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我们都需要一种自守的力量
2012-04-29范宁
范宁,80后,武汉媒体文化记者。来自三湘四水,遍访文化名家,问道、修业、解惑,从文化的视角看世界,乐得其所。
一艘文学的古船,至今仍静静地航行在叙事的大海。
不追随风的方向,也不任由海潮起起落落。漂浮与航行,只是船的本能。这与张炜的状态很像。
古船的这一站,停泊在武汉,华中科技大学一处僻静的寓所。
今年3月底到4月上旬,张炜作为“驻校作家”安顿在喻家山脚下。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武汉,但或许是最为忙碌的一次。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穿行在武汉各大高校,演讲、交流、研讨、沙龙。朋友、评论家、教授,还有那些或聪明或躁动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世界。喧哗与骚动,冥想与静思,跌宕不同的层次。
然而,窗外的春光,似乎也并没有打扰屋子里的静谧。从奔走的状态停下脚步,张炜一脸淡然,他甚至关心寓所里支不起锅——这样就没有定居的感觉。
他依然是那个一年跑动两个月,然后用十个月去读书写作的张炜。也许芳心似火,但最热爱的,是融入文学的旷野。
在这旷野上,他游目骋怀,他放达如隐,如同春色里的秋声,仿佛一段沉思的九月寓言。
一
华中科大喻园的寓所,一片青翠掩映,青藤缠绵在围墙上,作家的目光随藤而绕,透露思考的轨迹。
张炜把几件衣服洗了。屋子里再没有更多声音。奔忙都在外面,进门,就进入文学,而文学,是一片宁静的旷野。
动与静,半个月来,张炜在这两种状态中切换、互渗。讲座的时候,台下是安静的,而目光是沸腾的;研讨的时候,声音是碰撞的,而理性是缄默的;采访的时候,张炜是侃侃而谈的,但所有的思考是安静而深沉的。
范宁(以下简称“范”):“驻校作家”在武汉还是一个挺新鲜的事情。但对您而言应该不会陌生?
张炜(以下简称“张”):国内一些大学有驻校作家的制度,比如中山大学、中国海洋大学。国外的驻校作家制比较常见,一般只要有文学专业的学校,都有驻校作家。他们的编制就在大学,讲课、参加讨论,成了一个职业,是学校里的一员,而不是过客。
驻校作家有活动就参加活动,没有活动也可以感受校园生活。美国爱荷华大学的驻校作家,一般呆两三个月;香港浸会大学则是举办一些小说坊、作家营,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台湾有“驻市作家”,我曾去过。住下来,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烹调,做一些简单的菜,自己伺候自己吃饭。
在武汉,华中科大开了个好头,这个项目一年前就定下来了。我来了以后收获挺大。可以深入了解一下当代的大学生、员工教师和大学。我经常游走于大学之间,感受一下它的急剧的变化,哪些地方变了,哪些没变。这是我的一大收获。
范:在华中科大驻扎半个月,感受如何?
张:当时我接受邀请,很快就把武汉这一站定下来了。因为还要去别的地方,围绕武汉的行程,再来确定我这次走一遍的大致路线。把这段确保之后,其他地方可以呆短一点。所以很安心。
在学校里,我尽可能多地跟校方、学生和老师交流,双向的。不过时间有点短,还不能完全松弛下来。有时候是演讲,和老师学生互相问答。讲两个小时以上的话很累的。演讲带有创作和写作性质。闲聊天倒不累,休息时间,我就在学校转悠,和一些老师交谈。身在校园,这个很重要。
在华中科大的交流活动,一场好过一场,一场比一场有内容、更深入,更别致,更见个性。从这个演变过程来看,驻校作家会收到好的成效。
范:毕竟是一种生活状态的改变,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张:没有锅啊(笑)。我在香港驻校三个月,可以把锅支起来。这支不支起来锅感觉不一样,所谓“揭锅走人”,里面蕴含的是一种归属感和稳定感。
范:一位作家走进一座大学,而且要呆这么长时间,做这么多活动,一定会给这里的环境带来变化。作家与大学相遇,您觉得都有哪些变化?
张:每一所大学都想做点事情,各有所长,但是探索一条成功的路径并不容易,就看谁做得更好。不仅作家会给大学带来影响,大学也给作家以内在的收获。彼此作用,共同努力。
我觉得,一个好的驻校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很好学的人。大学里面不缺老师,所以你不是来教别人什么的。驻校作家需要有好奇心、朴实,诚恳地与学校交流思想,而不是说我要给学校带来什么。收获是双方的。
现在社会风气追赶风潮,比较浮躁,这种气氛也会在校园弥漫,不必惊讶。大学不是乌托邦也不是世外桃源。面对这样的生活,作家要一如既往地坚持个人的方式,包括创作方式和对价值观的认识。你的诉说和交流都是真诚流露,自然就会有价值。你的个人立场渗透在你的整个学校生活中,让人感觉到你不是装的,本人就是这样。那么你的意义一定会影响和打动别人。
我在这里也有不少收获。我了解到一些当代学者所关注的当代问题,华中科大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有些思维角度是我以前没有想到或采用的,对我都有启发。我也领略了华中科大中青年学者的思想深度。对一个作家而言,生活是没有偏废的,都是有用的素材,帮助我形成思想。
范:点评一下驻校作家这个身份?
张:驻校作家的愿望和方式是好的。即便他可能只是一只候鸟,但有候鸟也比什么鸟都没有好。保护和培育大学这片沼泽,引来驻校作家这种候鸟,哪怕是怪鸟我们也不要怕,沼泽里的“生态”在多元化中可以取得平衡。
如果把大学比作一个文化人,那么诗性应该是右脑那部分。只有理工科技的左脑,那这个人不是偏瘫吗?对当代大学而言,右脑还要进一步发达。
二
作家走进象牙塔,当然不是一件坏事,但这片精英的聚集地,也不得不面对这位访客锐利的目光。
会思考的作家在融入环境的过程,往往也在进行一台剖析环境的思想手术,而且会带来刺痛。痛感证明思想的存在,而有思想的大学,往往在痛感之后,得到新的领悟。
所以,张炜之行绝不仅仅只是一项“形象工程”。
范:游走于大学之间,您一定会和许多年轻人接触。您认为他们会有怎样的困惑?
张:一些学生普遍地受到家庭、大学环境和社会风气的影响,社会潮流里有一些让他们盲从、不加思考、赶时髦的影响。许多年轻人失去了独立的见解和思考的时间,人云亦云,寻找热点,跟着热点跑,不以个人为出发点去考虑问题。
我感觉大学生关注的领域中缺少学术经典。很多人对古典的东西谈得太少,喜欢就网上一些事情提问,甚至在严肃的学术探讨上,把这些问题作为学术问题很正经地提出来。有些学校的研究生都是这样,可以想见其素质。
在大学,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阅读经典,这构成学习生活最主要的部分,但高校教育里这一部分恰恰是最欠缺的。我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并不特指某一所大学)。
范:在这种经典缺位的遗憾里面,大学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或者说,您心目中理想的大学,和您所看到的一些学校相比,有没有差距?
张:大学教育是强调经典的过程。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学是精神和文化的堡垒,是激发自由思想的地方,它在对抗时尚和一般意义的潮流。如果大学成为时尚潮流的助力器,这社会就完了,大学生也完了。可悲的是,今天许多大学不同程度地在推动时尚和潮流,大学已经成为时尚潮流的唱和者、和声部。长此以往,大学生对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会相当的盲目,且不断走向更盲目。
大学应该有自己的个性。每所大学都需要有个性。这种个性包含在它的学术方向、学派的形成等领域,更重要的是,它培养的学生具有强大的个人性和自主性,这样的大学才有意义。
而现在许多大学是“崭新的大学”,没有这样的个性与传统。它们跟着最新的时尚去构筑自己、完成自己,这学校没有传统。甚至有些传统很深的大学,我们也感觉不到它的传统,因为那种传统已经流失了,它追时髦、时尚、潮流,跟从新的话语、新的强势。“崭新的大学”越来越多,越来越看不到历史悠久的秉承传统的相对古老的大学。
我倒渴望出现一系列“保守的大学”,保存传统,守住自己。我渴望看到保守的学生。如果大学校园里面不能培养保守的学生,而是培养一批假激进分子,那是一种可悲;这样的学生一批批地走向社会,对这个族群的核心文化价值而言,他们将是破坏者。长此以往,中国文化可能会进入崩溃期。
范:过去我们常常把“保守”看成一个贬义词,尤其是近代以来,变革的声音、激进的声音、时髦的声音,湮没了保守的声音。就像“破旧立新”这样的话语,背后其实是一种流失。
张:保守是一个中性偏褒义的词。但不光大学,大学生、作家,或其他的社会群体,都缺乏保守的能力。所以在急剧流动的商业物质的族群和区块,更好的东西可能都因为剧变而被带走了。语言也是,一些古老生动的具有表现力的语言,恰恰在一些偏僻的地方保存着。
问题在哪里呢?置身潮流里的这些人,没有保守的力量。保守是可贵的品质,大学的保守品质丧失了,学生和老师才慢慢丧失这种品质。大学丧失传统是让我最痛心的事情。
比如考生报考学校,应该看它的传统,你喜欢、认可这样的传统,你才去报考它;但现在选大学,就是看名气,并不在乎传统,以及究竟有没有承载这些传统的名师。
其实这样的大学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圈一块地,盲目求大,追求体量,盖起一座大幼儿园、大市场。年轻人像孩子一样吵闹,中年人则东张西望,既不如西南联大的铁皮棚子,也不如孔子在杏树下教书。大学让人感受不到应有的风貌,就会成为令人沮丧的风景。
三
在4月13日落下帷幕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上,笔者遇到了作家方方。方方是力邀张炜前来驻校的推动者。一见面她就感慨,张炜实在太能写了,约一篇散文,他一下子抛来八万字!
八万字,其实也不过是张炜一部作品的五十五分之一。2011年,张炜的“大河小说”《你在高原》,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这部小说包含十部作品,总篇幅达到四百四十万字,书写了二十多年。
张炜说,当别人在外面奔波时,他在书斋看书写作,时间都一样,只是分配不同,十个月看书写作,两个月奔忙,这就是现在的张炜。
范:结束这段行程之后,下一步您有什么计划?
张:准备到山东东部一个小村庄里看书写作。一年不能跑太多,最好就是开春跑一个月,或者是入冬之前跑一个月,这样一年有十个月的时间可以闭关自守。一个作家集中跑两个月——我是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们这个年纪应该反过来。有些人跟我年纪差不多,以跑为主,我不太理解,时间够用吗?
你们这个年纪是一台新电脑,没有碎片,运行速度很快。我这个年纪想问题速度慢,慢慢想。碎片很多的计算机,却不敢格式化,格式化成傻子了,呵呵。我转得很慢。
范:所以您是一位可以沉静的作家。这种沉静有时候要对抗强大的浮躁,您的力量来自何处?
张:作家的力量来自“闭关自守”。没有这个功夫,作家是没有力量的。闭关自守比了解外面的生活意义还要大。现在传媒这么发达,作家要知道事情并不难,反而是闭关自守的能力,作家是最欠缺的。它实际上是一种对世界的责任感。责任感强烈的人,自守的能力就要大。文艺方面尤其如此。这并不意味着他简单地封锁自己,而是工作需要。
范:百年以来,西学东进,对抗这种西方语境,是不是也是您“自守”的要义之一?
张:中国的雅文学吸收西方文学的过程虽然短促,但是留下的痕迹很重。中国的雅文学主要是诗和散文,小说基础非常薄弱。《红楼梦》算雅文学、笔记体小说算雅文学,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多资源。所以中国小说雅文学受西方叙事的影响很大。中国文学研究面临双重蜕变。
中国小说家只有去自觉接受雅文学传统,从诗和诸子散文里继承,中国小说才能走得更远,不能因为中国小说雅文学基础薄弱,就把西方的小说创作完全移植过来,这是走不远的。
但这不是最大的害处,简单地回到中国的话本小说,这个损害更大。一些写作者为了回到传统,结果回到话本那里去了。那个不是雅文学的源头,中国的作家最好还是阅读传统的诗歌和散文,虽然和小说形式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这是雅文学的归宿。
范:所以您的阅读以古典为主?
张:对。传统经典是读不完的。
范:阅读之外有什么爱好?不少作家有微博,您好像没有。
张:我从来没开过微博,我没上去看我也不会用。网络不是没用,但作家离它远一点比较好。网络对我主要用来购物,但我自己不会,主要是家人。家人网购上瘾了,一会收一堆(笑)。国外知识分子用网络是发邮件购物转账缴费等。层次比较高的人很少用网络来讨论。
范:的确有不少年轻作家写着微博却哀叹,碎片化的思维让他们很难集中精力写出连贯有力的文字。
张:热衷这些的人把自己损坏了,自以为走向了中心,其实离开了文明的核心,进入不了中国最高层次的思想文学艺术讨论,把自己边缘化了,时间也耗费了。他们去闹去吧,闹得没有时间了不来打扰我们最好了。
四
作为新晋茅奖得主,张炜绕不开得奖的话题。但是他很轻松,一边致谢,一边轻描淡写,这并非“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说:“如果一个作家把得奖当做创作的硬指标,那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范:去年的茅盾文学奖,对您而言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笑)。
张:奖不要过分重视,对每一个奖,我都感谢那些评委,对来自他人的鼓励要怀有感激之情。但是奖不是一个标准,对于文学而言只有时间是标准,没有其他标准。很长的时间里得到认识和鉴定,才是好作品。不过,时间也不是一个最终的标准,好作品无论读不读,它都是好作品。阅读就是一种打开宝藏的过程,但是不打开,宝藏依然存在。有些说法是没有阅读就没有名著,其实杰出的作品不因为阅读和评奖而改变。
范:那您怎么看待文学奖?
张:我一共写了十九部长篇,得到茅盾文学奖的是这一部(其实是十部合一),对我个人而言都不差。但是有个机缘问题,不可能全部得奖嘛。
得奖,在文学上而言,是一个意义极小的事情,但是从文学情理而言,得奖要心怀感谢,它对市场销售和提高作品关注力还是有帮助的。外界很容易被一些假象蒙蔽,把文学奖和摸彩、体育比赛混同在一起。
文学评奖一方面可以激活文学局面,另一方面却容易让一些读者背离理性。文学是一个心灵的事业,是相对晦涩和深邃的,不要把它庸俗化、表面化,文学不可以量化,不是一百米跑多少秒的事情。
得奖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文学的节令。热闹热闹,激活一下,引起读者的注意,尽可能让好作品得到更多阅读的机会。但评委要是看走眼了怎么办?所以文学是一个人造的节令,是资助写作者的一个途径。
范:有说法认为国内的文学奖是不是有点多?
张:恰恰相反。国外有很多文学奖,可以让作家有时间有生活保障,可以安心写作。从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奖项太少。应该有不同层次不同机构的文学奖。
一个省里有十来个像样的文学奖不为多,全国达到四五百个奖,就会好一点,可以大大增加写作者得奖的机会,可以帮助和鼓励他们。我们国家的奖太少,不及发达国家的十分之一。
但是,对于得不得奖一定要理性。中国人往往把奖当成文学质量的极其重要的指标,个别地方还当做唯一指标,这简直就是“艺盲”。
奖在作家这里从来就不是标准。对于一个多年的写作者而言,他知道写作和文学对他意味着什么,而不是奖不奖的问题。这似乎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不能因为得了奖就把得奖和文学的意义混淆了啊。有些人把得奖当做硬性指标,岂不是荒唐?指标不在那里。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