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早春

2012-04-29李澈

长江文艺 2012年6期
关键词:师娘上学老师

编者按:

《早春》跃入眼帘,令人陡然耳目一新。朴素、自然、清新,不乏蕴藉而隽永的文字,瞬间撩拨起阅读的快感。纯美的人性,因为细腻的笔墨探幽发微的心灵描摹与真实、朴质且传神的细节刻画,突现得入木三分。从头至尾洋溢着令人沉醉的艺术魅力。决定刊发《早春》后,得知李澈是李准的儿子。大家感到惊诧与欣喜,这是一对文学父子与《长江文艺》的缘分。李准的发轫之作《不能走那一条路》,1952年1月在《长江文艺》崭露头角,李准从此走向文坛,成为茅盾文学奖得主的文学大家。难怪《早春》笔致气定神闲,圆熟练达,颇显小说功力,原来有家学的支撑和濡染。

为了重点推出作品和作者,让李澈赶写了短篇小说《细雨蒙蒙》,我们在“新推荐”栏目一并刊载,以飨读者。

1_

听说师娘要来,王全有和同学们高兴得跟过年一样。师娘是城里人,又年轻,又好看。就是不太好看,同学们也想看看。学校里老师、员工和学生,没有一个女性。

王全有跑到住室,在瓦盆里洗洗脸,洗洗手。又蹲下身,在水里照照。脖子有点黑,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他洗洗脖子,用手抿抿头发,站起身,拿着湿布擦着棉袄。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饭菜没一点油水,可棉袄却穿得油光发亮,跟卖油馍的一样。

蔡老师走上土坡,站在路口,往洛阳方向看着。他穿一件深灰色长棉袍,西装裤子,脚上的布鞋也换成了皮鞋。尽管他不动声色,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时候,还故作平静地咳嗽几声,同学们都能看出来,今天他最高兴。

学生们都聚在蔡老师身后。他转过身奇怪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来看看洛河。”同学们笑着说。远远看去,邙山脚下,洛河像一条绸带闪着亮光。大伙等得着急,都伸着脖子瞪着眼,往南边看着。陈旺拉拉王全有的衣袖,指指郭玉青,小声说:“看那点出息,见个女人,眼珠子恨不得掉出来。这还没见着呢!”

“你就爱挑人家毛病。也不看看自己,那么大个子,还踮着脚,脖子伸得像抱窝的老母鸡。”王全有嘲讽地说。

陈旺赶紧把脚后跟放到地上。他瞪了王全有一眼,挤到人群里,急切地往远处看着,脚后跟不由得又踮起来。

太阳就要落山,朦胧缥缈的暮霭中,隐隐地出现个黑影,像是飞来的一只鸟。那鸟越飞越近,变成一辆黄包车。同学们兴奋地喊着:“来了,来了!”

蔡老师又赶忙咳嗽两声。黄包车飘过来,拉车的是个年轻人。他快步跑着,帽子抓在手里,头上冒起腾腾热气,像是刚掀开的蒸笼。车子在人群前停住。那年轻人掀开布帘,车里先伸出一只脚,那脚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穿着带襻的藏青色布鞋,上边还绣着花,显得优雅素净。两只脚落地,师娘从车里下来。同学们眼前一亮,都惊呆了,张开的嘴好长时间没有合上。

王全有瞪眼看着,眼睛本来就大,瞪起来更是可怕。师娘慢慢走过来,她穿着带大襟的红袄,黑裤子。虽说都是棉衣,看着却有种飘逸的感觉。王全有闻到阵阵异香,听到呼呼的风声,觉着她是从云彩里飞下来的。他抬头看看天。明亮绚丽的彩云里,王全有看见了送行的人群,锦衣玉佩,高车大马,看得他眼直花。师娘走到他身边,清清的香气飘散着。她看着王全有,微微一笑,流露出一种温柔和优美的力量。

王全有觉得脸上发烧,心跳得棉袄都乱动弹。他不敢看师娘的眼,低下头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赶忙把手背到身后。

2_

学生住室是挖的窑洞。同学们躺在地铺上,兴奋得睡不着觉。平时这时候,呼噜一个比一个响。王全有半夜醒来,像睡在猪圈里一样。今天,都觉着热血涌动,想跑到操场上蹦蹦。郭玉青感叹地说:“人家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脸蛋嫩得能滴下来水。蔡老师真有福气。那么大年纪,瘦得一阵风就能刮跑,娶这么好个媳妇。”

“什么福气?老婆娶得越小,罪受得越大。”陈旺轻轻说了一句。

“就会瞎说。痛快还来不及呢,受什么罪呀!”赵土根有点不服气。

“你知道什么?蔡老师日子不好过。磨太小,压不住麸。咳嗽一声,就震多高,两口子怎么亲热?”陈旺不紧不慢地说着。

同学们在麦秸窝里翻着身,翻来翻去,还是睡不着。郭玉青试探着说:“就是,咋亲热呢,说话不说话……”

“说话不说话碍你什么事?”王全有不耐烦地喊。

“咱不是关心嘛!要不,去听听。”郭玉青坐起身。

“不行。听师娘的房,师娘是什么?娘就是妈,听你妈的房,能去吗?”王全有心里急,话说得也难听。

住室里静下来。奇怪的念头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年轻人心中的欲望,怎么也按捺不住。郭玉青穿好棉袄:“天这么黑,谁也看不清谁。”

“就是,不吭声就行。”赵土根声音颤抖着。

“走,听听去。什么妈不妈,看着还没有我大。”陈旺穿好衣服,领着几个人偷偷溜出去。

李长安没有跟着去。他在被窝里翻个身,起来披上棉袄说了一句:“我去解个手。”说着快步跑出窑洞。

王全有喘着气,他不能容忍这种举动,真想跑出去,把他们拉回来。想想也不合适。他嘴里轻轻念叨着:师娘,早点睡吧。不管干什么,千万别说话。

王全有身上又热起来。他瞪着眼,师娘甜美的笑容又浮现出来。那么多同学,她为什么光看我?我好看吗?公平地说不算好看,眼睛有点大,鼻子有点塌,两只扇风耳朵也不顺眼。除了一口小白牙,别的什么地方都看着别扭。长相不好,打扮也不行。帽子有点小,戴在头上,像顶个碟子。大腰裤子老棉袄,加上那张洗不净的黑脸,真让人没法睁眼。人是衣裳,马是鞍装。他也想买顶新帽子,做条制服裤,有件新棉袄更好。但他知道想也白想。家里太穷,肚里省嘴里挪,能来上学就不错了。

学校是孙校长请几个乡绅捐钱盖的,都是新房子,一排老师住室,两间伙房,还有四个教室。教室窗户上没有玻璃,用报纸糊住。房顶上瓦太薄,夏天热得恨不得脱光脊梁。孙校长原来在洛阳教学,日本鬼子侵占郑州以后,经常派飞机轰炸洛阳,尖厉的警报声,沉闷的轰炸声,搅得城里人心惶惶,为了师生们的安全,才把学校办到邙山上。

学生们年龄差别很大。王全有这班,他年纪最小,十二岁;陈旺年纪最大,二十岁,去年娶的媳妇,都快当爹了。他胡子拉碴地坐在教室里,基础太差,不是上学的料。老师问啥啥不会,闹出不少笑话。陈旺来上学,是为躲壮丁,在校学生可以不当兵。他家里有地,生活也算富裕。虽说学习不好,可很讲义气,你要借鞋,他连袜子也脱给你。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陈旺领着几个人跑进来,有的咳嗽,有的打喷嚏。陈旺气呼呼地说:“赵土根,你怎么领的路呀?”

“天这么黑,都是一样的窗户。”

“一样的窗户,你不识数啊!明明是第六个窗户,你领到第八个……”

“都怨郭玉青。早不咳嗽,晚不咳嗽,偏偏那时候咳嗽。”赵土根小声嘟囔。

“喉咙痒得实在憋不住,天太冷……”郭玉青说。

“嫌冷你去干什么?被窝里暖和。”陈旺没好气地说。

“赵土根,别强词夺理。就是没人咳嗽,你领到魏老师窗户底下,他是老光棍,能听见什么?”听着他们的吵闹,王全有真想笑出声,这就是装孬的报应。他幸灾乐祸地说:“不亏,挨骂了吧!”

陈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没有怎么骂,魏老师就说了4个字。”

“哪四个字?”

“低级趣味。”

3_

王全有早上起来,去伙房找张铁锨,想看看师娘的厕所。昨天刚整好,临时用用,也很简陋。栽几根木棍,用芦席围住,没有顶,里边窄窄地挖个方坑。老师的厕所在学校西北角。学生厕所就在后边沟里。解手也没有规矩,屙得到处都是。味道熏人不说,下点雨,红的、白的、绿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要不是肚子饿,上趟厕所,三天都吃不下饭。

听说城里厕所也讲究,他没有别的能耐,只有多操操心,让师娘少受点委屈。王全有围着厕所转了三圈,席围得严严实实,没有缝。从住室过来,要上个土坡,坡不算高,有点陡。王全有在坡上挖了五个台阶。

王全有刚挖好台阶,师娘端个搪瓷尿盆,从屋里出来,看见他,又是微微一笑,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他想多看几眼,觉着不是时候,扛起铁锨走了几步,听见师娘在身后轻轻喊了一声:“别走。”

他停住脚步。师娘走过来,看看新挖的台阶,又看看他。王全有低下头,一种从未有过的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

“你是一年级的?”师娘笑着问他。

“是。”

“你叫什么?”

“王全有。”

“全有,这名字好。你们家真的什么都有?”

“我们家……什么也没有。”

师娘又笑了,目光里闪出快乐和戏谑:“好,咱俩算认识了。王全有,这名字好记,忘不了。”

师娘走了,王全有站着没动。他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掐腿上的肉,有点疼。师娘对他真好,见面就笑,王全有三个字,从她嘴里叫出来,亲切柔情,格外好听。

王全有又看看师娘。她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步履快捷,体态轻盈,像是要飞起来,回到她来的地方。他抬头看看,天空挂着灯笼,铺着五颜六色的彩绸,像是欢迎什么人。王全有真怕她在眼前消失,瞪大眼睛看着,直到师娘走进厕所,才不好意思地转过身。

王全有回家拿伙食费,走到村头,看见大黄摇着尾巴跑过来,那是一只狗,年龄比他还大,王全有叫它黄哥。走在村街上,老少爷们都笑着打招呼。十二岁考上明德中学,全村就他一个,乡亲们看得起。

王全有回到家里,看见院里挖了两个坑,枝叶茂盛的楸树不见了。他心里一紧,知道家里又没有钱了。母亲看见他,拉住手说:“你看看,瘦得就剩俩眼了。”母亲从缸里捞点酸红薯叶,要给他擀面条。王全有跟在她身后,想要件新棉袄,嘴张了几张,话说不出来。他清楚家里供他上学,什么都挤干净了。不够秤的猪卖了,没长成的树卖了,现在张嘴要棉袄,也太不懂事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看着自己碗里面条稠,就端起碗,跟全有换,让他多吃点。全有拿起筷子,讨好地看着父亲:“爹,校长、老师都说我是好学生。学校里背诵《论语》比赛,就我能倒着背,还让我当管学习的委员。”

“这话我信,从小记性就好。”父亲笑了笑。

“爹,咱家里……”

“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只管好好上学。这是下个月的伙食钱,你放好。”父亲把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王全有知道,这就是卖树的钱。

王全有觉着这钱有点烧手。他抬起头,眼前又出现那两棵楸树,那么健康,那么漂亮,树干笔直,叶子碧绿,干干净净,什么虫也不生。它们木质坚韧、绵软,听说还能做船。

楸树长在院里,像两把大伞。夏天,浓荫蔽日,再热的天,站到树下也不出汗。他和大黄、楸树,都是一块长大的伙伴。两棵树像是弟兄俩,北边的像是哥哥,南边的像是弟弟。现在,它们去哪儿了?要是盖到房子上,不管是谁家,还有机会见面;要是做成船,顺着洛河,不知道要漂多远?

王全有看着自己的棉袄,越看越不顺眼。颜色是母亲染的,穿了几年,深一块浅一块,好像大黄身上的癣。他知道日子艰难,可是,穿这种衣服,怎么往人前站?想到这里,他故意把棉袄撕开条缝,掏出来棉花露在外边。

母亲正在喂鸡。王全有走过去,拉着自己的棉袄说:“妈,你看这棉袄,还能穿吗?”

母亲抬头看看:“哟,棉花都出来了,吃饭时候咋没看见?”

“那是你眼神不好。妈,我知道家里难,可是,穿这破棉袄,实在出不了门。”接着他又编了个故事,说是去上学,看门的横竖都不让进,说他是要饭的。母亲听了这话,身子一颤,眼里涌满了泪水。看她难受的样子,王全有后悔不该说这些。他安慰母亲说:“妈,要饭就要饭吧,我不在乎。”

母亲看他一眼,眼泪流出来。她为难地低下头:“要说也该换件新的,村里就你一个中学生。全有,不是妈舍不得,家里真没有钱。要不,我给你拆拆、洗洗,再染染,跟新的一样。”

“就一天时间,能来得及吗?”

“能。妈一夜不睡,也得把棉袄做好。”

清早起来,母亲跑到集上买包颜料,回家把他盖到被窝里,就忙着拆洗、染色。正好碰上阴天,快黑的时候,衣服还没有干。母亲就点火烤,棉袄做好,鸡都叫了。看着母亲满脸倦容,王全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默默地说,妈,你放心。我要好好上学,长大有出息,出去挣钱,不让你们受穷。

4_

王全有回到学校,穿着新棉袄,还带来一条新毛巾。他们住室,同学们都有洗脸毛巾,就他是条粗布手巾。每次回家都说这事,母亲买不起,到姨家找了条旧毛巾。毛巾太脏,怎么也洗不干净。她染棉袄时,干脆把毛巾染成黑的,没想到干了以后,跟新的一样。

洗脸的时候,王全有拿出那件意外收获,美美地洗着。你们有毛巾,我也有毛巾。你们见过黑颜色毛巾吗?想到这里,又是撩水,又是吐气,弄得动静特别大。没想到毛巾掉颜色,脸染得跟唱戏的包公一样。同学们看见,都笑得肚子疼。陈旺说:“平时穿一身黑,脸还有点白,这么一洗,扔到煤堆里都找不着。”

第二天,王全有的脸还是洗不干净。他抱着作文本,要送给蔡老师,走到住室门口,猛地停住脚步。脸黑得像锅底,怎么去见师娘?她那么白,白得像煮熟的鸡蛋清。看见这张脸,真怕吓着她。这事都怨母亲,没有就没有吧,就爱穷对付!这下可好,黑颜色要长到脸上,日子怎么过?别的不说,老婆都找不着,谁愿意跟个黑脸门神过日子?

作文本不送不行,不能耽误大伙学习。他想躲起来,等师娘出门再去送。刚转过身,就听见师娘喊他:“王全有,干什么呢?”

他没有吭声,也不敢转身。你说巧不巧?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师娘不解地看着他:“怎么,理都不理,得罪你了?”

“没有……没有得罪……”

“没有得罪,咋不照脸啊?”

王全有心里急,不是不照脸,是没法照脸。师娘慢慢走过来。王全有头越来越低,恨不得钻到裤裆里。师娘看看他的脸:“哟,这脸是怎么了?”

“烟……烟熏的。”

“啥烟这么厉害?”

“柴火烟。”

“你没有洗洗?”

“洗不掉。”

师娘仔细看看,用指头摸摸他的脸。她离得那么近,呼出的气都是香的。王全有浑身不自在,手没地方放,脚也没地方放。脸红得直冒火星,幸亏有黑颜色遮着,师娘没看出来。她又摸摸他的脸,看着看着笑起来:“傻孩子,不能光用水洗,得用香皂。”

师娘把他拉到屋里,洗了一遍又一遍。那双手摸在脸上,像绸子一样光滑细软。师娘递给他毛巾。他看着太干净,说什么也不用。师娘拿起毛巾要给他擦,王全有转身跑出去。

王全有知道上学不容易,读书格外用功。课本都是生活书店出版,邹韬奋先生编的。孙校长嫌教材太新,又办个国学专修馆,让学生们背诵《论语》。他拿着教鞭来回转,谁不会背敲谁。陈旺东躲西藏,还是挨了不少敲。在同学面前,他是英雄好汉,看见孙校长腿就发软。王全有没有挨过敲。孙校长看见他,笑得嘴都合不上,教过多年学,能倒着背《论语》的,还真没见过。好多学生不愿意学国学,孙校长理直气壮地说:“国学有什么不好?学国学就像吃你妈的奶,比牛奶强多了。”

王全有看伙房的饭单,中午该吃炝锅面。他不知道啥是炝锅面,就问郭玉青。郭玉青笑了笑:“咳,炝锅面都不知道?”问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既然说面,可能是种面条。炝锅是干什么?不管是什么,总比家里的酸菜面条好吃。想着想着,觉得肚子特别饿,上课时,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他看着都像是面条。

下了课,王全有拿着自己的大黑碗,排队挤到最前头。听见伙房里“吱啦”一声,油炸葱花的香味飘过来,王全有差一点流出口水。两个炊事员抬着大木桶走过来。学生们看见吃的,蜂拥而上,去抢盛饭的勺子,饭场乱成一团。

王全有本来在最前边,挤来挤去,挤到了外边。身强力壮的学生挤到里边,有的盛一碗面条,挤不出来,站着赶紧吃两口;有的刚盛好,被人一碰,面条又倒进桶里。

王全有抱着大黑碗,拼命往里挤。都交一样的饭钱,为什么他们吃稠的,我连汤都喝不着?吃奶劲都用上了,还是挤不进去。那一条条腿,像是栽在地上的木桩,摇晃不动。他怨自己又瘦又小,要是高点胖点,也许能冲开一条路。

王全有想侧着身子挤进去,找来找去,找不着一条能过去的缝。他又怨自己太高太胖,要是低点瘦点,挤过去的缝也好找点。他看见郭玉青挤到里边,好不容易抢住勺子,在饭桶里转几圈盛不住面条,挂住两根又掉了。

王全有挤出满身汗,他抢住勺子时,饭桶里只剩下一点面条汤。他盛了半碗,本来肚子就饿,又出了大力,觉着两腿发软,只好坐到地上。他端起碗喝了一口,一个葱花吃到嘴里,味道真香。

王全有放下大黑碗,对着它发愣。大黑碗很大,比他洗脸的瓦盆小不了多少。这是母亲拿高粱在集上换的,说是他吃饭慢,盛一碗就够吃了,不用回碗。他看着看着,大黑碗变成一张脸,虽说很黑,黑得滋润,黑得干净。只是情绪不好,皱着眉,撅着嘴,满脸都是不高兴。看着大黑碗丧气的样子,他想安慰安慰它。老伙计,别生气,委屈你了,自从跟着我,就没有见过像样的饭菜。稠的好的轮不着咱,都是些汤汤水水。怨我个子低,长得又瘦,挤不过人家。等我有了钱,盛一大碗肉,让你好好享受享受。到那时候,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大黑碗听了他的话,微微露出笑意,脸色好多了。

看着大黑碗不生气了,他想跟母亲说几句话。妈,这碗真好,盛一碗饭,松松裤腰带才能吃完。晚上吃黄面馍,一人一个,不用抢。小米汤随便喝,虽说有点稀,肚子能撑起来。妈,别挂念我。只要能上学,什么苦都不怕。上学是希望,是想头。妈,你信不信?想头也能当饭吃。蔡老师说这是精神,这是心劲。

王全有说到这里,觉得浑身发热。想去掉帽子凉快凉快,伸手摸住了面条,不知道谁撒上去的?他去掉帽子,把上边的面条一根一根送到嘴里,又喝了口汤。这一天,王全有总算吃上了炝锅面。

5_

昨天,陈旺的老婆来看他,走到学校门口,正好碰上王全有。她长得温顺善良,除了胖点,别的没什么毛病。王全有把陈旺叫出来,当天晚上,陈旺和他老婆住到罗村亲戚家里。上体育课时,陈旺又是揉眼,又是打哈欠。同学们偷偷笑他。郭玉青追着问,“旺哥,跟老婆睡觉到底是啥滋味?”

“啥滋味?好滋味。要不累得大喘气,出那力干什么?”

“你细说说,那滋味怎么个好法?”郭玉青用急切的目光看着陈旺。

“这话得悄悄说,你听可以,年纪小的不行。”陈旺向郭玉青招招手。

郭玉青忙把脸凑过去,陈旺趴到他耳朵上大喊一声:“低级趣味。”

郭玉青擦着脸上的唾沫,同学们都笑起来。王全有没有笑,农村的孩子早熟,两口子的事,他也知道一点。到时候娶个好老婆,啥滋味自然知道,用不着听别人说。想想自己的年龄,今年刚十二岁,什么时候才能娶老婆呢?

体育老师姓肖。他讲究风度,注意穿戴。头发整天抿得明晃晃的,跟狗舔过一样,天再冷也不戴帽子。还镶了两颗金牙,从早到晚,嘴咧得像裤腰,生怕人家看不见。陈旺说他:“分发头,不戴帽;镶金牙,自来笑。”肖老师特别爱干净,吃饭前,碗刷了又刷;他的床谁也不让坐,生怕掉上一根头发。

学校没什么体育器材,体育课就是跑步,围着操场转四圈。同学们没有兴趣,说说笑笑,松松垮垮,跑步比走得还慢。肖老师看着不像样子,大声喊:“快跑呀!来,跟着我。”肖老师穿一身白绒衣、白力士鞋,远远看着像个雪人。他冲到前边,快步领跑。

同学们脚步更慢,跟原地踏步差不多。肖老师跑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距离越来越远,只好停住脚步,无奈地摇摇头。这时候,师娘从屋里出来。同学们看见那红棉袄,大声欢呼,飞一样地跑起来。他们使出浑身力气,前边腿长的拼命跑,想得第一;后边腿短的得第一没指望,都拿出看家本事,有的打马车轱辘,有的翻跟头,有的扭秧歌。露能卖乖,比比谁有能耐。

王全有跑不快跳不高,马车轱辘也打不圆。他心里着急,想让师娘看见自己,只好伸着脖子唱起来。他个子小,嗓门大,陈旺说他是个蛤蟆。一腔喊出来,校园里每个角落都能听见。同学们看看他,不知道上的体育课还是音乐课?

师娘往这边看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又往操场边走了几步。同学们像疯了一样,跑步的拼命跑,翻跟斗的使劲翻。王全有也不示弱,声音大得像驴叫唤。肖老师看看师娘,又看看学生们,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神情。

6_

这几天特别冷。同学们躺在被窝里,还感觉到阵阵凉风。陈旺小声问同学们:“你们冷不冷?”

“冷。”大伙异口同声。

“咱买点醋喝吧,喝下去就暖和。”陈旺说。

“都说喝酒暖和,喝醋管啥用?”郭玉青有点不相信。

“喝酒是暖和,你买得起吗?喝醋也行,酒是辣醋是酸,喝下去都暖和。”陈旺说着掏出钱,让王全有跑腿。醋买回来,大伙喝下去,有的说暖和,有的说不暖和。王全有端起醋罐子,猛喝两大口,酸得头上直想冒汗。觉着很是过瘾。

吃过午饭,王全有想找蔡老师问个问题。问题不难,翻翻注解,也能查出来,他还是想去问问。王全有推开屋门,看见师娘正换衣服,棉袄扣子还没扣好。他转身要走,被师娘喊住:“全有,别走。帮我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王全有只好扭过脸。那是件天蓝色绸子棉袄,上边绣着粉色小花。他看了一眼,忙点着头说:“好看。”

“真的假的?”

“真的,师娘穿什么都好看。就是不穿衣服,披块麻袋片也好看。”

“哎哟,这话说的,吓我一跳。”师娘脸色微微发红。

王全有不知道那句话吓着了师娘。他又说:“长得好看,不用打扮也好看;长得不好看,越打扮越不好看。”王全有轻快地说着。他想不明白,平时话那么少,为啥见了师娘,话这么多?

“没看出来,还挺会说话。王全有,你是脸上老实,心里不老实。”师娘眯起眼睛看着他,温柔的目光里露出愉悦的神情。

“我脸上心里都老实。”王全有低下头。

“说句笑话,你脸红什么?”师娘笑着说,“全有,正想问你,那天在操场跑步,你们喊什么呢?跟疯了一样。”

“没……没什么。”王全有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点不好意思。

“别遮遮掩掩,跟师娘说实话。”

“真没什么。”

“看见我就喊,那么大声音,不是骂我吧?”师娘故意说。

“不是,师娘这么好,谁也不会骂。学校里就你是女的,长得那么齐整,那么水灵。同学们看见,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别编了,好听话师娘不稀罕。歌是你唱的吧?嗓门真大。”

“是我唱的,村里人都说我嗓子亮。小时候叫我爹吃饭练的,站在院门口喊一声,村里哪一家都能听见。”王全有以为师娘夸他,话更多了。

“你喊一声我听听。”师娘有兴趣地看着他。

要是换个人,王全有说什么也不会喊。师娘提出的要求,他没法拒绝,也不想拒绝。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爹,吃饭了!”

师娘笑得弯着腰。王全有也陪着她笑。他看见床上堆着好几件衣服,赶忙问:“师娘,你要走?”

“上哪儿走啊!我把衣服翻出来,自己穿穿看看,消磨时间,打发日子。”她皱着眉头看看窗外,脸上掠过郁闷的阴影。

王全有能看出来,这些天师娘心里不高兴。他真想不通,有什么不高兴的?这么年轻,这么好看。蔡老师又那么喜欢,把她看得跟命一样。钱也不缺,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来想去,可能是地方太荒凉。城里长大的人,来到山沟过不惯。他家邻居在洛阳做生意,哪次回来,都沉着脸。冬天嫌冷,夏天嫌脏。说在城里喝碗稀汤,也比乡下吃肉强。

王全有看看师娘,试探着说:“师娘,咱这里春天可好看了,粉粉的杏花,红红的桃花,绿绿的柳叶,青青的小草;夏天也好玩,小河里有螃蟹,大树上有鸟蛋;冬天下点雪,黄的白的,干干净净,看着比吃肉都高兴。说实话,就眼下不好看,除了地里麦苗,黄黄的一片,谁看着心里都烦。”王全有看着师娘,不紧不慢地说着。师娘刚来时,他不敢看她的眼。现在才体会到,看着眼睛说话,真是一种享受。

师娘默默地看着他。他能感觉到,师娘听懂了他的话。王全有还想说什么,师娘摇摇头制止他:“全有,谢谢好心,知道你想说什么。人要知足,有吃有喝,就不错了。我也想高兴,就是高兴不起来。你太小,不懂大人的心思。”师娘叹口气,慢慢抬起头,用沉思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有些哀怨和忧郁,比平时更美、更动人。

7_

王全有半夜醒来,屋子里响得正热闹。说话声、母鸡叫声、闷雷声、喝水声、放屁声。王全有听着听着,独自默然地笑起来。看看门缝,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光亮。他掖掖被子,想再睡一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见师娘,听她说话看她笑。王全有瞪大眼睛,师娘的面容,又在窑洞里浮现出来。哀怨的神情,闪动着别有深意的目光。

半个月来,王全有发现师娘的态度有变化。刚见面对他笑,那是善意的戏弄,好心的怜悯。现在,变得越来越亲近。虽说年纪小,还是把他当成能说知心话的人。师娘为什么不高兴?到底有啥心思?这个隐秘深深地困惑着他。她是嫌蔡老师年纪大?大点有啥不好?母亲经常说,女婿大几岁,知道疼人。困惑和疑问像一团麻,越扯越乱。不想了,再睡一会儿,他刚闭上眼,听见了邙山岭上第一声鸡叫。

第二天,王全有把心里的疑问告诉陈旺,他想找个人帮帮师娘。陈旺听了全有的话,皱皱眉头:“我就知道他俩有麻烦。”

“什么麻烦?”

“说你也不懂。”

“你懂的我都懂。”

“那可说不定,哥是过来人,你算那棵葱?蔡老师是好人。师娘也是好人。就是不般配。”陈旺摇摇头。

“怎么不般配?我看着可般配。”

“你能看出来什么!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也是要那个的。”

“要哪个?”

“别问了,跟你说不清楚。全有,这事咱得管,能帮多大忙帮多大忙。先别跟玉青他们说,那几张嘴都是漏水瓢,说出去对蔡老师和师娘都不好。”

陈旺说的“那个”,王全有真没有听懂。这世上,还有他不明白的事,真让人郁闷。他还想再问问,嘴张了几张,话没有说出来。他了解陈旺的脾性,不想说的事,再问也没用。问得多了,也嫌着自己浅薄,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王全有上去大坡,看见村里的柳树梢。他的心跳起来,家境不好,偏偏又遇上天旱,不知道什么在等着他。李长安退学了。他父亲上山拾柴禾,掉进沟里,虽说命保住了,躺在床上得喂吃喂喝。同学们把他送到罗村西头,陈旺还硬塞给他两块钱。蔡老师很痛心。他在课堂上说:“长安是好学生,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退学。你们都记住,越穷越要上学。你不上学,孩子也不上学,孩子的孩子怎么办?”

看见家里的房子,王全有心里有些沉重。楸树兄弟走了,俩姐姐也走了,家里越来越冷清。大姐去年出嫁。二姐今年才十七岁,父亲跟母亲商量,让她也嫁出去。母亲说,“年纪太小,做饭锅都端不动。”父亲说,“咱家连人带牲口,还有鸡、狗,嘴接起来有几尺长,都要吃要喝。人家的人,还是让人家养活吧。”

二姐为了这个家,为了他能上学,什么话也没说。出嫁前的日子,她心事重重,即将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到一个陌生环境。女婿怎么样?公婆厉害不厉害?端不动锅怎么做饭?母亲看她不说不笑,呆呆的样子,浑身都软了。

王全有回到家,母亲柔柔地看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要出什么事。母亲打打他身上的尘土,又端来干净水,让他洗脸。他不安地盯着母亲:“妈,有什么事你说吧!”

“全有,为了供你上学,全家什么劲都用了。”母亲低着头,不看他的脸,“天越来越旱,什么东西都贵得烫手,洪水街的高粱涨到五块钱一斗。家里实在拿不出饭钱了……”

“妈,我要上学。”王全有看着母亲,眼里蒙上一层泪水。

“学还让你上,交不起饭钱,咱跑灶吧。”

只要能上学,王全有顾不上那么多,跑灶就跑灶。母亲从箱子里,找块枣红色洋布,缝了个口袋。又用红薯面、玉米面,烙了十几个厚饼,里边夹上咸萝卜丝、韭菜花,让王全有背到学校。开饭时,王全有避开同学,找个没人的地方,吃点饼,喝点开水。大黑碗真管用,一碗开水勉强才喝完,用不着回碗。

8_

王全有掂着壶,给蔡老师送开水。走到屋门口,听见里边吵得正热闹。他不敢进去,趴到门缝上看看:师娘坐在椅子上,绷着脸,大喊一声:“把那个坏蛋押上来!”

蔡老师背着手,肩膀上搭着麻绳,慢慢走到师娘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师娘厉声喝问。

“蔡东海。”

“男的女的?”

“大老爷,男女你还看不出来?”蔡老师无奈地看师娘一眼。

“老爷我眼神不好。”师娘眯着眼睛仰起脸。

“眼神再不好,也能看出来我是大男人。

“少废话,问你呢!”

“是,大老爷。小人是男的。”

“你知罪吗?”

“不知道。大老爷,小人没有罪呀!”

“还敢强辩,跪下!”

蔡老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王全有吓了一跳。开始以为俩人吵架,看着看着,看出来是闹着玩。他轻手轻脚,赶忙离开,开水也不敢送了。走在路上,他忍不住想笑。真没想到,不苟言笑的蔡老师,戏还演得这么好。

王全有几天不见师娘,想去看看她。他在屋门口转了几圈,想来想去,找不着进去的理由。见不着面,听听说话也行,他往窗口走了两步。师娘端着洗好的衣服走出来,看见他就喊:“全有,来帮帮忙。”

师娘递过来一条湿毛巾,让他擦擦晾衣服的绳子。王全有接住毛巾跑过去,用劲太大,差一点把绳子擦断。师娘看他一眼说:“全有,听说你家里……”

“没什么。”

“那就好。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师娘帮你。”

听了这话,王全有差点掉下眼泪。他不敢让师娘看见,使劲睁睁眼,让泪水流回去。他有主意,再苦再难,拉棍要饭,也不能麻烦师娘。为什么要这样?也说不清楚。他不能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的穷困和窘迫。

衣服搭完了。他不想离开,好不容易见回面。就在这时候,师娘说了一句:“走,去屋里坐坐。”

两人回到屋里,师娘问他:“全有,你长得像爹还是像妈?”

“谁都不像,我妈说是路上捡的。小时候去村外找过亲妈,样子长得太怪,叫声妈吓人家一跳。”

“长再好,也得吓人一跳。”师娘笑起来,“全有,你爹大还是你妈大?”

“我妈比爹大三岁。人家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我妈命苦,啥也没有抱住。”

“抱住好,没有抱住也好。”

“好什么?”

“好就好呗!”师娘看他一眼,脸上露出羞答答的隐秘神情。

王全有猜不透她的意思,猜不透就猜不透吧!他看看师娘,郁闷的心情,在她眼角描上了细细的皱纹,雪白的脸色透出一点点黄。他有点心疼,鼓足勇气说:“师娘,你还是不高兴?”

“谁说的,痛快着呢!”师娘笑着说。

王全有从那不自然的微笑里,看出了相反的意思:“你高兴不高兴,我能看出来。”

“你怎么看的?”师娘歪着头,微笑地看着他。

“用心看的。”

师娘慢慢低下头,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对我很好。没有人打你,没有人骂你,也没有人说你。就是坐那儿光想掉眼泪……”师娘说不下去,被一种不愿意显露的情绪哽住,眼睛里深深隐藏着无处倾吐的叹息。他猜不透她的心事,也帮不上忙。师娘要能舒心地笑笑,他情愿在地上翻个跟头,学几声狗叫。可惜,这些都没有用。

王全有跟陈旺几个人商量,想排个戏宣传抗日,也想让不高兴的师娘解解闷。演出那天,操场挤满了人。王全有化好妆,探头看看,师娘站在人群里。陈旺演日本兵,耳朵上搭着王全有的黑毛巾,头上扣个瓦盆,黄澄澄,也像是钢盔,就是怕掉下来,走路都不敢迈大步。他身上披着借来的黄大衣,手里拿根木棍,就算是枪。他先拉个姑娘是黑龙江,又拉个姑娘是吉林,最后要拉住王全有,他演的是辽宁。

王全有男扮女装,他光着腿,穿着陈旺的大棉袄,怎么看都不像是旗袍。他往人群里瞟一眼,看见了师娘。那张脸远远看去,还是那么妩媚,那么动人。师娘踮着脚往这边看着。王全有觉着她没有看别人,就是在看他。

王全有心里一热,自作主张改了点戏。排戏时说,陈旺一把抓住王全有,就算占领了辽宁。现在陈旺要抓他,王全有又是打又是踢,不让陈旺靠近。日本鬼子想占领辽宁,没那么容易。他趁机又看师娘一眼。她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王全有更来了精神,上蹿下跳,就是不让陈旺抓住。陈旺跟着追来追去,头上顶着瓦盆,又不敢快跑,气得又想哭又想笑。

王全有跑来跑去,还嫌不过瘾,又伸着脖子唱起来。唱的什么?事后他也想不起来。大概就是日本鬼子休猖狂,姑奶奶让你见阎王这类词。陈旺冲过去,拦腰抱住王全有,头上的瓦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郭玉青领着几个学生冲上去,把陈旺打倒在地。他们是义勇军,要消灭日本鬼子。陈旺躺在地上,演完戏,身上几个地方都是青的。

这几天,王全有心里不舒服。他看见肖老师去找师娘,今天就碰上两回,肖老师笑着从蔡老师屋里出来,金牙一闪一闪的。师娘还亲热地把他送到门口。昨天晚上,他半夜起来拉肚子,听见操场有人说话。仔细听听,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肖老师,女的是师娘。深更半夜,有什么好说的?师娘会不会喜欢他?和蔡老师比起来,姓肖的有很多优势。师娘心里正烦,这时候钻空子,是个机会。

没那么简单,说几句话就好上了?师娘不是那种人。这也难说,好多不可能的事,都成了现实。想到这里,他可怜蔡老师,也可怜自己。爹妈呀,你们也不难看,我为什么长成这样?那天回家他问母亲,母亲笑着说,女大十八变,长大就好了。他说我不是女的,是男的。母亲说男的也会变,你看那半大小公鸡,毛掉得露着肉,长成大公鸡,红身子绿尾巴,多好看。

9_

几天不见师娘,听说去了洛阳,王全有觉着整个校园都失去了活力。傍晚,他站在邙山岭上。蓝天像一块画板,彩云变幻着颜色,绘出各种各样的图画。有的像海;有的像山;有的像高耸入云的大树;有的像水花四溅的小溪。忽然,一朵彩云飘过来。王全有瞪大眼睛,看见了师娘的脸,那么明净,那么鲜艳。师娘来到一所房子前。那房子建在山上,黄色的瓦,红色的墙,四周玉树琼枝,流水潺潺。师娘跳下云朵,房子所有的门都为她打开,那些门又高又大,她正要进去。王全有忍不住大喊一声:“师娘!”

师娘转过身,微笑地看着他:“全有,是你呀!”

“师娘,我想你,想见你。”

师娘低下头,羞怯的神气,在涨红的脸上透露出来。她看王全有一眼,目光里洋溢着无限温存:“想来……你就来吧!”

王全有正想上去,那房子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他正在纳闷,师娘不见了,纷乱的云团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蓝天。王全有低下头,心里充满了遗憾。他多想紧紧地拥抱一种现实,而不是梦境啊!

师娘没有在洛阳长住,很快就回来了。那天,王全有吃过午饭,想去操场玩玩,碰上师娘喊他:“全有,下午有课没有?”

“没有,《论语》早会背了。”他轻松地回答。

“跟我去地里转转,看有野菜没有?”

王全有爽快地答应着。他知道地里没有野菜,跟着师娘出去转转,机会不能错过。

春风扫荡着冬天的气氛,在树梢上唱起欢乐的歌。王全有领着师娘走上田间小路,身上轻快得像长了翅膀。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笑得那么甜蜜,真想跟师娘一块飞上去。师娘扭脸看看他:“全有,你的眼真大。”

“师娘,眼大好看不好看?”

“好看,大眼双眼皮嘛!”

“人家的眼,大得好看;我的眼,大得吓人。陈旺说我的眼像……”

“像什么?”

“不好说。”王全有红着脸低下头。

“眼大有啥不好说的?”

“他们说我的眼像牛蛋,秤锤鼻子牛蛋眼。”王全有看着师娘的脸说。

“瞎说,人眼怎么会像那。”师娘说着笑起来,脸上泛起一阵难为情的红晕。王全有看着那羞怯、甜美的笑容,浑身的汗毛都舒坦。师娘还是原来的师娘,还是那么温存,那么纯洁。和姓肖的也就是说说话,熟人见面说话,这很正常。王全有觉着错怪了师娘,有点对不住她:“师娘,你有点瘦了。”

“是吗?”

“不是吃不饱,是心里不痛快。”

“谁说的?”

“我妈说的。人要是心里憋屈,扔到面缸里也吃不胖。”

“憋屈什么?每天一个太阳,每晚一个月亮,样样都不少。”师娘慢慢地说着,脸上蒙着一层凄然的神色。“有吃有喝,生活也不错。就是觉着太闷,死气沉沉的。有个男人,就是打,就是骂,日子也是活的。”

“那蔡老师……”王全有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师娘。

“他是好人。给我当过爹,当过妈,当过哥,就是没有当过……”

她说得很慢,显然是想着心事。王全有听了这些话,心里像打鼓一样。蔡老师怎么了?他不是男人?脾气好顺着你,觉着太闷,非要打骂心里才痛快。他真弄不懂,师娘是怎么想的?

两人走了好远,谁也没有提野菜的事,看起来,她不是出来挖野菜。师娘接着说了很多话:她父亲也是教师,跟蔡老师同过事,前年因病去世。母亲跟着哥哥。哥是老实人,嫂子特别厉害,回娘家住几天,总要找茬跟她闹一场。师娘不会吵架,只好流着眼泪回来。她轻轻叹口气:“过日子就这样,像河里的泥沙,流到哪儿算哪儿吧!”师娘从回忆里跳出来,忽然停住脚步:“全有,这近处有茅房没有?

“没有。”他为难地看看四周,这是块平地,不远处还有条小路。

“这可咋办?我怕口渴,临出门喝了两杯水。”

“师娘,快回去吧!”

“这么远,回不去了。”

“咱去那边找个村子,有棵大树也行。”王全有比师娘还着急。

“哎哟!来不及了,都怨我,这回可丢大人了。”师娘急得站不住脚。王全有眼看着也帮不上忙。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红着脸说:“全有,你转过身,帮我挡挡。”

王全有转过身。知道师娘要干什么,觉着浑身发热,心里充满了激情的战栗。身后就是他日夜思念的人,离得这么近,她还要……王全有咽口唾沫,听见衣服■ 声,接着是水声。他真想回头看看,瞟一眼也行。师娘脸白,身上肯定比脸还白。妈和姐姐都是身上比脸白。不能看,那是师娘,是长辈。说是长辈,不是亲长辈,比着也大不了几岁。水声依然响着。他知道,响不了多长时间,想看就看吧!要不,就没机会了。不能看,你是学生,心里都想些什么,也不觉着脸红?脸红什么?好看的东西谁都想看,也就是看看,别的没什么想法。现在看一眼,往后见不着面,也能留点美妙的回忆。说这种话,还有脸见人?有脸没脸,你管不着。王全有心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有时候这个人占优势,有时候那个人占上风。最后,这个人把那个人打倒在地。师娘这么信任你,偷偷摸摸干那种事,还算个人吗?

王全有直挺挺地站着,像是栽在地上的木棍。水声没有了,他又听见衣服■声。师娘喊他走的时候,他没有看师娘,往地上斜了一眼,看见湿湿的一片,中间还有个好看的小坑。

10_

王全有走到村头,看见大黄不高兴,知道要有麻烦,没想到麻烦会这么大。父亲把他叫到堂屋里,温和地说:“全有,爹这辈子不识字,吃了多少苦,作了多大难。我跟你妈商量,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

“爹,这我知道。”

“你是好材料,上学用功,花钱俭省。全有,你都看见了,年好过,春难熬。爹没本事,就会土里刨食,实在挣不来钱。那几亩地,是祖传的家业,说啥也不能卖,我看……学就不上了吧。”

王全有听了这话,眼泪流出来:“爹,让我上学吧,放假我去临汝下煤窑挣学费。”

“撑不到放假了。跟镇上杂货店说好了,回来去学徒弟,除了管饭,一个月还有几块零花钱。”

父亲几句话就安排了他的命运,毁灭了他的希望。王全有觉着眼前一黑,像掉在深水里,气都喘不过来。什么都完了。当个人物,住进城里,吃好的,穿好的,找个师娘那样的人过日子。这些想头变成肥皂泡,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明天,他就得离开学校,离开书本,离开那种植希望的地方,回到这山沟里,重复父亲的生活。师娘、蔡老师、陈旺,再也见不着面了。还有大黑碗,他答应让它享福,也办不到了。王全有不甘心沉下去,他要爬上岸,两只手拼命挣扎着,抓住什么是什么: “爹,我要上学。学校里,我年龄最小,学习最好。”

“我都知道。你有那能耐,没有那命。全有,要有一点活路,也不会让你退学。听爹一句话,人总得吃饭,不能用棒槌支住牙吧!”

王全有的心越来越凉,像是冻成了冰。往日慈爱的父亲,今天为什么像凶神一样。他知道,父亲不是跟他过不去,是日子过不去。过不去也得过,天塌下来,我也得上学。父亲见他咬着嘴唇不吭声,又说:“就你们那学校,一时半会儿也学不成状元。学徒弟也有前程,只要你有眼色,不怕吃苦……”

“不学徒弟,我要上学。”

“你也不小了,一点都不懂事。”父亲生气地绷起脸,“为你上学,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要上学,把你爹卖了,把你妈卖了……”

“不管卖什么,我要上学。”

“说了半天,还是这句话。你要上学,你上不成!”

父亲走过来,一把夺走他的书包,“咣当”一声锁到箱子里。

王全有饭也不吃,躺到草屋里,越想越委屈:我花什么钱了?衣服没买一件,棉袄棉裤又黑又脏,跟拉煤的一样。作文本是老师奖的,蘸水笔是拾麻绳头换的。吃饭要背着人,黑馍也只能吃半饱,肚子空着,睡觉都不敢脸朝上。这些我说什么了?

母亲端着碗面条,轻轻推门进来,碗里还有个荷包蛋。王全有看都不看,一把打翻在地上。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对着他偷偷擦眼泪。王全有把母亲推出去。他关住门,觉得天旋地转,眼泪忍不住涌流出来,哭着哭着,哭出声来。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他觉得浑身发软,好像身上的力气都随着眼泪流走了。他昏昏沉沉,耳边传来幻觉般的女人声音:“全有,别哭。”

“师娘,你怎么来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王全有站起身,看看四周。

“我不坐。全有,回学校吧,师娘帮你。”

“不用了,爹妈都不容易。我是家里的男人,该帮帮他们。”

“那你不上学了?”师娘吃惊地看着他。

“我想上,真想上,可是上不成。农村这么多没上学的,也都过了。上山弯腰,过河脱鞋,一辈子就这样了……”

“全有,别这么想。”

“上学有希望,不上学也有希望,盼着明年有个好收成。攒点钱盖三间房子,买头牛。过年吃顿大锅菜,里边有粉条、豆腐、猪肉……”

“全有,别说了,跟师娘回学校。”师娘泪汪汪地看着他。

“师娘,别管我。往后,心里闷了,去山上转转。蔡老师是好人,有话跟他说,别理那镶金牙的,他不怀好意。师娘,往后再也见不着了,多保重。你高兴,我也高兴;你好,我也好。”他说着又流下眼泪。

王全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脸上紧紧的,都是泪痕。母亲拿着书包走进来,把钱塞到他手里:“快走吧,别耽误上课了。”

王全有抢过书包就往外跑。后来才知道,母亲卖了出嫁时的玉镯子。

11_

王全有回到学校,经常见到师娘和肖老师的身影,学校外边田地里,罗村的打麦场上,还有肖老师住室里。他的床亲爹都不让坐,就让师娘坐。那天清早,王全有看见他俩走出校门。肖老师看见前边路上有几个小石头,赶忙跑过去踢开,怕硌住师娘的脚。肖老师说着,师娘笑着,看样子挺快活。上坡时,肖老师想扶她,师娘看看四周,把手伸给了他。

王全有气得想跺脚。师娘啊师娘,姓肖的那点心思,我们都清楚,就你看不出来。我要是你,那种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你还跟他拉着手,又是说又是笑,比唱戏都热闹。师娘,长两只好眼睛不是让人看,是用来看人的。

过了两天,陈旺跑过来问他:“知道不知道?师娘不理那个人了。那个人厚着脸皮求了半天,门都不让他进。”听了这话,王全有感到一阵松快,眼睛里闪出兴奋的神采。师娘,好样的,井水河水总算分清了。

王全有没高兴几天,师娘又跟肖老师走到了一起。那天夜里,他从肖老师住室窗口经过,听见一阵说笑声。仔细听听,师娘确实在里边。他的心像断了井绳的水桶,往深处沉去。师娘,他到底有什么好?恼上来真想一拳把窗户砸个窟窿。他也知道,就是真砸了,也没什么用。

王全有想跟蔡老师说说,不好明说,暗示一下也行。这种事没人跟他说。有句话说得好,有些事只有他知道,有些事只有他不知道。王全有走进老师住室,看见他正改作业。他看见全有,亲切地问:“全有,有事吗?”

“没有,想帮老师干点活。”

“没什么活,你坐吧。”

王全有默默地看着蔡老师,毫无邪念的一身正气,于世无争的和蔼态度,生出一种让人叹服的魅力,使王全有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很神圣。公正像一棵树,需要很多人培育、呵护,才能长起来。蔡老师是好人,不该有这样的遭遇。老师正在改作业,不能打扰他。可事情重大,不能不说:“蔡老师,这些天,师娘对你怎么样?”

蔡老师抬起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全有,你想说什么?”

王全有没想到会这样,下边说什么?他没有想好。不想说的,说也没用;想说的,又说不出口。只好站起身,离开这种尴尬。临出门,他又看老师一眼。人应该善良。课堂上,蔡老师多次讲过这个词:人要有最基本的品德,那就是善良。要爱人,同情人,帮助人。老师想把学生培养成善良的人,没什么错。可是,王全有觉着善良太软弱,像个文雅的女孩子,那么忍让,那么温和。他渐渐明白,为什么有些时候,善良打不过邪恶。

12_

晚上,王全有正在住室里看书,陈旺悄悄跑过来,小声说:“全有,走,看看去,镶金牙的正跟师娘腻歪呢!”

王全有心里烦,不想去。陈旺说蔡老师跟菩萨一样,这事只有咱俩管。王全有听他说得有理,跟着来到肖老师住室窗前。听见男的正在里边唱歌,声音大怕人听见;声音小又唱不出来。捏住嗓子哼着唱着,声音忽大忽小,有时候粗,有时候细。两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俩伏到窗户上,听不清什么词,就听见几个字,也觉着肉麻。男的刚唱完,就听见有人轻轻拍手,那是师娘,小声叫着好。有什么好听的?跟猫叫春一样,还拍手叫好,真是没听过什么。

王全有趴到窗户缝上,嘴上说不想看,心里还是想看看。屋里灯光昏暗,两人背对窗户,紧挨着坐在床上。男的推推女的说,你也来一段。女的不好意思。男的又推推她说,来一段嘛!女的扭捏着唱起来,唱的是戏。王全有没想到,师娘河南梆子唱得这么好。再想想自己,整天吹着嗓子好,跟师娘一比,那不是唱戏是喊叫。女的刚唱完,男的捏着嗓子拼命叫好,看不见脸,王全有也知道他啥鳖形。男的又想出新花样,拉住女的说:“咱俩来段《天仙配》吧!”

“不行,怕人听见。”女的说。

“你放心,没人听见。这么冷的天,哪个傻蛋会站在外边。”

陈旺和王全有互相看一眼,举举拳头表示愤怒。

男的把女的拉起来,两人走着扭着,扭着走着,男的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女的肩膀上。

陈旺和王全有看不下去,一口气跑到操场上。陈旺喘着气说:“这小子,欺负人你也睁睁眼。蔡老师好惹,还有我们呢!全有,你说这事咱咋管?”

“修理修理他。”

“怎么修理,打他一顿?”

“咱不打也不骂。他不是爱干净吗?就让他好好干净干净。”

王全有伏到陈旺耳朵上,小声说出自己的想法。陈旺笑起来,接着又沉下脸:“全有,这不算缺德吧?”

“不算,这是修理缺德。”王全有见陈旺拿不定主意,“你要害怕,就算了。”

“我怕他?把哥看成什么人了?文的武的奉陪到底。全有,他要追出来怎么办?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都快。”

“你放心,他出不来。”

“你怎么知道?”

“我说他出不来,他就出不来。”

“嘿,能掐会算,快成诸葛亮了。”

王全有和陈旺说干就干。半夜时分,他在前边探路,陈旺脸上蒙着黑毛巾,担着两桶粪水,往肖老师住室走去。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像是被人捂住了眼睛。粪桶里有稀有稠,味道冲得陈旺差点吐出来。

走到住室门口,陈旺一把推开王全有,轻轻敲门。

“谁呀?”屋里问了一句。

“我。”陈旺捏着嗓子答。

“你是谁呀?”

“我都听不出来。”陈旺装着女人的声音。

肖老师披上棉袄,穿着裤头跑来开门。门刚开条缝,陈旺掂起粪桶就往屋里倒。稠的推着稀的,稀的冲着稠的,往里边流去。肖老师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回事,闻见味道,才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东西。他想堵住,没有工具;想跑出去,又怕踩到粪水里,嘴里“哎哎”地叫着,在屋里蹦来蹦去。陈旺和王全有没跑多远,听见他“哇哇”的呕吐声。

13_

事情闹出来以后,师生们议论纷纷,都说肖老师干了缺德事。肖老师觉着丢面子,见人就躲着走。王全有找蔡老师问问题,顺便探探消息。走到屋门口,听见师娘在里边说:“这些人真坏,把肖老师整得跟害大病一样。你帮着查查,什么人干的?”

王全有听了这话,心里有点酸。人最怕分不清好坏,害你的,笑脸相迎;救你的,横眉冷对。什么人干的?好人干的。要拉你出泥坑,伸过来手,还咬人家指头。王全有看见师娘,和往常一样激动。那惊人的俏丽,美妙的神态,像一阵风,把心里的怨意吹得无影无踪。真是奇怪,人要长得好看,恨也恨不起来。师娘看王全有一眼,急切地问 :“全有,你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肖老师的事。谁这么缺德?人家招谁惹谁了?”师娘忿忿不平。

还用问吗!招你惹你了。为了保护师娘,我们才冒这个险。王全有心里说。

“这么整治人,真是坏良心。”师娘气愤地说。

到底谁坏良心?这个人想欺负蔡老师,坏你的名声,就得整治。师娘,到这时候,还帮害你的人说话,骂我们没良心,知道这些人的感受吗?王全有心里说。

“全有,你也帮着打听打听,到底谁捣的鬼?”

“师娘,你也帮着打听打听。”王全有真有点生气。他转身离去,把雾水和诧异留在屋里。

事情越闹越大。孙校长发了脾气,在办公室喊着说:“这种事传出去,我这脸就不是脸了。”学校先是怀疑王全有,他跟肖老师顶过牛。又看他身量太小,担不动粪桶。接着怀疑陈旺,同学们都说,当天夜里,他没离开过住室。看陈旺那样子,也想不出这种馊主意。查来查去,没有名堂。孙校长让全校停课,肇事者不开除,永不复课。

王全有这才知道害怕。家里咬着牙供他上学,为这事开除回家,怎么向爹妈交代?所有认识的人,都会嘲笑他。事情出来了,不管多大压力,自己都要扛起来,不能连累同学。他找着陈旺说:“哥,主意是我出的,我应该承当。”

“你承当可以,粪桶是谁担的?还得把我揪出来。不如哥一个人……”

“那不行,是我让你干的。”

“我也想干。别争了,老弟,要么我一个人,要么是咱俩。你是聪明人,看怎么办划算?”

不能让开除陈旺。怎么保住他?让蔡老师去说说?孙校长动了真气,他说也没用。求肖老师讲讲情?他是受害者,说话也许有用。姓肖的是什么人?恨不得把这些人掐死,他会去讲情?只有找师娘,让她劝肖老师去讲情。上次不欢而散,见面怎么说?利用这种关系也太丢人。王全有想来想去,也没有好办法。他对不住陈旺,心里像塞了块烧红的铁,感到灼热难受。

礼拜天,他们两人都没有回家,王全有想送送陈旺。没有钱买酒,买了一罐醋,又买了十几个干炸丸子。两人坐在地铺上吃着喝着。陈旺感动地说:“谢谢老弟,还有这心思。醋喝着真不错,比酒强多了。”

王全有双手端起碗,递给陈旺:“陈旺哥,先敬一杯,这辈子都欠你的情。”

“不能这么说,咱也是办好事。哥不是上学的材料,走了正好,省得挨孙校长敲。”陈旺喝了口醋,神态黯然地低下头。“说要走,还真舍不得。俩叫驴拴一块,时间长了,也有感情,别说人了。”

王全有看着陈旺,想起来他俩刚见面时的情景。那天陈旺先打招呼:“哎,小老弟,叫什么名?”

“王全有。”

“字?”

“什么字?”

“刘备,姓刘,名备,字玄德。”陈旺笑着说。

“没有字。”王全有摇摇头。

“我有。姓陈,名旺,字永顺。”

当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幕。他心里一阵难受:“陈旺哥,都是我连累你……”

“别说了,这话哥不爱听,咱俩谁跟谁呀。全有,咱班这些同学,我最看重你。还是那句话,再苦再难,学也得上下去。”陈旺伤心地看看王全有,“说心里话,哥也不想走,说来说去,还是上学有前途。”他说着流下眼泪。王全有心里一热,也忍不住哭起来。两人都不说话,窑洞里响起一阵一阵擤鼻子声。

陈旺一把擦去泪水,挺起胸膛说:“这是怎么了?送别也算是喜事,不能办成丧事。全有,喝酒说酒话,喝醋说醋话。咱弟兄俩不是外人,肚里有一句,嘴上说一句。你是好人,就是心太大。往后,管不了的事,别硬管,没有哥护着,怕你吃亏。”

王全有忍不住,眼泪又流出来:“哥,有空我去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别耽误功课。往后发达了,记住还有陈旺这个同学,哥就知足了。”陈旺端起半碗醋,仰着脸喝下去。

喝完一罐醋,两人都醉了。陈旺摇摇晃晃站起来,披上被子,把瓦盆扣到头上。王全有用黑毛巾包住头。两人在地铺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闹得筋疲力尽,倒在麦秸窝里睡着了。

陈旺离开学校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听说回去不久,就抓了壮丁,一根麻绳拴了十几个。王全有昨天夜里梦见陈旺,胳膊上拴着绳,还回头看他一眼,目光悲楚迷茫,让他终生难忘。王全有心里难受,早上起来,跑到学校外边的土坡上,祝福陈旺平安无事。

14_

晚上,王全有正在住室里看书,赵土根进来说,师娘找他。王全有赶忙跑出来,师娘看见他就说:“站了半天,又不好进去。全有,有件事麻烦你。”

“什么事?”

“这封信送给肖老师。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师娘把个信封递给他。微弱的灯光下,她深情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期待、希望和温柔的光芒。王全有接住信,没有去找肖老师,跑到学校外边的土坡上。这件事他得想想。

四周静悄悄的,月亮把微弱、模糊不清的光线洒在小路上。又写信干什么?离了那个人,日子就不能过了?不能光想自己,也得想想别人,想想蔡老师。这信不能送。陈旺说过,男女的事得趁早割断,要对上眼,棍子都打不散。不送怎么交代?师娘从来没求过他,鼓足多大勇气,才说出的话,能让掉地下?信上写的什么?肯定是不好说的话。他想拆开看看,又不能拆,蔡老师讲过,偷看别人的信犯法。

到底怎么办?内心的风暴袭击着他。为了分开这两人,费了多少心思?到现在陈旺还不知道死活。不见面才几天,又要拉拉扯扯,他们办这种事,让我跑腿送信。王全有成什么人了?就是再糊涂,也不能缺德坏良心。师娘的信,姓肖的肯定想看,越是想看,我让他看不成!王全有恼上来,抡起胳膊把信扔出去。那封信像一片雪花,趁着风势,飘飘悠悠挂到了崖头上。

王全有看着那白色信封,躲在枯草丛里,又有点后悔。写信是有急事,师娘心急火燎地等着。她也有苦衷,跟着蔡老师不痛快,有不痛快的理由。她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师娘想找点舒坦,找点幸福,有什么不可以?非要把她和不痛快捆在一起?她这么做是伤害蔡老师,可是听陈旺的语气,蔡老师也伤害她。他还听见蔡老师亲口说委屈了师娘。

事情的真相,他弄不明白。朦朦胧胧地觉着,道理不全在蔡老师一边。师娘让他送信,那是看重他,信任他,他把这种信任甩手扔了。王全有喜欢师娘,美丽发出不可想象的光辉,让怨恨无处藏身。还是那句话,师娘高兴,他也高兴;师娘好,他也好。这封信得送去,要不,师娘会恨他一辈子。宁肯让别人恨,也不能让师娘恨。

王全有拿定主意,那封信却怎么也弄不下来。土崖陡得跟墙一样,山羊都上不去。用棍子捣吧,哪来现成的工具?只好用土坷垃扔。那些土坷垃像是故意作对,飞上去扔不住信,掉下来却砸住头。眼也眯住了,他揉揉眼看看,那封信稳稳当当坐在崖头上,就是不下来。这麻烦可大了,王全有坐在地上,眼泪都急出来了。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那封信飘飘悠悠落到他头上。

第二天,王全有听说师娘跟肖老师跑了,才知道闯了大祸。现在想想,信上肯定写着出走时间和见面地点。早知道这样,他会把信撕得粉碎,扔到深沟里。办了这种窝囊事,王全有觉着对不起蔡老师,想去看看他。走进屋里,看见老师盘腿坐在地上,脸色呆滞苍白,脖子上的血管像绳子一样。看见王全有,他嘴歪着,竭力想装出微笑的样子。王全有拉住老师的手,心里沉甸甸的,他觉着衣服太紧,压得透不过气来。

“蔡老师……”他喊了一声,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蔡老师看看王全有,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全有,别难受。有些该出事,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开。”

该他说的安慰话,蔡老师说出来了。他能看出来,老师不是不难受,他是强撑着。看着老师脸上的笑容,他忍不住问:“老师,你不怨她?”

“怨什么?虽说没有白头到老,总算走了一段路,也知足了。”

“我恨那姓肖的,都是他……”

“别这么说,该叫肖老师。这条路是你师娘选的,只要她好,我就放心了。”

师娘能好吗?王全有到现在也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人真是个怪物。师娘、蔡老师,还有父亲,他们的心都像一座迷宫,想了解全貌,根本办不到。仔细想想,他心里也没有几条直路。现在还是孩子,就有那么多曲曲弯弯,长大以后,恐怕也是座迷宫。

15_

没过几天,王全有学也上不成了。父亲得了重病,说是心口疼。严峻的现实像一座山,挡住了去路,只好收拾行李回家。他不敢跟蔡老师告别,怕自己流泪,让老师伤心。住室里人越来越少,他把大黑碗留给赵土根,挤进去能多盛点饭。

王全有背着被子,走上学校外边的土坡。深灰色的云彩茫茫一片,风在树枝上吹起空洞的啸声。他回头看看,晨雾缭绕中,郁闷的寒意笼罩着整个校园。那操场,那教室,寄托着多大希望。他像一只鸟,想从这里起飞,直冲天空。真没想到,还没有飞起来,翅膀就断了。他低下头,泪水涌满了眼睛。忽然,一片薄雾中,师娘从屋里走出来,满脸笑容,还是那么温存,那么光彩照人;陈旺站在操场上,胡子长得很长,他用手无奈地摸着;赵土根拿着大黑碗,走到食堂门口,紧紧裤腰带,准备抢饭。三个人都向他招招手,嘴里说着什么,他听不见。王全有使劲眨眨眼,人都不见了,朦胧缥缈的梦境化作忧伤的回忆,深深印在脑海里。

云彩慢慢散去,太阳露出鲜红的脸。王全有走得满脸是汗,一条没有名字的水沟挡住去路。来上学时,他背着被子,一步就能跨过来;现在试了几试,都没有把握,只好把被子先扔过水沟,自己再跨过去。走上■大坡,眼前变得开阔起来。远处土崖上,一片淡淡的绿,一抹隐隐的紫,春天的气息轻轻飘过来。

他看看身边的土岗,阳光把枯草茎上的绒毛照得一片苍白。他弯腰仔细看看,枯草下边,新生的草芽像针尖一样探出头来,锋芒初试,生机勃勃。草芽给了他力量,给了他希望。他挺直身子,看着远处。前边路上,沉重的担子在等着他,尽管肩膀稚嫩,咬咬牙也得担起来。王全有越走越热。他干脆脱了棉袄,顶在头上,光脊梁背着被子,大步往家里走去。

责任编辑王社平

猜你喜欢

师娘上学老师
师娘的窝窝头
上学啦
3650个阶梯
为什么每一位师娘都令人失望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不能跨越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