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下的温情
2012-04-29周明全
周明全
余华出生于1960年,在八十年代其即以先锋文学名满天下,之后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连续推出较有影响力的长篇,一直到今天还屹立于文坛,余华可谓新时期重量级作家了。余华没有在先锋文学的路上走到黑,而是恰逢其机地从先锋文学转向了所谓现实主义文学,《活着》即是转变后的代表作。《活着》1993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最初影响较小,发行量也较少;1994年张艺谋将《活着》拍成了电影,此电影遭禁,但更“逆增上缘”,使得小说《活着》的影响更为巨大;1998年5月由南海出版公司重新出版以来,影响日益增大,据编辑称当时此书须每月加印一万册方能满足市场需求;2004年3月余华也因为《活着》而荣获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活着》获得了极多的光环:曾获台湾《中国时报》十本好书奖、香港《博益》十五本好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
余华的作品充斥着暴力、死亡、鲜血,其色调是灰暗的,余华的笔触总是无情触及人活着的许多疼痛,他带给世人的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早年一直沉浸在余华的暴力世界里,在心惊肉跳中享受阅读快感,近来,重读余华,却体味到在他小说世界里灰暗的天空下,残酷命运下的人间温情。而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活着》,其实温情俯首皆是,尽管小说中人一个一个死去,但却能从中读出生生不息的景象。妻子家珍死与贫困和软骨病,女儿凤霞死于难产,儿子有庆因为抢救县长的太太而被医院抽血过多而死,女婿二喜死在工伤中,最后一个相依为命的小外甥苦根饥饿贪吃蚕豆被胀死……死亡在福贵的一生中如影随形,但人性的美好却跨越死亡的无奈和悲痛,在苦难岁月里闪耀,显得格外的耀眼。家珍的善良,凤霞的贤淑,有庆的勤劳,二喜的质朴,苦根的乖巧,哪一样纯真的情感不洋溢着温情。
一
你是谁?你从那里来?你要到哪里去?这是哲学三个最终极问题,熬枯了多少哲学家的灯油和青春。余华给哲学家们当头一棒。他在《活着》的序言中写到:“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而叔本华却将活着的本质定义为“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脱的口渴相比拟。但是一切欲求的目的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虽然在作家余华这里,“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只是哲学叔本华将“活着”拨了皮,看到了“活着”里面的肉色——“从来就是痛苦的”。其实,穷究根本,在人的本质认同上,余华和叔本华远隔万里,相隔千年,但对活着的理解却不谋而合。在《活着》中,余华借福贵的嘴巴,用一种很平静,甚至很缓慢的方式向“我”讲述一生无穷尽的苦难,讲述了“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更讲述了“人从来就是痛苦的”。在福贵的一生中,我们看不到幸福或者不幸,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带有无可奈何意味。
虽然余华声称“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显示的那一层紧张关系”,但在《活着》中,余华却超然于“那一层紧张关系”,他只是一位倾听者、记录者,所以《活着》不是以一种控诉的方式写,而是以一种非常温暖的方式写。余华说:“我寻找的是我的叙述方式”,在叙述过程中“尽可能回避直接的叙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关。”《活着》就是借主人公福贵的口,讲述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是,福贵“眼睛里流溢出了奇妙的神色,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慰”的平静更让读者伤心。“以哭的方式笑,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的福贵,还在与“那本来是一头正要被宰杀的濒死的老牛”相依为命,还继续演绎着生命个体的“活着”。
二
《活着》虽然名叫“活着”,实则是一部生命消亡之书。余华是想“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活着》中,福贵的七位主要亲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只有福贵一个人活着,且“全身的骨头越来越硬”,对将生死早已看破的福贵,连付给替他收尸的十块钱都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好了。父亲因为儿子败光家产气死,母亲在翘盼儿子归家中因病丧命,儿子有庆因抽血过多顷刻停止心跳,凤霞难产而撒手人寰,妻子家珍因劳累贫困而落下软骨病丢命,女婿二喜遭遇飞来横祸被水泥板砸成肉酱,外甥苦根因饥饿贪吃蚕豆被活撑死……
在死亡的阴影下,福贵讲述自己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没有血泪控诉,没有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没有愤怒,福贵完成是像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死亡。死亡原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是人类无可逃避的悲剧,当生命消失,同时消失的也是人存在的意义。当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对福贵来说已并不可怕,只是死亡却迟知不愿意降临在他头上,让他活受这份哀伤。
对死亡的态度,就是一个生命个体对待生命本身的态度。在《活着》中,我们不难发现,其实福贵的七位亲人,面对死亡都是坦然的。每一个个体来到人世上的方式都是一样的——哭,但面对死亡,却千差万别,于是有了宗教,有了逃避。道教力图用“长生”与“不死”来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埃及人不甘心接受人终有一死,于是他们既相信奥西里斯的阴间,又迷醉于死后5000年的复活;庄周梦蝶,看到的是人生如梦,生死无别,生是死的继续,死是生的开始,生既是死,死既是生……但死终究将来临。
福贵他爹是笑着死的。当福贵他爹从村口粪缸上摔下来被佃户王喜扶起来,“随后我爹问他:‘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没有,老爷。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第一次掉下来?王喜说:‘是的老爷。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虽然是被“孽子”败家致死,死不得其所,但死得亦无怨恨,可以做一个“笑死鬼”。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家珍死得干净亦死得安详。“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里。”——死后有三种不同的归属,一种是遗臭万年,一种是流芳万年,一种是默默无闻但却安详,却能活着的不丢人。家珍在自己的男人的怀里慢慢变冷,也算死得有依有靠。
二喜带着儿子的无限牵挂死了。在生命最后一刻,二喜喊着苦根的名字。“他们看到二喜欢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部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四的时候脖子忽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二喜带着对人世无限的留恋走了,留在人世最后的两个字是——苦根。看似死不瞑目,却也是带着爱闭上眼睛的,不做“怨恨鬼”也是福。
《活着》中,虽然福贵的亲人都没到“该死”的终点就早早地死了,但他们的死,虽然让人痛心,但痛而不哀,却也让人看到那些含泪的温情。我不认为《活着》是充满悲伤的书,相反,我认为,《活着》是本让人坚强,让人在无奈命运下学会善待生命的书。
三
在《活着》前言中,余华说:“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刻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真善美要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余华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写下了《活着》。
活着,就是在场,就是见证。福贵见证了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当然,福贵也见证了人间的温情。这些温情来自夫妻间的爱,来自父辈对子辈的关爱,来自最日常,最普通的日子里,更是来自于人内心最质朴的善良本性。
“我”败光家产后,家珍的父亲将强行接回了城里,但孩子半岁后,有带着孩子回到“我”身边。但我觉得,《活着》中,最能表现家珍性格特征的是,“文革”中,县长春生被折磨得“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无法忍受准备自寻短见时,几次因儿子有庆的死而无法释怀的家珍却喊道:“春生,你要活着。”“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当“我”把春生上吊死了的消息告诉家珍时,她说:“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这种中国底层女性最朴素的宽容让人看了流泪。
夫妻间的互相敬爱也给《活着》的冷酷加了把火。“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子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在床上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蚊子喂饱,不再咬人,才让凤霞进去睡。”土改时,福贵因为在青楼中将一百亩地输给龙二沦落为佃农而躲过一劫。惊魂未定的家珍对福贵说:“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子。”福贵说:“你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对一个曾经伤害自己这么深的“乌龟王八蛋”,家珍却不离不弃,爱的力量跨越了死亡的恐惧,大放光彩。当家珍病入膏肓交代后事的第二天清晨,家珍轻声说:“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看到你们。”
人性最闪光的一面,在福贵父亲那里也得到了张扬。当我败光家产,龙二催着要钱时。“爹轻声说:‘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去还债吧。”
《活着》是灰色的,但在灰色的海洋中泛起的人世间最本真的情感且又是温暖的。在家珍、凤霞、二喜、有庆等等苦难的小人物身上,我看到面队命运无情摧残下的人与人之间的爱,温暖。再读《活着》,忽然觉得,这并非一部沉重的作品,相反,我觉得这是部向上的作品,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