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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空头批评

2012-04-29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空头批评家观念

於可训

1936年,鲁迅在《中流》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死》的文章,有一段属于遗嘱性质的文字,其中的第五条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报载,鲁迅之子周海婴生前接受记者采访,表示自己一直谨遵父训,不敢有违,并说:“‘不做空头文学家,我想父亲的这句话至今还有其社会意义。现在这个‘家、那个‘家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到底有几个是货真价实的?所以我建议大家,特别是年轻人,不要急着成‘家,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心里面最踏实。”鲁迅父子所说的“空头文学家”,自然是指那种名不符实或徒有虚名甚至名实相乖的文学家,这样的文学家固然不足取,但在正式的文学队伍中,却有另外一种情况,也常常会让人想起鲁迅所说的这“空头”二字,所以我就拿这“空头”二字来做了这篇文章。

创作界的事,我不知道,因为搞了一点文学批评,所以,批评界的事,还略知一二。在说观点之前,先容我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不是援引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经历的。某年,著名作家刘震云出了一个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名叫《故乡面和花朵》,据说是作者积八年之功,潜心创造的一部力作,总计二百万字。因为向来喜欢刘震云的作品,当即找来一读,以图先睹之快。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却发现自己有许多心理障碍。仔细想了想,这个心理障碍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作者的立意和叙述方式。这种立意和叙述方式,究竟有什么问题,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没有以前读刘震云的作品那么顺溜,那么畅快。粗粗地浏览吧,很难读得进去,细细地精研吧,却把你缠得紧紧的,脱身不得,心中甚是苦恼。这边厢好不容易把全书读完,那边厢却听得好评如潮,苦恼之余,又禁不住平添了几份疑惑。于是就想从这些评论文章中寻找答案,也想借此测验一下自己的智力和欣赏水平。待到我认真拜读了几位著名(不是“空头”)批评家的评论文章之后,仍觉不解。思之再三,这才发现,这些评论文章,称赞作者甘于寂寞,潜心创作,八年磨一剑者有之,认为作者敢于创新,作品构思奇特,不同凡响者有之,说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有新的重大突破,甚至誉为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坛一桩盛事,世纪之交一部具有承上启下意义的真正的长篇小说者有之,如此等等。虽然众口一辞地都说作者有创新精神,作品是创新之作,但究竟新在何处,如何新法,真正要结合作品的创新之处作思想艺术分析,却语焉不详。顶多归纳了一些诸如传统与现代杂糅,文学与非文学拼贴(现在叫混搭),和时空交错、立体交叉、戏谑、反讽、复调、狂欢之类的,似乎并非全是作者在该作中新创的思想艺术“特色”。于是就怀着恶意猜想,大约这些批评家因为时间匆忙,暂时还来不及细读作品,或像我一样,压根儿就没有读懂作品,这才心下释然。但事后又转念一想,倘纯属个人的阅读评价,这事倒不打紧,如果是顶着个批评家的名份,面对读者的期待,负着引导的责任,却在尚未弄清诸般情况之前,就匆忙地抛出自己的意见,岂不像在股市上做了“空头”,多少总有些投机的嫌疑。想起自己也干过这一行,真禁不住要出一身冷汗。

像这样的事情,对一些已成名的批评家来说,总可以找到托辞,诸如新作评介和跟踪式评论,难免粗疏之类,再说,这些批评家既已成名,就相信他有能力在未来的日子,对该作的评论研究会循序渐进,深入堂奥。但如果遇到一些新手,或将来要做批评家的年轻人,如果他们也做这种空头批评,或有意无意受着这种风气感染,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也学着做这种空头批评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由此,我接着就想起了职业生涯中与此有关的一些事情。近些年来,本专业博士生面试,常见有才思敏捷的考生,在面试时口若悬河、高谈阔论,说某作具启蒙意识,某作属现代性范畴,某作是新写实主义,某作有后现代气息,如此等等,都是一些高端概念或宏大命题,常令我们这些考官刮目相看。初始尚觉该生理论功底颇深,水平不低,继而发现,该生所论,皆凌空蹈虚,并未深入作品。于是就向该生提问:某同学刚才点到过的作品,主人公姓什名谁,从事何种职业,家中尚有何人;作品所叙故事,何时何地发生,经过和结局如何,等等,大抵是新闻报道所要求的几个W范畴的问题,但结果却常常让考生张口结舌,无言应答。方知该生对所论作品只能“点到为止”,并未认真细读。便又想起评阅研究生试卷的经历,常见考生答题,说某作是生活的反映,有众多人物形象,语言生动,特色鲜明,但究竟是什么生活的反映,人物实有几许,语言如何生动,特色怎样鲜明,却多付阙如,如此等等。此等答卷,实在不好判错,又确乎不得要领,如上述面试诸生,一样做的是空头之论。

拿学生作例说空头批评,似乎有欠厚道,但我的厚道之处,却在于,不指名道姓,只说一种现象。这种现象,倘流为普遍,则我们的文学教育,真不知要造出怎样的空头批评家,要造就怎样的空头批评。我所忧虑者,即在于此。中国的文学批评,本来十分讲究细读作品,对抒情类作品的感悟,对叙事类作品的评点或点评,都是建立在作品细读的基础上。元好问说:“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关于细读作品,前人还有许多具体的方法,如朱熹主张读诗先不要看注,等到熟读了诗句后,再参读注解,如此再三,就能达到融液浃洽的程度。古人对文学的许多精辟见解和具体作家作品的精当评论,都是在这种细读作品的过程中,反复品尝、玩味的结晶。这样的批评传统,虽然在新文学兴起之后,随着对旧文学的批判而废弃不用,或无用武之地。但现代文学批评史上,却也有李健吾辈的印象式批评,用西人的方法,延续了中国这一脉批评传统的生命。甚至到了文革结束后的上个世纪80年代,仍有年轻一代的批评家愿意深入作品作思想艺术的探险,企图让这一脉传统在新潮中复活,故而这期间重视细读作品、解析作品的批评,确也行时了一阵。

然则好景不长,尽管这种复活的努力有西方印象主义批评传统的支持,和诸如英美新批评的细读方法的声援,但终究敌不过盛气凌人的启蒙、现代之类的宏大观念,和居高临下的结构主义之类的方法。重视批评的感性经验,倡导印象主义的批评方法,本来是为了对抗长期以来从宏大的革命观念出发的极端政治化的批评,奈何这种批评在遭到唾弃之后,却由同样宏大但却更显紧迫的启蒙和现代观念,替代了革命的政治理念,而批评的方法则一仍其旧。这样,刚刚复活的批评主体,又不得不从个体的经验感悟中抽身出来,加入新启蒙和嗣后的现代性追求的大合唱,对文学作品的阐释、判断,随之也由革命和反革命二元对立的政治囚笼,转向文明与愚昧、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二元结构的文化班房。加上在批评的观念热和方法热中,从西方引进的以结构主义为代表的,以演绎的方法和模式的构造为特征的批评方法的影响,号称宏观研究和模式批评的观念,风行一时,论众趋之若骛,竟左右了一个时代的批评风气。影响迄今,流风仍在,不绝余响。

不能说这样的批评,就是空头批评,或一定会走向空头批评,但近三十年来,由这种批评日渐演变,至于末流,便成这种空头批评,却是实情。譬如武功,无论何门何派,初始,何尝不是真传,但到了江湖艺人手里,便成花拳绣腿。尤其是在当今这个心浮气躁的时代,创作一日千里,大放卫星,新作层出不穷,汗牛充栋,批评家纵目浏览,尚且不及,遑论精研细读,且因受传媒影响、利益诱惑,为应报刊之约,文友之托,或为参加新作研讨、走穴赶场,如此等等,应急之务,速成之法,莫若从宏观入手,纵览全局,将某人某作归入某类,定为某性,或用若干宏大观念、普遍模式,在某人某作中按图索骥,请君入瓮,结果虽未及要害,隔靴搔痒,但总不至于离题万里,不着边际。偏偏这种演绎观念、构造模式的批评,有一个先天的强项或优势,是便于用预设的观念,驾驭作品的阐释和评价,用先在的模式,统摄文本的结构和要素,所以,在某种情况下,即使不曾细读作品,仍然可以“取精用宏”、“提要钩玄”,从作品中摄取那些有利于观念演绎和模式构造的思想艺术元素。笔者曾著文谈“批评的感悟”,指出这种批评的弊端,或“以西方某家某派的学说为依据,居高临下、高屋建瓴地构造某种理论框架,往里填充具体的作家作品,或从某种新潮的社会学、文化学、哲学和宗教神学抑或艺术学的理念出发,从文学作品中寻找具体的例证。这样的文学批评,不论作者的主观愿望如何,最终只在证明某种先在的或预设的理论学说(前提)的正确性,并不在乎也不可能对具体的作家作品作出正确的判断和评价,因而也就无须顾及也不可能得到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感悟和感性经验”,这就为凌空蹈虚的空头批评,大开了方便法门,同时也让批评家堕落成了一种:“非之无举”、“刺之无刺”、“同乎流俗”、“众皆悅之”的文化乡愿。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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