性和保守性于一体:他一方面看到历史是动态的发展过程,任何事物都可能从合理走向不合理;另一方面,又赋予现实以合理性,为现实辩护。可以说,黑格尔已经认识到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只是从抽象的“绝对理念”对之做了概括阐发,未给其以现实性的根基。拉萨尔的观点明显受到黑格尔悲剧观念的影响。因而,从某种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对拉萨尔悲剧观念的批评,也是对黑格尔观念论的悲剧理念和历史观的检讨与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则沿着黑格尔的思考,给“绝对理念”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阐释历史悲剧性的根本原因。马克思认为,“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而且,他和恩格斯都指出,历史的发展具有必然性和规律性,现实合理性的获取并非一劳永逸的,而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任何制度和政权都可能经由不合理走向合理,再走向不合理的过程。因而,当一个政权仍具有合理性、仍然显得美好,而新的、更为美好的制度兴起了,新制度必然要取代旧制度,旧制度的灭亡就必然是悲剧性的;当它丧失了合理性,仍妄图保持对现实的控制之时,这个旧制度就会像自身兴起时更旧的制度压制自身一样,压制新生事物,这也是悲剧性的;但是当丧失历史合理性的旧制度,妄图重建自身时,它就已经沦为了历史喜剧,而其代理人或推动者,也就成为历史的丑角,济金根等人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因而,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谈到:“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
与这种历史规律相应,马克思恩格斯还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指出了不同类型的历史人物的悲剧必然性。黑格尔曾经指出,历史上伟大人物的毁灭和消亡都是悲剧性的,因为伟大人物的出现具有历史必然性,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他们身上具有巨大的热情和欲望,他们的创造性活动,推动了历史的发展进程。然而,但伟大人物将自己的全部才智、果敢和热情奉献给了人类历史,完成了历史理性所要求的任务之后,他们也就丧失了继续存在的合理性,为“理性的狡计”所抛弃,在自己创造的辉煌业绩的映衬下走出历史舞台或者毁灭,这是悲壮的,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唏嘘感慨。因而,在黑格尔看来,历史人物的悲剧性源于以下两点:一是为了现实合理性而奋斗,推动了历史发展,但是历史理性的发展最终抛弃了他们;二是为了未来的合理性反对既有现实的合理性,为追求更新更美好的制度或生活而斗争;但是他们在既有势力的胁迫下走向失败或死亡。黑格尔的解释虽然具有很强的阐释力,但是他却仍然局限于抽象理念之中,并未指出这些历史悲剧的历史的和现实的根源。作为对黑格尔唯心史观的批判,马克思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也就是说,历史人物的所有活动,其成功与失败,都受到历史、社会发展现实的制约,社会历史的现实才是所有历史悲剧的根源。
但是,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并非所有的悲剧都是崇高的,只有那些为了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为了更为合理的现实而斗争导致的悲剧才是崇高的悲剧,像济金根这类人物虽然具有历史悲剧性的一面,但是他们不过是为了复辟旧制度,妄图为属于过去的旧时代重新争得“合理性”,他们的毁灭是无条件的,不可避免的。这种悲剧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悲剧,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能够唤起人们的恐惧与怜悯的悲剧。正是因为马克思恩格斯将悲剧理论的根基建立在社会历史之上,他们超越了过去在抽象的主观领域寻求悲剧根源的“命运悲剧”、“性格悲剧”的窠臼,赋予悲剧理论以科学解释,而且提出了“现代悲剧”的美学要求。四、“现代悲剧"的美学要求:“莎士比亚化”
马克思恩格斯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马克思本人就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并曾经尝试创作戏剧。他们二人有着相似的美学观念,这点突出表现在他们对拉萨尔剧作的评价上。恩格斯在致拉萨尔的信中谈到:“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这也是马克思的批评思路。可以说,前述文字正是在重构马克思恩格斯从史学或历史哲学角度批评拉萨尔剧作的思路或原因,而且也已经涉及到他们对历史剧甚至更为广泛的文学作品提出的美学要求,即必须正确处理艺术想象和历史真实的关系问题。
马克思在信中指出,拉萨尔的剧作在艺术上的问题除了无关紧要的韵文之外,就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而没有做到“更加莎士比亚化”。如前所述,拉萨尔受到席勒式创作方法的影响,把观念化和概念化的“世界精神”作为剧作的展现对象,抽象地演绎历史,而没有深入到历史的里层揭示历史变动的深层逻辑,从而错误地将济金根领导的骑士起义描写成推动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将并不代表时代精神的济金根塑造为历史理性的代理人,这些都是有违历史真实的。而且,拉萨尔还在剧中穿插大量说教性对白,这也使得剧作的艺术性大打折扣。因而,马克思恩格斯都提醒拉萨尔应该做到更莎士比亚化,亦即以生动的情节、鲜活的人物形象和精彩的对白等来展现深广的社会历史变动,勾勒出“福斯泰夫式背景”。正是英国经验主义的认识论方法,让莎士比亚能够从具体的社会生活、个人的性格和生命经验出发来构造和反应宏大的历史变动,而非如德国剧作家往往从观念论抽象地构造历史那样,将复杂的社会历史变动简化为干瘪无聊的观念演绎。
正是对拉萨尔观念论的创作和认识论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他们自己对德国剧作家的期望。他们认为,未来剧作的发展方向是将“具有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与“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完美地融合起来。如此,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初步提出了现实主义文学基本创作要求,即必须首先深入到社会历史之中,深入体验生活,把握人类的情感特征,从中探求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以及“历史内容”,通过反思获得“较大的思想深度”,但是对此类思想和历史内容的艺术表现,必须做到“莎士比亚化”。也就是说,艺术创作必须做到内容与形式、艺术性与思想性、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历史理性和美学要求等的完美融合。
综上所述,马克思恩格斯的悲剧理论,是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尤其是莎士比亚和黑格尔悲剧思想的批评性继承与发展,不再像过去的剧作家和理论家,就悲剧言悲剧,试图从悲剧内部发掘出悲剧的根源,而是将悲剧尤其是社会历史悲剧放置于具体的历史、社会和阶级的视野中予以探查,从而赋予既有悲剧理论以坚实的历史唯物主义根基。他们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理念论的悲剧,只有社会历史矛盾和冲突导致的现实悲剧;社会历史的变动才是悲剧的真正根源和悲剧艺术的真正内容;历史变动是否合乎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或者说是否合乎历史理性,才是判断历史变动是否构成悲剧的内在准则。他们在批判理念论的悲剧观的同时,还提出了现实主义剧作和文学作品的美学要求,即悲剧或文学作品要做到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历史理性与美学要求的有机融合。
[责任编辑孔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