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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2012-04-29王德华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6期
关键词:曹植主旨语境

王德华

上篇我们主要分析了七体的文体特征以及枚乘的《七发》的主旨及表达模式。枚乘《七发》“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的思维模式,呈现出“六过一是”的行文结构,对后世七体创作影响至深。枚乘之后的七体创作沿袭此模式但又有所变化。沿袭表现在前六事也大都为音乐、饮食等物质生活享受的层面,如张协《七命》前六事为至妙音曲、浩丽居处、壮观畋游、稀世神兵、天下骏乘、感官享乐,后一事是对当今圣明之世的颂扬,与前六事形成鲜明的对比。唯曹植《七启》稍有变化,即前五事为肴馔、容饰、羽猎、宫馆、声色之妙,第六事是招贤纳士的战国时代,不属于声色犬马之类的感官享乐。但与最后一事即对儒家以德取士的推崇,显然还是构成“六过一是”的行文结构。

尽管行文结构未变,但就现存作品来看,《七发》之后,七体主客身份有所变化,如《文选》所选曹植《七启》即是隐居大荒之庭的“玄微子”与招隐者“镜机子”之间的对话;张协《七命》即是隐者“冲漠公子”与招隐者“徇华大夫”之间的对语。与《七发》相较,对答双方的身份更趋虚构,从主客具有君臣关系的对答改变为隐士与招隐者之间虚拟代表的对话。对话身份的改变,“六过一是”的讽谏对象与目的也有所变化。《七发》的前六事的声色之乐往往也是太子曾享受过的,六事未愈其病,也是对太子的一种讽刺。最后“要言妙道”一事,力量虽然显得单薄,但以此治愈太子之病的用意甚显。枚乘之后七体不同的是,其中的声色之乐并非隐士自身所享受的,前六事铺陈的目的与其说是用世俗享乐诱惑隐士出山,毋宁说是对在位素餐者的讽刺,这也是造成隐士退隐的一个重要原因。因而,最后一事对当今君王圣明的颂扬,与前六事形成鲜明对比,从文本本身看,表现了“颂世招隐”的创作主旨。

以上是我们就文本本身的解读得出的结论。在上篇我们对《七发》的解读中,曾用不小的篇幅介绍了枚乘的仕历以及《七发》的创作背景,是为了说明枚乘创作《七发》讽谏膏粱子弟奢侈具有现实针对性。同样,我们在阅读七体其他作品时也应本着这样的阅读态度,注意作品产生的历史语境,方能弄清作品真正的讽谏对象与目的。

就赋体体类而言,大赋、对问体赋在先唐史书中多有录载,主要是大赋诸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扬雄四大赋、班固《两都赋》等,都具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而对问体赋也是了解文士生存与心理状态的重要文献。史书为我们了解这两大类赋体的创作时间和创作背景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有些作品当我们失去史书给我们提供的历史语境,单就文本本身阅读,只会得出与文本本身相反的结论,如扬雄四大赋,这一点我们已在解读扬雄的赋作中有所说明。《文选》所载张协《七命》,这是史书全录的唯一一篇七体作品。其他七体作品的创作背景除傅毅《七激》外,大都无从考知,这给我们追索历史语境以接近文本创作的真实目的带来了困难与遗憾,好在我们可以通过张协的《七命》试加探索与分析。

《晋书·张协传》载:“于时天下已乱,所在寇盗,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拟诸文士作《七命》。”这段文字《文选》未载,但对我们理解《七命》的主旨至关重要。通读《晋书·张协传》,此篇约作于公元300年前后,赵王伦擅政,张华、潘岳、欧阳健、石崇等人因卷入政治风波先后被杀。张协“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是对昏暗当世的主动离弃,其“拟诸文士而作”的《七命》,应该不存在什么颂世招隐主题。文中至妙音曲、浩丽居处、壮观畋游、稀世神兵、天下骏乘、感官享乐六个方面的渲染铺陈是西晋末年黑暗、动乱政治的反映,也是造成冲漠公子超世高蹈的现实原因。因而,文中第七事对晋朝清明圣世的美化,也就值得我们深思:

大夫曰:“盖有晋之融皇风也,金华启征,大人有作,继明代照,配天光宅。其基德也,隆于姬公之处岐;其垂仁也,富乎有殷之在亳。南箕之风不能畅其化,离毕之云无以丰其泽。皇道昭焕,帝载缉熙。导气以乐,宣德以诗,教清乎云官之世,政穆乎鸟纪之时。玉猷四塞,函夏谧静,丹冥投锋,青徼释警,却马于粪车之辕,铭德于昆吾之鼎。群萌反素,时文载郁,耕父推畔,渔竖让陆,樵夫耻危冠之饰,舆台笑短后之服。六合时雍,巍巍荡荡,玄髫巷歌,黄发击壤,解羲皇之绳,错陶唐之象。若乃华裔之夷,流荒之貊,语不传于轩,地未被乎正朔,莫不骏奔稽颡,委质重译。于时昆蚑感惠,无思不扰。苑戏九尾之禽,囿栖三足之鸟,鸣凤在林,夥于黄帝之园;有龙游川,盈于孔甲之沼。万物烟煴,天地交泰,义怀靡内,化感无外,林无被褐,山无韦带。皆象刻于百工,兆发乎灵蔡,搢绅济济,轩冕蔼蔼,功与造化争流,德与二仪比大。”

这里对“有晋之融皇风”的描写正是西晋末年乱世所缺失的,因而这种颂世,我们可以说是张协的一种意念、一种理想,是借此对浊乱现实的嘲讽,但决不会构成对现实政治的歌颂,并借此表达招隐的主题。由此,冲漠公子听后的反映也颇值得我们寻思:

言未终,公子蹶然而兴曰:“鄙夫固陋,守兹狂狷。盖理有毁之,而争宝之讼解;言有怒之,而齐王之疾痊。向子诱我以聋耳之乐,栖我以蔀家之屋,田游驰荡,利刃骏足,既老氏之攸戒,非吾人之所欲,故靡得而应子。至闻皇风载韪,时圣道醇,举实为秋,摛藻为春,下有可封之人,上有大哉之君,余虽不敏,请从后尘。”

这段文字可以说是点出了张协创作《七命》的真实用意。世人所贵的六事,“既老氏之攸戒,非吾人之所欲”,也是促成士人隐居的重要原因,只有实现了“皇风载韪,时圣道醇,举实为秋,摛藻为春,下有可封之人,上有大哉之君”,士人才会欣然入世。这种对清明盛世意念性的渴望,正是构成了对现实的批判与嘲讽。

由此可见,与《七发》一样,最后一事虽然都达到讽谏劝喻的目的,但《七发》讽谏的是太子,而枚乘之后的七体却用劝喻出仕达到讽谏帝王求贤用贤的目的以及对黑暗现实的嘲讽,相同的结构却承载着不同的讽谏目的。反映在文本人物对答双方的身份变化上,枚乘所处的西汉初年,距战国未远,儒学独尊地位尚未形成,枚乘为帝王师的心态尚存,故在文本中,人物对答可以以楚客与吴太子的身份出现。随着儒学独尊地位的确立,主文谲谏的诗学话语的形成,以及赋体劝百讽一柔性话语方式的实践,其对七体创作带来的最为明显的影响就是文本中为帝王师的心态的消失与“臣妾”心态及话语方式的形成。反映在人物身份上即是对答双方成为隐者与招隐者的对答,而实际暗含的却是“守道不竞”之士与最高统治者的对话,是“守道不竞”之士对黑暗现实与政治进行批判与对抗的隐曲表达。

张协身处乱世“守道不竞”下创作的《七命》,对现世的讽刺主旨已如上说,与张协基本同时的还有陆机、左思,他们同样也有张协《七命》的感受。《晋书·文苑传》载王沈“少有俊才,出于寒素,不能随俗沈浮,为时豪所抑,郁郁不得志,乃作《释时论》……是时王政陵迟,官才失实,君子多退而穷处,遂终于里闾。元康初,松滋令吴郡蔡洪字叔开,有才名,作《孤奋论》,与《释时》意同,读之者莫不叹息焉”。元康初,正是张协等人生活的时代,贾后专权,并渐渐拉开了八王之乱的序幕。由此可见,士人普遍对混乱不堪的现实开始失望,并在精神与实际行动上都产生一种退隐之风,阅读张协兄张载《榷论》,我们可以感受到时人对清明政治与时代的渴望多么强烈,这强烈的背后就是对现实政治的失望,从而产生出张协等人的表达讽谏主旨的七体作品。作为东吴名将的后代,陆机抱着志匡世难的抱负入洛,但是在西晋八王之乱中没有如张翰那样适时归隐,最终见谗被杀。陆机《七徵》通微大夫的六段陈述,前五段其实是世俗之人对出仕利益的看法,即具有优裕的物质生活待遇、享受声色之乐以及高贵的社会地位,玄虚子最后答应出仕,并非出于这几个方面的考虑,而是通微大夫最后所说的圣明之君与清明之世。可以说,陆机《七徵》继承傅毅以来招隐的方式,表现的并非招隐的主题,而是借此表达对盛世明君的渴望与对现实政治的微讽。《晋书·文苑传》载左思于贾谧被诛后:“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齐王冏命为记室督,辞疾,不就。及张方纵暴都邑,举家适冀州。数岁,以疾终。”与张协晚年“守道不竞”十分相似,左思《咏史》八首也非常真切地反映了诗人由追求政治理想到对现实的批判最终走向归隐之路的心路历程。他的《招隐》二首,名曰“招隐”,其实表现了“聊欲投吾簪”对隐居的向往。东晋湛方生与陶渊明基本同时,其留存的诗赋基调也与渊明近似,主要表现对官场的弃绝与归隐田园的乐趣。湛方生与张协等人异代同趣,其《七欢》虽不全,但我们可以想见,其创作主旨不会走向七体的讽谏功能的反面而表现颂世招隐的主题。

可见,七体创作的历史语境对我们理解七体的讽谏主旨至关重要,文本对话指涉对象的游离以及文本与历史语境的脱离造成了我们对枚乘以后七体创作主旨理解的偏离。枚乘首创的七体,他留给后世效仿的是“六过一是”的表达模式以及七体的讽谏功能,这在枚乘以后的七体创作中始终得到延续。只因时代的变迁及儒家主文谲谏表达方式的进步渗透,在延续相同模式与讽谏功能的前提下,讽谏对象与主旨却发生了非文本所指涉的变化。七体唐前赋体中类型化最为明显的一类,从曹植、傅玄七体序及刘勰的评论来看,枚乘之后七体作家对此有着积极的认同。我们通过《七发》、《七协》文本与历史语境的相互关联,说明七体讽谏功能在《七发》后的延续,但更重要的是,这一解读,对我们重新认识唐前失去创作历史语境的其他七体作品的讽谏主旨、走出单纯阅读文本产生的阅读误区,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因而,我们有必要对现存的但失去历史语境的七体作品的创作初衷作出进一步探讨,《文选》所录曹植《七启》就是一例。建安时代,留存的七体作品除曹植《七启》外,还有王粲《七释》、徐幹《七喻》(残)及杨修《七训》(傅玄《七谟序》提及),要理解建安时代七体创作主旨,他们同题创作的背景及创作时间是必须首先明确的。《文选》所载曹植《七启序》曰:“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唐写本《文选集注》卷六八曹植《七启序》注曰:“陆善经曰:时王粲作《七释》、徐幹作《七谕》、杨修作《七训》。今案:陆善经本粲下有等并二字。”(《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文馆词林》载曹植此序与陆善经本同,最后一句为“并命王粲等并作焉”(罗国威《文馆词林校证》,中华书局2001年版),多一“等”字,也可证除王粲外,徐幹、杨修七体为同题共作。据俞绍初先生《建安七子集·七子年谱》,徐幹、王粲分别于建安十二年(207)、十三年归曹,杨修也约于此时前后为曹操所用,“总知外内,事皆称意”。曹植建安十九年(214)七月封为临淄侯,《晋书》卷四四《郑袤传》:“魏武帝初封诸子为侯,精选宾友,袤与徐幹俱为临淄侯文学。”那么,四人在建安十九年七月之后,似更具有同题创作的条件。王粲于建安二十一年(216)十月随征孙权,至次年春军中病逝,无缘与曹植等相与作文,所以,更确切地说,七体应作于建安十九年七月至建安二十一年十月之间。这正是曹植与曹丕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

从文本本身来看,曹植《七启》最后一段盛赞当今,一是对曹操的歌颂,如《七启》“镜机子”言“世有圣宰,翼帝霸世。同量乾坤,等曜日月”,一是对以儒学治世的盛世进行了描绘,这是隐士欣然出仕的重要原因。但是曹植所推崇的选拔人才标准,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与之相反的却是曹操从建安八年(203)就开始明令的突破儒家德行标准的唯才是举,其精神实质的差异是显见的。此外,我们还应该注意曹植在描绘这番盛世图景前对战国时代四公子招贤纳士的描绘,玄微子的态度是“予亮愿焉,然方于大道,有累如何”,而曹操的求才四令对贤士的招纳,方之战国四公子,其唯才是举的择才标准,对儒学的突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借古讽今,应该是明显的。若此,那么文中对清明盛世的推赞,对儒学文德的顶礼,以至使玄微子“愿反初服,从子而归”的言说效果,无疑说明了曹植心目中的圣世理想以及崇儒招贤的愿望,与曹操的求才旨趣是背道而驰的。可以说,《七启》针对曹操的求才令所发出的自己的政治见解,也是对曹操的求才过于唯才是举进行了微讽,曹植不假雕饰的文人性格,在此又有所表露并成为他败给曹丕的又一原因。徐幹、王粲对儒学的推崇以及杨修对曹植的拥戴,都是促成他们在曹植带领下创作七体的重要原因。由此,我们也不难窥见作于曹操二十二年求才令及曹丕立太子之前的七体创作,其中的讽谏用意体现的不同政治思想,也应是促成曹操痛下决心立丕为太子及杀杨修的诱因之一。

七体代有继作,且表现出以类相从的类型化的特征。其“六过一是”的表现模式,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确实存在着“仿规太切,了无新意”(洪迈《容斋随笔》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的弊端,也会产生“读未终篇,而欠伸作焉”(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的阅读疲劳;但是从文化角度视之,我们从《文选》所选七体却能看到,唐前七体创作主体虽然历经两汉魏晋南北朝一统与分裂的八百余年历史变迁,但是他们却有着大致相同的感知社会的思维方式,也有着较为恒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以及在儒学熏陶之下所形成的表达批判现实时主文谲谏的柔性话语方式。因而,结合历史语境阅读七体,对我们深入了解七体所承载的文学与文化价值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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