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批判逻辑探析
2012-04-29陈向义
陈向义
[关键词]恩格斯;施达克;费尔巴哈;黑格尔;唯心主义
[摘要]恩格斯写作《费尔巴哈论》的直接目的是为了批判施达克对费尔巴哈思想的理解。恩格斯在正式评析“费尔巴哈哲学”主题之前,先讨论了“黑格尔哲学”和“哲学基本问题”。原因在于,恩格斯要通过这两个问题的讨论澄清和阐明两个层面的前提:第一,深层的批判前提,费尔巴哈为什么需要施达克保护,为什么施达克通过“唯心主义”的定性就能达到保护的目的;第二,批判的直接前提,既然施达克用来“保护费尔巴哈”的根据是“唯心主义”,那么施达克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是什么,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真实内涵又是什么。理解了这两个理论前提,就能明白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批判逻辑。
[中图分类号]BO-O[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2826(2012)06-0038-05
引言
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即《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正式主题是要讨论费尔巴哈哲学,可是为什么他在探讨正式主题之前用了两个部分讨论“黑格尔哲学”和“哲学基本问题”这两个看似与正式主题不太相关的问题呢?恩格斯这本著作中蕴涵着怎样的批判逻辑?
恩格斯写作《费尔巴哈论》的直接目的并非是为了“建设”,而是为了“批判”,是对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施达克的小册子《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论》进行评析,批判施达克对费尔巴哈思想的理解。施达克出于为“极力保护费尔巴哈”的目的把费尔巴哈说成是一个唯心主义者,这是对费尔巴哈思想的曲解。所以当《新时代》杂志编辑部请恩格斯“写一篇批评文章来评述施达克那本论费尔巴哈的书时”,恩格斯“也就欣然同意了。”以前学界对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内容方面,即恩格斯如何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的必然性。有限的几篇研究方法论的文章尽管也论及了恩格斯批判方法的运用,但主要强调的是恩格斯对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几乎没有涉及到恩格斯对施达克的批判。本文试图围绕着恩格斯的直接写作目的,即“对施达克的批判”这一线索,来揭示这本书的批判逻辑,探讨恩格斯“指向前提”的辩证批判方法。
恩格斯在书中的直接批判对象是施达克,施达克意欲通过唯心主义哲学的定性来为费尔巴哈辩护,恩格斯对此进行批判。这里包含着两个层面的前提:第一,批判的深层前提:费尔巴哈为什么需要施达克保护,为什么施达克通过唯心主义的定性就能达到保护的目的;第二,批判的直接前提:既然施达克用来“保护费尔巴哈”的根据是“唯心主义”,那么施达克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是什么。理解了这两个理论前提,就能明白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批判逻辑:为什么在讨论费尔巴哈哲学(全书的主题)之前,先去讨论黑格尔哲学和哲学基本问题。
一、深层的前提批判:唯心主义及其最大代表黑格尔哲学
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共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批判地阐述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性和局限性;第二部分阐述了哲学基本问题(着重阐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划分标准);第三部分批判地阐述了费尔巴哈哲学的革命性和局限性;第四部分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的必然性。关于这本书的结构安排,学界很少有专门讨论,在有限的讨论中也主要涉及第二部分,即恩格斯为什么要在这里阐述哲学基本问题(不是如何阐述,更不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主要内容),而对恩格斯这里为什么要首先探讨黑格尔哲学(把对黑格尔哲学的探讨放在第一部分)几乎没有涉及,要知道这本书的直接主题是费尔巴哈哲学而不是黑格尔哲学。一些原著导读的解释是,“是要回溯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背景”。我们觉得这一解释很牵强,如果是要回溯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背景,为什么仅仅回溯黑格尔哲学,而不提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德国古典哲学确有复活的样子,在英国出现了新黑格尔主义,但在德国则主要表现为新康德主义。所以我们认为恩格斯在书中第一部分讲黑格尔哲学的真正原因不是仅仅想“回溯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背景”,更重要的是想要阐明其中的“唯心主义”,而黑格尔是最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凡是从唯心主义观点出发所能说的,黑格尔都已经说了”。恩格斯在书中尽管也提到康德,但把康德是作为不可知论的主要代表提出的,康德尽管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尽管也有唯心主义思想(他是比较典型的二元论者),但就唯心主义思想而言比起黑格尔来就逊色多了。恩格斯在书中主要是要探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本体论主题,批判唯心主义思想;而不是探讨可知不可知的认识论主题,批判不可知论,所以恩格斯只是回溯到德国古典哲学中的黑格尔,而不是康德。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追问,恩格斯在这里为什么要把唯物唯心的本体论问题作为主题,进而第一部分从对作为唯心主义集大成者黑格尔哲学分析人手?直接的回答思路是施达克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哲学。那费尔巴哈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要“被”施达克“保护”?为什么施达克为“保护费尔巴哈”非要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哲学呢?这是更为深层的逻辑。因为在当时的思想界,“唯心主义”被界定为好的、对的、正确的思想。当然,对于什么是“唯心主义”另当别论。至少在当时很多思想家都愿意“被”认为是唯心主义,而不愿意“被”认为是唯物主义。由于黑格尔哲学是唯心主义哲学,而费尔巴哈哲学是对黑格尔哲学的全盘否定,自然地就被学界认为是“唯物主义哲学”。尽管费尔巴哈也不愿意称自己哲学为唯物主义,宁肯称自己的哲学为“新哲学”,但这并不能制止学界其他人这样认为。为什么施达克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就可以达到“保护费尔巴哈”的目的呢?因为黑格尔哲学是唯心主义哲学(大家都公认的),如果费尔巴哈哲学也是唯心主义哲学的话,那么他对黑格尔哲学的全盘否定(这也是学界公认的)就是唯心主义内部的一种争论,就是一种唯心主义哲学反对另一种唯心主义哲学,也就谈不到哪种唯心主义哲学更好或更糟,从而达到了“保护费尔巴哈”为其辩护的目的了。事过一百多年后,抛开具体内容不论,仅就施达克的这种辩护逻辑,应该是比较可行的一种。
费尔巴哈为什么需要保护?直接的思路是他对黑格尔哲学的反叛。因为黑格尔及其哲学的地位非常高,黑格尔在哲学领域“是奥林波斯山上的宙斯”,其哲学思想被定为普鲁士国家的钦定学说。“黑格尔的观点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大量渗透了各种科学,也渗透了通俗读物和日报,而普通的‘有教养的意识就是从这些通俗读物和日报中汲取自己的思想材料的”,“‘黑格尔主义取得了独占的统治。”那么仅仅反叛黑格尔就需要特别保护吗?这根本不足以说明问题。在19世纪30年代,黑格尔哲学盛极而衰,“到30年代末,他的学派内的分裂越来越明显了”。“在普遍的混乱中,一些强大的王国产生了,又匆匆消逝了,瞬息之间出现了许多英雄,但是马上又因为出现了更勇敢更强悍的对手而销声匿迹”。尽管“在这些新出现的批判家中甚至没有一个人试图对黑格尔体系进行全面的批判”,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断言自己已经超出了黑格尔哲学”。当时反叛黑格尔的人很多,费尔巴哈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这并不构成需要“保护”的理由。那费尔巴哈是这次反叛潮流最早的倡导者吗?也不是,黑格尔体系的解体过程是从施特劳斯1835年的《耶稣传》开始的,而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是1841年发表的,已经是这一过程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这样的理由根本没有事实依据。那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原因不在于费尔巴哈参加了这次反叛潮流,而在于费尔巴哈是这次反叛潮流中的“另类”。因为费尔巴哈的思想被认为是“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对立面,尽管费尔巴哈本人并不承认(他既不承认是唯心的,也不承认是唯物的,称自己的哲学为“新哲学”)。这次反叛潮流中的其他人,如施特劳斯、鲍威尔、施蒂纳等人,尽管也“反对”黑格尔,但他们都被认为是“唯心主义”的,因而没有像费尔巴哈掀起那样大的波澜。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黑格尔引起的,这就是恩格斯为什么要在第一部分评述黑格尔哲学的原因。恩格斯在书中以黑格尔的著名命题“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为例来详细阐述黑格尔哲学的两面性。这也是施达克为费尔巴哈的辩护逻辑使然。至于施达克通过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是否就能达到“保护费尔巴哈”的目的,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了。
二、直接的前提批判:关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划分
如前所述,施达克“保护费尔巴哈”的方法就是试图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而不是像当时学界其他人界定的那样是“唯物主义”。于是一个直接的理论前提就产生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到底有哪些内涵,划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标准是什么,唯心主义哲学天然就是正确的吗?
为了解决这个理论前提,恩格斯在书中第二部分依然没有直接论及费尔巴哈,而是转向了哲学基本问题的阐述。恩格斯在书中第二部分开始就论述说,“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什么是本原的,是精神,还是自然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就是根据哲学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而分成的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从而归根结底承认某种创世说的人,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这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内涵及其划分标准。恩格斯特别强调说:“除此之外,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它们在这里也不是在别的意义上使用的。下面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给它们加上别的意义,就会造成怎样的混乱”。以这样的理论为武器回头反观施达克关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观点,其谬误就很明显了。施达克和庸人“把唯物主义理解为贪吃、酗酒、娱目、肉欲、虚荣、爱财、吝啬、贪婪、牟利、投机……而把唯心主义理解为对美德、普遍的人类的爱的信仰,”这完全是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滥用,结果“造成了混乱”。恩格斯批判到,如果像施达克和庸人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所界定的那样,那“一个人只是由于他追求‘理想的意图并承认‘理想的力量对他的影响,就成了唯心主义者,那么任何一个发育稍稍正常的人都是天生的唯心主义者了,怎么还会有唯物主义者呢?”由此可见,“施达克把这一切说成是唯心主义,这只是证明:唯物主义这个名词以及两个派别的全部对立,在这里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经过这样一番讨论,唯心主义是天然正确的思想自然就被驳倒了。
施达克为什么要极力把费尔巴哈从唯物主义阵营里拉出来呢?这与唯物主义哲学在近代的“不良表现”有关。在近代唯物主义的第一个创始人培根那里,物质还“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但是,唯物主义在后来的发展变得片面了。特别是从霍布斯开始,在旧唯物主义那里,“感性失去了它的鲜明的色彩而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感性”,而使“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施达克清楚地看到了近代唯物主义哲学的缺陷(这一点施达克倒是对的),进而把唯物主义的一般世界观同其在18世纪特定历史阶段所表现的特殊形式混为一谈了。这样他就没能看到唯物主义的历史性变化,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恩格斯在这里娴熟地运用了辩证法:一方面在充分分析唯心主义合理性的基础上指出了唯心主义的根本缺陷,另一方面则是在承认旧唯物主义缺陷的基础上坚持了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
至此就可以理解恩格斯的这句话,“由此可以明白,为什么施达克在他对费尔巴哈的评述中,首先研究费尔巴哈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这个基本问题的立场”。
三、直接主题的前提批判:关于费尔巴哈哲学的评析
在经过了两个部分理论前提的阐述之后,终于开始正面阐述费尔巴哈哲学这个“主题”了。施达克出于“保护费尔巴哈”的目的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严格来讲并不都是错误,因为费尔巴哈哲学中确实存在着唯心主义成分。施达克的错误不在于把费尔巴哈哲学定性为唯心主义,而在于“施达克在找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时找错了地方。”施达克定性费尔巴哈哲学中唯心主义的地方并不是“唯心主义”,而确实就是像其他人对其界定的那样是“唯物主义”(在这一点上其他人是对的)。这样说,一切看上去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实则不然。恩格斯接着指出,但是唯物主义哲学的性质并不是像包括施达克在内的这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不好的,相反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在哲学史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具有重要地位。在黑格尔哲学解体后的众人中,“唯有费尔巴哈是个杰出的哲学家”。马克思就是在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的影响下建立了“新唯物主义”哲学:“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指马克思和恩格斯——引者注)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马克思曾经怎样热烈地欢迎这种新观点,而这种新观点又是如何强烈地影响了他”。
恩格斯在这里实际上也是在为费尔巴哈辩护,不过恩格斯的辩护逻辑与施达克的辩护逻辑大不相同。施达克承诺了当时思想界的前提,也认为唯物主义是不好的,唯心主义是好的,进而通过把费尔巴哈哲学界定为唯心主义而达到“保护”的目的。而恩格斯则向前一步,挑战并批判了当时思想界的这个前提,大胆承认费尔巴哈哲学就是唯物主义哲学,但唯物主义哲学没什么不好,而且“我们”也是唯物主义的。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恩格斯批判力度的深刻性,因为恩格斯的批判不仅指向内容,而且指向前提。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承认费尔巴哈哲学是唯物主义,尽管唯物主义没什么不好,这不等于说费尔巴哈哲学思想没有错误。但费尔巴哈的错误不在于他们的唯物主义立场,而在于他的唯物主义立场不彻底,没有坚持到社会历史领域,在社会历史领域费尔巴哈又重新返回了唯心主义窠臼,最终只能沦为“半截子唯物主义”。“历史对他(指费尔巴哈——引者注)来说是一个不愉快的可怕的领域”,这一点“甚至施达克也不得不承认,政治对费尔巴哈是一个不可通过的区域”。“费尔巴哈不能找到从他自己所极端憎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只是空话。……但是,要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转到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须把这些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而费尔巴哈反对这样做。”费尔巴哈(连同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将唯物主义贯彻到社会历史领域,而只能在唯心主义窠臼里打转,原因就在于他们都不懂得实践的革命批判的意义。“对这些以及其他一切哲学上的怪论的最令人信服的驳斥是实践,即实验和工业。”值得注意的是,费尔巴哈不是没有看到实践,而是对于实践“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不仅费尔巴哈,而且那个时代的其他所有人都没能走进唯物史观,相对于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讲,费尔巴哈已经很不错了,已经比那些人进步了很多,不能过多地责怪。因而,他仍不失为一个“杰出的哲学家”。
至此,批判过程基本结束,“费尔巴哈没有走的一步,必定会有人走的。……这个超出费尔巴哈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哈观点的工作,是,由马克思……开始的。”这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沿着唯物主义道路继续向前走,使唯物主义第一次深入到社会历史领域,创建了唯物史观,实现了哲学史上革命性变革。马克思哲学才是“从黑格尔学派的解体过程中”产生的“真正结出果实的派别”。就这样,恩格斯在进行完前三个部分的“批判性”考察之后,接下来就是“建设性”的第四部分的主要内容,也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的必然性问题,但这就不是本文讨论的主题了。
[责任编辑孔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