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月亮
2012-04-29丁东亚
丁东亚
张悦然,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2008年开始出版由她主编的文学主题书《鲤》系列。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文字,是中国兼具广泛影响力和文学界认可的青年作家。
1_
大雪于傍晚时分停了下来。天空惨白。先前停落在石板瓦上的鸽群围着温暖的烟囱,缩着脑袋,收紧羽毛,相互挤在一起,于半睡中微闭着眼睛相互取暖。至于此时飘升的袅袅炊烟、肖家铁匠铺里依稀响起的叮当敲击,以及顺安巷口锣鼓、胡琴与婉转悠长的唢呐声,它们早已无暇顾及。我和温沅从巷子里走过的时候,他冲着鸽群大喊了一声,几只受了惊吓的鸽子从半梦中苏醒,抖了抖翅膀,歪着脑袋静静倾听了片刻,随之又收紧羽毛,回到之前的睡态。温沅递给我一支烟,说了句,真他妈没意思!我看了他一眼,从衣袋里掏出火柴。
冰冽的寒风仿佛清澈的口哨声,兀自响起。
顺安巷的皮影戏已经开演了一段时间。在计家喝了喜酒的老人和孩子早已围满了戏台。我和温沅来到戏台时,舞台上的皮影关公已斩去蔡阳的头颅,那匹通人性的宝马正围着蔡阳的尸体悲鸣。那据说用水牛皮做成的皮影在灯光下栩栩如生,将痴迷的看客带进了一幕幕荡气回肠的历史现场。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曾于周代宫廷盛行的娱乐方式,已成为了小镇人们自娱自乐的消遣。温沅踩灭即将燃尽的烟头,看了我一眼,抱起臂膀,又轻声说了句:真他妈没意思!
此时,戏台上已更换了一出新影戏,皮影演唱师傅先前的男声也已变为了女声。当崔莺莺出场,于月朗风清之夜和出一首“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的时候,温沅转身离去了。我猜想此诗一定是勾起了眼前这个可怜“张生”的某段回忆。
苏蕙明天就要成为新娘了,只是新郎不是温沅,而是镇东计木匠的儿子计小年。温沅说他想不明白苏蕙为什么会嫁给那个低矮粗壮的计小年。
“其实我也想不明白。”我感慨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温沅叼着烟,眼神迷离地靠在小巷冰冷的墙上。之后,对着漆黑的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一点也不恨苏蕙。”扔掉烟蒂,温沅说道,“谁让我没个好爹呢。”
温沅把苏蕙不嫁他的根源归结到那个卖老鼠药的父亲温三友的贫穷上,怨他没能给自己也盖上一处像样的院房,不能拿出像样的礼钱。而他自己,除了在大街上或到镇外的河边晃荡,便只会躲进小镇私设的录像厅,整日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有时,他也会去镇长侄子曹一本的地下赌局赌上一把,尽管每次都会输得精光。
我觉得我之所以会与温沅这样的“混混”成为要好的朋友,一定是因为我们在某点上存在着相像的地方。譬如,我们会躲在南河岸的草丛,一边偷看镇上的女孩们洗澡,一边探讨谁的乳房发育过早;譬如,我们会联合起来报复处罚了我们的老师,悄悄地在他们的办公室门上抹上屎尿;譬如,我们躲进录像厅一起看有色电影,在街边对着路过的女孩吹口哨。
可那似乎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想再去见见苏蕙吗?也许她现在很想见你呢。”我说,“如果你们真的……”。
“见我?”温沅苦笑道,“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还是要嫁给那狗日的计小年。”
从巷口吹进的冷风使我不由地用力跺了跺脚。脚下没了脚踝的积雪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向前延伸,阿福推车沿街叫卖的悦耳声从不远处的街道传来:“包子,又大又热的包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温沅还不如那个沿街叫卖的阿福,不管如何,他亦是自食其力。
“随它去吧!”温沅说,“我们去喝酒吧。我请客。”说着,向巷口走去。
此时,不知谁家的看门狗在黑夜里低声吠叫起来。
那晚,我和温沅从吴阿大的小酒馆里走出来时,他已醉了七分。我搀扶着他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你不知道,”温沅已醉得口齿不清起来,“其实、其实苏蕙早就是我的女人了。”说着,他连连打了几个酒嗝,刺鼻的气息使我一阵作呕。
“她还不是一样要嫁给别人。”我不屑地说道。
温沅松开我,歪歪地站在原地望着我,之后指着我,说:“何备,你他妈、他妈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见温沅生气,我慌忙解释,“我是觉得她对你太薄情了而已。”
温沅没有说话。片刻,他让我先走,说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家。
我转身离开了。在拐进我家居住的唐子巷口时,我回头看见温沅蹲在街道旁的雪地里,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膀。
温沅十岁那年,他的母亲秦英兰就跟着一个外来养蜂的男人跑了。温沅曾悄悄地告诉我,其实他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看到过秦英兰走进了养蜂人的帐篷。温沅说,起初他以为秦英兰是去买蜂蜜的,后来,当他在帐篷外听到了秦英兰愉悦的呻吟声,才知道她是去与那个养蜂的男人私会的。温沅说,秦英兰只有夜晚与他的父亲一起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愉悦的呻吟。
秦英兰跟着养蜂人私奔的那个秋日,我和温沅正兴致勃勃地在田黑子家的胡萝卜地里挖萝卜。田野上,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在秋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是在歌唱。一些早熟的玉米,茎叶已开始枯黄,雌穗苞叶也已由绿变为了黄白。可就在我和温沅一边吃着萝卜往家赶,一边嬉笑着数学老师的裤子突然在讲台上掉下来的时候,温沅的婶子王氏迎面跑了过来。她肥胖的身子在奔跑中左右摇晃,犹如一只临近下崽的母猪。
“狗娃,狗娃,你狗日的还吃呢,你娘跟人家跑了!”
我看了一眼温沅,说:“狗娃,你婶子喊你呢?”不禁大笑起来。
温沅的小脸瞬间羞得通红。他将手中吃了一半的胡萝卜扔掉,没好气地乜了我一眼。此时,温沅的婶子已经跑到了我们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狗娃,你娘跟人跑了!”
温沅冷冷地说道:“跟谁跑了?”
王氏骂了一句:“你狗日的怎么和你爹一个德性?”
“我爹怎么了?”温沅不屑的眼神望向不远处一群觅食的麻雀。
王氏愤愤地说:“你爹没怎么,就是和你一样,不冷不热的。老婆跟人跑了还能有心思去卖老鼠药。”
温沅小声说道:“跑就跑了呗,没了正好。”
我看了看温沅,又看了看王氏,停止了咀嚼。
“你狗日的,活该没娘!”王氏骂了一句,扭着肥肥的身子泪眼朦胧地走开了。走了不远,又回过头来骂了一句什么。
我望着温沅,很是吃惊他对母亲私奔的事情竟会表现得如此冷漠。
2_
苏蕙要嫁给计小年的消息在小镇传来后,流言也随即蔓延开来。有人说,苏半瞎(据说苏半瞎瞎了的一只眼,是因为他年轻时太混,打伤了自己的亲爹,被他爹一怒之下用锥子扎瞎的)将女儿嫁给计小年,一定是看上了计木匠的家业。也有人说,苏蕙能嫁到计家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无论流言怎么流传,事实却无法改变。
提起计木匠,在镇上几乎无人不知。他的木匠活精湛精巧,制作的坐卧用具或是衣橱,都轻重恰当,高低适中,可谓是巧夺天工。至于他在木制品上雕刻的花纹,花朵、蝴蝶、凤凰或鱼状物,鲜活异常,可堪称一绝。计木匠曾向人夸口,他爷爷的爷爷曾是明朝宫廷的御用工匠,而那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去深究计较。小镇上谁家的女儿要嫁人了,准会去请计木匠上门做活,并早早地备好酒菜。计木匠也不客气,三杯酒下肚,脸上有了精神,他便抄起家伙开始干活,整晌也不言语一声,只专注于自己手中所需的木材和刀具。
我曾有幸目睹过计木匠干活时候的专注模样。他会一遍遍用手抚摸着手中的木材,仿佛感受一个女人一样,兴致勃勃;或是举着刀具,对着尚未完成的花纹一阵呆望。有时,他还会对着一块刚刚刨好、光滑的木头痴痴地笑出声来。
在小镇上有了名望,周边村子有钱的人家嫁女的时候也会来请计木匠过去做活,尽管酬劳高些,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渐渐地,计木匠就富裕了起来,富有了,计木匠也会偶尔帮助四邻远亲,并找人推倒了原来的老房子,盖了一处崭新的房院。可令人不解的是,计木匠二十八岁那年娶了镇北的一个又凶又丑的婆娘曲氏。翌年,曲氏便为他生下了一个又黑又小的儿子。
只是计小年出生不久,曲氏便受了风寒一病呜呼了。为了生计,计木匠偶尔也会出去做活,将孩子寄托给邻居胡嫂。日子久了,一些流言便在顺安巷传开,人们私下纷纷猜测,计木匠一定和胡嫂有了见不得人的事。为了避嫌,计木匠只好自己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只是他发现胡嫂开始在他的梦里出现了。
二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当计木匠在灯下看着就要成家的儿子,两颗豆大的热泪不由地滚落在地。他觉得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年值了。
计小年蹲在门槛前,无声地望着父亲。
苏蕙出嫁那日,温沅没有在婚礼现场出现。我猜想他一定是躲到小镇某个地方暗自难过去了。也许他是去了录像厅,在那里看无聊的电影。那时,我似乎还不能确定,温沅与苏蕙之间是否真的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情感。
我在计家见到苏蕙时,她一身红缎旗袍端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宛若一团热烈的火,瞬间就将我点燃了。我望着她微含羞涩的圆圆的小脸,在心里不禁嫉妒地骂了一声捡了便宜的计小年。
我知道此前苏蕙一定将自己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毕竟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而就在苏蕙从花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孙寡妇悄悄地将手伸进了肖铁匠的裤裆里,并一脸坏笑地望着他。我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孙寡妇,在心里骂了一声,骚货!这个不久前从我父亲的床上仓皇逃走的女人,不知何时又勾搭上了肖铁匠。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轻打着屋檐和计家院子里的一株梅花。这一刻,我站在屋檐下,脑海忽然浮现了我的瘸子哥哥的死相。他是被人杀死后吊在小镇外荒地上的一棵槐树上的,一把锐利的斧头嵌进他的后脑勺,如同一张引人遐想的图片,嘴巴空张着,双眸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埋葬哥哥那天,天空似乎也飘着冷冷的细雨,一棵开满花朵的腊梅在哥哥坟墓不远处的寒风中傲立。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寒风中荡来荡去,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我站在哥哥坟前,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
我不知道何人会对我的瘸子哥哥下此毒手,甚至我想象不出我的瘸子哥哥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凶手如此劳费心机地将他杀掉。总之,我的哥哥死得甚是诡异。
匆匆吃了喜宴,我便离开了计家。出门的时候,苏蕙与我打了个照面。她冲我笑了笑,眉间的笑意,使她看上去更漂亮了一些。那一刻,我竟心生了一丝莫名的喜欢。
走出顺安巷,远远地便看见了温沅。他站在一家小卖部的门前,抽着烟,无望地凝望着灰白的天空。我犹豫了片刻,向他走了过去。
那天我和温沅在南河分开回到家时,已近黄昏。推开那扇早已黑斑点点的老院门,我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手中扬起落下的斧头,使我不由想起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可我知道我父亲不过是镇政府里一个跑腿的虾兵,除了整天埋头为那些无能的领导写着一些毫无意义的报告,或是偶尔在小报上发表几篇文字聊以自慰,他还是会像小镇上那些懦弱的男人一样,帮我母亲料理家务,劈柴、喂猪,被我母亲骂得狗血喷头。自从他和孙寡妇偷情的事情败露后,我发现父亲做起家务更加勤快起来。
究竟孙寡妇为何选中我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角色作为偷情的对象,我不得而知。
“又和那个温沅出去瞎晃悠了?”父亲停止劈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燃上,愤愤地说道,“就不能学点好?”
“谁不学好?”我冷冷地低声回道,“我哪里不学好了?”说完,进了屋。父亲嗔咒的话语被我沉沉的关门声挡在了门外。
片刻,我便听到了窗外母亲斥责父亲的声音:“他就是再不学好也不会像你,除了会和寡妇勾勾搭搭,你还能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你本事大,你有本事也弄个镇长当当呀。”
母亲此时对父亲的责难,使我不禁宽慰了一些。
我躺在床上,再次想起我那死去的瘸子哥哥。我觉得若是他还活着的话,我就不会成为父亲眼中唯一的一个不学好的人了。
夜晚睡觉前,孙寡妇将手伸进肖铁匠裤裆里的一幕再次浮现脑海。我暗自猜想,那个年过半百的肖铁匠此刻一定是被孙寡妇骑在身上,正与她欢快地苟合。想着想着,我便浑身躁动起来。此后,我又想起了孙寡妇与我的父亲,疑惑起孙寡妇究竟是否是袒胸露乳地从我父亲的房间仓皇逃走的。
窗外,夜寒幽寂。黑暗处,觅食的老鼠沿着墙根■地自由爬行。
当我在混乱的遐想中结束此前的躁动,我又陷入了瞬间袭来的轻飘飘的幻感。那一刻,苏蕙在黑暗里微笑着望着我,一声不响。
我觉得自己似乎已喜欢上了苏蕙。
3_
一大早,温沅便在我家院墙外吹响了口哨。那是他约我出去的暗号。我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包住,假装没有听到。自从昨晚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苏蕙,我暗自决定不再与温沅往来了。温沅在墙外又连续吹了几声口哨。
等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新的一天又已过了一半。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刷时,母亲从门外走进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就被人偷了呢?我回身看了一眼母亲,漱了口,问道,“谁家被人偷了?”
母亲没好气地看了看我,喝道:“谁家被偷了也不干你的事!”又骂道:“像你这样的懒人,就是做贼也迟早得饿死。”
我不再言语。洗刷完毕,出门直奔温沅家而去。
温沅告诉我的确是他偷了计小年家。他说,他是打听好了计木匠和计小年出外做活去了,才趁夜翻墙进了计家行窃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十分气愤,真想给温沅一拳。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你一大早在墙外吹口哨唤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偷了计小年家?”
“嗯。”温沅歪在床上,淡淡地说道,“其实也不是。”
“那你一大早唤我干什么?”我不以为然地问道。
“我是想告诉你,我在苏蕙的床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温沅坐起,低声说道,“我还亲了她一口呢。”
“你就不怕她忽然醒了?”
“怕?”温沅笑了笑,说,“我要是怕,我还会去吗?”
我一时无语,不知如何继续我们的对话。房间里,沉寂的气息使人想要窒息。我觉得温沅这样做其实是在伤害苏蕙。
“我还会再去的。”温沅说道,仿佛自己已经再次出现在了熟睡中的苏蕙的床边,“下次我一定要钻进苏蕙的被窝,和她一起睡。”
我起身拉门而去。我想去告诉那些早晨在计家调查的警察,是温沅偷了计小年家。可当我一想起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能查清楚我哥哥遇害的事,我便取消了念头,转身回家了。
此后数天,我再没有和温沅见面,而是去了镇外的南河看田黑子打渔,或是一个人沿着河岸晃悠,有时我也会跑到几里外的山下,对着一块坚硬突兀的石头发呆,或在野地里尽情地跑上一阵。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父亲说得很对,我的确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迟早会成为一匹害群之马。有时我竟还会不由地想起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害群之马的故事,不觉地一边摇头一边傻笑。
田黑子此时正沿着河面依次敲开靠近岸边的薄冰,完事后,他便在河水中撒上早已备好的鱼饵。当觅食的鱼儿争先恐后地前来吞吃时,他会迅速地将一根带电的细竿插向鱼群,瞬间便会有几只鱼儿翻着白肚漂浮上来。我有时候也想学田黑子,也在南河打渔谋生,可当我得知他忙活了一天,才挣到三五块钱时,便又毅然放弃了这种想法。
一次从南河回来的路上经过顺安巷,我看到苏蕙靠在院门外,对着墙根发呆。
“何备。”就在我匆匆地看了她一眼想要走开时,苏蕙喊住了我。我停住,回过神望着她。
“有事?”我问道。
“没什么事。”
我“哦”了一声。屋檐上,一串冰柱跌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面。
“能陪我说说话吗?”
我想了想,笑着说,“当然可以呀。”
苏蕙的眼睛匆忙扫过小巷两头,轻声问道,“那你晚上过来行吗?”
我犹豫不已。
忽然,胡嫂打开院门走了出来。我急忙低着头走开了。走到巷口,我又充满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苏蕙。
她为什么要我晚上去和她说话呢?难道她是想跟我打听是谁偷了她家的钱财?或者计小年打了她,她是想向我倾诉,又或许是……我甚为困惑。那晚,我在胡乱的猜想中不知何时竟睡去了。
睡梦中,我看到一座废弃的破庙。破庙前,一些蜘蛛网零落地浮在风中,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仿佛一缕缕微细的银线。忽然,从破庙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哭声。
我向破庙走去。当我轻轻地推开破庙残破的木门,向里望去。一个满脸脏兮衣衫褴褛,袒露着胸部正在给怀中的婴儿喂奶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她干瘦的身子以及干瘪而下垂的奶子让我心生怜意。我不知道她们为何会被关进这破烂不堪的破庙里。
当我从紊乱的思绪苏醒过来,突然看见那女人怀里的婴儿竟然长着一条短短的尾巴,周围还有许多粗粗细细的绒毛。我一时惊慌,便弄出了声响。那女人抬起脸傻呵呵地望着我。
苏蕙?我“啊”地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窗外,那轮冰洁的月亮高高挂在天空。一丝游进房间的月光,仿佛觅寻温暖的孩子,迷失在黑夜。
我再无半点睡意。
4_
每年一度的庙会是从腊月的第一天开始的,一连七天。这个时候,小镇上的皮影戏班会在镇政府门前搭上一个大大的戏台,更为卖力地轮番表演,试图将小镇的传统文化发扬光大。皮影戏师傅那高亢、悠长的旋律,对女人而言,仿佛男人剜心的爱情倾诉;对于男人自己,宛如心灵的呐喊,无须明白的文字或唱词。若你在群山环抱的田野扯开嗓子吼上几声,那源自内心的痛苦、希望或期盼,顷刻便喷薄而出,那痛快、酣畅与柔情,足令山川为之动容。
只是这些年来,一些外来的歌舞剧团和马戏团逐渐替代皮影戏,成为了小镇人们的新宠。在那五彩炫丽的灯光下,马戏团里搞笑的小丑,老虎钻火圈以及空中飞人的表演,引来孩子们一阵阵雀跃的欢呼和笑声。而那所谓的歌舞剧团此时一改往日的传统,歌舞表演变成了脱衣舞秀。当那些衣衫整齐的妖冶美女们在舞台上一件件脱去衣物,台下围观的男人们早已亢奋不已。
温沅带着满身烟味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站在皮影戏台下发愣。
“发什么呆呢?”温沅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刚从录像厅出来的温沅,说了句:“没什么。”
之后,温沅从兜里掏出一张歌舞剧团的票,坏笑着递给我。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只是当我站在台下看完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将夹在私密处的一支烟扔向台下的一个老头时,我毅然决然地在一片嘲弄般的嬉笑中离开了。
出门那一刻,我再次想到了苏蕙,想起温沅不久前的一个午后告诉我说,他睡了孙寡妇那个骚货。
“你睡了孙寡妇?”我感到诧异,问道,“你真的睡了那个骚货?”
“是她勾搭的我。”温沅说,“你说得对,她真他妈是个骚货。”
“知道她是个骚货你也睡。”我不屑地说道。
“不睡白不睡!”温沅不以为然。
我抬头望向远处,早已废弃的土窑上,那根耸入灰蒙蒙天空的烟囱,仿佛男人裤裆的阳具,挺拔得突兀。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也在一个夜晚表演一次翻墙入室的绝活,悄无声息地走到苏蕙的床边,像个被邀请的情人一样,和苏蕙安静地躺在一起说说话,或者像温沅奢望的一样,和她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我们究竟又会从哪里开始,说些什么呢?遐想间,我已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苏蕙所在的顺安巷。苏蕙家的大门紧闭,一把大锁将我此前于内心滋长的欲望深锁在了心底。我想,苏蕙一定是去帮她的那个瞎了一只眼的爹苏堂冒打烧饼去了。
大街上熙熙攘攘,嘈杂的叫卖和讨价还价声在街头此起彼伏。我走在石磨街上,寻找着苏蕙的踪迹。我想要告诉她,温沅已经和孙寡妇那个骚货勾搭在一起了。
只是那天我几乎找遍了小镇上所有的街道,也没能发现苏蕙的踪迹。只在仿古街的街口见到了苏半瞎的烧饼摊和摊位上的一堆狗肉。我不知道苏半瞎什么时候开始也做起了屠狗的营生。
我没能寻见苏蕙。在返回家中的巷口,当我看到邻居曹秋怀中的女婴,那晚有关破庙和苏蕙哺乳长有尾巴婴儿的噩梦再次涌入脑海。
5_
新年在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中来了又去。父亲醉了酒,或是忘了购买家中生活所需物,依然会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我依旧和温沅混在一起,沿着大街或南河岸闲晃,一副吊儿郎当样。日子,便在这漫无目的生活中流逝了。
一转眼,春天就到了。
再次见到苏蕙,她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我们在街上迎面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来?说完,她径直走开了。跟在她身后不远的计小年,正乐呵呵地与祝贺他的街坊搭讪。我匆匆回头看了苏蕙一眼。
就在这天黄昏,胡嫂在修剪后院的柿子树时,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死掉了。她早年瘫痪在床的丈夫托人给计木匠,让他帮忙做副好棺材。后来苏蕙告诉我说,计木匠听到胡嫂死了的消息,蹲在地上半天都没有言语。
我已记不清我翻墙跳进计小年家的院子时,那只蜷卧在墙角的黑狗是否真的咬了我。当我发觉我在回忆中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时,我便只能假设自己存在于那段记忆,以此表示自己是个在场者。于是,我猜想我右腿上的那个伤疤一定是我从墙头跳下时被计小年家的黑狗咬伤的。它仿佛一种病痛跟着我,每次看到它,我便会想起我第一次私会苏蕙的那个夜晚。
苏蕙听到狗叫声开门走出来时,我正疼痛地咬紧牙关,与月光下那只凶巴巴的黑狗对峙。等到苏蕙喝退黑狗,让我进来屋,我才发现自己的裤管已沾满了血迹。
“我以为你真的不敢来。”苏蕙递上来一条干净的毛巾,说,“先包上伤口。”
我接过毛巾,埋怨苏蕙怎么养了一条恶狗。
“计小年他爹养的。”苏蕙说,“还不是因为上次失窃的事情闹的。”
我不禁在心里诅咒起温沅。
五月的暖风从容地从窗口吹进来,我坐在苏蕙的对面,在蝉翼般薄薄的月光下兴奋而不安地望着她挺高的小腹。之后,我们不知道怎么就谈起了计木匠和胡嫂。
“那个老东西喜欢胡嫂。”苏蕙恨恨地说道,“为了给胡嫂做出一副好棺,他竟然两天两夜都不睡觉。”
苏蕙说,计木匠是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候为胡嫂做好的棺材。晚霞挂在西天,被落日染得通红。计木匠低着头抽着烟,红肿的眼睛直盯着地面。苏蕙说她和计小年站在一旁,不敢言语。苏慧说,计木匠抽完一袋烟,起了身,围着棺材左右转了三圈,连连说道,好,好,好呀!之后让计小年搬来一条板凳。计木匠踩着板凳爬进棺材的一刻,计小年忽然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张狭长的脸颊上滚落在地。苏蕙说,没人知道计木匠想要做什么。
计木匠在棺材里躺了大概半个时辰,又唤去了计小年。计小年望着棺材里紧闭着眼睛的父亲,不知如何是好。计木匠说,小年,帮我盖上棺材。计小年愣了愣,望了一眼地上的棺材盖,没敢吱声。苏蕙说,后来还是她帮着计小年将棺材盖抬起来的。
计木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晚,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三碗稀饭。吃饱了,他又指着院子里的棺材对计小年说道,儿呀,将来我死了,你也得给你爹我打个一模一样的棺材,一寸不能大,一寸不能小。计小年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蕙说,计木匠做给胡嫂的那副棺材,其实是给他自己做的。苏蕙说计木匠躺进去就是告诉自己,他已经和胡嫂躺在一个棺材里了。
那一刻,我恍惚真的看见了门外院子里放着一副新刷了红漆的棺木,计木匠正吃力地向棺材外爬出。不禁毛骨悚然。
“你不相信?”见我疑惑的表情,苏蕙冷冷地笑了笑,说,“你以为我在骗你?他就是个老混蛋!”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没有。”我忙解释,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而此刻从苏蕙身上散发的甜腻的奶香味使我渴望上前抱住她。
“从我第一天嫁到计家,那个老混蛋就开始躲在窗外偷听了。”片刻,苏蕙又说道,“起初我没有发觉,一次和计小年刚做完那事,忽然尿急,拉开房门,就看到了他正试图从窗口处逃向暗处。”苏蕙说她当时吓了一跳。
“怎么会?”我甚为惊讶和恼怒,骂了一声,“老流氓!”
苏慧还说计小年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他爹在窗外偷听的事情了,只是一直没敢对她讲。苏蕙说,自那之后,她再和计小年有房事的时候,她就把窗户打开,叫得更大声。
我起身坐到了苏蕙的身边。腿上的疼痛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小镇的公鸡已开始叫第三遍时,苏蕙起身走到窗口拉上窗帘,说道,“你该走了。”此前我问到她和温沅的事,被苏蕙的逐客令遮蔽在黑暗里。她似乎不愿谈及她和温沅的事情。
我忍着疼痛起身准备离开,苏蕙忽然问道,“他是不是跟你说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我回身点点头。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苏蕙说,“那天我们在破窑里,他差点……”说着,深叹了一口气。
一阵死寂。
“他是不是还说是他偷了我的银手镯和戒指?”此时,苏蕙已侧躺进了床上的被窝。
“难道不是他偷的?”我感到讶异。
苏蕙犹豫了片刻,缓缓说道,“他根本就没有来过,是我自己将首饰藏起来的。
我拉开门走出时,碎碎的月光宛若被撕碎的纸片轻落地面。
那一刻,我觉得月光也不真实起来。
6_
温沅要去当兵了。他在五月的那个黄昏出现在我家时,我正躺在房间那张窄小的小床上想念苏蕙。她甜甜的笑脸仿佛空气中飞升的流沙,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温沅敲门进来,在临窗的那张已炸了线的藤椅上坐下,低着头抽烟。我将枕边的一支烟扔给他,问道,“怎么了?”
温沅捡起地上的烟,从口袋里掏出火柴,说, “我后天就走了。”
“走?”我有些惊奇,问道,“准备去哪儿?”
“去部队当兵。”
“当兵?”我起身坐起,说,“你也要去当兵?”
温沅抬眼看了看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哦”了一声,继续斜躺在床上,忽然感到无比沮丧。我从没想过温沅那副尖嘴猴腮的人样也够当兵的条件。
那晚,我和温沅再次去了吴阿大的小酒馆。只是那晚我们谁都不愿多说话,只连连碰杯,希望早点喝醉。
从小酒馆出来,夜已深沉。躁动的暖风使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那一刻,我惊讶自己对温沅竟忽然产生了难舍之情。
“何备,”在拐进唐子巷的时候,温沅突然停下来,说,“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发誓会保守秘密。”温沅醉醺醺地说道。
“你不相信我就别告诉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温沅欲言又止。之后又继续道,“你知道吗?苏蕙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我的。”
“苏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我望着温沅信誓旦旦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温沅情绪低落起来,说,“可那的确是真的。”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凭什么?凭什么?”温沅兀自冷笑道,“就凭计小年他是个无能的家伙。”
“他是个无能的家伙?”我不屑地说道,“温沅,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苏蕙根本就不爱你,她也不会是你的女人,更别说……”
“你可以不信。”温沅愤恨地说道,“我知道你他妈就从来没有信过我。从来没有过。”
我本想告诉他,苏蕙说你根本就没有碰过她。可话到嘴边,我又止住了。
之后,温沅歪倒在一堆玉米秸秆前,口中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站在一旁,默默地凝望着远处悬于天际的繁星。
难道苏蕙怀的真是温沅的孩子?一颗流星划燃半空。我看了一眼身边此时已半睡半梦的温沅,无法相信他的话语。于是,我的回忆再次涌现私会苏蕙的那个夜晚。苏蕙倒了一杯开水给我,斜靠在沙发上,微笑地望着我。她清澈眼眸的爱意使我感到无比温暖。
温沅坐车离开的那个清晨,天空阴沉。汽车开动的一刻,我忽然看到了站在对面不远处的苏蕙。她隆起的小腹似乎更大了一些。不久之后,她便在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住进了小镇上的医院。
秋雨落下来时,我像往常一样,沿着南河岸漫无目的地闲晃。雨点垂直落到静谧的河面,微弱清晰的响声从水面传开,漾起一圈圈涟漪。我想起不久前我和温沅还坐在河岸的一棵柳树下,悠哉地注视着河面于微风中轻摇的浮漂。那时,远处的河面一片雾状,一群晚归的鸟儿从河流上空低低飞过。
在我的记忆中,温沅似乎就是在那群鸟儿飞过时候消失不见的。
我记得就是在那个秋天,苏蕙突然于医院毫无征兆地疯掉的。据说她发疯的那个夜晚,还咬伤了同一病房的一个女人。等值班的医生赶到,她已被那个被咬伤的女人的丈夫打倒在地,躺在地上一直哭叫。那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仿佛一只待宰的母狗的哀哭。多年后,当年值班医生竟还都能详叙苏蕙那凄厉而绝望的嘶叫模样。
再后来,苏蕙走在大街上,总是乐呵呵地傻笑,有时她会忽然冲到一个孩子的面前,抱起孩子就跑。当然,更多时候她会被孩子的父母追上,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会挨上一拳或是一个巴掌。这个时候,那个面色忧郁而低矮总是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会及时上前阻拦或劝阻。不知什么时候,计小年已瘦得不成样子。
有人说,苏蕙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带尾巴的婴儿,没几天就断气死掉了,被计木匠扔进了山崖。有人还说自己亲眼见到了计木匠将那婴儿扔在十里外山崖下的一幕。可当我去那个断崖下寻找那个长有尾巴的婴儿时,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我只能一遍遍地,在梦里试图看清那个长有尾巴的婴儿究竟是什么样子。
温沅来信那日,天空飘起了雪花。当我看到温沅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忽然十分想念起他来。回信中,我没有告诉温沅孩子没了,也不曾提及苏蕙疯掉的事情,只在信里夹了一张苏蕙的照片。那是私会苏蕙那晚,我从她的相册中悄悄拿走的。
从邮局出来,大街上忽然响起警笛声。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午后,有人报了案,说是胡嫂的坟不知何时被人挖了,尸骨已没了踪影。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