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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山之夜

2012-04-29张炜

长江文艺 2012年6期

张炜

莱山

月主祠

天一亮就开始登山。直接从北坡登上了莱山主峰。这座山峰相对高度很高,因而

显得非常挺拔,实际上它的海拔还不足一千米,东西绵亘二十华里。莱山峰巅上树木葱茏,山阴树木尤其茂密,最多的是松树,油松和赤松。我在离这里不远鼋山那儿还曾看到很多黑松,它们大部分长在沙土地、河滩和海滩上。这里的赤松树皮发红,球果刚刚形成。松树下面是灌木,植被很好,几乎没有露出山石和土壤。这些树木不像是人工栽培的,因为树种很杂,有加拿大杨和钻天杨,还有不多的河柳。我甚至发现了一株野核桃,这棵落叶乔木的果实还没有成熟。

有一株树木的样子很怪,它很秀丽,因而在众多的灌木和小乔木当中显得十分出眼。原来是一棵坚桦,一种小桦木,只有两三米高,长在山的半坡。这是很少见的一种树,大概在北方树种中它的木质算是最硬的之一了,听人说过去的车轴都是用它做的——在古代,几千年前秦始皇东巡的时候,他们修造车辆一定会取材坚桦。我在树下看了一会儿,又掏出本子做了标记。旁边还有川榛,也属于桦木科。川榛上结的坚果可以吃,也可以榨油。与它差不多的就是鹅耳枥,也属于桦木科——一种可爱的小乔木,种子同样可以榨油。距它不远的是几种不同的柞木,有蒙枥和柞枥。这些橡树的种子都富含淀粉。五十年前异族人入侵时,山里人没有东西吃,就从这里采了大量橡籽磨成橡子粉,做窝窝。

莱山也叫“芝莱山”,又叫“莱阴山”。它在当年与西岳华山和东岳泰山齐名,并列为海内“三大名山”。可是到过泰山的人就会知道,莱山比起它简直微不足道。可这会儿站在山巅看去,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它的确在群峰之中显得最为挺拔、英俊、秀丽。众多丘陵葱郁一片,莽莽苍苍,在早晨的雾霭里时隐时现。朝阳升起来,脚下的峰廓变得光芒四射。从这里望去,各种各样的山堑、悬崖、沟壑都呈现眼底;那些弯曲闪亮的是溪流:在这个干旱季节,溪流仍旧流向北方,汇集起来就形成了河的源头。我辨认着那些河流:界河,栾河和降水河——对,在山岭面前拐成一个直角的就是芦青河了……

也许当年《史记》上记载的那个为秦王采药的徐福,真的就从这里乘船,往北,先到了一个村子——那村子就叫“登赢”;然后再往前,在栾河营港口汇集了几百艘大船,从那里驶向“三神山”……

想象的情景让人神往。

当时的童男童女就在那条河里沐浴,施行沐浴礼,再到“登赢”去集合。这是一种仪式。

我开始寻找月主祠的原址。这个祠建得很怪,不是建在山的主峰,而在一侧那个矮小的山头上。究竟为什么建在这里还需要研究。可能是“月属阴”吧,它就建在了山阴。

找到破乱不堪的一处庙址。从基底可以看出,这个祠并不大。如今到处都是荒草残石,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古建筑的周界。

记载中秦始皇东巡时就在这里祭祀了月主。后来的汉武帝、汉宣帝,还有唐太宗,都来这儿祭祀过月主,登过这座山。唐太宗东征凯旋,在这里重修了月主祠,而且还铸了两米多高的铜像,有一吨多重……

徐福很可能是在秦始皇第一次东巡的时候见过他。那一次秦始皇南行琅琊,在琅琊台召见过一些方士,徐福应该是其中之一。秦始皇第二次东巡,从琅琊赶到莱山,再次召见了徐福。那已经是徐福第一次或第二次出海归来了。秦始皇为徐福迟迟没有采回长生不老药恼怒了,徐福这次见他可能要冒杀头的危险。就在莱山脚下,秦始皇与之有过长谈。还好,徐福保住了性命。接着他们又一起乘船顺栾河北游,入海射大鲛……之后去芝罘,登成山头。秦始皇就在那里写下了“天尽头”三个大字……

如上简单的梳理不完全是想象,而是依据典籍和诸多研究资料的求证。有趣的是:国内徐福研究机构共有二十一个,日本徐福研究机构同样是二十一个。

留下的是“倔种”

不知不觉二十多天过去了。我每天夜晚整理笔记直到深夜,白天就和农场那些老人待在一起。我开始把这里的故事一一记录。这片偏远的土地当年一滴滴渗入的隐秘,如今像种子一样开始萌发,一簇簇钻出了地表。它们在向我昭示和讲叙,透露出越来越多的细节。而这些年来我正在自觉不自觉地寻觅,如此固执地追溯一些特殊家族的不幸故事。旅途上,我的心中常常闪烁出一个个问号,它们跟随我走遍这片平原,南南北北,让我不厌其详地追踪。我要一遍遍转述这个家族的不幸和遭遇,告诉在那个年代里,在不同的世纪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生存和死亡……是的,如果把人类的生存看做一根绵绵不断的链条,那么这里,这片偏远的荒凉之地同样散落了一些锈蚀的环节。

从所有的迹象看,这里被最终遗弃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老的一代遥遥远去,新的一代正火速撤离。留下的只是一些“倔种”,是不可救药的一类。这样的人说到底是时尚的死敌,是令一个消费时代厌恶的、真正的不受欢迎者。他们韧忍而固执,盯住一点不再移动。

在不眠的夜晚,我倾听着树叶哗哗抖动,想着正在远方的朋友,以及正在经历的爱的悲伤。

巨大的李子花

港湾往东大约几华里远,是呈弧形环绕的丘陵末端,渐渐隐入浩渺之中。从这里望去,丘陵上一些矮小的灌木,就像稀稀落落的毛发。我需要绕过海湾到达丘陵那儿。

踏着沙岸往前,水浪拍得结实平缓的近水沙泥非常好走,就像踏在柏油路上一样。这里的海岸属于平原沙砾质海岸,由于地处海滩平原,沿岸风积地貌发育,形成了脚下这段开阔的沙积海岸。沙滩宽度在百米左右,全部由石英质中粗沙组成。滩外的水下坡岸分布有水下沙堤,海岸线看上去非常稳定,看来许多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渐渐走近那些延伸到水边的丘陵了,这才发现它们面向大海的一边,在海洋动力作用下已成为海蚀崖,上面分布着一些海蚀穴和海蚀平台。岩礁平面上有一点残留的海蚀柱,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很美。这段海岸现在仍在后退,只是后退速度极其缓慢罢了。

这一段向大海延伸的丘陵对于那个海湾的形成有着重要作用。站在这里往西望去,那片海湾就像一个巨大的月牙。古海湾东边的边界,最早可能就达到丘陵那儿,这样整个古港就很大了。可以设想:从丘陵到西段七百多米远的整个一片海岸布满了航船,那该是怎样壮观。

回头再看大海,不禁惊讶:海浪频频拍击沙岸,雪白的泡沫浓稠得像一簇簇巨大的李子花,一层层推近了绽放了。细看海水,已经不是蓝色和绿色了,而是酱油色……我马上明白了,这里肯定受到了严重污染,因为这一侧的海浪上方没有了一只海鸟,也没有了一只打鱼的船。

我知道不远处有一个造纸厂和两个化工厂,它们正往大海里日夜排污。浑浊的海水,白得让人生疑的泡沫,这都是两三年内造成的……真是可惜。这儿的近海现在除了有一点贝类之外,几乎什么活物都没有了。

身上一片灼热

从那个大厅里出来时身上一片灼热。强烈的节奏仍然在脑子里炸响。我和同行的人又要了一杯冷饮。我们一边走一边把这两杯冷饮处理掉——“三四十岁不狂,你就再也没有工夫狂了。”他把烟蒂吐到地上。在那个大厅里的时候、在路上,他都在劝我一块儿去那个聚会一次,为此他已经商量了我好几回。我有些犹豫。因为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意思。跟他一起的全部时间,在这座城市的缠磨,还有类似的一些聚会,都毫无意思。不过他一遍遍劝我的时候,我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心里大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藐视。

朋友不知道我正处于彷徨和沮丧的时刻。

冷饮喝尽了,我们把杯子抛到垃圾桶里。

其实这不过是一次野餐宿营,事后想起来就像一场梦——最荒唐的梦里也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天知道从哪儿纠集起这么一帮奇奇怪怪的人,这一伙儿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穿了千奇百怪的衣服,留着特异的发型。其余的说不上是什么特征,反正脸庞的颜色或者一个眼神都会让人记住。我对这一类人并不陌生,知道与他们在一起时最好的表情就是漠然,是进入某个家族内部的那种随意性,要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劲儿才成。不要露出惊嘘嘘的模样,不要举止夸张。沉默也可以,但不要过了头。但我很喜欢他们带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简易帐篷,还有其他一些摩登器具。这次聚会中,我还有机会见识了好几种牌子的猎枪,其中有一支并排双筒猎枪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枪现在大约要几千元才能买到。由于时下对枪支查得紧,拥有枪支是一种胆量或者特权的标志,是一些另类“玩酷”的一部分。一个持枪者长得精瘦,头上总要捆扎一根红布条。他说自己已经不止一次死里逃生了:他的腿上至今还带有一个灿亮的大疤。他挽起裤脚给大家看,说这是有一次到西部打猎跌伤的。不过那个伤疤有点像刀伤。有人说这小子不知做了什么缺德事,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罢了——人家当时也许是想砍掉他的一只脚……摩托车呜呜响,现代狩猎离了摩托车不行。枪声在水库边上的松树林里噼噼啪啪炸响了。这看上去有点像围剿什么。传说这个地方有狐狸,还有个把狼,最多的当然还是野兔。大家从四面八方向山上围,结果最后野兔逼急了蹿跳出来,就在我们帐篷边上一跃而过。没人打下一只野兔。

夜里,一伙人围在那儿听看一叠叠光盘,点上篝火。一个姑娘从挎包里取了老式旗袍换上。她的那件旗袍做得奇特,开衩很高,差不多开到了肝部。一个满脸胡须的家伙拍着胸脯要跟她跳一曲——这个家伙能喝酒能骂人,在这伙人当中被称为“假豪放”。“假豪放”和她跳了一会儿,拉着她坐下吹牛,说他曾经一口气搞掉了五个对手。他在好长时间里拍着胸脯,两眼直勾勾地盯视对方。

第二天起得很晚。头上捆红布的人喝醉了,站都站不稳,还非要提着猎枪再次上山不可。几个朋友拦他,结果被臭骂了一顿。他在山上什么也没有猎获,只不过开枪时把跟在身边的那条狗误伤了……

令人作呕的两天总算过去了,我的腮部有些肿胀。

野营狩猎回来要路经一个小城,按计划人分两路,其中的几个要参加一个聚会,在小城再耽搁一天。

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我因为疲惫正想半路溜掉,可朋友说我绝不能这么“孤傲”。我最后总算答应下来,因为突然想起一个朋友的老家就是这个小城。

由于特殊的原因,我和那位朋友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这个朋友是省会的一个电脑专家,我的一点点电脑知识都来自于他。他在一家开发公司管微机,后来又受雇于一家有名的网站,平时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假期才回老家一趟。这一天正好是放假的日子,我希望在这里遇上他。

小城那么淳朴,小城的人大半也都朴实无华。可惜朋友不在。没有办法,我只得跟上去那个聚会了。许多人钻到一个低矮的茅屋里去:茅屋在小城郊区,属于一个孤寡老太婆。天知道他们怎么跟她接上了关系。我们进门时老人一声不吭,只用眼角小心地瞥瞥我们。我相信她肯定是被这一伙人吓着了。来的这群人在我看来是再熟悉没有,他们当中照旧有一些五花八门的装束:女的大多留了小子头,而且常常在半边或正中染一撮金色或绿色;男的长发披肩,再不就扎了小辫子;其中一个还学印第安人用红土在额上抹了一两道颜色。每个面孔都有些阴郁,目光低垂,双手莫名其妙地颤抖……老太太烧好茶,把吃饭用的一张彤红的木桌摆在大炕上。一伙人跳上炕去。先是一一做了介绍,然后就是怪异而艰涩的谈话。我渐渐发现:这同样都是老一套。一开始总要这样:一个个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像干土末上的水流一样缓缓渗流……但我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拖上太久,因为冲决的时刻马上就会来到。

一个剃了秃头的男孩从肚脐那儿抽出一卷纸,大声读了起来。一些极为费解的话。他念了有十分钟,我相信在座的人谁也没有听懂。男孩好像愈来愈愤怒地咒骂着什么,脏字连篇。最后是一段有韵的文字,突兀地、令人瞠目地叙说着一个奇特的经历:他家的锅子裂了一道缝,他母亲要摊一张饼,浇上一勺油全部从裂缝里漏掉了——结果一下就使锅子下面的木炭烈焰腾腾……他的声音刚停,就迎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上去发言的是一位画家。这位画家的头上捆了一根白布条,上面用浓墨写了几个大字:“天山画侠”。他特别加以说明的是,他今天携来的一幅画是用脚画成的。一个小姑娘忍不住问:

“你的手怎么了?”

“这是‘脚的过程。”

他说今天本来要把另一个好朋友请来,可惜那个人太忙了——忙着举办自己的第十四次画展:在全国最大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来宾有慕尼黑的,有圣彼得堡的什么洛夫和诺夫,有前女王的外甥。“主要是,他这个会上要散发在巴黎刚刚出版的一本艺术概论……”

这时坐在他旁边的人立刻问:你那个朋友的绝招是什么?

他说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每一次作画都先来一顿狂饮,然后就在地上滚动,带着满身尘土和墨,从地上滚到纸上,那就是一幅了不起的作品……桌边的人都张着嘴巴。他说那人最了不起的一幅作品就是这样画成的:画了一座大山,上面有文物古籍,有碑帖,有亭子,画得那个鲜亮;然后再裱好挂起来——不过你们认为这部作品完成了吗?没有!他说着把手在耳朵那儿一挥:“他把它挂在那儿,回头看看就解了裤子,走过去,照准自己这幅杰作就是一泡尿,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飞快的剃胡刀,在画的正中割了一个三角形口子——至此为止,这幅作品才算是完成……”

大家都舒了一口长气。

“我们应该记住,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它不是去制造适当的模型和复制某些外在的实体,而只是简单地制造了更多的工作、产生新的科学理论或声明,使你有新的理念;这是因为旧式科学合法化的理论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土崩瓦解了,迫使我们不得不采取这一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一种极其特殊的、最后一分钟的求援行动。现存的两大合法化神话或叙事原型是相当复杂的……把定义性论点引伸出来,形成一种外延性、自动指涉性的螺旋体。”一个嗡声嗡气的胖子站起来插话,但没有多少人听到心里去,又被另一些喧哗给打断了。他于是顽强地挥动手掌说下去:

“科学知识只需保留一种语言游戏规则,那就是定义指称性的,其他都可以排除在外!但在需要以定义指称性说法为辨证论证当中,疑问句式或诊断式的手法,只是被用来作为转折点……如果有人能针对他所研究的指涉物提出一种确实的说法,如果一个人能以证明法或伪证明法来证实专家的结论正确与否,那么……”

一个头上戴了针织红条杠小帽的家伙咕哝一句:“博士。”然后伸手向一旁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胖子垂下头来。场上安静了许多。有人指指点点,另一个人开始朗读。这是一个少女与一头猪的有趣故事,是它们之间入迷的连绵不绝的对话……耳边老有一头蠢猪在哼哼呀呀。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看了看窗户,想马上离开这里。一旦涌起这个念头就再也坐不住。我简直想飞出这间小屋,身上渗出了汗珠儿。朋友见我不安的样子就问怎么啦?“没怎么,我想……立刻回去。”

“到哪儿去?回家吗?”

“回家。”

“对,要走就突然离开,出乎意料,这也是一个绝招——就像我这样。”

说这话的是旁边的一个家伙,他突兀地插话。这个人额头抹了红土道道、四十岁左右。他满脸横肉,整个聚会中一声不吭。这时他突然站起,然后把门狠狠一关,走了。

我愣住了。

剃秃头的小伙子说:“这也是一种创作——一个‘过程……这就是意义……有人预言式地宣称,自我分裂并播散于一大片组织和关系网络之中,播散于相互矛盾的语码和互相纠缠的讯息网络之中,求取价值定位。当前的知识与科学所追求的已不再是共识,精确地说是追求‘不稳定性,然而我们……”

“然而我们……”一个额上青筋突暴的家伙夸张地瘪着嘴,站了起来。

我只想离开,只想走;可又怕他们把我的这一举动也看成了“追求不稳定性”、看成“作品”。我非常害怕……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我鼓了鼓勇气站起来。

我飞快逃离了这个倒霉之地。

改天再谈

好像有人故意捣蛋似的,我刚刚拿定主意要出门,朋友就来了。这个家伙一进门就左看右看,好像有什么诡秘似的。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位中年人。

我正有些吃惊,那个人就喊了一声。这声音低沉厚实,一下就把我的记忆唤醒了:他!

我们握手。他比我少不了一两岁,可看上去比我年轻多了。他是一位真正英俊的男子,正在东部城市的一所大学里工作。我们有过一面之识,还在电话里做过一次相当重要的谈话。可是打那儿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

朋友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他在这座城市里已经呆了好多天,一直要见你。我瞒了他,说你还在去莱山的路上呢。”

朋友搓着手。我还没有说什么,他又说:

“可是他去过那儿,他知道你早就回来了。你看,我瞒不过,只得把人领来了。”

那个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一个沉静内向的人,是典型的学者坯子。这种性格就像他那对清澈明净的眼睛一样,是那个著名的母亲遗传给他的。

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他母亲的著作,从扉页的一幅照片上见过她。一个至美的形象从此驻在心中。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翻找一些陈旧资料时得知了她的故事——令人震惊的不幸,三口之家的生生分离,血与泪的交织……她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个人的父亲,最后竟消失在一片茫茫大山里。那也是一个著名学者。就是这样一对不幸的人,织成了一部悲惨的传奇。也许类似的故事太多了,可是当我作为一个后来者突然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还是感到了震惊。

朋友说:“他这一次来找你,是要和你谈一些事情的。”

我发现对面的这个人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有什么飞快地一闪。他的眉头之间有了一道竖纹。他问:

“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电话里的争执吗?”

当然记得。那是很多年前了,而不是“几年前”。那时我与朋友为了别的事情,不停地翻找一些资料。我们无意中触及了他的父亲和母亲的一些冤案记录。我在这些纸片面前惊异、痛苦,不能自已。我在想自己的父母——整整一代人的苦难……经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我终于设法与这个正在大学埋头搞研究的人取得了联系。我想与他谈谈,同时也想进一步了解那段历史。可是后来一切都让我始料不及:他竟然拒绝与我谈论父母的往事。他以为一切都该过去了——当年以及现在的种种争执,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令人厌烦的一段往事,它毫无意义。这激起了我的愤怒,也引起了阵阵惊讶。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带着屈辱死去的著名学者的后代。当时我在电话上说:“好啊,你真了不起!一个不足四十的人就活得这么‘明白。你这辈子肯定能成仙。”说完我就把电话扣上了。那时我的激动和愤慨无以言表……可是时下,面对眼前的这个人,那种愤愤的情绪却一丝都没有了。时过境迁,多少年过去,我们彼此都经历了很多,一切都淡化了。

“我这次来找您,就是想与您说说上次电话上提到的事……”

我心里打了个冷颤:老天,你可千万别提那个;你如果……多么奇怪呀,当我远离了它,而且实在是没有丝毫兴趣的时候,你竟然一路追来了。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你带着如此激愤的情绪,专门从遥远的东部城市追到了平原、去了莱山,最后又寻到了我城里的小窝。

我苦笑了一下。他看我一眼,皱皱眉头:

“真的。很久了,我一直在考虑您电话上说的,还有……”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朋友。我抬头望了望窗外,又看看手表。他说:

“也许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那就改天再谈好吗?我还会来找您的……”

他伸出了手。

他们走后,我立刻动身出门。离开屋子时我在想:这一对不速之客!但我心里明白,朋友是不会轻易把一个人领到这里来的。

不过我还是觉得懊丧。多少年过去了,你偏偏闯来了。好吧,这一切对你才刚刚开始……

没有权利忘记

回到屋里,立刻觉得气氛有点异样。朋友先一步迎上来,向一旁点点头。原来还是那家伙,他在这儿等待很久了。

我马上注意到他手里有一摞东西。朋友告别说:“你们谈吧,我走了。”

我没有挽留。

“让我们个别谈一下好吗?”他强调说。

我点点头。我发现这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有点憔悴,头发好像也黯淡无光了。不过他的那对眼睛仍然富有神采。这双眼睛盯着我,越来越焦灼,最后转向了一边。

我在想我们多年前电话里的争执。我说:“几年前我有一位好朋友,他像你一样,也是一位年轻学者。就因为有人折腾他,我们在一起想了很多办法。那当然是设法保护自己……我扯远了。我要说的是,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很偶然地接触到关于你母亲的一些材料。我们知道了她的遭遇。那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与你母亲面对着的可能是一个共同的恶棍。这真是太让人吃惊了!我当时差不多是恳求你站出来……哪怕你只讲一句公道话也好。可你没有。而且你还对我们产生了一些误解。当时我很气愤,我想再也不会理你了。你不知道,就在我们那次电话吵架不久,我的那位朋友死去了。他死得很惨……”

他一下子攥住我的手,抖得厉害。

“先生,求您不要说了。您要说的我都知道了……”

我有些后悔。他低下头,开始叙说。

原来他从那次争执之后,一直处在自责和不安之中。他开始打听父母生前的一些事情,后来又找到了他们生前的挚友。他终于在这许多年里弄明白了父亲告别人世前的详情,前不久又看到了父亲的一些遗物、一叠叠记在黑纸上的密密麻麻的日记。他再也无法安宁了。“我随身都带着它。我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我明白,忘记了父亲,忘记了母亲,我这辈子将一钱不值。”

我同意他的话。但我没有表露什么。

“我想我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我想不明白。我只想请你看一下这些材料——如果我不能做点什么,那么今生就算完了。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坎,我一抬脚就碰到了这个坎上。我想起以前我们的争吵,心上发疼……你对我的父亲还了解不多,我想你会看看这些遗物的——眼下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关心这些了。好像那全是些令人讨厌的记忆。而我们都知道,我们没有权利忘记……我明白,我的意思你会理解。你愿意把这些材料留下来看一看吗?”

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把他带来的资料收下来。

红 手

这是一个混血姑娘。月光照亮了她高高的鼻梁,深眼窝儿却在暗影里。她正向一个不太高的男人哀求:“你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不敢在家里睡觉,就和别的姑娘呆在一块儿,这样村头儿才不敢来找……”

男的咬着牙:“你爸呢?你爸不敢拦他吗?”

“我爸不敢,我爸要躲还来不及呢。有一天他磨好了一把斧头,准备那个人从墙上跳下来时砍断他一条腿。他蹲在墙下,那人跳进来,他就把斧子砍进了土里……”

“窝囊废。”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你知道我妈妈是外国人,她死了;我爸前些年为这些受了多少罪,他是怕了。我真恨我的头发和眼睛,恨我这模样……我怎么不能长得像我爸一样啊。村头儿一天到晚嚷:‘俺从来没吃过外国菜。他说早晚要把我一口吞下。有一回他还领来乡里的一个头儿,一进门就对我挤眼,还伸手捏我,说:‘你看看她身上的肉就是不一样。那一天我哭着跑了。他在后边喊:‘早晚囫囵不了。这几天他老去砸我们的门。我爸把墙上栽了玻璃片儿,他就不爬墙了。说起来你不信,他把梯子竖在后屋檐上,从屋顶上揭了瓦,用脚跺了个洞,一下跳进我们屋子里……”

这一切是我在暗中看到的。我吸了一口冷气。

男人一声不吭。月色里看去,发现他有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有点丑。可是那一对眉毛很有力量,嘴巴棱角分明。他脸上的胡子被精心地修过,不过那样子还是很显苍老。这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怎能喜欢上他呢?这个男人一声不吭,最后把拳头握起来,又做成一个小喇叭,像害冷似的放在嘴边哈着气。哈了一会儿,他说:

“你回去睡吧。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在前面的那棵松树底下等我。”

“怎么?”

“不怎么。”

就这样他们分手了。

我的心扑扑跳。

这一天我是在河畔小村里度过的。出于好奇,还有其他,我要等天黑下来……夜深了,月亮再一次出来时,他们就该出现在松树下面了。

大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我听到了那个姑娘像小猫似的走动声。她两手按在树上等待。

又呆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来了。

男人去搂抱她,她喊了一声。她把男人的手腕握住,举起来放在自己脸前看着——这时我也看清了,他的手是红的,彤红彤红。

“天哪,怎么啦?”

男人嗓子沉沉:

“我把村头儿杀了。我给你爸留了一些钱,写了一个条子,上面只说你没事……我们得快走,天亮时赶到那个码头,我们坐船。”

“到哪去?”姑娘浑身颤抖,快要站不住。

“下关东。”

她往树上缩着,树在晃动。男人扯上她的手,不由分说,拉着就跑。姑娘说:“俺爹,俺爹……”

男的不容分说,拉着她继续跑。

“就这样吗?就这样吗?”她一直在喊。

黄土是年

轻的土壤

大李子树啊,你此时一定还会记得几十年前的另一个孩子,因为他也是在你的注视下长大的……不知大李子树如今会不会记得起那个游子:他当年攀在你的肩上,在你银白的头发间捕捉蜜蜂,蜜蜂蜇了他的手,他哭着叫着,后来用力捶你的肩膀……你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你用手抚摸他的头发,让其安静……我带着红肿的手去找外祖母,外祖母找出一点盐水抹在伤口上。我哭着去找妈妈,妈妈刚从外边回来。我给妈妈看被蜂子蜇肿的手,妈妈把我的手含在嘴里吸吮。我在妈妈怀里急急地寻找——妈妈说会走路的孩子再也不能这样了。“妈妈,妈妈,”我这样叫着、乞求着。外祖母说这是生了个什么孩子呀,这么大了还一时也离不开妈妈!她跟妈妈商议了好久,下决心要给我“断奶”。怎么“断奶”呢?外祖母看看妈妈,笑了。

晚上妈妈抱着我睡,我每一次都要吸吮着睡去。可是这天晚上我的嘴沾了一下,就感到了巨大的辣味儿,它使人难以抗拒。我大哭起来,用力地推搡妈妈。妈妈安慰着我。我哭啊,哭啊,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捉弄。我在炕上滚动,妈妈不得不把我重新抱起来,可我一挨上妈妈竟然把什么都忘了,不顾一切地再次伏上去……又是同样的辣。我哭得惊天动地。这样直到外祖母过来,把我赤身裸体抱走……

从此外祖母总想把我留在她的身边,而我只想回到妈妈那儿。外祖母开始给我讲故事,这些故事没头没尾,没完没了——用它代替妈妈的乳汁。她想用故事把我喂胖长大。后来,在寂寞的夜晚,当妈妈再次把我抱回她的床上时,半夜里她温暖的胸部使我觉得有一种额外的幸福。我不知不觉就哭起来。“你做恶梦了?”“妈妈,”我把脸紧贴在她身上,泪水一次次把她打湿。

可是后来我终于不能呆在妈妈身边了,我要一直躺在外祖母的身旁。就是说,从此我的幸福也就完结了。

我一天到晚跟在外祖母身后,到林子里去玩,采蘑菇、拣干柴。到后来我所有的故事都跟外祖母连在了一起。我们在李子树下的砖井旁种了一丛菊花儿,到来年它们就变成了更大的一片。我相信这辈子也看不到那么好的菊花了。它们的药香味儿老远就闻得到。

我曾经折了大捧的菊花,送给我喜欢的女老师……这菊花就是我童年的颜色,童年的故事……

后来,成年的我曾多次尝试着培植这种菊花,可惜它们都长得可怜巴巴,单调平庸瘦骨伶仃——我明白离开了那片土地,就无法培育出真正的好菊花;况且,在城市,再好的菊花也不必折下来——折下的菊花送给谁呢?谁会接受这一大捧金黄色的菊花?

大李子树啊,你温煦的目光看着我,直到把我送向一个遥远。我这一生好像永远怀抱着一大束蓬勃怒放的菊花……

只要是手捧菊花的,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可是我仍然害怕将来的一天,老师会认不出昨天的那副面容。因为我长大了,我的目光太沉了。黑夜里,当一切都被夜幕遮住,我才可以更轻松地做自己的事情。在夜色里我常常想:快让我变成另一种人吧;也许我早就变了,变得猥琐丑陋,不值一提,脏到了极点——我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了……难道在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岁月中,这一切都如此轻易地被改变、被销蚀、被夜幕遮罩吗?在极其悲伤和无聊的日子里,在漫长的销磨中,在无一例外的竞争和生存的绝望之中,我曾一遍遍地重复一个欧洲诗人的悲吟:“胜利的钟声敲响了,嫉妒的钟声敲得比胜利的钟声还要响。”我胜利过吗?或者说我“险胜”过吗?不知道。我只听见两种不同的钟声在交替回响,震耳欲聋!即便在中年的午夜里,在这沉沉的人生长夜里,我也不能忘却自己童年所蒙受的屈辱和不幸。谁给我怜悯?我给谁怜悯?是我欺骗了别人,还是我们一块儿被欺骗?我们大家,所有的人,终将在某一天被丑恶所埋葬吗?我只是担心不能够再生,因为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踏向了未知的道路。大约就因为这惶恐、这苍茫的张望,我才要不停地追赶……

天上有一只苍鹰,它一动不动悬在空中。它看到了一座小泥屋,还有孤零零倚在树干上的我吗?它在想什么?它还是当年的那只大鹰吗?

昨天的痕迹藏入泥土,但我似乎还可以准确地指认每一个故事的发生地。这些故事啊,离我是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我真想永远趴在这片泥土上。这片泥土是黄色的——我看到一本地质学著作曾经讲过:黄土是一种年轻的土壤。多么好的黄土啊。我的一切故事都化为粉末掺在了面前的黄土里。昨天就这样诱惑着我,它哺育了我又埋藏了我,让我既追逐又告别。我在这追逐和告别当中一会儿生气勃勃,一会儿又急速衰老——转眼年近四十,胡茬浓旺,两眼变得像顽石一样坚硬,却对一切不再那么轻信,有时甚至是无动于衷,冷漠得不可救药。就在上一个秋天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与昨天渐渐割断了联系的人;可我的双脚刚刚沾上这里的黄土,又发现身上有一根脐带牢牢地系在了这儿,以至于每一活动都有挣扯般的撕疼……

他正是我的昨天

秋天,我又迫不及待地归来了。

这一年的分别对于我来说真是一种煎熬。我对自己说:必须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在秋天的熏风中,我几乎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到了平原上。

我在暮色里登上沙岗,循着夕阳去寻找——还是那美丽的海滩,还是那片薄雾……可是我却觉得那里透着深深的寂寥和清冷。我几次想走近它,又几次退却。我也不明白在恐惧什么。

不知是错觉还是一种真实,我隐隐地听到:整个平原都在哭泣。

这声音一阵阵扬在秋风里,竟越来越清晰,让人揪心。

我的眼前闪电一般亮过一对目光,那是清澈而羞涩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在沙岗上久久伫立。这儿没有一个人。

我坐下来。此地真是太安静了。天空呈现紫蓝色,这样的天空多么适合百灵的歌唱——我记忆中这儿总是有着很多的百灵;可是这时的确一只也没有了。这儿多么适合安睡啊。这儿掩埋了可怕的安睡的幸福。

远处的灌木丛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徘徊。他是谁?我抬起眼睛——真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徘徊。

我一直望着他。

这是一个少年。我的眼睛不再离开他,直到望得两眼发酸……你为什么在灌木丛中徘徊?你为什么要在这条小路上徘徊?你为什么一直在这儿走来走去?

这样过了许久,他终于顺着小路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眼里很快渗满了泪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正是我的昨天……

他在哭自己的手

让我们倾听一段往昔故事,它就发生在此地:

有一个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钢琴家——听说那人参加过外国比赛,还得过什么奖——有人亲眼见过他在这里砌水渠,整天搬运石头,沿着渠底跑来跑去。他搬石头的时候总戴着手套,监工的就呵斥,让他摘下手套。他解释说这双手可要保护好,如果碰伤变形,他就再也没法弹琴了……管理人员一开始嘲笑他,再后来见他还是戴着手套,就威胁说要剁去这对“狗爪子”。他真是害怕了,可是死也不摘手套。一个家伙当着大伙的面扭住了这人,骂着粗话。钢琴家知道要摘他的手套,就叫啊跳啊用力撕挣啊。可他到底没那个人有力气。对方把他用膝盖顶在地上,脸都憋紫了,骂:“日你妈你再较劲儿……”他们硬是给他摘去了手套: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两只手掌都磨出了水泡和血泡,有的地方开始溃烂……不忍去看。管理人把手套撕成了条条扔在地上,说:“你这个臭东西还戴着手套做活,臭美!”钢琴家嘴巴那儿被一个石刃子刺破了,流了血,他擦也不擦,就用那双打了水泡的手端起了石头,一边端石头一边流泪。只一天的工夫,他的手就磨得血淋淋了。

他在哭自己的手……

这条大渠快要砌完的时候,这伙人又被命令去担水。就是这么穷折腾。大家要到西河那儿担,来回走五六里的路。那时候天旱,砌的渠又放不过水来,为救急也只有担水了。担水主要是磨肩膀,所以半个月过去,钢琴家的手也结疤了。那些大疤瘌累叠着长,骨节都变了形,一个个鼓得有烟斗那么大。这手看一眼就让人害怕——他过去拼命保全这双手,这会儿倒弄成了这样……钢琴家看着两只握不拢的手,呜呜地哭出声来。他哭啊哭啊,坐在渠边上拍打石头。你想想这是什么心情吧。结果只过了小半年,大伙儿都发现这个钢琴家神经不正常了。原来这是个富家子弟啊,人家打小就娇贵惯了,哪受得了这番折腾,结果真的疯了。他一犯病就沿着水渠不歇气地跑,两手大张着,有时候十根指头都插进头发里,笑一阵哭一阵,弯腰抓一些石块到处扔,大伙儿都得躲着他……他一跑开就不知道吃饭,也不知道回来睡觉。管理人员的呵斥他再也不怕了,那些人要去逮他,要把他绑送精神病院,可他变得像猴子一样机警哩,夜里还学狗那样,把耳朵贴在地上睡觉,这样老远响起脚步声他就能听见,只为了在那些捉他的人到来之前蹿跳奔逃。他常常一口气跑到林子深处,让抓他的人空着手,垂头丧气……不一定什么时候他又会轻手轻脚来到宿舍区,隔着窗户向里面的人尖叫。大伙跑出去时,他又逃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吃什么——后来人们看到庄稼棵里有不少地瓜被扒走了,花生棵下边刚长成水泡的果儿也被嚼了,还有那些刚刚生成的玉米也被毁过,这才知道他靠吃地里的生东西挨下去。夜晚,只要听见野地里有什么唰唰响,都说是那个钢琴家!我们唤他,让他回来,有时他真的听到了,就在野地里哈哈大笑,发出一些奇怪的动静,吓人……

眼巴巴地

看着他

他从调来的那天起,就开始与知识分子打交道了。他当然永远也做不成这一类人。他先是很费力地识了一些字,然后又学着写短小的文章。自从他学会了读书写字,也就开始变成了一宝,变得越来越珍贵了。在后来一场连一场的运动中,他都是多种“领导小组”和“批判小组”的成员。后来提倡“学哲学用哲学”,他又是哲学小组的骨干。大概就在那个时期,他竟然搞通了一整套“哲学”,并且在两个写作班子里担任组长或副组长。而那两个写作班子一口气搞出了几本“哲学普及读物”,著者的名字都简化成了他一个人。几年后他又从报社调进了文化管理部门,从此如虎添翼,君临一切。

也就在这个时期,所有的领导机构,只要牵涉到文化工作的,他都要挂名。大约与此同时,他又迷上了书法:写大字报,抄语录,写来写去,最后懂得选用最好的宣纸。所有接待上边一些领导的事情都要他从头陪下来,那些领导故地重游,到山区,到海边,回来时就要留下一些诗作,他如获至宝,总是把它们拿到报纸上发表。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受到了感染,于是开始模仿起来,写出了一些怀旧的五言或七言。这些诗句第一次发表时令他何等欣喜!除了偶尔发表,积累几年之后,竟然还出了两本诗选:每一本都薄薄的,取名《诗抄》。这些“诗抄”一律请名人作了长序,后边又附了长长的后记,因为是大字印刷,所以看上去很像本书的样子:其中有少量做成了缎子封面、烫金特制精装的,由他签名送给一些领导和名流。从此都知道他是一个诗人了。

他担任文化部门领导的时候,几乎很少对工作人员笑过,也很少出现在他们中间。他几乎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接待和陪伴上级首长。他像一个影子一样跟在这些人身边,他们上车他开车门,他们题字他裁纸端墨。几乎历次运动中他都是一个积极参与者,直接向有关部门提供名单,搜罗运动所需要的各种言论,但绝少走到前台参与辩论。谁只要上了他拟出的名单,那也就等于有了结局。大多数人尽管不全了解这一切,但他们本能地惧怕他,谁也不敢招惹他。在大家眼里,他是一个真正不可动摇的人物,因为那些尝试过反抗的人,结果都败得很惨:不是被远远地赶离了文化中心,驱出这座城市,就是到更边远的地方做苦力去了。

奇怪的是,当年那些参与《诗抄》、参加过那几本哲学小册子的写作者,差不多都前后遭了殃。其中几个最卖力的人结局最惨,有的改行,有的最后就死在了农场。那些一辈子与笔和纸打交道的人,面对着莫名其妙的暴力,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连惊讶都来不及,根本想不到从何反抗、怎样反抗。也就在这样的年代里,他却不断地花样翻新,把那两本诗抄又改成了《诗画》,还让全城最优秀的画家给他绘制成大幅画册——甚至进而改编成一部奇怪的“诗剧”,这部诗剧前后经过好几位戏剧家和诗人的订正补充,最后一演再演。那时候书籍很少,可演的剧更少,所以只要一提起这部诗剧,大多数人都非常熟悉。它成了他一生最好的通行证,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提起那几部东西,大家立刻就有些莫名的慌促,一腔敬重,眼巴巴地看着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更加肃穆少言。时至今日,一些报刊只要发表一首他的小诗,都要放在显著位置,有时还要加几句编者按。他常常和城里城外的一些高级人物互致信函,以诗作答——报刊上偶尔也把他们十几年前或五六年前的这一类诗和信发表出来,接着就会有一篇篇评论。评论把它们说得高深莫测,是诗坛文坛了不起的收获;而且不要多久,这些小诗和信件之类,连同那些评论文章,又必要重新结集,出一些精装本,让他再次题签送人。

他的声望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重,终于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怪物,只有令人敬仰的份儿了。

哭了,

抹眼了

在他的出生地,即那个海边小村里,提起他的名字大多没人知道。只有老一点的人才知道那人原名叫“狗剩儿”,是他的乳名。提起“狗剩儿”,村里的老人能讲出一大段趣事。他们小声说:“那可不是个好孩儿啊,打小不务正啊!小时候谁得罪了他,他就往谁家的井里解大小便。谁家的草垛子突然起了火,那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狗剩儿干的。如果不是族里合计要把他处死,他早晚也要害在外村人手里。哪个村能容下这样的人?想不到人家如今出息哩!”那些没有牙的老乡哈哈笑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一个人说:“有一年上边呼啦啦来了一溜大汽车,扛着机器,俺还以为做么哩,原来是给‘狗剩儿拍电影来了,还要把他们家当年的那个小土屋拍上,俺也跟着‘狗剩儿沾了光。上边来的一个戴黑眼镜的人让俺坐在‘狗剩儿边上,‘狗剩儿给俺敬烟,俺就大模大样往后一仰抽起来。那个机器把俺也照进去了。如今的‘狗剩儿吃得好了,长那个白胖哩,戴着眼镜,还留起了背头,年纪不大拄上了文明棍儿,你说笑人不?”

这如果仅仅是一个滑稽故事该有多好,可惜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在此地发生了……

“拍电影那天,所有人都呼拉拉拥到街头,‘狗剩儿就迎着他们边招手边往前走哩,拍电影的人就把这些人都给照进去。后来放片子了,里面说的是:‘他们光荣的儿子归来啦!乡亲们流着眼泪拥出来欢迎他!不知怎么,咱看的时候,真的也跟上哭了——咱哭了,抹眼了……”

车子颠簸着,这样一直开到十几华里之外的又一个石碑前。

石碑上标明了“某某古城遗址”的字样。石碑的一侧有一道横着剖开的土丘。

我知道博物馆中的很多文物,就是从这里出土的。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乾山”。

我曾经看过关于乾山的记载,知道它的名气大得了不得,可是这会儿实地看一下,真让人大失所望。原来就是一个矮矮的土堆子:在战国时期,一直到秦代,这个土堆子比现在要高不知多少倍。当时许多重大的祭祀活动都要在乾山顶上举行,那些有名的帝王都到这里来过。原来剖开的地方就是前几年一些考古人员的工作现场……

那片平原的东边一点,有个小小的村庄,据说有遗留的一部分人,他们是从不远的那座古城逃出的后裔……像书上描述过的,古城在当年是一座知识之城、学者之城。研究者推断它是秦王东进的结果——天下一大批最杰出的学者不得不一路规避,从齐国到东莱,最后汇聚在夷地边缘。后来,大约是汉代中期吧,这座古城才开始衰败——因为这里的头儿起兵攻打王莽,结果兵败城废,开始衰落,城里的人四散溃逃。考证者认为,现在遍及这个平原上的徐姓大致都是从古城流散出去的。后来世道稍微平定一点,才有一部分徐姓家族陆续迁回,他们来“寻根”,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村……

我久久地站在这个遗址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一切都无从预料。

一些有名的大学者,比如说稷下学派的那些代表人物淳于髡、邹衍,应该都来过这座城吧。当时这儿也算得上海内舆论中心之一了。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各种各样的思想,他们都在这里。如果说徐福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开放的学术气氛中成长起来的一个人物,那么他与当时的某一类学者还会有些不同,他远没有那么迂腐,也从来没对那个秦王寄托什么希望。很明显,寻找长生不老药不过是他长期酝酿的一个计谋。他心里不难预测,也完全会有这个料想:秦王统一中国之后,“百花齐放之城”很快就会坍塌,它必定会从这片泥土上消失殆尽。这儿既然是一座知识之城,自由思想之城,那么就绝对不会在一位暴君的阴影之下存活。怎么办?他当然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出逃,就是远远离开秦王统治的这片疆土。他以寻找“三仙山”和长生不老药为由,连续两次出海,最后一次带着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和弓弩手同行——其实主要是一些重要的思想者、一些学士、珍藏的典籍——结果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史记》上说的“止王不来”。

徐福当是一位老谋深算、万无一失的人物,这与一般的知识人士大概差别很大。他竟可以指挥一个庞大的船队,沿山东半岛、庙岛群岛、辽东南海和朝鲜半岛西岸行驶,最后渡过对马海峡,到达济洲,而后是——日本九州。这是当时唯一的一条安全通道。因为当时还没有罗盘,只能靠星辰定位,而且他们的船也不可能贮备那么多淡水——从古航海的角度看,只有走这样的一条路线才能不断地补给……

我的背囊中有一张海图,我常常要面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直看得眼花。

我还保存有一首宋代的“日本刀歌”——它是这样写的:“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肥沃风俗好,其先徐福诈臣民,采药淹留童老;百工五谷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

喜欢一些

“怪人”

那一天他领来了一位全城最有名的“天才画家”。这个人出过非常气派的大画集,卖过很多画,不仅有名,而且有钱。这家伙身上有各种各样的风流韵事,有些简直算得上现代传奇。可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失望:尖下巴、黄胡子、高颧骨,不太像个有才华的人。我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显摆,傲慢,令人讨厌。不过大概正由于他谈锋犀利,常常出语惊人吧,竟有人被他唬住了,很有些不错的姑娘喜欢他。是的,好像契诃夫就说过:姑娘总是喜欢一些“怪人”。那些“企业家”也喜欢他,常常为之慷慨解囊。他有了钱就没完没了地在我们这座城市举办个人画展、开研讨会,大概还嫌崇拜者太少。有一次朋友告诉:他在画展上认识了一个刚来的女布展员,一下入了迷,为她整整多半年放弃了工作,丢弃了一切嗜好,只专心致志地追求她。据说她是个走起路来拧成三截的圆脸小姑娘,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可是不巧惹了画家。画家流着泪水对别人说:

“我受不了,我不行了,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这座乱哄哄的城市啊,汹涌如同河水的人流啊,很快就把一切都淹没了。画展仍在一场接一场地举办……

全都“紊乱”了

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对于人人渴求的一种安定日子,我这些年的奔波到底是为了寻找还是为了破坏?好像我与安逸的生活有仇似的。这些真说不清楚。据一些人的观察,我所有的一切都“紊乱”了,包括我的生活、工作,当然主要还是精神,全都“紊乱”了。它的根源,来自一种好高骛远和不求实际的浪漫气质。“从根上讲,”有人眨着一对眼睛,“你就是这样的人,不知干什么才好,四边不靠。”至于近年的痛苦,我自己以及给全家人造成的痛苦,全部责任都在那片平原上。

是的,诚如斯言,我发觉自己这会儿仍然急匆匆的,心里发躁。再到哪里去呢?走在街道上,我不知为什么要一个个端详着从身边走过的那些人。我觉得每一张脸都那么熟悉,每一个人的神气似乎都有一点共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讲不清。好像我在别的城市也见过这样的一张张脸——他们都同样地急切、匆忙和或多或少的倦怠。我觉得他们的脸,与平原上的脸是绝然不同的。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过去的朋友,于是幻想起来——或许这些人当中会突然出现他们的身影……

我往前走着,不知不觉间拐进了一家书店。

原来我想看一下有没有新书?没法仔细浏览,满目迷离。所有的书都是一张花花哨哨的封皮,上边不是画了半裸的女人,就是那些凶巴巴的男人;最多的是武侠书和卡通漫画……在另一个柜台上,我看到了一排排政治家的著作。这些书的装帧越来越精美,可是冷清地呆着,几乎没人在这里驻足。

从书店出来,我又踱进了旁边的一家咖啡厅。门口扬声器放出的迷人音乐把我吸引了。进去兜了一圈,里面黑漆漆的。大白天窗帘低垂,若隐若现的、嘀嘀咕咕的声音从一些阴暗的角落里传出来。这里有一些地下情人。

“肾”是生命之本

我在图书馆,一个安静的空间里。久久地伫立。一本一本的书,精装的,烫金的,更多的是一些朴素的简装本。一排排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抽取哪一本呢?我听人讲,现在已经没有了“像样的书”。那么我应该读很久以前的那些书了。只有真正的哲人和诗人才会让我入迷,让我流连忘返。不知怎么,我的脑子老要回到那个清代遗老留下的庄园里。想想那石拱小桥,发黑的一湾湾死水里或许还藏下了一条鱼吧?卵石小径旁开满了木槿花。那真是一个好去处。安静,还多少有点神秘。那里本来游人就不多,仅有的几个人也给吸引到所谓的艺术跟前了,留下了那么幽静的一个环境。

我的目光这时瞄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一位叫黑塞的老人,接着翻开了他的诗集。他曾经被称为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骑士”两个字令人神往。老人曾经写了一首著名的短歌,叫做《流浪者致死神》。“你也会来找我,/你不会忘了我,/……你还显得遥远而陌生,/亲爱的弟兄,死神。/……你终究会来接近,/并满怀火样的热情。/来吧,亲爱的,我在此地……”

“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此地”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城市。火热而混乱,变化无穷。无数坍塌的房屋,无数高耸云端的楼房,汽车像蜂群一样嗡嗡鸣叫,海关钟楼上的大钟日夜敲打破锣,市长喜欢跳舞,秘书腋下夹着皮包,土老帽进城之后的疯狂啊,瞪着一双“我说谁便是谁”的眼睛……美女们一个个描好了长眉,涂红了嘴唇,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急匆匆奔入舞厅。她们荒唐的丈夫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如果有人这样,我非用满是茧花的巴掌揍她不可。打老婆可是艺术家的怪癖。那个身后有了自己一座美术纪念馆的老头,不就有这个怪癖吗?天才的怪癖格外诱人。我发觉天马上就要黑了,应该回家了。哦,晚上,一个又一个喋喋不休的、重复不尽的夜晚。夜晚哪夜晚,那个欧洲老人的夜晚呢?瞧他这样写道:“晚上情侣们/缓步穿过田野,/女人们解开头发,/商人们数着金钱,/市民们担心地读着/晚报上的信息,/孩子们捏紧小拳头,/沉沉酣睡……”

我笑了。我想起应该缓步穿过那一片田野——在离我们茅屋很近的那个国营园艺场里,有一位迷人的端庄的女教师——是的,我们俩曾经“缓步穿过田野”,在芦青河堤上走了很久很久。可惜我们不是“情侣”。尽管我们曾经一块儿消磨过一个又一个黄昏……但是,真的,我们还不是“情侣”。

“……我于是走来走去,/内心里跳着舞蹈,/哼着市井小调,傻里傻气,/赞美上帝和我自己,/我喝酒,又幻想/……我胆心腰子出毛病。”

这位老人担心自己的肾脏。“肾”是生命之本。我想起一个朋友有一次“腰子”真的出了毛病,疼得不敢走路,慌了,脸色发紫。我想他大概完了。可谁知这只是一场虚惊。原来他脸色发紫全是因为神经紧张。到医院里查了一下,又查了一下。最后弄明白不过是下边有些发炎。用西方人的话说,他该悠着点儿。他说你不知道,有一天我画画,一滴水也没有喝,“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水是生命的源泉,你怎么可以一滴也不喝呢?”

他的小爱人在一边咕咕哝哝:“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

他的小爱人嘴巴撅着,很尖。小小的年纪就像一个老太婆一样爱唠叨了,此非吉兆。不过周围的人都喜欢她,赞扬说:“真单纯。”

我很想吃一点由这个小家伙焖出的一锅牛肉。几年前我吃过一次,印象深刻。我们当时还喝了一点葡萄酒,就是有名的葡萄酒城出产的那种“玛瑙红”——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位著名酿酒师的作品。

一本又一本的书让我抽来插去。这样倒弄着书籍玩,也不失为一件乐事。说起消磨时间嘛,我很想养一条狗,我想有一条乖巧的小狗,如同小儿绕膝,那该有多么好。那些资产阶级少男少女就会玩这一套。资产阶级是一个十分会享受的阶级,我们不妨取其优长。但是我们同时还要磨砺意志。

激 动

一种激动,淡淡地、缓缓地深入和升起,就像走在山路上、在上坡地一点一点攀登的那种感觉。真的开始渐渐接近那些高大的身影了。尽管有些人的感叹没有错儿,可是毕竟该让我试着寻找一下,比如过去,比如古代,至少是十九世纪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

我深入下去,不知疲倦。我开始变得兴趣盎然。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在“巨人”身边的亢奋正在消失。忘掉一切的畅想和创造的欲望,神秘的领悟力,都在消减。我于久久的猜测和疑惑中,合上了书页。

我想好好剖析一下自己这个奇怪的存在:是我的心灵在变大、与巨人之间的比例发生了变化,还是我的情感磨糙了,因长久脱离书斋生活、奔波在东部山区和平原,而变得粗俗和愚钝?好像都不是。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因为自己变得苍老了。虽然刚届中年,但一颗心的确老旧了。照一照镜子,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两颊的皱纹、失去光泽的皮肤,更不要说那些雪样的白发正在悄悄渗出。作为一个感受器官,岁月对它的磨损已经足够多了。哪怕是铁制的物体,也经不住时光这么有耐性、这么锲而不舍地打磨啊。它如今终于锈迹斑斑,失去了光亮。接受这个事实真让人痛苦,因为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我们也可以偶尔相信什么“第二届青春”之类的说法,可是谁都明白那只是一种幻想和安慰,至多是一种回光返照。青春是最不牢靠的玩艺儿,失去也就永远地失去了。你没法使陈旧的爱情变得崭新,也没法使衰老的躯体焕发生机。你接下去只是那种古怪的沉着、耐性,和或多或少有点令人生疑的经验。

记得小时候在山里来去的日子——那时我够狼狈的了,衣衫破烂,整天忙着找一口吃食。但我还是有机会读一点什么。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小书,这在今天也许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它叙述的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热泪盈眶,一遍又一遍地重读。到后来竟然可以一字不差地把它复述出来。我一个人在河谷里,找一个背风的地方生起篝火,随身携带了一个大搪瓷缸,里面放了一点米,一点野菜和一点盐,然后就煮起来。我对着火光,一次又一次读着那本小书。有时实在忍不住,不得不站起来,在篝火旁边来来回回地走。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怎样抑制着浑身的兴奋——每一个毛孔都充填着悲壮和激昂……我望着远处的夜色,望着天上闪亮的星星,想了许多许多。我想着怎样走过了一段不太遥远的人生之旅,想着我爱的人,我羡慕的人……就由于这本小书的引发,前前后后的一切都让我回想与沉浸,感动不已。我像欠了他们许多似的,想永远地亲近他们,爱护他们——我也想永远地得到他们的庇护和爱护。我甚至想亲吻一下脚下的石头,身边的树木……天哪,那一会儿我是一个心肠火热的少年,是一个了不起的泛爱主义者,慷慨无私,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所经历的那种苦难生活有什么不能容忍。我只是觉得,我属于这大自然当中的一个自由自在的生命,有过爱,有过不能忘却的亲情。我还将拥有没有来到的、各种各样的美妙生活哩,我将会拥有各种各样的遭遇——除了能够忍受之外,还会充满感激。

小书里讲的故事简单而又简单,可它在我心里引起的一切是那么丰富,真是难以言说。我莫名其妙地感激着什么,在河滩里面走啊走啊,走了很远。回头看那闪亮的一堆篝火,我差一点要呼喊起来——它多美啊!我大口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迎着亲手点燃的那一堆火往前奔跑。我的脚步惊动了一边灌木丛中的什么动物,它哗啦啦把树条弄响了,接着也飞跑起来。这时我倒驻足不前了,盯着它们悄声问道:山野里的小家伙啊,你是谁?你是什么?你怎么不向我走来?我真想抚摸你,挨近你,与你交谈和分享这个夜晚里不能遏止的激动……

那个夜晚我偎在篝火旁,兴奋得吃不下饭。我真想在这儿遇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一个好朋友,无论他是男是女:我们将共同翻阅这本美妙的小书,把这个故事从头再咀嚼一遍,然后就倾其所有,互相讲叙自己的过去……我想得太多了,想象中愈加愉快和幸福,也很渴念——渴念什么?不知道。我渴念美好的、令人神往的一切。它们像玫瑰花、像芍药,像野草丛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红色甘甜的浆果……反正只要是美妙的奇遇、是人间所能给予一个人的最好的恩赐,都在我的想象中拥有了。

我知道,这一切感觉和奇特的想法都源于这本不起眼的薄薄小书……

这就是那时候我面对书籍和一个好故事的情景。同样的一本书,在今天看起来也许效果完全不同了。原因是我与书这二者之间,起码有一方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它)变得或多或少令人失望,走入了平淡和庸常。像那个夜晚,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热忱、冲动和感激、美好地拥抱外物的那种情怀,它到底来自何方?它为什么那么急切而真实地在胸间翻滚?这在今天看起来,真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了。

我现在就想把这个谜团化解——我隐约觉得它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隐秘,这正是蕴含于天地之间的生命的隐秘。可惜我不能够。我也许倾尽全力也只能稍稍领悟其中的一丝一缕……闭上眼睛,盯视内心,了解这颗从昨天到今天不停激跃跳动的心灵,将是多么有趣和有意义啊。给我这种力量、这种洞察的力量吧,我将用一生去接近这个秘密。生命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世界上的隐秘多极了,如果对那些没有多少意义的微小趣味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就会对真正的秘密视而不见。

我此刻正因此而渴望,并首先从自己开始去探究。当我感到疲倦的时候,就在窗前伫立一会儿。但我一直没有走出屋子,我的想象令这个狭小的空间变得阔大,变得无边无际,浩浩茫茫,与大荒星汉呼吸相接。

……渐渐平静下来。刚才思索的全部恍惚间又退到了无形的幕布之后,一种感觉在回味中滞留——捕捉与消失,远逝与回返,我发现自己正处于极为特殊的瞬间。

一旦从这样的瞬间走出,一个人挂记的事情可真多。

厨房、滴嗒的抽水马桶,还有搁在厨房小桌下边那个装了食油的塑料桶。听说食油长时间装在塑料容器里不好……厨房的一角有一个鼠洞,我正考虑用什么办法把它堵塞。还有养猫的问题,还有那个传来叹息声的电话……我强迫自己把心思收回来,眼睛一直盯着前边一点。芜杂与琐屑又开始淡远。我翻书,听着哗啦啦纸页合动的声音……担心离开这张书桌时,我会把那些瞬间感悟忘得一干二净。我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重温和追究。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自然而然的,可这会儿却令我有点害怕——我完全能够明白全部问题的症结、它的严重性。

那颗必将衰老的心

在这个蜂巢似的城市里,我只需要一个很小的空间,借以回避北风。我忠诚于自己的心声,让它成为自我印证之声。关上窗户,让前前后后高大的楼房遮挡视线。我此刻也许需要摆脱那个辽阔的旷野,只是忘不掉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下的茅屋、那一片杂树林子、那一条灌木中的小路、星星点点的野花和红色的浆果、我的金黄色的菊花、我面对的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心中的歌,亲爱的朋友,它是关于你和他的,是给我们的昨天和今天、给那些难以言喻的幸福和各种预感、幻想、企盼——给再生和沉默、等待和永恒,特别是给那颗必将衰老的心……

城里的流浪汉常在大街上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竟能将我从这人流中区分出来,咧着大嘴问一句:“老哥你从哪里来?”我先是一怔,然后赶紧回一句:“老哥俺从乡下来。”

好一个“乡下老哥”啊,你知道今天的“乡下”吗?一个咧着大嘴、一边挥动手臂一边纵论四方的家伙,一开口就像放起了连珠炮:那一片片沉沦的荒原啊,你为它洒过一滴眼泪吗?其实在这之前,各种兆头就出现了——农民种地大把使用化肥,生了虫子就狂撒农药;收获使用收割机,出门坐车提硬壳皮箱;二大爷家的三小子前几年还流着两淌鼻涕,现在出门也要坐软卧,为女人舍得大把甩票子,嘴里叼着外国香烟,手底下啪啪推着麻将,一个大字不识,却会说一两句外国话,午夜三点爬起来看黄色录像……听听乡下老哥的这些话吧,它刚一出口就蒙上了尘埃,形同梦呓,疯言和癔语,是读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是狗咬耗子,是不宽容,是变态,是偏执,是保守,是昏昏然不知所以然,是酸秀才的臭毛病,是吃饱了撑的——像你这样的人早该系上真丝领带,抽健牌香烟,穿花格衬衫,没事了到咖啡屋去遛一圈……瞧各方面比你差不知多少倍的,也有十个八个小姑娘在围着转了,她们流连忘返,川流不息。你注定了没有希望,是的,你一辈子都是这座城市里的“乡下老哥”……

想想你在这座城市里遭受的各种责难吧。你从来没有乞求别人给予宽容。你知道这个年头呼喊宽容的人越来越多,其实是睚眦必报。他们压根见不得异类,只需要一种声音、一种嘶叫的方式。他们嘲笑道德,嘲笑痛心疾首的人,嘲笑所有的关切和呼唤,绝不在乎有人饿死或撑死,不在乎姑娘遭到强暴,“干吗要管她们那些浪货?”药店里新来了卡孕栓,制药厂发了大财,经济发展,企业家恣了。有本事的人就满面红光,十年前的贫下中农别想卷土重来。他们还想“管理学校”吗?“我看大学还是要办的——我指的是理工科大学”……调侃之声蕴含了伟大的智慧、聪明的时尚——这些人一律头发卷曲,戴着锃亮的戒指,吹牛无师自通。他们一概敌视父母,说对孝道不值得大惊小怪——“打倒三从四德,打倒孔家店!”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尊老爱幼”、“见了老师要鞠躬”,统统是误国误民。类似的还有许多,都是滋生民族之癌的根源。所有这些,既不能使人产生巨大的快感,又不能增添发财的诀窍,还不如灰不拉叽的胡椒面,嗅一下起码还能让你打个喷嚏——对付你们这些古怪的家伙,秦始皇有个老法儿啦,就是埋掉杀掉烧掉,一股脑儿,痛痛快快。流着泪唱歌、喝着酒撒娇、小姑娘臀部一撅一撅的,这样大叔才喜欢。你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大叔啊,大叔二十郎当岁就当了处长,大叔一发火你可什么都完啦。一百万在俺这儿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们怎么搞来这么多钱,鬼才知道。这其中的一个是政府官员,在打击卖淫嫖娼的大会上讲话,一讲三个钟头。有人说这家伙还有一支手枪,弹无虚发……

咧起的大嘴巴好不容易闭上了。

月亮从

山凹升起

我还是舍不得在半路停下。我想抓紧时间,最好在天黑之前翻过那道山岭。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旅途上最好把那些山岭河流,或是其他突出标志作为某个界限。我总在心里默念:快点走吧,天黑以前到达那片树林;在中午以前翻过那个山凹、涉过那条河,等等。可是我有时却对更远一些的目标迷茫起来,比如这样急急匆匆究竟要赶到哪里去?翻过那座山之后呢?

许多时候真的没有更具体的目标。

从河岸的露头可以看出,这条大山主要由凝灰岩和玄武岩构成,它的倒影在潺潺水流中显得很美。我发现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居留地:蓝天白云,山脉河谷,而我却要窝居在一座乱哄哄的城市里,想一想真是太亏了。这样的地方经常可以遇到,它总是触发心底的不安。我好像总有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诱惑、一个难以兑现的约定:走吧,到远处去吧——此行何为?哪儿才是最终的停泊地?一切却没有明确的答案。可又必须走。我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路上,只有在路上,才不会睁着一双空洞洞的、傻乎乎的眼睛。

这是一个温煦的秋天。大地一片葱绿,水汽丝丝缕缕腾起,山峦浮动,到处像春天般喜气洋洋。一个人走入了真正的原野,会悄悄掩住心中的礼赞,缄口不语。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辽阔的东部,东部的山野,它通向故地,它包容一切,生长一切……

一条铁路差不多横穿半岛,沿着著名的鼋山山脉南麓蜿蜒向东;而我总是在它的中途下车,由此一直向北——跨越一百多华里的山地和丘陵踏上平原,徒步走进一片热土。如果下了火车直接转乘汽车,那么不久就可以踏上平原。像过去一样,火车大口喘息着停在东部终点,我开始依仗双腿穿越丘陵地区,一步步踏着坚实的泥土,走向那片灼热的平原。我仍然背着那个被风雨洗白了的背囊,远看像一只蜗牛那样在山道上蠕动。背囊里有我用了多年的大搪瓷缸、一个小钢锅,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特别是一个轻巧的简易帐篷。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旅途上的宝贝。背囊看上去破破烂烂,如果扔在路边,除了聪明的流浪汉再没人会理睬它。可我知道它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宝贝,相信它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东西。它的两个背带坚韧结实,经得起小山一样的沉重。这些年来它随我走了多么远的路、装下了多少喜乐悲欢……

穿越山地,一直走向了丘陵的北部。看来这一天必得在山里过夜了。本来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小村投宿,可是当我穿过一条干涸的河谷,看见小村上空飘起的炊烟时,就稳稳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让我远远地注视着它吧,让我一个人找个地方过夜吧。恰好天气不冷,在这样的夜晚,露天宿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背囊里有一切过夜的东西,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忍饥受饿了。我想享受一下午夜里的寒露,倾听在深夜里传出的各种野物的声息。这样想着,寻到了一片干净的沙土——不远处闪动着一湾清水,这正是再好不过的宿营地。我揪一些干茅草铺在沙子上,又把一些树叶堆在上面,架起简易帐篷。在离开小草铺几米远的地方,我把小锅支起来。淘了米,然后再揪一点野菜放进去。火舔着小锅,白白的蒸汽冒了出来。弯弯的月儿从山凹升起,眼前的一切简直像梦境一样。人哪,怎么能舍弃奔波和行走?怎么能舍弃寻找和奇遇?像你这样一个野人,舍弃了这些怎么还能活得好?

一个黑色的世界

人是多么奇怪啊,人的情感完全被一段时间的视野所决定。离开了那座城市,我的眼前再也没有了蜂拥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车辆,以及我熟悉的街巷、楼房和往日那些朋友,竟然可以长时间地把那一切都遗忘掉。我的一切牵挂、烦恼,绝大部分都围绕着我的平原。那里的一些事情也让人恐惧,我在心中将平原与那座城市对比着,突然觉得原来那座城市变得可爱了……那里也有恐怖,有恶性事件,可是它们好像离我十分遥远……

那座城里的一切凶险故事,对于我来说大致还停留在传说的层面上。但有一次我正要到公园去,有人阻止说:“不要去了,你没发现公园里冷冷清清吗?”好像有点儿,我问怎么回事?

朋友告诉:前天有几个人在公园里被刺伤了,其中有两人当场就死去了。公园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两个穿黑衣服的人,这两个人不知是从哪来的,身上带着一把刀,动不动就要把无辜的游园人刺上一刀……我不相信,我说被刺伤的人一定与他有什么关系,比如说吵过架、或者直接就是仇人。他们说可不是这样——据人讲那两个人伤的全是素不相识的人,他们是一种变态狂,他们只想残酷地报复,只想杀、杀……

“报复那些无辜的陌生人吗?”

“要不怎么叫‘变态呢?你想一想他们刺伤了很多人,他们怎么谁都不认识啊!”

就在朋友讲过那个令人惊愕的事情第二天,又有人告诉:几个人正骑在自行车上——当时是一个夜晚——另有几个陌生的骑车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觉得后背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没当回事,只是越往前蹬越觉得后背疼,再后来又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流下来……他停了自行车到路灯下一看,原来流了那么多血!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那会儿是被重重地捅了一刀……

伤者与凶手萍水相逢,毫无宿怨。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可这是事实。杀人者完全没有固定的目标,他与受害者之间并不熟悉。受害者的遭遇只是一种猝不及防,一种极端残酷的偶然。我宁可相信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完全是抱定了决绝的心情——他们已经告别了一个世界,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黑色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没有绿色的草地,没有鲜花和浆果,没有透明的水和可爱的湖泊、海洋,没有一束阳光。那个世界无论对于我,对于大家,都是完全恐怖的黑颜色。

不过当我冷静下来就会发现: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任何人的心灵深处都有可能延伸出一条曲折的小路,它们正通向那一片漆黑……

我蓦然想到了那些令人痛心疾首的人……我不知道你们在哪?在平原、山区,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流浪吗?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在这个充满了追逐、陷阱和危难的土地上,你们怎样得以保全,怎样才能安然无恙。我为你们祷告,祝福,为你们向上苍乞求了。你们可要小心啊,你们如果遭遇了任何不幸,对所有人都是最严厉的一次惩罚!

我害怕想到这一切……关于旅人的消息给了我没有尽头的愧疚,让我一生不再安宁。我想这是你们的决绝,也是一个可怕的回报。你们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走进了一个不可理解的选择。你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不过才二十多岁。你们真的在流浪吗?

死亡

之雾

那是死亡之雾啊。如果它降落在庄稼地里,青苗立刻全完。不远处那个化工厂已经不止一次出过这样的事:一团棕色烟雾冒出来,接着就是人群的嚎叫和奔跑……周围几个村子的人带着抓勾和铁锹包围了厂子,后来又到城里去告状;除了毒烟还有厂子里流出来的水——放进沟渠渗到庄稼地里,苗儿就全枯了。那些村子里出毛病的人越来越多,一年里就有六户人家生了怪胎,还有几十口人得莫名其妙的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口吃、发呆,见了人胡乱点头……

老乡问城里有没有这种事?我告诉他也有类似的事——那里最可怕的是酸雨,有一次下过雨之后路两旁的树木都死了——那天我正好上班,回来时洁白的衣服上全是黑点,就像下过一阵泥雨似的。可见空气中已经积满了污垢。遇上气压不好的时候,烟气升不起来,整个城市一连多少天都要罩在浓浓的烟雾里,所有的人走向街头都呛得连连咳嗽,有人一出门就要戴口罩。那样的日子人们多盼一场大风啊,盼着把这些脏东西全部吹离这座城市……

老乡叹着:“是啊,吹离你们的城市,吹到我们平原上来!还能吹到哪里去?南风往北吹,北风往南吹,反正是有人倒霉。”我长时间一声不吭。如今岂止是毒雾毒雨,还有扼人咽喉的水呢!过去再旱的天,平原上的人也不愁,因为井里总有用不完的水。过去人们用辘轳和水车浇地,再后来有了抽水机就更方便了。庄稼旱不着,再旱的天也能夺得一个丰收。可如今就不行了,几十丈深的机井都没有水。好不容易等来了一点水,开动抽水机,半个小时水就干了。没有办法,造纸厂、化工厂、电厂,还有那些开矿的人,都发了疯地抽取地下水。到了夏天,正好是庄稼用水的季节,可是眼巴巴要瞅着苗儿旱死。庄稼人急了就找到那些工厂埋在地里的抽水管子,把它砸了,给它截了流——结果所有砸管子的人都给抓起来了。可是啊,一片庄稼干死了渴死了,谁去抓起那些祸害这片土地的人?村里人恨恨地说:

“工厂要挣钱,可不能因为几个钱吸干了地里的血。地血都干了,地上的人还能活吗?”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这片土地真的无法再承受,无法承受一场空前的疯狂了。

“这一段时间,到海边上来的奇奇怪怪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是来打海滩主意的,因为海滩这儿的沙地不值钱,地皮便宜。还有,这里离海近,排放污水容易。不过这一下可就毁了咱海边上的人啦,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话,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咱的好日子过了……”

村里人张大嘴巴,望着苍天。

忍住,一声不吭

这家伙一会儿伪装成天才诗人,一会儿又吹嘘是腰缠万贯的企业家,发了大财:上个月就一口气赚了二百多万。他说如今来往的人都不一样了,身边常有“旷世奇才”。

我只知道他前一段经营珠宝和文物,倒卖过一张宋画,买价是四千,竟卖了几十万——后来又连呼上当,说能卖得比这多好多呢,而且是外币!他挥动手掌:“无论干什么,只要成功就需要天才,天才做什么都非同一般。”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老伙计,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人生的选择多么重要!举个例子讲吧,你看到小城里那个拄着拐走路的老家伙吧?他是我们这一块儿最有学问的人,什么都懂,从甲古文到沟边上那些带刺的小草,全能叫上名儿来。你看看多有学问!只可惜太穷了,到集市上买鱼都不舍得买大鱼。可是与他一块儿读书的那些同学呢?人家有的又无学问又‘不务正业,现在都住上了小洋楼,老婆也年轻,还抱着带斑点的小花狗……”

他这番话实际上是对自己欲望的最好概括。我不相信他如今会老老实实干点什么,大概是奔着“带斑点的小花狗”去了。我以前曾跟他有过好多次彻夜长谈,因为心里明白,与其让其缠住,不如对他施展我的影响——我想运用自己的机智,把他改造成一个起码的“同路人”。谁知实践中这个想法一次又一次落空,可我偏又是不改初衷,极希望他安下心来做点什么,不的话似乎有点可惜。他有时也赞同我的话,有时又觉得我迂腐可笑。我记得最后一次交谈时,他喝多了酒,红着眼睛在炕上滚动着,不停地搔痒、拍膝盖,到后来坐起,擦着眼角嚷道:

“伙计,时代发展到今天,很多事物就得重新评价了。老皇历翻不得啦。从历史上看,人们也只承认成功者。道德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在今天,连同性恋也能登大雅之堂,连手淫也有人提倡。坏人好人全翻个儿了,谁有钱谁体面。我认识的一位老总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过去谁有他的丑闻多?如今人家成了亿万富翁,市长争着跟他握手,最高级的宴会他才去哩。那家伙胖得屁股越来越大,一张大脸白刺刺的……”

我忍住,一声不吭。

古遗址

调查

在这个平原上做任何事都难得超乎想象,关系网密密麻麻,有时不知怎么就会触动一个地雷,引发麻烦。我们那时小心翼翼地行动,用尽了各种办法才算是落定下来。最难缠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小城“文化界”。本来是我们只是在当地搞一点古遗址调查,可换来的竟是一片嘲讽和诅咒。他们希望我们按照他们的“成说”来注明和标记,完全不顾起码的历史真实。他们骂我们是好大喜功的窝囊废,自己却连一篇通顺的文字都写不出;他们个个都想把自己的糟烂塞过来,当然也只能引起我们的奋力反抗——这就是与其矛盾的根源。小城“知识界”为此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很久以来就伪装学者,伪装文化权威,卡着腰,戴着眼镜,嘴角上斜插着透明的有机玻璃烟嘴,连说话时烟嘴也不拔下来。他们张口闭口就是半通不通的术语,再到后来竟然还掺杂进来几个文学人士,张口闭口大谈什么“先锋派”,什么“后现代主义”、“卡夫卡”、“印象派”,现学现卖,一天到晚在家撅着屁股扒拉从上海、北京订阅的一些新潮翻译刊物,回过头来再唬人。有的还模仿起“垮掉派”,写出了一些非驴非马的东西,用一个手提包拎着,一下子扔到了我们的桌子上。他们振振有词,说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不仅要过问,还要和我们一起到考察地去看。“好事不能让外地人给搅了。”

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他们,我们简直把最后的一点力气也使尽了,穷于应付一整天,到了深夜真想放声大骂一场。

就因为我们心中的一团火还没有熄掉……是的,我们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太爱了,太爱了。我们不能割舍,我们一生与之一起,紧紧相连……那时候无论夜里受怎样的煎熬,第二天一早,用清水洗一把脸,洗去一脸的沮丧和疲惫,再精神抖擞地投入了新的工作。我们忍受着莫大的委屈和痛苦,小城“文化界”还是往我们身上泼最脏的污水。他们的攻击越来越尖刻猛烈,竟然骂我们是心怀叵测的狗崽子,是万恶之源,是几个有朝一日会颠覆社稷的叛徒特务、地下分子……所有时髦的词儿全让他们使上了,还不满足,最后竟至于整出了一份材料,复印了乱寄一些权力部门——弄到后来他们也许才明白,这些材料大多都是无的放矢——因为我们不过是做一点古遗址调查。那些材料对我们已经不起多少约束作用。不过它还是让我们清楚地知道:人心真正险恶。

我每次归来,首先要躲避着小城“文化界”。我曾经总结过:人世间最令人恶心的,一是丧下良心的官,二是那些卖了良心的“知识界”——他们或者是穷凶极恶的狗、或者是断了脊梁的狗,反正都是帮凶和无赖。

怕麻烦

不行

昨天他以天才自诩,而今却有了新的崇拜者——三番五次要与一个“玩钱的天才”拉上关系,人家却对他怠搭不理。他讲了对方的很多秘密和故事,说这人是一个极其聪明又极其混账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会耍泼皮。比如说在这一围遭人人都怕的一个厉害角色吧——不怕死,与人打赌时剁掉了自己的一截小拇指,跟人动刀子更是常事——可这人就是怕他!他随便说一句,那人就得乖乖的。

他暗中骂这个“玩钱的天才”,两人之间有解不开的疙瘩……不过在这些谩骂和诋毁之间,总流露出不可遏制的钦佩和崇拜。

他总认为自己的才华罕见之至,在这片平原上“几百年才会出现一个”,可如今却对一个混世魔王垂涎不已,愿绛纡屈尊一路尾随,说:“这人发财的秘密就是到处插手,不过先是看紧自己的老窝……头头脑脑的与他都有说不清的关系。多么慷慨大方,下手忒狠,一把抓下去就是千万百万。他走私还不过瘾,干脆就直接挖煤炭卖。一些乱七八糟的企业都有他的股份。城里现在有了一个私人银行,那是他的。“钱这个东西啊,越滚越大。不过你不能怕麻烦,怕麻烦不行……”

他斜眼看着我,抿抿嘴:“世上人花花色色,要分起来也简单,就是一种人嫌麻烦,一种人不嫌麻烦。不嫌麻烦的人才能成,他们个个精力充沛、不问道德、重视女人、喜欢酒瓶,同时又拿得起放得下——人活着就是这样。”他狠狠点一下头,有点一言以蔽之的味道。

骄娇二气

务去

当地大老板的一位女秘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手插在裤兜里边走边说:“告诉你吧,我们初次见面,我不太好意思——实际上我也是个粗鲁的人。就是说,我说话随随便便,喜欢开过火的玩笑,有时还能在熟人面前骂人,说一两句粗话。有时我直接就敢骂老板。这个家伙对谁都发火,动不动就解聘,对我不敢。当然他是另有所图。不过他从来不敢对我动手动脚。有一次我们参加一个宴会,对方的一个经理喝醉了酒,伸着手说:‘我想摸摸你。我就把屁股挪近了说:‘你摸呀,你如果敢动手,我就敢用斧子把这只手给你剁掉。我当时满脸杀气,那个经理吓得一哆嗦,酒也醒了。”

我忍不住一笑。看起来这真是一个活宝,但是——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笑呢,实际上她正服务于这片平原上最黑暗的势力。

吃饭时她倒了一点瓜干烈酒,我立刻把酒杯移开,我想年轻姑娘不能喝这种酒的。我正想给她添一点葡萄酒,谁知她一把将杯子抢了过去:

“骄娇二气务必去掉,不值一提的规矩何必遵守!”

说得朗朗上口,流利干脆。真是个古怪的女子!她又说:“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不必害怕饮酒,也不必担心身体不好。你没事,就像我这样……”

说着她把那个可爱的嘴巴张开,把舌头顶住上颚:“你看,就这样,看见了吧——你在什么时候都要舌顶上颚。”

“为什么要这样?”

她把酒饮下才说:“这样就能接通‘任督二脉呀。从中医的角度讲,这是人体最重要的两条脉络,你只要把它们接通了,气血也就可以顺顺当当周流了,你就永远不会得病、永远年轻了。”

她连喝了两杯酒,然后又大口地吞食粗糙的玉米饼和地瓜。这顿饭吃得很痛快。

最后她要告辞了,一摆手出了门,然后一头钻进了汽车。

月亮升起来了。月影下看着飞驰而去的车子,让人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相守

之心

当我真的徘徊在平原上,却像一个孩子羞于见到大人似的,小心地绕开了那棵大李子树。但我知道,没有来到它的身边,就等于没有来到这片平原。关于它的无数回忆让我心中颤栗,让我有一种时时难以解脱的感觉。我无论在何方何地,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来路,总会记得是从它的身边走开的,并且还要回到它的身边去……

我从童年起就开始得到某种暗示似的,从心底认为:这棵大李子树长在了整个世界的中心,而不仅仅是这个平原的中心——大地就是从它的四周往外延伸,以至于无穷……我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去南方北方,心中的座标是不会改变的。我走向最远的远方,可最终也还是要归来,这是无可怀疑的心念——当我走近了它,离它越来越近时,就会感受它温煦的目光。这像抚摸一样的感觉。是的,它有无穷的魅力,有奇怪的磁力一般的吸引。

我静默下来就易于回答一个问题了:我为什么要在此寻找一片田园?为什么要匆匆地奔向这里?一切都是因为它,一切都源于一种不可更改的景仰和相守之心。

我在平原上忙碌,常常一个人到镇子上、小城里,到大海滩上。我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因为离开得太久了。可是我料理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一颗心——那里面的荒芜与琐屑。我有时会默念、会想起它——大李子树。是的,它的旁边就是我的出生之地,那儿曾经有一片小小的果园。去那儿是方便的,只要穿过那道起伏的沙岗、沙岗上茂密的杂树林,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就可以一直走到那里。我站在园边上就可以看到那棵巨大无比的李子树。

不知多少年了,它一直在这儿守候着。它比我来到这世界上的时间要长得多,而且比许多人的年纪都大……我们寻到了它,在它的身边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家园。我们在这里休养生息,躲灾避难,等待亲人……多少年过去了,大李子树旁边的人一个个先后离去了,只剩下了树旁的一座茅屋。

这儿到处都留下了过去的痕迹,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让人沉迷。小小园林西边是一行茂密的槐树,槐树外又是一片紫穗槐灌木……一些乌黑旺盛的马尾松,一片在风中发出唰唰响声的杂树林,还有洁白的沙土——这儿连结着我的全部。我的心无论飞多么遥远,都有一线系在了这一端。

我在这片平原上留下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坠着我的心?到处漫游,走过了山岭平原,再往前走去,直走到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可是仍要归来,然后久久地徘徊在这片海滨平原,步履沉重地踏上那条通往大李子树的弯曲小路,再次登上沙岗。

我只要望见了它的巨大身影,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视而不见了,只直直地迎着它走过去。我再次感受着它无所不在的目光,让它的大手抚摸我的额头……我就在它的目光下长大,领受着它的体温、它的慈爱;从小到大,我一直攀伏在它的身上,我的生命与之难分难离。打我生下来的那天,我就看见它屹立在茅屋旁边。后来星转斗移,一切都凋零了,它还是那么屹立着,微笑如初。它俯视着大地,俯视着消失的岁月、人、一切的一切……

我走近它,靠在了它粗糙的皮肤上。我感到了它在轻轻地颤抖。我仰起头看它密密的枝叶和刚刚结出的果实,再看四周:一片树木还在,可是有的已经枯了半边;往年那修整得笔直的树下田埂、水道,如今都已残败坍塌。

就是这片与我的根脉紧紧相系的园林,在远方的那个城市里,在深夜,在我愉快和不愉快的时刻,是我总要想到的一片炽热之地……对于我而言,人生的每时每刻,只要想到童年的这片园林,就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有时这幸福大得令人无法消受。是的,它完美无瑕。

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每一棵树木都被我取了名字,每一条枝桠都让我亲近过。包围这片园林的那些杂树、沙岗,灌木丛中开放的各种野花、长出的各种浆果,都让我牢记在心。它们蕴含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和唱不完的歌……

看着我

的昨天

这儿曾是一片多么肥沃的土地,一个多么诱人的地方。母亲和外祖母把它修葺得多么完美……

离大李子树十几米远就是我们的茅屋旧址。这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片黑泥,上面长满了野草:马齿苋,一两棵地肤、几棵金星蕨科的沼泽蕨、禾杆蹄盖蕨——它们一律长得黑乌乌的,特别茂盛。我们茅屋的地基比周围略高一些,因为坍塌的泥土垫得更高了一些。真是不可思议,从眼下的痕迹和界墙看它是那么小,小得不像是住过一家人……一个苦难的故事,一个折磨人的童话。不过这是真的,这儿有旧址为证。它的倒塌与新的护园人有关,因为我把经管这座茅屋的权力交给了他们,有一次回来,干脆又把整座茅屋送给了他们。可是他们取走了屋内的杂七杂八,压根就没有想过料理它,结果任其倒塌。

我感到了难忍的疼痛。

这是先人留下的最后一个居所啊,它盛满了我的昨天,它是我的一切。可是没有了它,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有可能真正找回昨天吗?我不敢肯定。

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告诉我,要让我远远地离开这片平原,躲避着什么不祥和灾难……可这是我的故地啊,这儿有我的灵魂!我早就成了一个孤儿,早就举目无亲——让我再往哪里走?!

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中年人的多愁善感,不是——我真想趴在这满是野草的地基上亲吻、紧紧地贴住它……找到了这里,就找到了我的开始。我出生在这里,依恋在这里,奥秘和奇迹也在这里。

我四处看着,看着我的昨天……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不愿放过,直到看得两眼疼痛……不知多少次了,我在这里驻足,不愿离去。我在努力探究着属于我的一切。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块脚踏之地更神秘的了:母亲就在这儿生下我,我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小小的世界——再后来我可以移动了,可以奔跑了,不知不觉还是以这儿为中心;我走向四方,寻找着崭新的朋友和崭新的故事……陌生的世界变得熟悉,熟悉的世界又变得陌生;只有回到这里,才感到一种真正的归来,真正的回避和真正的悄藏——无论是恐惧还是喜悦。好像我的一生只要有了这样一座茅屋,再凶狠的力量也难以加害于我了。

在此地,我可以永远躲避寒霜和北风,可以一直蜷在外祖母身边,在被窝里、在深夜闪跳的油灯下,缠着外祖母讲一个又一个故事……

从茅屋旧址走开,我一个个抚摸和注视着童年的朋友:各种各样的果树,包括其它植物。我差不多能感到它们在手下的脉动。有些树木也像我一样苍老了。我想从它们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责备,可是没有。我是一个最应该接受谴责的人,因为我没有守在它们身边,没有为它们付出。我的一腔怀念和牵挂并无有助于它们。我是一个脆弱的人,我的善良只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在一个特别容易的时刻里才能显现,才被接受和理解。站在这里,我会想到,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应该具有本能的询问和质疑:你生活的支点到底在哪里?你将由此出发,迈向何方?

也许当年就是在这声声质询中归来了:不是做客,不是匆匆奔走,而是要在此驻足,与之长相厮守。当我的愿望几乎实现了的那一天,兴奋无可比拟。它一直藏在心底。我找到了自己的根性,显示了一个人的拗气,多少变得像一个男人。这就是我今天的理解和感悟。

我不止一次地使用“根性”这个词。因为舍去了它就不能表达。我的根扎在这片土壤里,是它决定了我的命性。我的来路决定了我的去路。还记得有个家伙曾经不止一次地揶揄,攻击说:“你的本事也就那么一点点,什么爱啊恨啊……”我回答:“你说对了。爱和恨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可惜你永远都不会懂。”他瞪大了眼睛:“我不懂?老天,我不懂?”

他的“爱”只是那种男女的缠绵和伤感,是哼叫。而我有过伤感吗?我更多的体验是苦难和悲痛。它们包围着我,辖制着我,使我步履维艰。

在大李子树旁,面对无声的童年伙伴,我明白人不能没有心灵的叮嘱,不能没有幻想和渴念,特别是——不能哼叫呻吟;即便贫穷潦倒山穷水尽,也不能发出乞求。

我走开,向西,穿过那一行无精打采的槐树,走过了紫穗槐灌木。马尾松在风中摇动。我只在心中默祷:安息吧!我的故园,我将永远厮守着您,我将用身躯护卫着您。

这里有我们家族繁琐而神秘的历史,我将在安静的时刻里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需要好好地观察自己、以及我所感到的一切。我还要不厌其烦地验证和演算。

歌 者

我不想完全否认这个人的才华,可是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把他害苦了,还真得花一番功夫哩。这家伙也很可惜。不要说弄懂一个人,有时要搞清一段小小的人生插曲也需要很长时间——本来我们很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在某一天早晨偶然相遇,我喊了一声,他猛然回头的一瞬,我才看出对方是多么陌生。

那一刻相互都很吃惊,可是我们已经相识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人事皆非。他已经获得了起码有五十来个“大奖”,俨然一个大诗人。仅他一个人也足以使我好好想一想了:是否真的该脱离这一帮一伙?我后来虽然没有走开,但最终跑开的却是对方。“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歌者。”我在心里说。“歌者”是一个极其含混的概念,正像如今多如牛毛的“企业家”一样——这其中既有奋斗者,也囊括了无数的混蛋流氓。“歌者”这个概念啊!世界发展到了今天,你已经无法区分一个处女和一个妓女,无法区分是与非、白与黑、荒谬与真理。你眼盯盯地看着一个流氓变成了歌者,甚至变成了一个当地歌者的大头领,只能无可奈何地一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正像你在这片平原上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一个又一个恶棍成了百万富翁、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靠着垃圾箱活命一样,它们全是一个道理。

这家伙也写出了一二首像样子的歌子。但他身上最了不起的一个本事,就是交往那些权势人物,还有不道德的小姑娘。他把我引为知己,同时又特别起劲地攻击我,恶毒的诽谤常常奏效。他那些所谓的“至交”——实际上只不过是些势利眼、酒肉朋友——攻击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从山旮旯里爬出来的毛孩儿而已!”这一点他们差不多搞错了一半——我其实是从海边上来的,只不过后来钻入了山旯旮;是的,我曾经是一个“毛孩儿”,这名称挺棒。我记得这样攻击我的家伙,戴着一个很大的潜水手表,时不时要抬起手腕看看,旋转一下表壳。他当时正在低头咬一只蒸猪脚,咬到了一块脆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们

没有心

我在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铺子里住下了。他们十分热情,但得知我是从海边来的时,就变得冷淡起来。原来那个男人直到如今还是一个村庄的头儿呢,他被迫出来打工,完全是因为在庄子里实在没有事情可做。他习惯了率领别人做点什么,所以这一溜山谷里很多人都听他的话,就连这里的矿主对他也要高看一眼。散布在这条谷地里的打工者,大部分是来自其他的村庄,与他一起来的只有十几个人。他告诉:在整个的平原上,受损害最大的,大概就是他们那一带的村庄了——那里是煤矿最先动手开采的地方,所以土地下陷很严重,如今到处都高低不平,一眼望去满是水洼和荒草。刚开始他们还试着将停止下陷的土地重新整修出来,可后来又发现这是很难的一件事:苦苦干上一个冬春才整出很少一块地,可由于土层被打乱了,再加上地下水没了,所以根本就没法种,一连多少年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收成。而且村庄由于土地下陷,接连搬迁过两次,如今已经是元气大伤,总之全都完了。我问他怎么会接连搬迁两次?他说人家说了算,想让你搬就得搬,只要有谁看中了这个地方,你就得让出来!结果好不容易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才把土炕烧暖呢,又要搬。庄稼人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啊,折腾来折腾去,人都快死了。“当然啦,他们要给些搬迁费,土地也要给些赔偿,不过这都是眼前的事儿,往后的事情多着哩,日子久了怎么办?还有,那笔钱听起来数目不少,可它也不能一下子全给你,那要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挤给你哩,钱又一天比一天不顶用,谁受得了?最要紧的还不是钱,咱还要干活儿呢,那些王八蛋也不想想,没了地,让我们这一大村子人做什么去?”

我望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男人捏起红红的炭火按在了烟锅上,由于专心说话,手不小心给烫了一下。他往手上抿着唾沫,不停地甩打手指,愤愤地嚷叫:

“我就这样问了上级。他们说:矿区来招工,先招走你们庄子的人,等着吧,家家都要有人去做工。剩下来的可以用赔偿费开个工厂,搞搞副业什么的。他还鼓励我们到海边去打鱼。刚开始我这个村头儿满欢喜哩,心想天哩,东方不亮西方亮哩,兴许是个好主意。弄到后来才明白,几年下来我们村子里只招走了二十多个工人,剩下的一两千口子人呢?做什么?开工厂?庄稼人哪有那么大神通,这也是说干就干的事儿吗?搞副业,前些年就不想搞副业了?什么劲儿都使上了,什么门路都找过了,难道地一折腾光了,庄稼人就能多生出几个心眼吗?开不了工业,搞不了副业,就听上级的话,去海上打鱼吧。不知花了多少钱才置了船置了网,把赔偿费也花去了一多半——到了海上才知道,打鱼的人比鱼还多哩。再说海也快完了,打鱼的人都要躲开排污管那一围遭,往东越走越远——那儿别说鱼了,连人都不敢下海洗澡,水都快臭死了。打鱼的人挤成了一球。你想想,人家都是早就在海边上混的人了,还有咱这些新手的好处?咱什么也不会,只得花钱雇了当地人当船老大。一个春天夏天过去了,打的鱼啊,说来不怕你笑话,还不够俺庄里嘴馋的娃娃吃的哩。”

男人说话时,老婆子就在一边用一个木槌纺麻线。她纺一节就往木槌上缠几下,用手转动木槌。我觉得这个工作有趣,也巧妙极了,就长时间盯着旋动不停的木槌。老太太头也不抬地附和着男人:“什么全坏在开矿的人手里了,他们哪,只顾挖走地底的好东西,就不管地上的人啦。他们把好生生的一片地弄成了坑洼,从地底掘出的土也堆那儿,一岭一岭黑乎乎的,刮风下雨天里土堆子还要冒烟,大雨也浇不死。那股硫磺味啊,又臭又呛,老往村里刮,躲也躲不开。有一阵全村的人都流眼泪、咳嗽。庄稼人又不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娇气人,你想想庄稼人都受不住了,这日子该怎么过?”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那一处处堆积起来的矸石山。那里面有一种硫化物会在空气中燃烧。

男人又说:“我在一开头的那工夫,跟矿上的一个头面人物争过,不争不行啊,我得替咱这一村老百姓讲话呢。我问他:‘我们这么大一片地哩,说毁就毁了吗?那个头儿摊摊手说:‘地嘛,也不是你们的。你们不过是在这里耕种的人,细讲起来,土地都是国家的。我那会儿也不太明白,只得随他点头;不过我还是要问:‘土地是国家的,这大概不错;不过我要问的是,我们庄里的人哪个不是国家的?国家怎么一下就不要俺了哩?那个人说:‘怎么不要你们了?不是给你们一些钱,让你们另打谱过日子?我说:‘天哪,这是大孩儿糊弄小孩儿玩哩,那几个钱管什么用哩!那个人吃吃笑:‘也不能让国家一碰你,你就让国家养起来呀,你还要发挥你们的主观能动性儿。我日他娘,那一回我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个‘主观能动性儿,我日他娘!开大会我跟全庄人讲这个‘主观能动性儿,越讲大伙儿越糊涂。到后来,庄里的人都骂起来,说:‘鬼,搂住上级老婆睡觉就是能动性儿。你看看,难听的话都是给逼出来的呀。”

老太太在一边拨着木槌,看看男人,又看看我。

我想开采矿藏也是必需的,问题是怎样保护家园?如果毁掉了后者,那前者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只有一个家园哪,他们不光是在践踏家园,还在践踏人心。他们没有心。

隐秘的隧道

这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一天星星无比明亮。这山谷里的夜晚多么可爱。在星空下,那被掘得破破烂烂的山谷只能看出一个轮廓。在一片朦胧中,人会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宁静和安逸。整个山谷都在沉睡。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禁想起了平原上的朋友,想着那些守候在刚刚获得、旋即又将失去的那片土地的好人。这个时代里的人各有不同的命运,但又有许许多多的人相去不远:正在失去立足之地。我想着城里朋友,想着这些年的奔波,以及由于这奔波,家人忍受的劳苦——我觉得实在有点对不起他们,我总是一次次地匆匆上路。这时候我想的是,作为一个男人,我究竟被什么致命的东西催逼,以致不得不如此?我将失去什么?人哪,花花黧黧,各种各样,你没法鉴别没法剖析,他们散布在不同的角落里,拥有着不同的世界——可是在这个安谧的山谷之夜,我只想到两种人和两种处境:一种远离了泥土,一种匍匐于泥土。从根本上讲,人世间真的只有这两种人。我实在搞不明白那些远离了泥土的人与一生都不曾离开泥土的人,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他们各自的意义?他们彼此都有深深的遗憾和人生的残缺,哪一种才是最致命的?

这些问题也许穷尽一生都难以回答。

有的人因为一种不可忍受的痛疼和不安,不得不迎着彻骨的北风走向广漠。他们愈走愈远,渐渐没有了同路……面对着一个又一个不可诠释的谜语,面对着无法容忍的困苦和艰辛,一个人就这样走下去。人活得太难了。妥协、苟且、忍受、乞求,而后也能获得一点点食物,但那不是人的日子。

我的行囊里总是带有几本书籍。它们是逝者的影子。我通过这些符号构筑的隐秘的隧道,理解、观察、追逐,进入一个个世界……我倾听着各种各样的辩解之声、叹息之声。有人告诉我:伟大人物的坚韧和视死如归、他们在迫害面前所具有的那种男子气概,不见得要一律赞许,但你可以钦佩。在这里,钦佩和赞许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比如说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在死亡面前拒绝逃离的执拗故事;再比如离我们并不遥远的那些懵懵懂懂、却是坚韧惊人的死亡,他们临终的目光如在眼前;可同样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比如那个被称为“全巴黎最丑陋的人”、拥有一颗大心灵的伏尔泰,却曾经因为躲离巴士底监狱,一头扎进了情人的怀抱……人身上流着各种各样的血,就因为血液的不同,抉择才不同——每人心中都有那么一点点东西,它神秘、珍贵,一经触碰,立刻会全身颤栗——这或者是冒死一搏的前夕……

无法挽起

臂膀

“你,当然更包括我自己,如果失去了自我反省和对话的能力,就将变得没有任何力量——无论我们怎样模仿英雄,都不会做出英雄的业绩……”这是他那次谈话的结尾。

我在想的是,我到底能否自省。说实话,我并没有乞求富贵和吉祥的降临,因为这永远不该属于我这样的人。我如果是一个处心积虑地追求安逸和富裕的人,就会自断来路,就是一种卑鄙和背叛。我将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出生在小茅屋中的人,自幼流浪,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并因为逃亡而进入大山,在它的缝隙里蠕动求生。正因为在险峻之地摸爬了那么长时间,我应该确凿无疑地认定并告诉自己——你将走的道路、你将索求的明天,你的真正需求。

你是这样一个生命:吃着从土地上收获的喷香的糕饼,喝着清澈的流泉,即获得了最大的满足。你衣衫破旧,可并未赤身裸体。你在春风秋雨中来去不息,你奔波你攀越,你仰望你低寻,实践着一份自由流畅的人生。

有人一生的志向就是为了获得一份富贵,并孜孜以求。而我要告别的不仅是他们,还有那些虚伪的歌者——曾几何时还到处标榜自己是一个“天才”、“大师”者,一转眼却对昨天发起了最恶毒的攻击,而且其火力比任何人都猛烈十倍。他们心怀叵测,有时却能道出一点真实的内容。他们从角落里吸取了一切污浊,端起来泼到朋友身上。他们骂昔日的朋友可怜得像虫子又像乞丐,像一些没有着落、汪汪乱叫的瘦狗。是的,如果这个年头里连土狼都坐上了豪华轿车,连老鼠都标榜为“诗人”,那么另一些人被称为“瘦狗”也未尝不是光荣。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眼巴巴地瞅着一个又一个恶棍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同时也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仁者躺在水沟里呻吟。他们只能恐惧地叹息:没有办法,命该如此。

一个人丧失了顽强坚持和贯彻下去的生命力,不能将意志和声音扬手播散到四周,他的存在即等于零。实际上整个人类的蜕败和不义,就是从这种萎缩和遗忘开始的。一个人不能够最终占守真正的尊严,不能在最后发出一声尖叫,宏大的众声即彻底丧失。

这只是最后的一声尖叫,这是英雄主义吗?也许;但尖叫同样需要一种底气……

歌中唱道:“让我们挽起臂膀”——你挽起谁的臂膀?有时我面对苍茫,真想问一句:谁是“我们”?它到底包含了什么?又有多少人?看看吧,就连我们两人都无法挽起臂膀。

我不是一次次地让你失望吗?我不是一次次地离你而去,让你牵挂和烦恼吗?实际上你在选择自己这份生活的同时,已经不由自主地使用了自己的标准,规划着别人的生活——尽管你一再地表现了自己的宽容,让我这样那样,给我自由,给我时间,给我那么多的容忍,可是你仍然不知不觉地给了我那么多的束缚。也许你的“容忍”本身就是我不能够忍受的。我今天终于发现: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行走癖

我又想起了她对我的指责——她曾经这样概括我的一次次出行:“你只要有一个借口,就可以走得无影无踪……”击中要害。是的,重要的是“借口”。这个“借口”往往会是一次奔走的开始。她指责我有“行走癖”——又说对了。我的先辈,他们都有“行走癖”。不管因为什么缘故,他们总是从乙地到甲地,或者从平原到山区,再从山区回到平原——在那两个有名的港城之间来往奔走……他们一生的故事就是奔走的故事,这一生里安定的时刻太少了。

这种“行走癖”真的会遗传。我可以将患有此癖的著名人物一一讲述:从南北征战的将军到发现进化论的达尔文,还有那些为了几个植物标本考察茫茫大山的学者、地质学家、野外操作者,这其中有勘察队员、旅行家、动植物保护学家、纪实作家和一些有名的记者。

在我的历数声中,她一声不吭。她那会儿只是抬起眼来轻轻地瞥我一下。她不以为然的目光告诉我:他人的“行走癖”成就了不朽的业绩,而你呢?

我一事无成。

可是如今的时世啊,谁又“一事有成”?看看身边,看看朋友……我简直不知成功的界限在哪里了。怎样才算“成功”?这是一个古典标准,它越来越难以被现代人所掌握和认可了。那是个奇怪的界定与指标。我用脚丈量了至关重要的土地和山脉,大概这就够了。作为一个人,已经不能有更大的奢望了。重要的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心灵记住了;我走了又走,看了又看——如果我能够在这一切面前激动起来,那么这就是至为重要的了,这就是一个像样的男人了——你想一想,这个年头有多少人正把自己用团团俗气层层包裹——他们这辈子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记住;他们在胡扯八道,洋洋得意;他们在安装了空调的小屋子里、在铺了地毯的小房间里来往奔走,煞有介事地翻动着手掌,吵来吵去——或者是忙着用电话勾引别人的妻子。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这就是那些像蜂巢一样拥挤的大城市的生活。那里,汹涌的人流在黎明两点才开始消散,可是他们告别了一种污浊,又回到了另一种污浊。搅弄了一天的城市尘土和汽车尾气、各种各样的人排出的废气,在街巷里流动,又从门缝里、从一些小孔中渗入内室,把人围笼——你敢说这不是现代都市的生活吗?

一串瓷亮

的野枣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了山野户外一人独处的生活;再后来我出门时头戴一顶太阳帽,让所有的山里孩子都追踪着我,指点着我,直到消失在大山的背后……那种自由而奇妙的感觉,直到现在还能一一回想起来。而今天我是在追踪另一些活灵灵的生命,再不仅仅是拷问山脉的秘密了。我急于看到的是一个个久别的朋友,而不只是这片贫瘠的山岭。我想尽量使自己的行走避开来路,这样就能避免重复探询——这一带太荒凉了,有的地方十分险峻,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走过。我的好几次晚餐差不多都是靠了采集的浆果——它们的滋味是那些城里朋友怎么也想不到的,有的虽然很甜,但咀嚼到最后却有一股涩味儿,使人难以下咽。我有意无意地节省下很多食物,故意要迎接那种山野独处的考验。我尽可能地采集野菜,即便离村庄很近了也不愿走入乞讨——我并不认为乞讨有什么不好,因为一个长年在外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别人的帮助,不可能完全回避讨要的生活。那在我看来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并非难为情的事情,类似于修行者的“化缘”。在这片山地,或者在我所去过的其他地区,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乐意打发一个四处游荡的人。他们把食物递给你,看着你饥不择食地捧在手里大口吞食,会感到极大的宽慰和满足。当你离去时,有的人还追上几步问一句:“要不要喝汤?”那时候你就摆着手说:“不要了,不要了。”

实际上人在野地里很容易就能搞到水喝,但不能那么娇气。游荡的人不要拒绝生水,也不要拒绝流浪汉黑乎乎的粗瓷缸。如果踏上旅途的头几天,你对那些肮脏的衣衫不整的旅伴还有一丝厌恶的话,那么在一起走上几天,就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共用一个脏腻腻的瓷钵不算什么;你与之伏在同一口锅上吃饭,会像那些老得没有牙的流浪汉一样,张开嘴巴吹气,赶开汤上面的一层草屑和浮土,然后几大口把汤喝尽。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大地给你的一种犒赏,它会使你一次又一次地变得生气勃勃,心里充满了希望。那些经多见广的流浪人所讲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神妙故事,是那些拒绝与他们为伍的人永远也听不到的。有些故事是相同的,但它们又经过了多次融合渗透,变得愈加完整动人。有些故事是完全闻所未闻的。

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得到一种酬劳:一支从绿丛中探出的彤红的浆果,一串瓷亮的野枣,或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彩色大鸟、一潭清水中慢慢游动的几条鱼……你将设法逮到一条,然后撒上盐,在野地里搞一顿真正的美餐。总之那种愉快是任何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所不能体味的。在山间走久了,一个人很容易就会知道哪里才是一个幸福的去处,哪里没有伤人的野物。即便是阴森森的山岭之间,如果嗅觉好,看得准,悟力强,也很容易就会弄明白这里是否有什么危险……实际上流浪汉很少遇到伤人的野物,也很少能遇到加害于他的什么人,因为活动在山岭间的所有人有一点差不多是共同的,那就是贫穷的、漫游的命运。他们一块儿走向田野又走向山岭,无论出身如何,都在游荡:或者是急匆匆地寻找,或者是以此来打发寂寞,背负着愧疚。只要漫游在山野之间,就会立刻懂得互相安慰、互相询问、互相借光。给一个陌生的流浪汉几把米,几支火柴,一口酒,都会让对方真正感激,相互之间立刻就是朋友了。如果分手之后有幸在路途上重新相见,那一刻会是非常感人的,那时候两人之间就没有什么秘密不可以交流了。

那匹三岁

小马

我这时唯一觉得缺少的就是那匹三岁小马——不错,即那个穿着皮革短裙、无耻而又美丽的女秘书拥有过的美好生灵。可惜她身上的腌气气硬是糟蹋了一匹好端端的小马。我该将它夺走。那是一匹多么好的小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发出踏踏的声音。这马呀,很久以前外祖父就曾经拥有过。它是红色的,像一团火在平原上滚动。这团火最终烧毁了一个陈旧的平原,最后他自己也在马背上烧成了灰烬。有人在传说中把外祖父的马描绘成会腾空而起、在午夜里奔波不息的神驹,一副铁骑。那只是幻觉。我知道它一旦消失了,也就永远不能再生。那是一匹过去的马,而今天的马骑在一个软绵绵的、谎话连篇的、涂了蓝色眼影的少女胯下……它本来是一匹骏马,可是却要忍受那样一副最骚的屁股。俊马背上曾经骑过那样的传奇英雄,如今又一颠一颠地坐着一个酸臭的美人儿。父母给了她一副秀美的面庞,却没有给她一颗像样的心灵。

这个在富翁身边服务的小家伙,宛若一朵鲜花在脓疮旁边开放,再浓的芬芳也盖不住恶臭。没有蜜蜂,只有苍蝇——我的渐渐恶劣起来的情绪也许来源于一种嫉妒——我嫉妒那个富翁吗?有那么一点儿。不过我不是嫉妒他的百万钱财。“男人身怀使命/少女热气腾腾/英雄无一例外/需要整顿作风……”这一段滑稽歌谣实际上是有感而发。我在漫长的阅读和观赏生活中,发现那些电影戏剧,还有小说,无论是古典或现代的,它们所赞赏的所有英雄在生活作风方面往往都不太过硬。

产生英雄的年代也许真的过去了,所以我们只能踏着英雄途经之路走来走去,结果最终没有任何一个成为英雄,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了英雄们才有的那些酸臭毛病——他们的情感粗放而又纤细,既像豺狼一样凶狠,又像小猫一样温柔。他们从来不曾惧怕那些穿皮革短裙的姑娘——那些姑娘啊,浓妆艳抹,弱不禁风,却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她用以包裹屁股的东西,不久以前还是一些动物的肌肤,它们被生生地剥下来,然后再经熟皮匠整一下,缝一缝就围上了她们的屁股。的确,现代的爱美少女往往连接着残忍和鲜血。

粗鲁的

歇后语

我走在山路上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危险。无论在绝望中还是在希望中,只要是大地上的行走都不危险。最危险的地方总是那些从来没有接受过风和阳光的角落,那里正滋生真正的毒菌,一朝扩散就会危害一大片世界。一个经常奔走在阳光和土地上的人是感不到危险的。我当然要记起几千年前在山路上、在鲁西平原上不停奔波的孔子。这个东方数一数二的圣人,有人说他悲凉的晚年大约就来自一个错误,那就是他只忙着布道,而忘记了寻找——人们终于对一个不断教诲别人的人感到厌烦了,于是就蔑视他,驱逐他。弄到最后他只是一个正人君子,却算不上一位传奇人物。他起码在眼下这一片广大的地区里,名声远远比不上一位土生土长的武夫。我这时不由得在想:孔子怎样才能被后人更加珍惜和热爱呢?也许有一个重要途径,就是他该留下更多一点的风流韵事。如果这样他就会笑口常开,而且也会被当代年轻人喜欢。有人认为:一个被年轻人喜欢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只在老年人口中打旋的那些大人物,总是或多或少带有一股铁锈味儿。孔子是我们东方人的珍爱之物,是国宝。可是史书上记载的孔子有些丑陋,头顶凹陷,穿皮革短裙的姑娘见了一准会吓跑。于是我们就有了崭新的结论,会觉得一切皆事出有因。他喜欢美食,那是因为他有众多的弟子给他献上精肉。他喜欢赶路,那是有人给他驾车。他目光恍惚,那是因为他见过了美丽的南子。

我还想起了一个西人,即同样奔走不停的卢梭。他的做法正好与孔子相反,他不断地忏悔,喃喃有声;沉溺于温情,期待于后世,到后来他竟然赤身裸体在山岭和田野间奔波,让人叹为观止。“人人有体/穿上彩衣/剥下彩衣/认识自己……”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首滑稽歌谣。它堂而皇之地印在了一本精制的裸体艺术摄影集上。那是新出的一本时髦图书,这是序言里的词句,我一下就记住了。荒唐歌谣。他们当然是很有眼光的,写得不错。后来风声紧起来,所有的裸体绘画摄影书以及作者都遭了难,出版者受了重罚,发行者也难逃干系。那个写滑稽歌谣为序的人呢?因为四处奔跑,来去无踪,他们也就无从指责。后来我的一位朋友,一位不错的姑娘对我说:“那也不要太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他高兴?无所谓的事儿。”她咕咕哝哝:“那也不用太高兴。这是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我笑得难以自制。不知怎么,时至今日,她当时还说了些什么、甚至是她这个人,我都有点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句粗鲁的歇后语让我记忆犹新……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十几年了。往事像雾霭一样模糊。它们在阳光下闪动,一会儿聚拢,一会儿飘失。它们是缠绕在时光中的一层薄雾。它们并不能成为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装进我的背囊。

以为

然否

早晨醒来,我觉得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愉快与和谐。山路与路边陡崖上出现的一个野物,一只鸟或是一只心慌不安的草兔,我都要与它们打个招呼。它们或者应答,或者不吭一声地躲开。

多么好的野地,多么好的游荡。

一位得过诺贝尔奖的北美人,他叫“福”什么吧,说过了一段机智而又风趣的话:人是不应该到处乱动的,如果他真的需要行走,那么上帝就不会把他造成高的,比如说像树木、烟囱;推而广之,电线杆、房屋之类,都是高的,所以它们就要呆在一个地方不动——而那些需要行走也应该行走的东西,上帝就会把它们造成长的,像道路、火车、马车等等……我在路上看到一条蛇,就往往要想到如上的聪明话。是的,蛇很长很长,它本来就该到处游动。而上帝故意造成了高的东西,如烟囱,要经常移动就必然倒塌或死亡——死亡就是倒塌。

尽管我时时面临着“倒塌”的危险,还是要不停地移动。也许在我上了年纪时才会感到那种恐惧吧。比如说我认识的一位流浪汉朋友,准确点说是一个知识分子大玩家,他是在六十岁之后才在城里安居下来的,这之前甚至把原来的那座小屋也卖掉了,也就是说毁了自己的窝,断了后路。他回城后我们有过一次难忘的对话——那一次我们一起到泳场去,我一口气游了很久很久,上来后一身水滴闪亮,他就盯着我湿淋淋的身子说:“你早晚还会到处去走一走,去找点什么;我差不多走了一辈子,老想到再远一点的地方去——后来才知道,前边什么也没有……我就这样回来了……”

他的话常引起我的深长思之。我原以为只有年轻人才有到处奔走的冲动或毛病,可后来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推断,因为我不止一次在旅途上遇到那些上了年纪的流浪汉——他们神色庄重,步履迟缓,不愿言语;而更多的年轻人却选择了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直蜷在螺壳似的小窝里。我认为不停行走的欲望可能是血脉里的东西,如此而已。

那个朋友有一次来家里玩,说:“行走只不过是一种游荡、一种周游、漫游,”他说到这儿,伸出了被香烟薰烤得焦黄的食指,往前用力地指了一下说:“最重要的是心灵上的周游。这个你足不出户就可以做得到,”他到书架上抽出了几本书,弹去了上面的一点灰尘:“你可以去结识这一个又一个心灵,你会发现这也是一种周游。”

我说:“不,你这是在说读书。”

“就是读书。你要寻找什么吗?几千年的文明史了,书库里各种著作堆成了山,一代又一代人咕咕哝哝说个不停,他们的想法都印在了纸上。别人早已完成了一切,你只需要去寻找他们。就是这些。”他停了停又质询一般问道:“你为什么不读罗素?”

“你怎么知道我不读罗素?”

他叹了一口气:“唉,你应该读读这些人的东西,”他喋喋不休地把摩尔、詹姆士、刘易斯,把科林伍德、海德格尔和萨特都数叨了一遍,最后还特别谈到了艾耶尔:“这个人本来要写一部罗素之后最重要的哲学史……”

我没有接他的茬儿,只问:“庄子和孔子呢?”

他把手用力一挥:“你还应该读一读墨子;还有,你如果读过了《六祖檀经》,你的头就得垂下来。”

我问他怎么垂下来?他不吭声。好长时间我都弄不明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着我读《六祖檀经》,深奥晦涩。他说你该背下来。我做不到。

“你应该重视心灵的周游。你是一个伏案的人,该懂得这个;而且你的整个过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周游……”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心灵的周游与肉体的周游毕竟不同。到底哪里不同我讲不明白。我只认为,任何人的周游,都取代不了你自己的实际经验;任何心灵的周游,都取代不了你肉体的周游。也就是说,你得脚踏实地,你得感觉到脚趾下边的泥土,它们的温度、湿度,它们怎么硌你的脚板;你应该去寻找与你同时活着的那些人、各种各样的人……这些想法只在我脑子里旋动,我没有把它们讲出来。我当时只是满怀钦敬地看着这个足智多谋的、这个响当当的朋友,不知如何是好。我搓着手,在他面前总有点自愧不如。可是我内心里的一股拗气使我老想把他推出这个小小的屋门。因为他的自我感觉太好了,而且已经在我面前过早地叼上了一支直杆胶木烟斗。我知道他在模仿某一位大人物,尽管这位大人物恶贯满盈。他在我和朋友面前总想装装样子,可惜总也不太像。他花费了好长时间追求一位混血姑娘,但总未得手。他长了一副扭动不止的水蛇腰,看上去像个乡间女人端着水盆在街巷上走动,这样就把好不容易装进脑瓜里的那些学问、把它们带来的全部威严都给抵消了。有一段时间他可以整段整段背诵西方哲人的话,只为了显示自己的确是学贯中西的,背诵的同时还一口一个“墨翟、墨翟”。他每说一个字就用力地捅一下我那张可怜巴巴的书桌。

“‘社会过程的基本单位是个人,是个人的欲求和恐惧,个人的激情与理性,个人的乐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以为然否?”

我赶紧点头,我承认这是一段妙语,妙得深不见底。

他接上说:“你也该好好读读弗罗姆,就是这个人找到了所谓的‘死本能。”

我说:“是弗洛伊德吧?”

他脸红脖子粗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说的?谁说是他?”

我话语迟滞,不敢应答。我把两手合起来,像作揖似的一摆一摆,表示歉意和告饶。这样好久他才平息了自己的愤愤不平,接上说:“一切都来自‘死本能,你从这里出发,可以弄明白好多事情。人的毁坏、歇斯底里、疯狂,都来自它了……”

我有点将信将疑。他又说:“比如说你的到处奔走,不愿停止的‘行走欲,也是因为潜意识的作用——你自己明白来日无多……”

我打断他的话:“我刚刚人到中年……”

“我这是着眼于一个更大的范畴。总之,你认为、你潜意识地认为,你的活动空间和观察空间都是极其有限的,因为你的生命突不破一个大限,所以你就要尽可能地在这一段有限的时间里进行开拓——开拓原本有两个世界呀:一个是外部世界,客观世界,就是你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就是你的内心世界,就是你心灵的周游,你的精神生活。人的外部空间的开拓靠什么?就靠你旅行,到处行走,人这一生不停地行走,他所看到听到的也就那么多,不可能再多了!可是人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好奇心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于是就要漫游,就要不停地奔走——哪怕是走马观花,也要看一看更大的世界。你看,这是与生死对决,是生生死死联在一块儿的道理。而向内开拓呢?它就不像向外开拓那么吃力、有限和令人沮丧了。因为心灵的周游是无限的。同样是两个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可以像宇宙一样宽广,而另一个一生都不过是小肚鸡肠,所以我总是强调一种心灵的周游——以为然否?”

我点点头。可是我想说的是,如果肉体的周游不能取代心灵的周游的话,那么起码它可以有助于心灵的周游。我想任何周游最后都要回到心灵上来:对一种事物没有感觉,那就等于没有发生,什么都没发生。它们能否合而为一?或者说能否并行不悖?

那时候我皱着眉头,面对着这个深奥的朋友。

我不能

沉默

是的,他们如今真的学会了“无言”,一声不吭。

为了医治这种集体患上的痼疾,也许只有跟我一块儿来到这条山路上,在这茫茫苍苍的山野间入住帐篷,或到山地和平原上去呆一呆——那时他们就不会满足于什么“无言”了。他们应该多听听很久以前那位中国老人的大声呼号:“我不能沉默!”……

恐怕我一生也达不到那种“无言”的境界了——我长期钦佩的一位朋友仿佛一度达到了,可是后来又不幸爱上了一位比他大十多岁的歌手,竟然在一个月里写下了二十多封求爱信,并找到了她所有的剧照,每天喃喃自语,激动得两颊赤红。他已经完全脱离了“无言”的境界。而另一个“无言”者,如今一谈起生意口吐白沫,围绕金钱有永远说不尽的滔滔话语。

我在山地和平原上的经历、听到看到的一切、和那帮流浪汉在一块儿度过的时光,却让我无法忘记无法平静。我常常想起的是那群满脸污垢的朋友、他们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一切活生生地摆放在大地上。

有一位出门打工的少女,老板竟然要像对待马匹那样,用烙铁在她的臀部烙上编号;当我设法施以援手时,一伙人竟污我为“人贩子”——多么险恶的计谋啊!不过这一带真有不少人贩子,他们个个令人深恶痛绝。讲起来也许没人相信,各色各样人贩子都有,他们手中的“货物”有贫穷的山区少女,有生下了好几个孩子的中年妇女;有外省人、西部人甚至异族人——异族女人眼泪汪汪,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为了防止女人逃跑,他们竟然在她们的腿上、脖颈上扎上了铁环,用链子锁起来,即便与刚刚找下的男人同床共枕时也不许解下锁链。这些女人大多失身于人贩子手中。人贩子的本事越来越大,竟能从大学校园里设法诱出一些肌肤雪白、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和研究生。一个名牌大学来的女研究生被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山民买下,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关了好几个月,脚腕上的皮肤都被锁链磨得长了老茧……

“我不能沉默!”……

“正义”的诱惑

这会儿我把目光移开,这大概才是比较聪明的一种办法——促使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是因为许久以来,总要为所谓的“公平”去奋力一搏。“公平”对于我们这种人是最大的一种诱惑,我得承认,在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许多痛苦其实就来自于它。我可以藐视金钱,可以放弃常人难以舍弃的一些东西,却难以放弃“正义”的诱惑。当年,当我真的有了一大笔钱的时候,曾经毫不犹豫地拿出来花掉,办了所谓的“更有意义的事业”;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我用一部分金钱买取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这里面仍然存在一个交换的原则——我最终没有脱离这种“原则”,无论我购买的东西看上去有多么高尚和纯洁,这种“原则”仍然在起作用。所以活该,也就有了后来的痛苦。我的踌躇、犹豫、愤愤不平,小心翼翼地维护的自尊,一切恐怕都与那个交换的“原则”有关,与金钱的诱惑有关。看来一个人要真正摆脱它的诱惑是困难的,从俗人到哲人,从流浪汉到温柔可人的少女……我渐渐明白,此刻,自己心底深处已经不是在珍惜和维护一片净土了,而是其他。

“正义”和“不义”只有一纸之隔。是的,人在最后的时刻里会抛弃什么,而他和它曾经在精神上是结为一体的。如今,一个特殊的季节中,一个最危难的时刻里,两者之间开始有了裂隙。

在一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在不能摆脱的厌烦之中,我的头脑往往变得异常活络。我仍然在自我辩解,比如,我会说要利用一份收益来援助极其崇高的事业,并进而安放自己的灵魂——可是一个人即便变得一贫如洗,他在匮乏的生活中同样可以形成伟大的思想,从古至今都有过数不清的先例……我还将怎样辩解呢?我真的不知怎样回答自己。我知道,我如果陷入了这种尴尬的狡辩之中,也就真的没救了。是的,这会儿我身上已经很难寻找那种决绝的勇气:多少人可以忍受独自低徊的孤单,可就是没法忍受贫困。他们宁可孤独,却要拒绝贫困——但是没有贫困会有真正的孤独吗?不经历匮乏会产生真正的崇高吗?我还是不知道,还是没法回答。但我这会儿似乎可以说,一个人既然藐视悲壮决绝的行为,也就没有资格去谈论匮乏生活、没有资格谈论在这种生活中形成的伟大思想、没有资格去谈论人的勇气了。

眼下我的状况就是这样。

我这样想着,翻着书。我读得最多的当然是那些千百年来一直闪射华光的诗章。这些睿智的诗章,这些癫狂的诗章,一次次地让我沉浸和痴迷,让我得以缓缓地拉上一扇帘子,将眼前这个世界的污脏和荒诞隔开,使我暂时离开迷乱无绪又毫无意义的所谓的生活。正像有人所说的,诗章使我产生了一种美好的“距离感”。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一切。我在想那些参与管理我们生活的一群得意而无知的莽汉,就由于从来没有这种“距离感”,所以他们最终还是以自己的愚蠢而葬送了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参与和追逐的那部分生活。一个人只要冷静一下,公允一点,就会承认:再也没有比这些灿烂的诗章更能够使人忘却和幻想的了,它们是确定无疑的一份真实,是给予人生的真正的安静和完全生鲜的激动。只有它们的世界才有足够的魅力,把你从眼前的不幸中劝离。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也许只是片刻,但也就是这种短短的别离,或许将使人对当代生活有一份完全清醒和真切的看法。

简直是糟蹋自己

“一个漂亮的姑娘学着犯贱,那是不务正业,大材小用。”

我引用了他人的一句话。这样说过之后,她眨眨毛茸茸的眼睛站起来:“先生说得很对,那可能叫做‘灵与肉的分离。先生,也许我最恐惧的就是这种分离——所以我才……才到你这里来,来寻找真正有意义的东西,来使我的‘灵变得充实。也许我身在老板的那个公司,灵魂却交给了真正喜欢的事物,我喜欢纯洁,喜欢精神生活,也慢慢变得有点喜欢歌了,更喜欢那些生活在韵律和节奏中的人。我懂得了怎样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也许这些陈词滥调吐露得太快太流畅了,它一下就让我厌烦了。我想的是,你把丰腴的“肉”留给了老板,却把虚无缥缈的“灵”送到这里,这对于我们这个一贫如洗的世界而言,是于事无补的。这里的“灵”已经很多很多了。这里有着游动的各种各样的“灵”。我忍不住对她说: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所以,我们强调物质才是第一性的。”

她像瞌睡似地张大嘴巴,往后仰了仰头,鼻涕眼泪差一点都出来了。她咕咕哝哝像嚷叫又像自语:“多么荒唐啊,多么奇怪啊,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你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误解!天哪,谁像你们一样……对于那几个钱我早不放在眼里了。你把我看成了多么可怜的人,你把我看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谢天谢地,几年以前我还是这样的人。我现在有钱了,我不会围绕几个钱打主意……你这样说话伤害了多么纯洁的友谊,多么宝贵的……那种东西。我真替你惋惜,我真想不到,也许我看错人了,也许是这样。不过好在来日方长……可是尽管如此,我想我不会过多地来找你了,我害怕了。你竟然对我有这么深的误解……”

我看着她。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什么误解。我说:“眼看着一种误解把一个漂亮姑娘搞得这么狼狈,我真高兴哩。”

她真的渗出了眼泪,发出了哭泣声。可是她仍然在嚷叫:“狼狈的不是我,我一点也不狼狈!真正难看的是你!是你!五尺高的男子汉,竟然首先可怜巴巴地想到钱,去诬陷一个崇拜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姑娘……”

“是啊,一个黄色的姑娘,祖国和人民的珍宝。”

我想我的这句话该激起她的一句粗话了。我想听听,那很好玩。可是她终于没有吐露,而是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绣着兰花的精致的小手巾,擦了擦脸,然后叹息一声。她叹气的时候,洁白的脖颈往上扬了扬,让我看到她的下巴丰满而细嫩。那是多么好的下巴,我想。

她失态了。因为我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击。我很高兴。这个事件,简直成了一种奢侈的娱乐活动了。我想,凭我这个年龄,在智力上与这样一个小家伙兜圈子,太不公平了。可我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她虽然幼小单薄,初出茅庐,却是依靠在一个可怕的怪物身上。她等于是老板延长了的手臂。没有办法,忍痛割爱的时刻已经到来……这样呆了一会儿,我渐渐觉得有点无聊,站了起来,望了望窗外。是的,应该结束这一场游戏了。

可她却不算完。好像她是一个难以发动的机器,一旦发动起来,又很难停止。它的惯性很大,必须等待它最后的旋转。她擦着脸,一阵哼哼声从鼻孔里发出,说:“这个年头流行多么世俗的看法,它们总以为给那些暴发户做事情的统统都是一些坏人;如果是个姑娘,那么她就一定是个不正派的女人,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她会为一点钱可以把自己的贞洁也出卖。我不知道这种误解毁掉了多少企业家,也毁掉了多少姑娘!我从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怀着跟他们类似的一些粗俗看法。我很失望,也许我看错了人,不过我并不后悔。我重视你,我也算知道你,知道你有一颗不平凡的心灵,就是它吸引了我。我只是想探索一颗心灵的秘密。也许我走出校门、踏上社会的时间太短了,也许你的误解是自然而然的。好啦,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次完全把我看错了。”

她大概想结束自己的一番表白了。而她在这种辩解中却仍然让我觉得可笑。这个小家伙的脑壳里仍然在旋动着一些邪恶的想法。她的表演就等于是一边卖淫,一边在间隙里忙着写一部“贞洁纪要”。我想起了她和依附者一起作恶的那些事实,在心里说:“你这个可怜巴巴的、丧下了良心的小人儿!”这时候我真想直接说出来,可是我忍住了。

接下来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把我扔在一边。她好像在仔仔细细地看我房间里的一切,最后在那幅色彩绚丽的织锦面前停住了。她久久地看着。那幅织锦上面有雪白的羊、草地,一座小木头房子。看来她同样喜欢它。原来任何人都喜欢这种美好的田园。可是他们最终的选择却是如此地不同。谁会想得到,一个喜欢草地和洁白小羊的女孩子,会使着心眼儿算计一个满脸胡茬的四十多岁的汉子?我仍然觉得这不可思议。你本来应该是一个好姑娘的。

我远远地端量着她秀挺的身影,仍然为她惋惜。那些心灵高尚的人也想把她据为己有,这是肯定的……我再也不想跟她讲什么了,可她这时候却转过脸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简直是在糟蹋自己。”

我也用淡淡的语气说:

“是啊,你简直是在糟蹋自己……”

就像

睡刺猬

“是的,你从来没偷别人的东西,可是,”接下去我想说:你的确是个“小偷”,因为你真的不配享有更高级的称号了。可是我没有这样讲,我不愿在这时候刺激他。

他眨着那对小豇豆眼:“也难怪,你尽听那些蠢驴的话,这些家伙,总是想方设法糟蹋贫农……”

他说到“贫农”两个字,变得语重深长。接下去他又一声连一声地骂起了我的另一位朋友,骂他是一个卷毛公羊,一个舔老婆屁股舔出了毛病的人,一个自大狂,假鬼子,会说外语的白痴;最后还莫名其妙地加上一句:“我与这个狗娘养的呀,简直是又亲又恨,心连着心……”他伸手点点我的胸口,又点点自己的胸口。

我觉得这个人难以琢磨。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最怕的人就是那位朋友了。那人身高体壮,面色红润,卷曲的头发都有些吓人,一双大眼盯着这个哆哆嗦嗦的人,有时一声厉喝,他正走着路就站住了。朋友的大手在他的脖子那儿使劲一拍,问:“你来干什么?”他就嗫嚅起来:“我,我,以文会友哩。”他如果留下来吃饭,朋友就命令他喝酒,他不喝,朋友就捏着他的鼻子从口里给他灌进去。他很快烂醉如泥。所以那位朋友在的时候,他很少敢来这里。因为后来他听说朋友经常出差,也就趁工夫溜过来一趟,背后说:“那个家伙不过是个武夫,胸无点墨。只是长得壮,我打不过他。不过我会有办法羞辱他。下一步我准备认认真真地把对付他的事儿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简单点说,就是给那家伙戴上一顶绿帽子。“那帽子呀,在阳光下闪着鲜艳的颜色,做工精致……”

这人太无耻了。不过我当时还是向他指出:人家早已办了离婚手续。

“你懂什么?只要一个人抠心挖胆地爱一个人,那就成。做这事要有耐心,就像睡刺猬……”

他曾经炫耀着一个姑娘写给他的一封淫秽而邪恶的信。信中写道:我爱你那一对小豇豆眼,至死不渝!我可以为你死,可以为你发疯地唱歌,可以跟你到地狱里去过日子,可以为你一百天不穿衣服……多么邪门,但它的确出自一个姑娘之手。大约二十天之后,他竟然领着那个姑娘出现了。结果又大大出乎所料:那是一个极其安静的、文雅的姑娘,而且那么内向。她长得不太漂亮,可是绝不难看,四方脸,脸的中部稍微有点凹。她的那种柔和的语调一下就使人想到温厚和纯洁,是一个好女性。可也就是她的那双可怜巴巴的小手,写下了那样的一封信,一篇肮脏的纵欲的供词。后来,当他一个人来到这里时,我不得不对此表示了自己的震惊和难以理解。他马上说:“这有什么,你经历的还太少。由此可见你并不成熟,虽然你写了那么多歌儿谣儿的。生活就是这样。很可能一个极其正派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招到性骚扰,走到哪里都有人想收拾她;也可能一个女色痨千方百计要接触男人,可是那种肃穆的眼神把大酒徒都能吓跑——这就叫‘怀才不遇呀。”

他哈哈大笑,为能有一个开导我的机会而兴奋不已。那天他搂着我的膀子在屋子里走、走,又出了门,用力掀也掀不开。他眯着眼望望西边说:“多好的晚霞呀,胜似朝阳!”

一封信

朋友神经错乱了。夜里我一遍遍展读这些潦草的字迹:

……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远处望着你笑了。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给你提个醒,道个别。我与别人就没有这么多的话。那个家伙也是个好人,这年头好人可太多了。就是一个又一个好人毁了我。我是指自己的内人。只有你一个人窥视了我们的美妙生活。我一开始说要向你提个醒,就是指与此有关的一些奇怪事情。我是指你有可能缠到一起桃色案件里去,或者受到一些难言的伤害。你有难言之隐,比如……算了,以往的故事不再复述。如果伤害了一些人,又将如何是好?我注意了你说的“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这句话。我将提醒你……我多少次告诉你新酒中只含有纯的二氧化碳,而老酒中含的二氧化碳则要少得多,它只含有大量的氮——你就说一句“氮,扯淡。”我曾经教给你怎样品酒,你在舌尖上感到的那股苦味和涩味,不知何故。那是一种“过氧化味儿”。酒在同期条件下可以产生氧化物质,它的大部分芳香物质与零点几毫升的氧气一结合,香味就会遭到破坏,那时你就会感到苦涩。不过这样一来,白葡萄酒还会带出马德拉酒味,这种变化过程在闷热的夏天几个小时就完成了。所以说酒不能从一个罐子倾入另一个罐子,那就给它通了气,产生了“过氧化味儿”。你必须用管子输送……好啦,辅导停止。有一段时间我专注于研究我与内人——湖南人称之为‘堂客——结合之后,我的身体内部所引起的一些变化。我是一个敏感的善于捕捉细枝末节的人,我发现我的眼睛有了变化,眼结膜有点水肿。当眼睛盯住镜子的一个方向轻轻转动时,就会看到眼角的结膜打皱。那皱越来越大,挤成一个小疙瘩,多么可怕。它与性爱的关系以及偏头痛、腹部隆起……我怀疑这是肾脏和心脏的利水功能遭到了破坏。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特别是那个秃顶的家伙,用一个器具罩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注入一些黏稠的液体,它们暖乎乎地围着旋转。我仿佛闻到了内人的气味。这种气味使我得到了安慰。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旋转的过程使我愉快,这是唯一让我盼望的一个治疗。地狱变成了天堂,朋友换成了仇敌,老婆化成了鬼影。若给你一个不可企及的目标,你又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其中最主要的有两个:一是将其杀死,二是远远地躲开。你最好把一切都忘掉。

我的遭遇等于一位少年雇工的遭遇。我看见一位大夫抚摸着我的下巴说:“你们看哪,他的第二性征还没发育好。”什么叫“第二性征”,我不明白。在金钱的诱惑下他们就会反咬一口。你应该明白,如今人们在喝的水里渗入了几滴酸液,使人人发生了酸化反应,于是再睁眼看人就酸溜溜的了。你怎么会帮助人同情人?老兄,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该扪心自问:你同情我吗?你同情这位度日如年的朋友吗?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社会

渣滓

我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了一下面前的这位“老板”。他可算是这个平原上的一位著名人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可能是受一种厌恶心理的左右,我第一眼看到那张大脸,马上想到了一个粗糙的屁股。眼前这人就是一个亿万富翁。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该是一种什么形象。“老板”是这一带人对他的专称,好像比起他来,其他的老板就不成其为老板了。这家伙结了领带,衬衣领子雪白雪白,西装也还讲究。他尽力装出一副不亢不卑的样子,把傲慢或是自卑收敛起来,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久闻大名,请坐,请坐。”

他那口浓重的平原土话还掺进了极其古怪的声调,一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我坐下去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是掺杂了粤语的发音。老板旁边的一个长沙发上还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些,一个年纪很轻。年纪稍大的人可能是秘书之类,这时在本子上不停地写着。年轻人五大三粗,一件花格衬衫扎在笔挺的裤子里,还束了金属腰带,可能是一个保镖。

接下去老板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两手合在一块儿,注视自己的一双皮鞋。一旁有便携电话响起来,年轻人“喂喂”了两声,老板就厌烦地摆手。那人赶紧到外面对话去了。

我觉得老板装出来的矜持和肃穆透着一种虚伪可笑。我想他在极力掩饰什么,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这么沉着。我心里明确地感觉到,他对我发生了某种兴趣。天,他早暗暗地伸出了那双贪婪之手。他已经是一位亿万富翁了,可惜聚敛财富业已成癖。

他喝着水,把玩着茶杯,偶尔干咳一声。

年轻人回到客厅,对在老板耳边咕哝了一会儿,老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去吧,两个都去吧。”

两人站起来。外面响起了引擎声,大概两个驾车走掉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俩。他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吸,迎着我笑了笑,站起来在客厅踱步,搓着凸起的肚子,哈哈笑了。笑过之后脸就一下子拉长,手里刚刚吸了几口的香烟也用力拧碎了,扔在地板上。后来他又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又开始踱步。

我不想让他这副战地指挥官的架式老摆下去,就站起来,也踱起步来。因为茶几中央的空间已经很少了,这样两人煞有介事地踱来踱去,无论如何也是非常别扭的。老板发觉了这一点就站住了。可是他的手仍然倒剪,扭过脖子看着我:“老伙计,听说你不想‘出局?有这事吗?”

这家伙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纠缠我朋友的妻子,弄得对方痛苦不已——我严厉警告过这个混蛋。我说:“是的。”

他对这个回答略为意外,咬了咬下唇,嗯了一声。这样呆了一会儿,又说:“老伙计,不用骗我,说明白一点吧:你那是‘耍少爷脾气。”

我不明白。我想眼前这个人大概不了解我的出身,或者是另有他意。

他重新点上一支烟:“我和你一样,过去也爱耍耍‘少爷脾气,觉得这挺好玩嘛。一赌气,一刚强,让别人瞪眼去。后来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这并不怎么好玩,也没有多少意思。还是老老实实,该怎么就怎么。”

“是啊,该怎么就怎么。”

他“嗯”了一声,转过脸来吓了我一跳——刚才还是白刺刺的一张屁股似的大脸,现在变得红一块紫一块,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系得挺规矩的那条领带已经松下了一截。他把扣子解开,大口呼气,又咕咕喝水。他点烟,拿打火机的那只手老抖。这多有意思。

“日她妈的下贱坯子,骑上她死也不下来!”他小声咕哝,咬着牙。

我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他火辣辣地问:“你笑什么?”

我还是笑。

他一直看着我。我觉得这眼睛很怪,层次极多,很像蚂蚱的“复眼”。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也笑了,咯咯笑。他这一笑倒把我笑愣了。他问:“老伙计,你以为能把我玩住是不是?”

我摇摇头。

他的腰略微弓了弓,盯住了我。这就让我看到了他脸上细小的皱纹和粗胀的毛孔,一副嘴唇使劲咧着,拉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发黄的牙齿使劲咬紧了,就为了让我听得更清,嘴巴挪到我的耳朵那儿,压低了声音,却是恶狠狠地说:

“你这一套把戏我见得多了,你知道我弄不明白你?我告诉你,在这一周遭我没有做不成的事儿!我让你光着身子走,你连条裤衩也穿不成。我只要高兴,花钱能买下一个市长来;我请公安局的头儿来吃饭,他就得按时按点到。市长亲手给我挂的奖章我都扔在了炕旮旯里,保不准明年我就当个什么代表,去年我还去了趟新加坡、欧洲。高鼻子的外国人跟我谈生意我都眯着眼。我现在不是过去了,你该把眼皮用火柴杆撑起来,好好望个清楚。那鬼日子让我打发掉了,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想收拾你倒是容易得多。我能从根上把你毁了,让你在监牢里一蹲就是七年八年。我能让你患上精神分裂症,青光眼,找人把你那玩艺儿烙上一个疤。你不是文绉绉不笑不说话吗?我让人把你的左腮帮子上划一道口子,缝上七针八针,长好了望上去像爬了一条蜈蚣……明天我就可以对公安的人讲,你对女人动手了,强奸未遂——挺好的一副奶头都被你给抓伤了……用不了一个钟头,你就得给锃亮的铐子一铐押到拘留所里,让你和小偷、强奸犯、拍人家砖头的那一伙儿挤在一个小黑洞里。半夜里他们剥光了你的衣服,往你身上撒尿,再好好地收拾你一顿,等于是按摩……”

他咬着牙,说得又慢又狠,非常流利非常清晰。当然我都听懂了,使我更加不会怀疑:眼前这人的确是个下流坯子。由于他一口气说得太多,有点憋气,转身大口呼吸。这会儿我也学他的样子,使劲咧着嘴巴,咬紧了牙关对在他耳朵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说得真不错,句句都是实话,我听明白了。我越来越明白你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人。”

他瞪了瞪眼:“什么人?”

我故意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手拢住嘴巴,对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一个社会渣滓。”

现场

笔录

海滩平原的沿岸堤非常发育,高程在五米左右,宽度各处不一,从上百米到几十米,因岸段而异;有的岸段有数条沿岸堤平行分布,构成了所谓的滩脊平原,形成了有规则的数条东西向的巨大沙岗。这里还有从陆地连接西部海蚀崖的闻名全国的大型连岛沙坝——东西走向,长约九公里,最宽处达三公里。沙坝北岸平直,南岸是弧形弯曲。由于北岸海洋动力较南岸更强,所以沙坝的北部比南部高出一米多。它的组成物质主要为中粗砂,西部含有砺石。沙坝以东的大片地区属于古代泻湖平原,属于混合成因的一种地貌类型:原属古代浅海湾,后来由于沙嘴围封,使海湾逐渐脱离海洋环境,并渐渐被沉积物淤塞,形成了眼前的平原。它的底部主要为冲洪积相粘土、亚粘土;中部为海相粘土,含有大量的牡蛎贝壳;上部为含蛤蜊的含沙亚粘土的泻湖相沉积,顶部为含田螺泥炭层的陆相亚粘土层。

海滩遍布风积沙丘,最高可达海拔二十米,大多为东西向、东北西南向排列、呈新月形的沙丘链。每座沙丘的北坡都比较平缓,南坡则显得陡峭,因为强烈的海风正推动它们逐渐南移。其组成物质主要为中细砂,具水平层理和斜层理。

芦青河和界河中下游已先后建起不同类型的化工厂,排放大量废气废水,其中危害最大的有盐酸吸收塔放空尾气,次氧酸钠吸收塔排放的含氯气体,以及滚滚不停的锅炉烟尘。氯气洗涤塔日夜排出含氯水、蒸发大气冷凝器排放的含碱水、氢气冷却塔排放的碱性废水,以及各种各样的冲洗设备排出的酸碱液体,这一切全部排入芦青河和界河等大小河流。仅在芦青河下游地区,每年的耗煤量可达千万吨,产生的烟气量九百多万标立方米,烟尘二十万吨,二氧化硫十一万吨,氮氧铝化物四千六百多吨。较小的栾河工业废水年排放量已达一千三百万吨,直接排入海湾的废水九百万吨,主要污染物为化学耗氧量、生化需氧量、挥发性酚、悬浮物和更为可怕的氰化物、六价铬等。芦青河每年排放的化学耗氧量为二十一万三千多吨,生化需氧量为一千八百多吨,悬浮物六千七百多吨,挥发性酚高达十一吨。

市声

缓缓流过

深夜,听着家人均匀的呼吸,怎么也睡不着。孩子圆圆的小巴掌挥动了一下,碰到了我满是胡茬的面庞。我觉得一阵痒丝丝的舒服。我不失时机地攥住了他小小的、软绵绵的小手,在嘴里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含了一遍。他不知道父亲正遇到了怎样的尴尬。趁着无知,好好睡吧,长大以后就没有这样香甜的睡眠了。

无法入睡。天下没有一味良药能祛除这种顽疾……长长的夜晚,我听着舒缓的、海潮一样的市声在缓缓流过。我被这潮水淹没,可又不能沉到底部,与之混为一体。在这漆黑的夜色里,我挂念最多的还是那片平原,总听见有一个声音,那是它发出的长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样的倾听?我像一个孤儿,奔跑着、逃离着。只要有一点机会,总是一次次返回那片平原和山地。我觉得从童年和少年开始,就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山地和原野,这好像一首无穷无尽的长歌……现在,似乎正在接近一生中最为关键的一个时刻、一段光阴。

今夜特别想念那些在大地上流浪的朋友——此刻他们也许正在一片野地里睡去。漆黑的夜色漫来徐徐潮声,那是市声……如果在清澈的秋夜,如果站在大海边上,就可以看见一片星星怎样闪烁。那是无数不眠的眼睛,宇宙的眼睛。我在它的注视下,充满幻想。

北方平原啊,我又一次听到了你的长吁……

如果能够沉入梦中,我就会寻找那片孤独的园林、看到林中的茅屋——童年无数次攀爬过的那棵大李子树矗立着,它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一个归来的身材单薄的青年,目光慈祥。

我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归来、归来。

天亮了。

炎热的八月

没有办法,只用想象解暑。这可是逼人于死地的暑气啊。我想起了走出这座城市,在东部平原和山区打发掉的那些凉爽的日子。那是多么诱人的经历啊。那些夜晚睡野外帐篷,在河滩和山壑里迎接旷野露水,听野物们碰落石子。那时利利索索,只有帐篷、随身携带的背囊。那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假期。那时的夏天多么清凉,那才是人过的夏天呢。

可惜那样的好时光再也没有了,一辈子都不会有了。人一旦在城里扎了根,日常的繁琐就攫住了他。烦恼、埋怨、误解,难以忍受的乱七八糟,这些鬼东西一样都不会少。人活着真不容易,人生下来原本就是来倒霉的。

我时不时就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用什么办法摆脱现在,回到昨天、回到最有意义的那样一些场景,并且不再回返?

从昨天到今天,时间不长也不短。只说眼下,只说这个夏天吧,将怎样迎接一个接一个的火辣辣的城市长夜?

在这座巨型蜂巢,最炎热的八月,人人都在苦熬。

汗水淋漓。可是这会儿家家用电,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区往往是拉闸限电的首选目标。即便有电,电压低得也无法使用空调。如果换一个地方,比如在另一个区,那里根本就没有限电这回事,因为那里居住着全城的要人。再比如在那片平原上,我们会有更多的办法对付这样的夜晚:跳进河里和海里。

一股柏油味儿从窗缝挤进。那是旋转了一天的城市热流携来的。我们没法驱除这种气味,正像我们没法驱除这座城市可怕的嘈杂一样。这气味会把人唤回更真实的世界。

在没有尽头的酷夜,没法入睡,就只好伏到写字台上。在台灯一圈桔红色的光里,我看到自己裸露的胳膊上又有了一片灰污。这座城市到处都是灰尘。写字台、书架,刚刚擦过一会儿又会扑上满满的灰尘。

八月里谁都得忍受,忍受汗尘、脏腻,忍受掺和了柏油味的热辣辣的气流。烘烤了一整天的楼房、水泥地面烫得可以用来烙饼。我白天在街上不止一次看到干渴闷热致死的小鸟;摇摇晃晃的蚂蚁最后被烙得虬成一个小小的逗号。这些小生命总是无声无息、不引人注意地完结。

而与此同时我却在想那样一个好地方:在出生地,那个海边平原上,正有一个个凉爽的夜晚。那儿水汽充盈,一阵微风就能摇下满树露滴;从树木空隙可以看到一片湿漉漉的星辰。树下是一片节节草,躺在上面可以听故事。小时候我就这样依偎在外祖母身边,她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讲故事。今天看,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在那儿度过一生。

只想逃开。人这一辈子大概总有一段时间是要逃的,问题是逃向哪里、最终在哪里落籽生根。

多么傻啊。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命运之手牵着我,让我在四十多岁、满脸胡茬的时候,孤苦伶仃地蠕动在这座巨型蜂巢里?

“孤苦伶仃”四个字一下蹦到脑际,吓了我一跳。

夜晚,左边的牙齿又开始疼痛,那是一颗爱伤的牙。我迟早要把它除掉。这颗坏牙很折磨人,我知道非除掉不可。没有办法,人就是这样,今天从这儿搞掉一点,明天从那儿搞掉一点,还要修修补补,直到最后全完……

苦夏之夜是人的一关。夜晚,我不知要去水龙头跟前多少次。水管热得像烤红薯。每一次拧开都是空的。又停水了。在我的记忆中,在最需要水的炎夏和初秋,这个城市总是缺水。楼前的那一片青杨树每天中午都要打蔫,而在东部平原,夏日水汽恰恰是最充盈的时候……我凝望着那棵大李子树/还有它身旁矜持的小人儿/揪一揪红色的裙子和/又小又紧的长筒袜/它浓密的苍苍白发/给平原和孩子许下了保证……

非人的早晨

我越来越害怕夜晚。入睡成了最困难的一件事。可怕的闷热、嘈杂,屋里屋外没有一点风。如果打开窗户透气,那么车辆的轰鸣声和浓烈的城市浊汽就会一齐涌入,那就更难入睡。闷得要死,随时都想逃出去。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再也忍不住,就走上阳台;但也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又赶紧抽身回屋。我发现这个小屋比起外面还是要好得多,因为眼不见心不烦,呆在这里多少还可以有一种掩耳盗铃般的快乐。

午夜的灯火仍然从四处围拢过来。隆隆的车声震得玻璃嗡响,使人想到驶向前方的是一个庞大无比的车队。一会儿又是警车的鸣叫……这午夜鸣叫不由得使我想起平原上猫头鹰的凄厉长号;不过它比猫头鹰的叫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一座永远不会安息的城,即便到了后半夜,立交桥人行道上还仍然涌着人流。各种声音交混成大海的潮声——与之不同的是,真正的潮声给人另一种感觉,那是大自然的一种力量。有时候我一个人呆在黑影里想,人会有许多奇怪的创造物,而我们所置身的这座城市就是最奇怪最荒诞的东西了,它让我们每个人都屈服、沉湎、惊讶和不知所从。它放肆地煎熬我们却又让我们心怀感激。我们像对待一个无所不知的妖精一样小心翼翼地服侍它,就等着有一天它来了脾气把我们一口吞掉,连点骨头渣都不剩。所有能够在这儿发出歌赞的人都是行将死亡的人,我知道这是他们最终的呓语。

我坐到外间屋,然后又轻轻挪动。我的手一触到沙发扶手立刻沾了灰尘,拍打一下四散飞扬。空气中充满尘粒,煤油味、铅味、焦糊味,晒了一天的柏油味浓得化不开……

困倦之极可又不能安睡。我揉着眼睛,揉到快要出血。我害怕眼睛四周的肌肤正在变得没有一丝水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裂。我走出去。

我想尽快穿过嘈杂的街巷,到街心公园去挨过这难眠之夜——那里毕竟有踏烂了的草坪,有松树,还有几条石凳。

可我忘记了大家同处炎热的八月之夜:让我大为惊讶的是,深夜里这个地方仍然拥挤了这么多人,石凳上、松树下,到处都坐得满满的。他们咳着,热得呼呼喘。草坪早没了绿色,在这个干旱的季节,它们照例像患了斑秃的头皮。一株株松树就像是大街上行走的老人,在所剩无几的时光里蒙受尘埃。各种各样的喧嚣围拢过来,仍然在压迫着这个小小的公园。它像一盆洗浊了的水。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开,一直往南走下去。

南边有个小山包,每天早上这座小山上吸引的人足足有好几千。山包顶部已经削成了一个俯瞰全城的平台。小山上的松树比公园要密得多。我迷恋那种浓郁的松脂味儿,起码在记忆中它是永远不会消散的。

这个夜晚小山包上同样挤了很多人,差不多像早晨的人一样多;他们蹲着,游动着;有的登上山顶观看一城灯火。灯火隐在浓浓的烟尘后面。有人在黑影里不停地咳嗽。我也咳起来。一连许多天,我颏下的淋巴结肿大,耳鸣,口腔发炎,整个腮部都胀,眼睛总是莫名其妙地干涩发痒。我知道这都是长久的失眠、闷热、浊劣的空气造成的。有人曾劝我坚持晨跑,可那样就要张大嘴巴喘气,更多的烟尘就会涌进肺部。我发现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像书籍、案几、稿纸、笔、打开的一本书,任何时候都要蒙了一层灰尘。每一天,早晨刚刚来临就立刻变得陈旧了。四周没有崭新的东西,它们无一不是被灰尘覆盖。屋子里明显缺乏氧气,常常让人感到呼吸困难,胸部憋闷……就在这一夜连一夜的煎熬中,我觉得自己正在经受无力承受的磨损,而且再也不能复原;皱纹在眼角聚拢,嗓子沙哑,皮肤过早地失去了光泽,头发以令人惧怕的速度脱落……

从这个小山顶上看去,整座城市好像到处都在燃烧,热气腾腾地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小窗洞就代表着一个小巢,不敢想象小巢里的人怎样喘息。我想贴近松树去寻找美妙的松脂味儿,可是刚一抬头就迷了眼睛。树叶上的尘土被我碰落了。我揉着眼,忍着一阵刺疼。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更多的时候最好还是闭着眼睛。这会儿没有了声音,人们都在用力止咳。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蜷在某一个角落里注视这座城市。我相信,此时此刻,无论是这个小山包还是街心公园,其他一些角落,都有人在寻觅。人人都在找一个能够下脚的地方停留和喘息,都在尽可能地振作自己,以迎接这个城市的黎明。

我在这座城市里的那些好朋友,他们此刻就分处于一些燃烧的小巢中,正用自己的办法度过这个夜晚。他们大多像我一样,已经在这儿生活了许多年,有了自己的家,好坏是一个个蝈蝈笼似的小窝。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比较起来,好像我更难于在这里扎下生命的根须。我觉得这儿的泥土又干又硬,或者干脆就是石板和水泥……天一亮,人们都会急匆匆吃过早饭,然后赶紧回到自己那个地方去上班。我则要搓揉着困倦的、因为一夜未眠而弄得满是血丝的眼睛……我一定要挣脱这个囚笼,我发誓。

小山顶上没有一丝风,一阵阵的咳嗽又响起来。整个城市的人都在艰难吐纳,他们的喘息正和城市浊气混到一起。几乎每个早晨都是这样——往前看没有尽头,一个接一个的可怕的早晨……就是这样的早晨,往前看没有尽头的、非人的早晨。

野性藏在乌黑的头发下

一连几天我都呆在屋子里,甚至不愿走出一步。这个窝太小了,书房也太小……没法读书。闷热再加上嘈杂,我只得把窗户关得紧紧。只一会儿身上就汗津津的了。这期间有人敲门,我没有开。脑际又闪过朋友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这儿既是前方又是后方。懒散的生活、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和按部就班,都足以让人想起荒掷人生的“后方”。可是这儿的拚挣和努力、这儿的搏斗,只有真正的“前方”才有。

一个人经过了遥远的跋涉,却踏上了一片沼泽。下陷的感觉来临了,恐怖,害怕窒息,害怕遭遇一场没顶之灾。一个人只能拚抵挣脱,大汗淋漓。这是城市沼泽啊,这没头没尾的人流、这钢筋水泥的丛林。你没法把这绝望推开,使用空调器、电视机,还有高级的组合音响。全都无济于事。它们只是缓解药,并渐渐使人上瘾。你只有机械的操作或毫无意义的忙碌,没有真正称得上劳动的那种健康生活。什么才是劳动?它必须面对大地、面对一个兴趣盎然的世界。它必须是人类心灵的渴望,是希望的汗水,是惊喜和欣悦。与劳动相挨为邻的,有村路上的少女,灌木中的甘果;有河边的歌,丛林的鸟,大海里的帆——它们才和劳动连在一起。还有,那些哲人在劳动,斯宾诺莎在劳动,孔子在劳动。如今鉴别劳动真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总是梦见儿时攀爬的那棵大树!每人都有那样的一棵大树。我记得我的大树离我们的茅屋只有几米远,我一口气就能爬到它的最顶端。我伏在枝桠上一声不吭向南眺望,眺望那重重大山,那里面藏了永久的秘密。

而今,我的全部野性就藏在乌黑的头发下,藏在长久不见阳光而渐渐变得苍白的皮肤下,这野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暴发。

……少年的野性掺进海滩的白沙/闪光的石英斑折射在眼中的光点/寻找汗臭的衣衫/伸长五指辨认这双乞讨的手/它折断过一只小鸟的脖颈/你听它在另一个世界的咒语/有人形容枯槁/鸢尾花翩翩开放/叶片上有一个人在侥幸逃亡/脚板上带着钉子/血色染遍丛丛花蕾的山岗……窗户关得严严的。

半语子 这座城市的一个商店旁,摆了两个垃圾箱——像所有垃圾箱一样,它也守候着一个固定的流浪汉。商店里每天都有顾客随手把一些商品包装剥下丢到垃圾箱里;还有每天商店打扫卫生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倾在垃圾箱里。流浪汉之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只要有人守住了某一地段,那么另一个就不再光顾。他们只有在黑夜才凑到一块儿,挤在一起睡觉,冬天互相取暖,夏天则讲述白日见闻。守在商店门前这儿的,是一个说话含混的流浪汉,叫“半语子”。“半语子”一直呆在这个垃圾箱旁,很少离开。过路人渐渐都很熟悉这个满面笑容的人了。他两手乌黑,脸也乌黑;双手因为满是老茧,所以在垃圾箱里哗啦哗啦翻拣碎玻璃都不会划破。他走路很快,像跑一样,有人把什么投在人行道上,一叠纸、一个废弃的塑料袋,他都要跑去拣回来。他把所有可以卖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大尼龙袋里,每天去废品站一次,至少能换来五元钱。有时他还可以得到一张崭新的十元票子。他用这些钱到小吃店买一点简单的食物,极少向人讨要。

这样久了,店内一个瘦瘦的员工就把他盯上了。这个员工估算了一下,认为流浪汉腰包里至少已经积攒了二三百元钱。一天下班后他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心里打定主意:这个半语子讲不清一句完整的话,而且矮小瘦弱,搞走那几个钱是很容易的。天黑了,他瞅准了一个机会,三两步蹿到流浪汉跟前,先搭讪几句,然后就准备动手。流浪汉还以为他来逗趣呢,立刻笑了——几乎所有的流浪汉都喜欢陌生人、喜欢朋友,他们见到有人过来打招呼,从来都是满怀喜悦。眼前这个流浪汉笑吟吟地迎接这个陌生人。陌生人衣冠楚楚,大约有二十五六岁,不容分说就一下抱住了“半语子”。“半语子”大惑不解,仍然笑着。对方抱住他,抚摸他,“半语子”痒得咯咯笑。他不知道对方正在寻索脏衣服上的每一个衣兜,这时找到了,就用力一撕。到“半语子”明白过来已经晚了,瘦子已经把钱抓到手里,转身就跑。“半语子”嚎叫着去追,揪住了瘦子的衣襟。对方回身就是一脚,蹬在他的下身,让他疼得倒在地上。可是他顾不得呻吟,爬起来还是追。那个瘦子飞快拐到一个胡同里,正好一群人从小胡同里拥出,那个瘦子就没了影子。“半语子”脚下是包钱用的那个黑乎乎的破手绢,他拾起来,哇哇大哭。一些人照常往前走,没有一个注意到有一个流浪汉坐在地上大放悲声。

第二天,第三天,这个“半语子”都死守着商店大门。他认得那个瘦小子。只要那人从门旁走过,他就指着抢劫者,发出一连串的呼喊。没人能听懂他的话,瘦小子骂一声“疯子”,往外轰赶他。后来的日子,“半语子”一直坐在垃圾箱旁,瞅着倾倒在垃圾箱里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动不动。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不见了。

从来没人注意一个流浪汉的走失,直到有一天大早:过路的人都发现了一个怪事,这个百货店的大门口突然坐了黑鸦鸦一片流浪汉。他们就坐在这儿,不吃不喝不说话,满脸乌黑,穿着各式各样的破衣服,手按膝盖,直盯着百货商店……

这一下惊动了好多人。所有上班的、买东西的,都驻足观望。商店的头儿慌起来。

那个抢钱的小瘦子藏匿不住,终于垂着头走出……

露着金牙的家伙

“老板”两个字让他不能容忍。他在极度愤怒中反而一滴眼泪都没有了。而这之前他哭过,好像是在大学里吧,那时他哭过。他是为爱而哭。他那时心里藏过爱,品尝过它的甘味。现在不行了,现在没有爱了,所以他再也哭不出。他在长达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嘴唇发紫,乌紫乌紫。

他知道,这个人及身边的一伙,这些年不知干了多少坏事。这家伙如今已是人人皆知的“大专家”了,大得像一头驴,所以上边的人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可以在这座阴森森的大楼里随心所欲,和那些胸脯蓬松的少妇们闹,一个接一个地叫女秘书和女打字员、以及谁也弄不明白的什么人到他那儿谈话。大楼办起了无数产业,招聘了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这座据说是非常显赫的大楼里乱窜,大白天像老鼠一样发出吱吱的叫声。她们见了那些戴着深度近视镜片的人就张开血盆大口,做出一副恐吓的样子。

在这座大楼上,只有少数人心里明白,所谓“老板”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那些“著作”都是不义的窃取。在四十年前,那时候这一茬年轻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正是“老板”发了疯干坏事的年头。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把那么多人的劳动成果窃为己有,而且毫不脸红。几十年时间下来,他居然成了个大人物,大小会议都坐在主席台上,还学会了哼哼啊啊地讲一套屁话。人们早就注意到:会讲屁话的人都有好日子过。人哪,多可怜,弄到了非要听屁话不可的地步。

这些都是往事了。最让人恨到牙根里去的还是眼前发生的这件耸人听闻的事:“老板”对一个乡下男孩的蹂躏。一般人对这种恶毒与邪怪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也不能相信——一开始怎么也不能相信!可这是真的,连一丝都不会假。可怜的孩子告诉:那一天他被逼着,那个露着金牙的家伙非要和他玩一种肮脏的把戏不可。他跳起来就跑。对方把他拦住了。他几次试着跑,结果那个人就不再拦他,而是抓起桌上的电话哼了几声。结果他跑到第二道门那儿就有一个驼背黑汉把他抱住了。他又重新给放回到最里边的一间,给塞在沙发上。他哭,哭得久了就渴,就抓起杯子喝水。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迷迷乎乎睡过去。他困死了。他后来是被疼醒的,那真是撕裂的疼痛。那个家伙死死地压住了他。他叫喊,那个镶了金牙的人就说:忍住。

他的嘴唇一天到晚都是紫的。他的拳头也是紫的。

谁也不能

代他做

老人看着我说:“我发觉孩子越来越瘦,脸色也不好。他不缺营养,去医院查了几次也没病。是他的心累。在过去,我会给他讲父亲的事业、我们的一辈子、治学的刻苦,讲流血流泪获取的深刻教训——你们算是挨到了一个好时候,应该抓住机会,抓住人生最好的一段时光……可是我发现大家都在这样讲,再讲已经没人听。这样讲错了吗?它错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就是这些话,给我儿子送去了没完没了的折磨!它把我的孩子折磨坏了!好多天我都在想,想这些话错在哪里。后来我差不多想明白了:我们不停地说这些话的人其实也怪可怜的,我们这一辈子也没有‘打赢过,却在糊里糊涂地教训后一代,还想拿这一套和他们讨价还价!”

我看着老人,压抑着心底的惊愕。

老人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不是吗?我们这一代面对的难堪事儿够多了,大多数时候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反过来呢,对后一代,又像个过来人一样摆谱,总是讲上一辈做出的牺牲,好像因为有了这些牺牲,我们也就有权力让他们服从我们似的;我们让他们放弃自己,什么都放弃,放弃各种各样的念头,只按照我们的愿望去活。你想一想,这不光没多少道理,而且也行不通!”

我没有做声。我只是想:这世上还有多少饱经沧桑的老一辈人会这样想呢?

老人摘下眼镜擦了擦:“我从孩子身上弄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我们上一代人并不全都是好样的,我们并没有打赢,也早就不足为训了;还有,我们无论付出了多大的牺牲,都没有理由去强迫下一代照葫芦画瓢学我们。谁也没有权力替别人选择,哪怕他是亲骨肉。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经验强塞给他们。如果他们认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如果他们不相信,那要他们自己去弄明白。想想我们这一辈子吧,我们只是献身自己的专业吗?难道我们不也是苦寻苦找了一辈子吗?我们经历的事儿太多了……孩子对我们的一切、对它的价值发生了怀疑,他当然就要从头开始了。和我们一样,他不会总是顺利,谁也不会。他肯定会受苦——做父母的一想到这些就难过。不过儿子大了,他是他自己了,谁也不能代他做了……”

心会牵引着我

在我眼里,他是这个城市里少数几个“锦衣玉食”的家伙。可他还要牢骚满腹——

“我们常常议论生活的痛苦啊、艰难啊,像是倒了一辈子霉似的。先搁下这个不说,先说说别的吧,说说‘没有生活又会怎样——我就像什么‘生活也没有的人,心里空空的。我们议论的生活都是别人的,是他们的,而不是我们的生活……你知道这会多么难受!”

我懂得他的“没有生活”指的什么——他一直晃来晃去,打不定主意该做点什么。这种充满矛盾、犹豫不决的可怕状态,准确点说也是“生活”之一种。只不过这种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正处在一种无法继续的生活之中。这对于一个奔向中年的人来说当然既危险又痛苦。我想了想说:

“还是呆在大学里吧。我不是说你一定要继承父亲的事业,而是说你搞这个再合适也不过。对你来说也很方便,你几乎具备了一切条件……”

他那只瘦长的手在眼前一挥:“这你错了。我母亲做了一辈子贤妻良母,是父亲最好的助手,直到这会儿还在做父亲没有来得及做完的工作。我爱母亲,也理解她。我完全同意她赞同她。为什么?因为她已经来不及重新选择了。可是我就完全不同了,我的选择还来得及。只要来得及,我就要好好盘算一下了。我想尽最大的努力来放松自己,因为只有放松了才会看得更清,才会明白到底该干点什么。我如果轻车熟路地走下去,那会是危险的事情。没有谁规定我一定要做与父辈相同的工作,相反,父亲的道路只会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它对我的选择足以构成威胁——最后的选择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我的。我在想,我要最大限度地寻找自己身上的真实——我在什么时候、究竟为了什么激动不已,这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心会在激动中牵引着我往前走,一直走向自己的选择。这才是真正的选择。说到底我只是在寻找自己的那一份,每个人都有一份,它才是属于我的。从这点上来说,我是个绝对自私的人,不过绝对自私的人也可以是个善良的人。我觉得绝对的自私再加上绝对的善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真正有益于这个世界。可是你看,这个世界上真正自私和真正善良的人都同样地缺少。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常常想:难道一个学者,就生不出另一种儿子了吗?难道我打降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是一个伏在案头上的动物吗?好多人都在努力地让我相信这一点,包括妈妈、包括我的一些好朋友,比如你。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可以是那样的人,也可以不是。我戴了眼镜,举止拘谨,性格内向,喜欢激动,懂得艺术,身边有很多知识分子,四周都是书籍;还有,有一座老人留下来的四合院——可是谁能说这一切就不是强加给我的呢?它们吸附在我身上,就像水蛭,像游泳刚刚钻出水面的时候身上涂的那一层绿色水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自己动手来冲洗一遍,先冲掉它们,露出一个赤裸裸的崭新的身体。多么痛快,多么真实。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干呢?所以我总是牵挂着一件事,总想背上帐篷走远一点。我要呆在干干净净的石头上,呆在光秃秃的泥地上,借这个机会好好地从头想一想,想一想我们今后该向何处去——这辈子怎样开始、怎样完成、怎样结束……你知道,这样重大的决定和思想,在这个四合院里是没法做出来的。这儿堆积的东西太多。几十年陈旧的气味都聚积在这个小院里。我梦里听到院里的老槐树说:这儿每一块木头都是几十年以前的,几代人呼出的气息已经深深地渗透到木质里、器具里和这些书籍里去了,你们快走吧,走吧……当然我爱这里的一切,我的生命和这儿连得太紧、挨得太近。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摆脱它们。它们对我来说太沉重了,太可怕了。我刚才说过,它们从一开始就规定了我,让我没法去做另一种人。我现在需要的是豁上去、是反抗。我羡慕你很早就开始在野地里、在大山里一个人生活了,你耳边上响彻的完全是土地和天空的声音……”

我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我终于告诉他:“还有,我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个没有父亲的人,这是另一种‘规定。我的挣扎,我四处的寻找,也是一种粗暴生硬的‘被规定。你知道吗?我一直小心地回避着这些,我在躲闪。好像一开始我就被告知:你的一生必须回避,必须做一个虚假的人……我不愿再提这些了。我因为回避自己的父亲而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它再也找不回来,找不回来了。我的回避不仅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可怕的虚荣心——完全不是。它是什么?是什么使我抛弃了最宝贵的东西?我总在问、在想。所以我要重新回到那片大山里,从头寻找……”

他盯着窗外,半天不吱一声。他又一次去摸烟,不停地搓手。后来他长叹一声:“好吧,那你去大山里吧。嗯,你真该去一趟大山……”

不忍回避的目光

“你应该读读这方面的书——现在有很多关于心理和精神调节方法的书——你天天不停地读书,多读读这方面的书吧……”

她在为我而痛苦,这使我深为感动。

我该对她说些什么?许多年了,我们已经讲了很多很多。她曾经因我而感动。不过这种感动和理解只限定在“单位时间”内。我觉得一个人对任何事物的理解都只能建立在“感同身受”的基础之上,除此之外也许什么都是空想。我不能、也没有权力让她一直沉浸在我的世界里,那样将造成一些额外的痛苦,而且会让我觉得更加亏欠于她。可我又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解释所有的一切——必须让她理解和认识的那一切。因为这是我们两人幸福的前提,是根源,是入口和门。

可惜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我已经意识到,我们之间谁也无法改变另一个人。

我不能忍受的只是那种回避的目光。这种沉默的观察也许应该属于别人……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有一些莫名的悲伤,不同的是,一度我们相信自己有能力将其从这个小屋里驱除。在这个日夜燃烧和旋转的城市里,每当黄昏来临,喧闹的浪潮渐渐退远,我们轻轻合上屋门在桌前坐下时,一声询问就在我的心头响起: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读书,洗衣服,忙一些琐屑……只是很少说话。正是这种无言包含了许多许多。这里面有期待,有预感,有责备,有艾怨,有彼此都能明显感知的一种无可奈何……就在这样的黄昏里,我们一声不吭地各自忙碌着。

这一幕好像每天都要自然而然地降临。有时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们两个合在一起的一份抗议——抗议又一天的消失,抗议夜色的必然围拢。挺好的一个白昼就这么轻易地划过去了,而且它再也无法重复。我们在这一天里所有的忙碌,我们生活的全部,都投进了奔流不息的时光之河。它再也不能打捞回来了。人就是被这流动的河水甩在岸边,给粗暴地扔在那里……

各种声音一会儿逼近一会儿退远。那个阔大无边的、无比丰富又无比复杂的世界里有多少类似的故事正在发生,可是它们与我们无关。一种心障、一种距离,把所有的一切都隔开了。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既定地分好了无数个小小的空间,它们分别呈长条形、四方形,人们就在这样一些几何形态里存活和喘息……

一次郊游

从酒馆出来,我们一直往郊外走去。

我们当中有个从远方归来的朋友,他嗓子沉沉地唱起歌来。看得出,他喝多了。这歌声悠远而凄长,很像夜间原野上的歌唱。大家还是第一次听他唱歌。他一边唱,一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揽起了别人……

我们走了许久,一直走到了郊区山下。大家开始爬山。

这是一座海拔300多米的小山,处于中低山丘陵区的东部边缘。整个丘陵区呈东北西南走向,高起于中部,山脉最高点1500米,两侧山岭呈阶梯状渐次低落,我们的城市在山地北麓;再往北就是黄河冲积平原了。小山包长满了黑松和华东山柳,山阴土层很厚,所以一蓬蓬茅草和灌木长得很旺。腺齿越橘、珍珠枫和牡荆交错生长,有时密得不得不绕开它们。山雀的叫声稀稀落落,偶尔有一只布谷在远处孤独地呼号。杠柳和鹅绒藤在地上攀援,不止一次把我们当中的一个绊倒,引起一阵笑声。

这次攀登没让人感到疲劳,我们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山顶:一上山就发现了不远处有一个绿汪汪的小水库。大家都欢呼起来。

“季节不行,不然的话我们跳进去游泳多好!”他望着四周,兴奋地叹息。

太阳已经斜到山的西面。那片绿水在阳光下抖动,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大家几乎是欢叫着向山脚走去,小心翼翼地跨过或绕开那些凸起的石块、葛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座山离城里并非远得难以企及,为什么如此清静?而城里大街上一天到晚那么拥挤,有时简直挤成了一个疙瘩。一个人真的值得在那儿挤、天天挤吗?

下山比上山快多了。只用了不到三十分钟,我们就在小水库前面的沙地上坐下来。沙子上有一些扔下的塑料包装纸、烟蒂什么的,看来假期仍然有人光顾过这里。我们背包里有为这次郊游特意准备的东西,这时就掏出来:小锅子、方便面、火腿、啤酒、茶……一边掏一边兴奋得叫起来,说这个夜晚大概是太棒了,我们该好好享受一下了。

晚餐愉快极了,都喝了一点酒。每张脸庞都红红的。我们燃起了一堆火,身上暖融融的。大家都希望我们中间有谁能唱一支歌,有人推脱着,最后还是唱了起来。暗影里,那个朋友一声不吭。好长时间人们忽略了他的存在,后来我叫他,他没有应。当他的脸转向光亮处时,我看到上面是没有来得及揩净的泪痕……

夜露真重。四周的草、砂子,都湿漉漉的。大家在离篝火近一些的热沙子上躺下来,仰脸看满天星斗。老野鸡又在山上叫了;有一种动物嗓子很尖,都听不出是什么,他听了听,说可能是一种号鸟鸟……大家让他讲一个故事——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他要想一想,想一想……大概他的故事太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讲开了,大家一声不吭地听着。

四周一片死寂。后来他把脸转向出月亮的方向。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大鱼嗵嗵跳水的声音……有人喊了一声:月亮从山右侧的斜缘上升起来了——它一会儿就离开了大山,挂在了空中。

四周立刻被月光照得一片银亮……

中年的悲怆远行

那位老教授,还有和他一起放下镢头、走出农场的几个人,已经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没有摸过专业书籍了;有时监工的甚至拒绝让其触碰带字的纸片……他们终于忍受不了这场空前的“饥饿”。他们没有像乡下老婆婆们那样对付过饥饿,没有关于它的最残酷的经验。他们既没有提前备下干菜,又没有土缸。所以当饥饿来临的时候他们简直是毫无准备,两手空空……

我知道作为一个后来人,绝对没有权力去嘲笑他们在“饥饿”面前的可怜样子——他们都是一些好人,一些勤劳而善良的人。他们什么都能够忍受,唯独忍受不了“饥饿”。他们失去了一种热情,可是他们却保留了另一种热情,那就是劳动的热情。他们也许是一些更为成熟的人,所以他们有时候难免就要丢掉一点自尊——为了一种热情可以丢掉自尊,这实在有点令我费解……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原则、事业、信仰、嗜好,还有自尊——它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当一个人丢掉了自尊的时候,剩下的那一切意义又在哪里?而丢掉了自尊,换取的果真只是苟活吗?我不知道。我难以回答。

那个老教授最后既丢掉了自尊,又丢掉了生命——最后的一刻,信仰与他同在吗?

这些问号太多了,太复杂了,也许那一切、那些最艰难的问题在我的小窝里是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它需要我们走出“盆景”,走上漫长的探求之路,花上一辈子去寻找、去觉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获得一份答案。

我们已经过了自以为是的年龄,也过了盛气凌人的年龄。如果在很早以前,我们完全可以简洁明快地回答这一切。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随着皱纹爬上了我们的脸颊,这种回答将是越来越困难了。它需要我们去仔细辨认,需要用肉体去触摸土地,需要在这种触摸当中换取一点点醒悟——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没有了,也许真的没有了……

当我和朋友讨论是否该去另一个地方、过另一种生活的问题时,他叹道:“也许我们把出发看得太简单了……”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我想说:不能把它看成一次出发——因为我们都明白它不仅仅是一次出发,而是蓄谋已久的一次逃离;如果归来也将是暂时的——也许这座城市迎来的会是一个面目全非的儿子……你真的明白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吗?你可能说还会返回,还会回来——你真的能够大声重复这一句话,让其像誓言一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果能,那么你就快些说出来吧。不能,你自己知道不能——你一旦走开,也就无法做到完整无损地回到这里了,因为你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是的,真实的情况是你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只脚一旦迈出,再收回来就难了。因为这实在不是一次小儿嬉戏,不是青年的浪漫,而是一场中年的悲怆远行……你从此也就开始了一场自我放逐。一经踏上了流浪之旅,你就再也不能成为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好儿子了。安分守己的时代已经过去,流浪的血液开始沸腾——这一点上我们都一样,我们的一生将不再安宁。

我们都将不能回返,也不会停止。如果出身于一个流浪的家族,那么你迟早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惯性——一种奇怪的、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力量在隐隐地推拥。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啊!我从自己身上、从他人身上无不看到:一个真正的流浪者,一生都将自己的灵魂许给了山川大地……

一根弦

绷得太久

沉默中,他那双大手垂下了,后来又插进缺少梳理的头发中……

我真想问问他:你在这么长的徘徊犹豫之中,难道就没有更具体地想过,你走了之后怎样安置母亲吗?你可能想过,母亲正忙自己的事情,而且十分健康——起码眼前几年里还没有什么让人牵挂的事情……你错了,她很快就会衰老,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就尤其如此……你也许打算过让妻子暂时留下来照看她,可是以后呢?还有,对于一位母亲而言,真的有人能够取代她的儿子?

他搔着头发:“你知道我一直在想办法,当然这很难……重要的是我必须走,因为我知道有一根弦绷得太久了,再这样绷下去会断掉的;我不能半途而废……”

我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没有说出也不忍说出的一句话是:“我不能等到母亲百年之后再……”

作为你的一个挚友,我劝阻你吗?鼓励你吗?关于远行我们一起谈了那么多,可是当它真要来临、当一切变得如此具体的时候,我们又不由得一起踌躇了。也许暂时留下妻子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你在旅途上也将因此变得更加孤单。你在这样的时刻越发离不开心爱的伴侣,因为你离开了她,有时会觉得什么都失去了,自己一无所有:你这时候才是一个真正可怜的流浪汉,寒夜里没人给你温暖,你全靠自己找柴禾在野外点火。天快亮时也没有人安慰你,你不得不混进那些比你更邋遢、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各色人物之间,去瞎扯一些针头线脑的闲话来消磨宝贵的时光……

当一个男人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离开了母亲,就是离开了妻子……他与她们的分别说到底是迫不得已、是一种力量催逼的苦果。其实这也是一种伤害,是世道和时光对人的伤害。到最后她们不能够、也没有勇气和一个深深刺伤自己的人在一起了。你尽管流出了悔恨的眼泪,可还是不知道那种伤害有多么深重——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解释它,也没法让他人明白,更没法让他人相信。一个老师可以把最深奥晦涩的一道数学题传授给自己的学生,可他就是没法让妻子弄清心中的那个“解”……这样以来,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伤害了另一个人?又把自己置于了怎样的一种境地?总之从今以后是你一个人独行了,要走很远很远——她会跟上来吗?当她跟上来的时候,你们的头发也许都白了。在这之前,你能够忍受那种长久的孤单,可当她顶着满头白发追上来的时候,那种巨大的辛酸和悲凉你也能够忍受吗?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旦离开了就只有往前,只有义无返顾……

我无法叙说自己。是的,我的状态是不停地出发,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频繁地离开、离开。因为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叮嘱:你不能停止,你不能停下磨得灼热的脚板……这可能是那段流浪生活给予我的一副秉性、一个继续、一种命运。裸露在风中的山石有一种性格,它多多少少也感染了我。我在无数个绝望的冬夜里一遍又一遍重温丁香花的气味——那是她芬芳柔软的头发的气味……但这一切换来的最终并不是那种俗里俗气的伤感,而是一种男性的悲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懂得爱与被爱、懂得分离的故事……我知道她最后还是不会谅解我,也不会最终跟上我的步伐。事实上我在远方频频回首,极想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最后迎来的只有失望……我渐渐在旅途上变得不能忍受,恨不得把一腔热血喷溅出来。那些不眠的夜晚哪,那些奔波的夜晚哪,我跌跌撞撞的身体不知碰出了多少伤口。烫烫的血在浑身流淌,我只有让劳顿、困苦,让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东西来抵消这周身的灼热……

我那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荒原的弃儿:自从逃离茅屋的那一天起,我对那片热土就只有遥望的份儿了。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茅屋已经坍塌、消逝,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最后地失去了心的居所……这之后我是怎样尝试着再次寻找一个心的居所啊,我用力使自己像她一样喜欢和依恋自己的小窝——结果总是失败的,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当你走上旅途的那一天才会明白:谁也取代不了真正的母亲,因为是她给了你生命。

这个

夜晚

这个夜晚,我伏在那儿工作了很久。朋友从窗户上看到我伏案的身影,就蹑手蹑脚地走开了。我伏在那儿,用很小的字迹在一个笔记本上记着。我写下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看得懂。我在记下白天的感受、一些奇妙的、稍纵即逝的东西。我在那一刻的心弦曾经快乐地颤动过,于是就把震颤的波纹描摹下来。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走近,它像一个消逝了的春天……粉色的苹果花纷纷坠落,覆盖了我的写字台,我的头发和肩膀。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堆放一角,让浓烈的香气充溢房间。粉色花瓣像雪花一样沾满两手,而且像雪花一样一丝丝融化,变为一滴晶莹水珠。在它芬芳的源头,我看到无数株桃枝像火一样燃烧,还有杏树,樱桃树。那棵李子树正把一团团的雾气笼向伸长的枝桠——那些巨大的摇篮床……一个同样是额头鼓鼓的姑娘穿着蓝色背带裙,跳跃着往前走去。她的齐耳短发散发出李子花的气味。她走去了,对一连声的呼喊置若罔闻——当她这样走了很远的时候,突然转过脸来——这个夜晚,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那迷人的微笑……绒绒冬雪和粉色花瓣交错坠落,我们几乎是一起披挂着满身的雨雪走向了高原。我看见了茂盛的草原,草原上的湖泊,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山歌。马群像流淌的油脂,雄鹰像一朵花。她先我一步站在高原上。我突然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我为什么有一双永不停歇的脚。可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又为什么在高原上久久伫立?

一个

流浪汉

前边的马车消失了,一个流浪汉迎面走过来。他离近了的时候我才看出,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乱得不能再乱,满脸灰土,像刚刚从锅灶底下挣扎出来一样。天并不太冷,他却穿了件破了很多大洞的棉衣。看得出来,这件棉衣是从夏天穿过来的。他的脚上是两只颜色不同的鞋子,一只是棉鞋,一只是胶靴:由于两只鞋的底子不一样厚,所以走起路来多少有点拐。他背上有一卷自己的“宝贝”,那是一张塑料纸包着的几块破布、一截绳头、一点棉花,以及其他的杂七杂八。所有的东西都沾了土,还油渍渍地闪亮……这人满脸快活,好像随时准备跟所有人开始一场亲亲热热的谈话。他的牙齿洁白。不过他离我更近一点的时候,我才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丝肃穆。

他走近了我,朝我点点头,很礼貌地微笑一下,又往前走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他是谁呢?我马上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沦落在民间的人。这会是他吗?我吃了一惊,大声一喊,他真的站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问:

“是你吗?”

他摇头。

“那你怎么站住了?”

“因为俺认识那人。”

“你怎么认识他?”

“俺们都是流浪好友,俺这些人是一家子:见车就上,见饭就吃……”

我明白了,有些失望。可是既然站下来,就想扯点什么。我问:

“你吃得饱吗?”

“吃得饱。”

“都吃些什么东西?”

“秋天吃物好多。野地上有红薯啦,花生啦——果子!什么都吃哩。”

“你吃生东西不闹肚子吗?”

“大官人说哪儿去了,咱从来不会闹肚子。那是城里人的毛病。”

“那也要注意卫生啊。”

他哈哈大笑:“咱不闹肚子。有一次俺看见一只鸡,有点邪味儿,还是烧一烧把它吃了——香喷喷的,有什么毛病?”

我呆呆地望着他。

“还有一回俺饿极了,也想找点口福,就把人家的一头猪偷出来,吃了好几天哩。”

我有些害怕了。

他又说:“一个人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方便,遇什么吃什么哩。你说对吧伙计?”

他肮脏的黏乎乎的大手在我的肩膀上亲热地拍了一下。我想早些离开,只是他谈兴很浓。看得出他一个人赶路十分孤单。他说下去:

“俺到了秋后天冷时候,就要结伴往前了。那时俺睡野泊沟底,搂抱取暖,一堆火烘烤三个五个人。”

“你没有女伴吗?”

他笑得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那东西还少得了吗?你知道,野地上女人有的是;她们像俺一样背着一卷东西到处窜哩——俺的熟人又多,不一定走到哪儿遇上,一见面泪眼汪汪,忍不住就得亲嘴,那才是一顿好亲哩。”

我笑了。

“笑什么?地当炕,天当被,搂住老婆一顿睡,结个好婚哩!”

他像唱歌一样摇着头说出一连串的话。我被他迷住了。他四周看看没人,凑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告诉你吧,俺这遭走这么急,就是往南四十里,去找俺那相好的哩!”

“她在那儿等你吗?”

“等哩,每年秋里,她都在那边给俺备下吃物。她在土坡上搭一个茅草棚,等着跟俺会哩。俺俩在那儿朝出夜归,一块儿过上一个秋天,像一对大老鼠,咯吱咯吱吃秋粮,好哩!”

我“噢噢”应答。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们的一整套生活。这种生活与我相去何等遥远,可是它们却存在着,并且生气勃勃……我不知怎么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他握过了手又放到眼前看着,正面反面看了一遍,说:

“嘿,握手哩,这是好买卖!”

说完他向我奇怪地打了个敬礼,腰一躬走去了。

他走远了,我却站在那儿久久没有挪步。

这时我才觉得握过的这只手有点异样,低头一看,见手指上沾了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一些煮熟的地瓜瓤。

山区

之夜

我知道,在山区之夜任何出其不意的事情都会发生。有一年夏天——那时的夏天可绝不像现在这样干旱——我带着帐篷进山,夜晚在河谷拐弯处的白沙上搭起帐篷,支起小锅熬粥,让蹿跳的火苗吓走野物。可是有一天醒来,竟发现帐篷里睡了一位陌生的山里少女:肮脏而美丽,鼻子又高又尖像个异族人。交谈中才知道,她是被爸爸赶进山里的,她在山里已经尾随了我很久。还有一次,我刚刚睡下,一只刺猬就赶来做伴……流浪汉、迷路的狗、迎着火光而来的彩色大鸟,那一次在大山里几乎有过各种各样的奇遇。

那时我比现在强健得多,一个人背负上百斤的东西可以不歇气爬上山脊。

中年的田园

那个难忘的夜晚,外面的嘈杂的确离我们很远很远。我们点着一支小蜡烛,故意熄灭了电灯,好像这更能够给我们安静。蜡烛闪跳着,我们几个人的影子也在跳跃。这样的夜晚绝不陌生,我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在这些夜晚里,我们常常激动得彻夜不眠……我们在争论,同时也在进行着美好的咀嚼和回忆。好像只有在这样的夜晚里我们才突然发现:我们失掉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失掉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我们作为一个人的血性与冲动。好像这一切至为宝贵的东西被我们随便抛洒一空,甚至出卖给了魔鬼。我们眼看着有了皱纹、胡茬变硬,有了自己的后代……时间啊,它从不为软弱者停息,也不为任何人的痛心疾首而稍稍放缓自己的脚步。

我们在想象中经营的是一片中年的田园。这片田园如果放弃了,那一辈子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我们的一生只为了一片田园。

生活啊,可怕的叹息啊。这一声声叹息既无法回避,又无法终止。

我们活得太累,满面皱纹但不值得。我们要设法像一个健康的人那样享有一丝宁静,我们要有尊严地活着。

我们在梦中都想到了逃离——美丽的自然、各种动物,它们一齐向我们发出呼唤……

我甚至在这个夜晚还想到了我们未来的那条狗的模样:它不一定是多么严厉的狼狗,也不一定身高体壮。它只要朴实和真诚,有一双诚实的眼睛。我们将与它相依为命。

夜晚,我们会点起一堆篝火,选一本最好的书,让我们当中最稚气的嗓子朗读——有人要求停下来,他就会停下来。我们在夜色里默默倾听心灵的回音,捕捉智者的遥思。

我们闭上眼睛,在篝火的暗影里去追索那个永不消失的、上一个世纪的身影……

田园到了深秋叶子就会脱落,那时候不但没有了果实,也没有了绿色。我们会在小屋四周遍植冬青和松树。

我们必须种一些常绿植物。我们讨厌从海边吹来的飓风,讨厌它扬起风沙。我们想到了在屋子北边种上密密的防风林带。我们的茅屋不一定十分宽敞,它要和我们整个行动的精神相一致,那就是自然和简朴。我们的小房子洁净、结实。为了不让暴雨冲进门窗,我们会用木板做上厚厚的雨帘。我们不会跟一些信不过的人来往,尤其是不跟当地的“知识界”来往——因为我们都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令人难以忍受、再无聊的了……我们只是不停地劳作。

……

我们讨论了几乎整整一个夜晚,结论趋于一致。我们都认为,勤奋的体力劳动会使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更正常、更敏感。那时我们的心底也许会滋生出一些真正的诗篇;我们的青春一定会派上更好的用场。

大家讨论得越来越细,最后连园子周围安怎样的栅栏也想到了。

那个夜晚,那个近在眼前的夜晚,多么好。

旅途上

翻过山脉,迈过分水线时,我不禁迟疑了一下。

一种极为复杂奇特的感觉让我在这一瞬间记住了。这是全部焦渴饥困、无法忍受的疲惫换取的一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长途跋涉曾让我几次陷入绝望。我甚至想过,这一次如果征服不了山脉,一生都将被阻隔在山的这一边了——这个念头让我怦然心动,我拚着力气,抬起被汗汁浸伤的眼睛遥望山巅……终于踏在山顶的一片岩屑上了,听着它在脚下吱吱地发出响动,像进入了一场梦境。

从这儿往东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座低山的轮廓。我就是从它们的躯体上一寸寸挪蹭过来的,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昏厥,全靠咬紧了牙关才挺过来。山脉由灰色花岗岩、角石和绿色碧石构成。到处布满了岩屑堆,这是岩石受大气压力破坏的结果。有的地方岩石凸立,随时都可能崩裂;靠近它们的,总是一处处的岩屑堆。山脊上真的没有一棵树,甚至看不到草。干碎的植物屑末嵌在石隙里,那是狂风从山半腰旋上来的。我望着大山西部——现在可以更切近更真实地感受即将踏入的这片神秘的疆域了……它在模糊的希冀中顽强地固守着自己。那是雾幛掩映下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在那儿,平川和高地都隐去了。

关于它——大山西部的惊险传奇不知听了多少,它可能早就在心田上悄悄落籽,而今却终于开始了萌发。

我顺着山脉西坡走下去。它过于陡峭短促,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四周的山岭围拢过来,像在狂奔中戛然而止的象群。这里,若有若无的山风的回响、天边上的彤云,都给人奇异的感觉。山外就是平畴,浑然无边——那里会隐含着我此次远行的全部奥义吗?

我在心里悄悄探问。

沉默的荒原任人诠释,人的心灵跟随了它,当会得到一点报偿——我放弃了一片田园来寻找你,磨损着肉体,就是为了倾听你的召唤。

背囊如同石块一样压在身上,但我无法将它掀掉。我挣扎着往前摸索了一阵,两手一直抓住了石块……天快黑下来,看来我只得在陡陡的山坡上、在乱石之中宿下。可是这里没法搭帐篷,也找不到一点引火的东西。我闭上眼睛坐了一会儿,听到了风吹树叶的唰唰声。仍是微弱的风,没有一棵树。焦干焦干的山石,焦干焦干的暮色。我重新闭上眼睛。奇怪的是我脑海里总要出现一条宽宽的、无声流去的大河……它流过去,流过去,一直向着海洋。我明白这是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个场景,是我小时候看到的芦青河,如今那条河也萎颓了,河流变细、变了颜色。我大概此刻在心中寻求那样一条救命之川,一道生命的巨流。干得发辣的喉咙令我难受极了,我咽了几下,整个口腔都疼得厉害。

这个夜晚怎样挨过去是个难题,我总得振作一下。我把背囊解下,利用它做个依靠,又取了水壶抿了一口润润喉咙。我放缓了呼吸,积蓄力气。后来我取了瓜干碎块,一粒粒填到嘴里,慢慢咀嚼。它甜丝丝的味道好极了。我一直闭着眼睛,奇怪的是我仍然要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这声音何等熟悉,这是秋风在林中穿行的脚步声啊。我嚼着东西,嘴巴活动得越来越慢。我不想睡过去,只想稍事休息,进一点食物,然后再好好打发这个高山之夜。

可是我指挥不动自己的躯体,它死死地赖在这儿不愿活动。我又挣了一下,腿软软的……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恍恍惚惚来到了一片绿洲……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在四周响起,鼻孔里满是青草的香味。我甚至听到了熟人的呼叫。我想喊他们一声,一张嘴又感到了喉咙的涩痛。“这是在做梦。”我咕哝着告诫自己。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我极力想走出这片绿洲,回到自己的旅途上——我记得很早就启步了,已经翻过了那道最高的山脉。可是我迈不动腿。我的身体大概被大地的藤蔓缠住了……

走啊

走啊

下面的一段路我仍坚持用自己的脚走下去。我还是往西、往西……我准备了很多干硬的锅饼装在背囊里,又灌足了水。我想沿着铁路两侧的村镇继续往前……一路上我仿佛一直被一双慈善的目光所注视。我不停地回头……

走啊走啊,现在的方位极为明确。我在一直向西——向着高地的方向。

每天夜晚来临,我就在帐篷宿下;早晨,随着朝阳的升起,总是听到一片田野之声。这是整个村庄醒来的前奏,是羊和牛的叫声,是公鸡的啼鸣——我每天都不会错过这个生气勃勃的时刻,总是在太阳还没有冒红的时候踏上旅途……

我的梦中有个高原。在这条通向高原之路,粉色的苹果花纷纷落下来,它遮住了我奔波的身影,送我进入一个又一个香甜的长夜。高原……高原……我总能感到穿过遥遥旅途射来的那道目光——那是她的永恒的高原……

当车辆密集起来时,我就知道接近了一个城镇。当躁热烤得我不能安歇、周身疲惫,我就知道将进入一个闹市。我大多都会绕开它,但有时为了节省时间,也会迎着它走去。

我一路上看过了各种各样的田野。我发现到处都是干裂的土地。这使我一次次想起途经的一片绿洲,想起它的蓬蓬浓绿。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只有在这漫漫的、艰辛的旅途中,我才知道自己选择的到底是什么。我开始了压抑不住的思念。这一场没有尽头的长旅使我周身感奋,又使我矛盾重重——下一站,再下一站……有一次我找到了路边的一个水洼,就好好地擦过了身体,又把衣服洗了一遍。我把它们搭在旁边的小树上让风吹干,然后再穿上重新赶路。我用柳条编了一个帽圈戴在头上,那样子就像一个游击队员。

扎下帐篷

点起篝火

我总是找一个最喜欢的地方安放帐篷,因为这是我的一个临时小窝。哪怕只在这儿停留十几个小时,也仍然希望这个地方“完美无缺”。在我看来眼前的这道河谷就是极难寻觅的一个佳处了:即使在干旱季节,河水转弯处也仍然有一汪绿油油的水,水边形成了月牙形的洁白沙滩,一侧长了许多刚刚萌芽的柳科灌木,大多是绦柳和腺柳。娇嫩的叶芽诱惑着我,让我忍不住采了一把投入粥锅。

夜色暗下来。啄木鸟在山后的杨树干上敲出了笃笃声,野鸡沙哑的嗓子一声连一声呼喊。远处山坡上的苍榆、小叶山毛榉、野核桃和偶尔一现的川榛,这会儿都化进一片朦胧中。

篝火燃得很旺。它驱赶了春夜的寒意。随着夜的深入,各种野物在山谷露出了响动,细碎清晰,似乎是触手可及了。我希望它们当中的某一个迎着火光走来,而不仅仅是在远处的灌木下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我想象它们的样子,心里高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刚刚扎下帐篷点起篝火,就有一只彩色的大鸟一蹦一蹦凑过来,或者有一只小草獾叭哒叭哒走来,一边走一边嗅着地上的什么。可惜它们在那儿徘徊一会儿,悄悄盯视我几眼,又慌慌地离开。

由于一个人赶路的经历多了,所以在这样的夜晚一点儿也谈不上恐惧。不错,我们常常能听到有人在野外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传闻,都说现在一个人走路越来越不安全了,不能随便出门等等。可是我心里明白,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无法找到一个绝对安全之地。就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前不久一个旅客在旅馆的洗漱间里被活活勒死了,不过是为了争夺几十块钱而已。在火车上,那些专门劫车的匪徒可以从长长列车的最末一节车厢直到车头,把整整一列火车上的旅客腰包全部掏空……实在是耸人听闻,可惜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对于这些不测,一个命定了要在大地上奔走的人又该怎样?他除了依赖无可逃避的命运,可能就是背囊里那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了。我这儿,从很早以前起,一个人远途跋涉的必备之物已是应有尽有:指南针、简易帐篷、地图、米袋,各种各样的零碎物品。半夜里帐篷如果被风吹掀一角,要找一节尼龙绳去固定,那么背囊里就一定可以找到。我带了至少三种饮料,咖啡,绿茶,还有一块硬邦邦的、从蒙古地界搞来的茶砖。

整整爬了一天山。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高岭主峰,以前好像登过。记得山峦好像是东北西南走向,可眼前这个山脉却是东西向的。山脉西端向着北方渐渐弯下去,远看像划了一道弧线。为了省些力气,我开始沿着山脉河谷往前,一直走在左侧,因为它仅存的一线水流就贴紧了左侧。从踏脚处往四瞭望,不断可以看到河谷两侧的那些汊子,看到汇集的山落水怎样集中到一条大河里。这儿每到了大雨季节,比如说夏秋,干河汊子就会溅起湍急的水流。河的左岸比右岸高,成阶梯形,黄黄的粘土酥石中夹杂着零星发红的铁矿砂……脚下踏的一片干草中,星星绿芽刚刚萌生:羊茅草、多叶隐子草、荩草,还有华北臭草,可以想见下一个季节里它们会长得何等旺盛。河谷每到了拐弯处,水流就要漩出一个深深的半圆形。但这是水旺季节的情形,而今那里只储着一汪静静的水,水边是密密的茅草胡子,当心非常清澈,走近了可以看到水中的卵石、在草胡子间窜来窜去的鱼,有的鱼竟长达半尺。有好几次我真想停下来垂钓……逮一条鱼的念头老要缠着我,后来还是舍不得在半路上停下来。我想抓紧时间,最好在天黑之前翻过那道山岭。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旅途上最好把那些山岭河流,或是其他突出标志作为某个界限。我总在心里默念:快点走吧,天黑以前到达那片树林;在中午以前翻过那个山凹、涉过那条河,等等。可是我有时却对更远一些的目标迷茫起来,比如这样急急匆匆究竟要赶到哪里去?翻过那座山之后呢?

许多时候真的没有更具体的目标。

从河岸的露头可以看出,这条大山主要由凝灰岩和玄武岩构成,它的倒影在潺潺水流中显得很美。我发现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居留地:蓝天白云,山脉河谷,而我却要窝居在一座乱哄哄的城市里,想一想真是太亏了。这样的地方经常可以遇到,它总是触发心底的不安。我好像总有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诱惑、一个难以兑现的约定:走吧,到远处去吧——此行何为?哪儿才是最终的停泊地?一切却没有明确的答案。可又必须走。我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路上,只有在路上,才不会睁着一双空洞洞的、傻乎乎的眼睛。

这条路

是这么黑

而这一次,是否算得上是慌促的逃亡呢?如果有熟人看到我在一片夜色里匆匆出城,还戴了一顶长檐帽、一副墨镜,就一定会这样想。似乎必须如此,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时刻。

一路上我都在感谢一个人——没有他,我也许至今还关在一个黑屋里,在那里被活活折磨死,家人、所有的朋友,都不会得到一点讯息。这样说并不夸张,在平原小城或其他地方,每年都会有一些失踪者,他们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在黑屋中苦苦忍受之时,真的认为自己正在走向一条地狱之路,这条路是这么黑、这么黑,除了恶鬼魑魅之声,再无其他生迹。一个人只要被推进这里之后,就要忍下千方百计的蹂躏,做好伤残以至于死亡的准备,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说不要紧,来吧,”一个人指挥着,挤一下眼,有人就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的腰带唰一下抽掉,扭着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盏大功率灯泡下边。那个小小的空间只有一平米多一点,我在锃明瓦亮的大灯下汗流如注。渴,头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断掉。这样一天一夜,人都半垮了。审问的人还是那几句:“你是怎么回事?手下有几个人?”“跟你一块儿的还有谁?他们全跑不了——有人已经交代出来了!你说吧!别想蒙过去。”“这个案子太大了,最后会吓你一跳,谁也救不了你,除非你自己争取宽大!”我一声不吭。是的,我没有幻想。我唯独不能忍受的是强烈的思念:想家里人,想所有的朋友。我知道恶魔封锁了消息,我现在到底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他们真的救不了我。

大约是第三天的时候,转机来了:有人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原来又有几个穿制服的来了,他们说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瞥瞥我,把我推到一辆警车上。“去哪儿?”我问。几个人黑着脸,直到车子上路了才说一句:“回去。你的案子移交给我们了。”然后再不吱声。

结果大喜过望:回城的当天就被放回家来了。临出来要填一个表格,并被命令:不准出城,就是离开城区一步都要报告,还需随时接受审问和笔录。天哪,后来才知道这叫“监视居住”或“取保候审”。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还是从最黑的地狱挣扎出来了,一出门天蓝地绿,一睁眼就想哭。这种心绪他人无法体味,我也不会道人。我仅仅在小黑屋中待了三天,可这三天一生难忘。

我的心

在那儿

我要在这个春天赶往东部。是的,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的一切都在那里。但不知怎么,这一次上路时却似乎有些偏离,记得一开始向南的——当翻过一座山岭,这才发现自己仍然向着东部……显然,是一块巨大磁石的作用。

我读过一本书,上面讲:一个人在招致了无法消除的烦恼和痛苦时,有一剂最好的良药,就是出去旅行。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读过这本书。

小锅里的水响着。它回应着河湾里的水溅,“咕嘟、咕嘟”,令人愉快。我知道水湾里有鱼或青蛙在那儿跃动,它们不甘寂寞。这些水族可能很想引起我的注意。我想,如果是一个更嘴馋的家伙,天一亮就会设法逮住你们。这个年头什么生灵都忍不住寂寞,都要炫耀自己,发出声音,拿着麦克风嗷嗷大叫,当一个明星——有钱的流氓千方百计要搞上咧着大嘴登台的妇女。多么危险。我在这个夜晚却是实实在在一个人。我始终想做一个耐得住心性的人。我喜欢独处,喜欢在旷野上一个人晃来荡去,却不知是不是我的朋友所嘲弄的:你其实是被一种概念化的生活方式所引导,自己却得意陶醉呢。这句话曾经刺得我心上发疼,现在不愿去想。我甚至常常向往那些真正的荒凉之地,并一次又一次默念着那行有名的诗句:“我的心哟,在高原!”

它,心,真的在那儿?真的,我敢说肯定在那儿……

血肉相连

的小城

天还不亮车就出发了。驾驶室里有点儿冷,而且肮脏不堪,有浓重逼人的汽油味儿。司机穿着青黑色的油滋滋的破大衣,戴了一顶同样油腻的烂帽子,叼着烟,两手按在方向盘上,眯着眼,好像一上车就准备在路上打盹。他不愿跟我说话,我也只好坐在旁边学他打盹。根本睡不着,天太冷了。这样一直跑到太阳出来,驾驶室才变得暖融融的。我问:“到哪里去?要跑多远的路啊?”

“跟上走吧,你。”他很不耐烦。

车子一开始跑在颠簸的土路上,人坐在里边头老要往上一冲一冲的,挺吓人。司机好像对这一切都习惯了。可是我有好几次头都给撞到了驾驶室顶棚上,有一次撞得很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他却根本不打算减低车速,仍然把油门开得很大。这样跑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我一直伸手抓住扶手,一点不敢松懈。总算驶上了一条窄窄的柏油路,车辆开始多起来,我们的车子才慢下来,有时还要走走停停。我们好像一开始向北,接着又偏向东北方向驶去了。

窗外到处都是下陷的土地,看来我们的车子还一直没有驶出产煤区。公路在下陷的土地上一会儿下一个漫坡,一会儿还要爬一个“丘陵”。这一带在记忆中是平展展的大平原,可这时候看不到一个在田里做活的人,也很少能看到一片耕种得整整齐齐的田垅。偶尔见到一块绿油油的麦田,心里的高兴简直没法言说。那个司机不止一次用眼角瞟我。我知道在他眼里,我这个搭车的是个一钱不值的“臭苦力”。

由于路途太长了,车上只我们两个,互相之间不交流一点儿什么真有点难受。我几次试着搭讪,他都不愿应声。车子走到半下午时分,我看到路边有一片疏疏落落的马尾松,心里一阵惊喜;后来又看到了一些起伏的沙岗、灌木丛:老天,这地方好熟悉啊!车子再往前开,我终于从树林的空隙里看到了一片海面,不由得喊出了声音。司机盯过来一眼。

车子继续往东,往东,一点不错,它在驶向那个地方——东部平原!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想这个车子有可能就是往那个海边小城运煤的,因为那儿有个大发电厂。不过我还是要问问,要证实一下才好——这次他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座海边小城啊,旅途上许多次我总是绕开它,绕开它,因为我不愿走近它。可这一次运煤车却把我送到了它的身边。如果顺着海边小城往东北方再走下去,也就是那个地方了,那儿就是我的伤心地,那里有一幢小小的茅屋。

随着越来越接近东部平原,往昔那些生活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这座小城给我们一家留下了多么大的欢愉和痛苦!这座小城曾经留下了父亲的传奇,他在这里走过了一段辉煌的生命里程。就在这里,他遇到了我的母亲。外祖父一家是这座小城里的望族,可是在动荡的岁月中,他们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那个古老府邸的院子里有那么多白玉兰,它们,一切,全部,都将面目全非。岁月的凄风苦雨把它彻底改变了颜色,至今已几易其主……当年的革命胜利了,而作为革命者、我们一家,却失败了。作为失败者,我们永远从这座小城走开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个幽灵般的,默然无声地在这个小城里徘徊。我走进它又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无望地寻找什么。我那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它的过客还是主人……

后来不得不和这个小城的各色人物发生联系,忍受许多屈辱。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早就归属了另一类人的城市。这种感受与我安家的那座大城市竟是一模一样!我像当年的外祖父、父亲一样,仍然没有得到一座城市最终的接纳,甚至没有得到它起码的理解,更谈不上礼遇。当然,当年它不可能理解那两个杰出的人物——父亲和外祖父。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历史一样,给人的感觉好像总是在把自己最优秀的部分从中剔掉,以便容纳更多的糟粕。这真是让我永生不解的一个命题。当然我明白,这肯定是我们的土地连连遭受厄运的主要原因。

如果没有小城里的几个权贵和混账,我们的事业起码还会存在很久;即便其中的一部分毁掉了,另一部分也可能保留下去,并寻到崭新的出路。各种可能性都有,但事实是——没有一点出路,没有存在的可能。就像当年一样,一定要剔掉、剔掉。只有魔鬼掌管的事业才能进行下去……我们不过是在维护起码的一点点洁净;而他们则是轻车熟路地捣鬼、讹诈、欺辱……这样直到最后,那些家伙给了我们致命的一击。

汽车进入城区。这座熟悉的城市让我简直不敢抬头去看。这是谁的城?记得许久之前,那时母亲还多么健康——有一次她曾偷偷领上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小城里的老宅。我记得当年看到的灰色砖墙、墙头上方露出的玉兰花树。母亲指点着,又扯着我的手绕到大墙后面。深灰色的大木门那儿有人正忙忙碌碌,门敞开了,一些人正从里往外搬弄一些东西……这就是小时候看到的一幕,留做我永远的想象。

这些年小城的鱼市特别发达,整个的一条南北斜巷都是吆吆喝喝的贩卖海产的人。整个城市都充斥着一股腥味儿。车子往前,路边上出现了一片整齐的房屋,于是我明白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西郊。

这座血肉相连的小城啊,它的任何一点愁楚都能勾起我的痛感;这么久了,正是它、它周边的土地,让我常常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满眼都是梦的场景:灰色的楼房,青砖铺起的街道,还有一个个岗亭,古旧柏油路上的斑马线,粗俗不堪的雕塑;砖灰色的老房子都爬满了枯藤。一些更老的红木楼。正在施工的十字路口旁的十二层建筑。

每套公寓楼的一层都有一个小院,楼与楼之间的甬道有小乔木剪成的绿色树墙。一层层凉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有的还摆上了花盆……

1995年3月——2005年2月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