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凝重
2012-04-29巴克
巴克
一
一个男人,即将要做父亲了,无疑会责任感陡增,无论是对事业还是家庭。这一点,李良军现在是深有体会了。老婆快要临产了,已经请假在家休息,他比平时要忙,但忙而不乱,忙而快乐,单位里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也打点得十分清爽。为此,老婆小惠好几次表扬他,看不出来嘛,很有做一个好父亲的潜质嘛!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李良军也笑,那当然,就等着你给我生个儿子呢!李良军是个警察,平时工作比较忙,性格也有点大大咧咧的,干这干那还真的有点难为他了。幸好这种情况总算有了改观,几天前他把乡下的老母亲接来了。老婆娘家在外地,岳母跑不开,要等到生了后才会过来。
母亲来了,买菜、洗衣这些活儿归母亲了,但烧菜还得李良军亲自上,老婆比较娇气,吃不惯母亲做的乡下口味的菜。晚饭后,母亲和老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李良军进厨房里洗碗。正往碗柜里放碗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放好碗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李良军说,谁啊?良军,是我。电话那头说。有点低沉的嗓音,李良军觉得很熟悉,但一时又有点听不出来。电话里又说,你方叔叔。哦,方叔叔,你好!李良军亲热地叫道,同时心里却一愣。那头说,现在方便说话吗?李良军压低声音说,方便,在家里呢。那头便说,那你马上出来一下,十分钟后我到移动公司门口接你。李良军不知所以然,但顺从地答应,好的,方叔叔。
放好手机,李良军突然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而刚才之所以下意识地一愣,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几天他正在惦记着方叔叔呢,四五天前,突然听到一个传闻,说土管局的方鹏副局长被双规了,原因是涉及一宗土地的违规变更。这种事情在官场上很敏感,往往一有风吹草动,便像瘟疫般迅速传播开来。据说事情出在五六年前,一家开发商建造了一个规模较大的商城,违规使用了一块土地,作为商城的配套设施,原本是规划给附近住户的公共用地,開发商买通了土管局的有关人员,几经篡改与腾挪,将这块红线外的公共用地变更成了他名下的国有出让土地了。当然,事后得知被侵了权的人要告状,而告状的人中也不乏有路道的,这事儿就给捅出来了。这年头城里的土地金贵,涉案金额就不低,开发商先被抓进去了,据说这人还挺硬气,不怎么肯交代,尤其是经济往来方面咬得很死。这样,办案人员就以渎职的罪名,将当时的土地储备中心以及地籍科的几个人给弄进去了,再后来就听说副局长方鹏也进去了,他当时就已经是主管的副局长了。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但现如今老百姓又都知道,当官的只要被查了总会查出点问题来的,不少知情人就等待着这事儿进一步扩大,甚至挖出比方鹏更大的角色来。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个爆炸性的事件,地籍科科长在受审期间跳楼身亡!一时间人们为之愕然,官方的说法是自杀,但民间却有各种流言,居多是怀疑性的,甚至揣摩其中有阴谋。关键性的人物不存在,这个案子审下去自然有点难度了,但各种说法还是在民间或私下的官员圈子里流传,比如关于方鹏,传闻说当场从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搜到两万现金,又说五万,甚至有说二十万的。还有传闻说他受贿金额几十万,甚至说他牵涉到多个开发商,涉案金额达到上百万、几百万。在情理上,李良军很不愿意相信这些传闻。他本想去方鹏家打探一下,至少去安慰一下夏阿姨,但因为老婆怀孕以及不知道合不合适,有些顾虑,就没去。没想到,这会儿接到了方叔叔的电话,那么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出来了,恐怕也就没什么大事,李良军由衷感到高兴。但是,方叔叔找自己有什么事呢?他很纳闷。
李良军看了一下手机,七点十分。他匆匆干完手头的活儿,走到客厅里,神情有点严肃,说,我出去一下。
母亲只顾看电视,完全沉浸在韩剧的剧情中。老婆小惠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本来他说过晚上不出去的。
李良军说,一个熟人,跟我谈点事。
小惠说,那你给我买点山竹回来吧,我今天特想吃。
李良军说,好的。像所有的孕妇一样,老婆对零食的兴趣大大增加了,想吃这吃那的,他总是赶紧满足她。
二
九月的夜晚已经有点凉意了,但这凉意是恰好,走在路上人不会出汗,非常舒服。天空下着一点小雨,蒙蒙细雨,很少人打伞。李良军的家是在大马路边闹中取静的一个小区里,一栋六层楼的三楼上,移动公司就在楼下马路的对面。李良军一边走下去,一边想着心事。他在回忆,跟方叔叔是哪一年开始有联系的呢?是在他十五岁,读初二那年,一晃十六七年过去了。李良军出生于本市南安乡一个叫李家的小山村,打小家里很穷,父亲长年生病,靠母亲拉扯着他和大他五岁的姐姐。姐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帮母亲分担家务,同时也好省下一些钱来让弟弟继续念书。而他那个时候很不懂事,读书不用功,成绩很不好,也经常要帮家里干点活,他甚至情愿干活而不愿读书呢。那一年,市里搞了一项“百名贫困生助学结对子工程”,他们学校有三个,他是其中之一,一个城里的叔叔和他结了对子,每年给他五百块钱。对城里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他却是大事,足够他支付学杂费了。初二两个学期,他通过学校收到钱,没有见过那个资助人。初三上学期,他在班主任老师的指点下,给资助人写了一封感谢信,通过教育局送上去,没想到一个多星期后那个叔叔来看他了,就是方鹏,当时大约三十四五岁,是土管局的一名科长。见面的那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至今依然栩栩如生呢。那是下午,第三节自修课,他正在教室里埋头做作业,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来一看,是担任学校副校长的王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他颇有些惊讶地看着王老师,王老师朝着他温和地笑着,说,李良军,你出来一会儿。他不明就里,但乖乖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发现,柔和的阳光下,一位高个子、方脸膛的叔叔正和蔼地冲着他笑呢。那一刹那,他就有种预感,但又不敢相信。及至王老师点明了,李良军,这就是跟你结对子的方叔叔,你叫人家一声呀。他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也说不出话来,看了那人一眼,咬着嘴唇脸孔发烫地把头低下了。背后教室里有几个男同学冲出来,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老师过去赶他们,他这才窘迫地抬起头来,冲着那个微笑的男人大声道,方叔叔好!从此以后,这一幕就在他的脑海里面永远镌刻下了,每每回想起来,都会从心底里流淌出一种温暖的感觉,犹如黑暗世界里一抹永不泯灭的光。方叔叔给他买了衣服、吃食,还有一些书,给他家里也送了一些东西,勉励他好好读书。方叔叔是开了车来的,单位里的小车,还有一个司机同来,因为他也快放学了,过不多时就坐了方叔叔的车回三里路外的家去,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小车呢。跟父母见了面,聊了几句天,放下东西,方叔叔就回去了。自此以后他读书变得用功了,中考发挥得不错,考到市三中。高中三年,方叔叔继续资助他,每学期五百块不少。高三毕业,他考上了大学,一本不够,二本可以有很多选择,考虑到家庭情况,他想读警校,这样费用基本就由国家承担了。但填报志愿之前,他去了方叔叔的办公室,征询意见。方叔叔也赞同,这样他就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开学的时候,方叔叔又一次性要给他一千块钱,他不肯接受,但方叔叔坚持,他就接受了。读大学期间,方叔叔升任副局长,他好高兴,心里还认为是好人有好报呢。大学毕业,他分到本市公安系统,后来谈恋爱,买房子,方叔叔给他打了招呼,便宜了好几万,百分之十的优惠呢,而房地产商多牛哦,一般人就是托了人情去找老总,也就打个九八折。结婚时,方叔叔夫妻两个都来了,送了两千块的大红包。李良军想,在自己不太长的人生里,真的是多次得益于方叔叔呢,说他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恩人,一点都不为过!如果不是因为夏阿姨有点清高,他去方叔叔家的次数肯定会更多一点。
马路上灯火明亮,人车熙攘。李良军在移动公司门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还在揣测方叔叔找他会有什么事,不过既然出来了,可见问题总是不大。他不知道方叔叔怎么过来,听口气应该是开车过来的,他就留意着开过来的车子。站了大约五六分钟,一辆黑色的帕萨特靠边驶过来,到他面前停下了。他有些迟疑,只见前面副驾驶室的车窗摇下了半截,露出了方叔叔的大半张脸。他立马上前一步,拉开副驾驶室的门,坐进去,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方鹏启动了车子,说,小金在家里?
李良军说,嗯,大肚子了,预产期还有十来天呢。小惠姓金,方叔叔当然也见过几面。
哦,怎么不早跟我说,方鹏笑了一下,那你要好好服侍她,这个阶段比较辛苦的。
是啊,不过,我把我妈接来了,自己好轻松一点。
到时候,我和你夏阿姨来看看她。
李良军没说话。车子在车流里慢慢地行驶,主城区车流量大,只能蜗牛似的爬。这车子好像不是方叔叔平时的座驾。方鹏说,我们也不到哪里去,就开着车说说话吧。
李良军说,好的。车子开到几道斑马线前,有两个人在横穿马路,方鹏就刹住了车子,等他们过去了,再开动。李良军侧头看了一眼方鹏的脸,似乎有点憔悴,气色不怎么好,上了年纪的原因吧,原先饱满的脸颊有点塌下去了,差不多成了一张长脸,仔细地看,脸上也有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斑。过了会儿,李良军问,阿姨身体好吗?他知道她有点高血压。
方鹏一边开车,一边淡然道,这几天在吃药。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担心的。
李良军正感觉不好开口,既然方叔叔自己这样说了,就说,我也听到了,也很担心。不过,既然出来了,我想没事了吧。
方鹏说,我没事的,你放心。也就是配合调查约谈了几天,既然有人举报,人家总要弄清楚嘛——外面传得很厉害吧?他轻声笑了几下。
嗯,这种事情,总会有些传闻的,中国人就喜欢散布谣言嘛。
呵呵,呵呵。方鹏又笑了几声,说,我想得到的——不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现在调查清楚了,谣言也没法传了。
李良军说,是啊,人出来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方鹏没有回应,只顾开车。车子在马路上慢慢行驶,一会儿拐弯去了江边,沿着江滨大道往虎山公园方向开去。江滨路宽车少,方鹏稍稍加快了一点车速,但还是被后面的车刷刷地超过。透过稀疏的绿化带,李良军看到了一些在江滨小道上散步的人,有些打伞,有些不打,许是下了点雨的缘故吧,江滨显得有些冷清,若是在晴朗的日子,这个时间应该还是行人如织的。外面应该空气很好,但车子里有一种沉闷的气氛,方叔叔开了一个头,却不再往深里谈,李良军当然也只好打住。本来有些话题,他倒是想谈一谈的,比如谁举报的?怎么受的调查?还有那个自杀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慎重地想了想,李良军还是觉得不能谈这些,至少也要等方叔叔先开口。车子过了公园大门口,又前行几百米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方鹏轻轻地熄掉了火。
李良军问,方叔叔,想出去走走?
算了,不出去了吧。方鹏说。李良军有些纳闷,但他还是只能等着方叔叔来揭开谜团。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方鹏问。
嗯,还好。李良军说,头发大部分白了,但身体还好,没什么毛病。
你妈妈辛苦了一辈子,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你要孝顺一点的。方鹏慢条斯理说。
是啊,我知道的。李良军笑了笑说。说到妈妈,他心里面就流淌出一股温暖的东西,将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浸润着。
然后,过了一会儿,方鹏说,良军,有个事情我要叫你帮忙。
方叔叔你说吧,只要能帮我一定尽力!李良军说。
是这样的。方鹏慢吞吞说,姜峰不是关在你们所里嘛,他家属来找了我,要我帮忙给他带点药进去,他神经衰弱很厉害,平常也在吃药的。
姜峰就是那个建造商城的开发商老总,前些日子已经被检察院批捕,关在看守所了。李良军作为看守所的副指导员,不具体分管这块业务,但还是知道的。蓦地,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方鹏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递给李良军,说,就是这个药。最好尽快交到他手上。
李良军木然地接过来,白色的塑料瓶,很轻巧,上面贴着标签,拿在手上有种温润感。就着蒙胧的灯光他仔细看了看,标签上的名称是安神补心丸,凭手感里面有药丸,但似乎又仅仅是药丸。方鹏低声说,一定要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交给他,免得节外生枝。
李良军有些发愣,这温润的小瓶子拿在手中,彷佛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方鹏看了他一眼,抚着他的肩说,良军,我知道这样做不合适,让你有压力,但是,受人之托,也只好叫你帮忙了——这件事情,我必须要找绝对信得过的人来办!
李良軍说,那当然,你绝对可以信任我的!他把小塑料瓶子塞进裤兜里,说,如果可能,我明天上午就把事情办妥。
唉!方鹏叹了口气,说,都这个年纪了,也不图什么了,就等着安安泰泰退休了,没想到还要过这么一关!
李良军没有接话,只感觉到那个烫手的山芋正在炙烤着自己的大腿。沉默片刻,方鹏说,那我们回去吧,小金在等着你呢。
李良军说,好的。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聊了些别的,比如方叔叔的女儿,小丫,二十四岁了,在省城杭州读本科,毕业后又去了上海读研究生。本来在杭州或者老家县城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但这丫头心大着呢,还想着出国。去年有一次在方鹏家里,李良军听到夏阿姨在说,要给丫头在杭州买一套房子。当时他就暗自咂咂舌,想方叔叔真有实力啊。对于小丫,方叔叔和夏阿姨既感欣慰又有点担忧,别的不说,男朋友还没找好呢。
到了移动公司门口,李良军向方鹏道了别,下了车。等车子开动后,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家就在马路的对面,那几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方块中的一间,一百三十多个平方,当时买的时候房价每平米不到四千,现在已经突破八千了呢,若在平时,李良军想到这一点就会由衷地感到开心,但这会儿却高兴不起来。细雨纷飞,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街上的热闹丝毫不减,车声、人声,充斥在绚丽大街的每一个角落,并似乎妄图将这个夜一点一点地填满。走过马路,快到小区的门口,李良军突然感觉到内心十分烦躁,就不想回去了。他在马路边站了片刻,东张西望了一下,毅然转过身,往大街的东向走去。他觉得还是先散会儿步好,整理一下纷乱的心情。一会儿他将手塞进裤兜里,摸着那个火烫的“山芋”,一会儿又将手拿出来,垂挂着贴着裤子感受着,有一阵子,他犹豫不决要不要将小瓶子打开来。他想得脑袋有点发痛。走了一段,手机突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老婆打来的。刚一接通,小惠气冲冲的声音瞬间传了过来,你在哪?怎么还不回来?!李良军说,过会儿就到了。老婆又说,说是出去一下,怎么这么长时间?人家等死了!别忘了买山竹!李良军说,哦,知道了。就摁掉了电话。他感觉自己有点乏力,连说话都不太愿意呢。
他继续在细雨中走着。他想,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平平淡淡的,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个难题呢?他又回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那个纯朴的小山村,贫穷的童年、少年时期,长年患病的父亲,辛劳的母亲,还有姐姐为自己作出的牺牲,往事历历,如在眼前,然后就又定格到了和方叔叔初次见面的那一幕。方叔叔是恩人不错,对自己的人生有转折性的帮助,后来呢自己也很努力,比如中考、高考,一步一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做了警察,本来是刑警,有一次追捕嫌犯的时候,被嫌犯拦腰打了一棍子,但还是奋不顾身地把嫌犯抓住了。自己获了一次奖,但腰部从此就落下内伤了,不适合在刑侦一线工作,后来局里就安排他去了看守所,提了一个副指导员的职务。在城里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妻子,很快还会有儿子,对于他这样一个山里娃子,这样的人生已经很值得骄傲了!所以,也应该很珍惜!
走了一阵子,他觉得差不多应该回头了,就转过身慢悠悠地往回走。也就是一会儿时间,他感觉到大街上的行人、车子少一些了,市面也似乎冷清了一些,夜在往深处走,人需要回到温暖的家里。而濛濛细雨似乎下大了一点,落在脸上、手上,有一种轻微的凉意。他抬起头来,往深邃的苍穹看了一眼,那么漆黑,那么诡秘,又那么凝重。
走到一家超市门口,他突然想到老婆的交代,要不是刚才再次强调,他还真的忘了呢。他进了超市,买了十来只山竹,又买了几样老婆平时爱吃的零食,结了账出来后又往回走。
三
母亲和老婆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小惠因为挺着大肚子,身子不能端坐,就靠在沙发上,双手合拢,胸口放着一只抱枕。母亲则前倾着身子,眼睛有点眯缝,嘴巴半张着。剧情拖拉又非常虚假的韩国片,李良军一点都不喜欢看,可她们两人却非常投入,每晚两集从不落下,李良军喜欢窝在书房里上网打牌或者玩游戏。他把东西往小惠面前的茶几上一放,说,喏,老婆,山竹给你买来了。
没想到老婆不吭声。李良军看了她一眼,感觉老婆的脸有点紧绷,就说,怎么啦,生我气啦?生气对小宝宝可不好哦。
老婆开口了,你看看出去了多长时间!我都不想吃了!
李良军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指着八点四十七分,就说,也就一个多小时嘛。
老婆说,哼,反正我不想吃了!
李良军讨好地剥了一只山竹,欠身送到老婆面前,没想到老婆不给面子,一挥手把他的手拨开了,山竹掉到地砖上。
李良军有些生气了,但不能发作。本来,也许会嬉皮笑脸一下,逗老婆开心的,但因为母亲在边上,他也不好意思这样做,就绷着脸走开了。母亲专注于电视,好像没有看见。他就木着脸在旁边坐下来。平时夫妻俩也有斗气的,一般他放低姿态,讨好几句就没事了,但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
这样坐了一阵子,韩剧结束了,老婆开始打哈欠了。连连打了几个,她就站起来,从那个超市塑料袋里取了一包零食,企鹅般挪动着身子向卧室走去。李良军说,睡啦?老婆没理他。她进去后就关了房门,里面有内卫,洗漱什么的都在里面。
这下,客厅里只剩下母子两个了。母亲不习惯早睡,看完韩剧,还会再看些其他节目,通常要到十点来钟才睡觉。数字电视的遥控板,她很快学会使用了,当儿子、媳妇进入卧室后,她通常会把声音调低一点。母亲眼睛朝着电视屏幕,轻声说,小惠好像生气了。
李良军说,嗯,随她去。他以为母亲专注于电视,不知呢,没想到她都看到眼里,只是当面不说。母亲六十四岁,很健朗,早年辛苦的劳动也没摧垮她的身体,只是话比较少,自从李良军大二那年父亲病故后,一个人过惯了。姐姐嫁在隔壁村,倒是能照顾一下母亲,也动员过母亲住到她家去,但母亲还是愿意守在自己那个有点破败的家里。儿子这边来住过几回,但每次都是时间不长就要回去,说是这笼子一样的地方,哪有乡下自在呢。这次,要不是小惠要临产了,她也不会答应来住的。
母亲看了儿子一眼,说,你要对她好一点,不好我都不答应!怀着我的孙子呢。其实,李良军夫妻俩也不在乎生男生女,但母亲喜欢孙子,而且还偷偷跟儿子说过,看媳妇那个尖尖的大肚子,准定是個孙子。
李良军说,我知道,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母亲没接话,继续看电视。李良军心情非常沉重、郁闷,哪有心思看电视呢,也不想玩电脑,但是又毫无睡意。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裤兜里摸了摸那个小巧的瓶子,想要掏出来,但最终没掏出来。他心里纷乱,烦恼非常。后来,他忍不住对母亲说,方叔叔最近出了点事情。其实他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但还是想说说,而母亲又是合适的对象。
母亲当然知道方鹏,那可是他家的恩人,平时也偶有念叨的。什么事?她问,眼睛看着儿子。母亲眼神清亮,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越老越有精神了。
有人举报他,进去了几天,不过已经出来了。
谁这么坏呀,举报他,你方叔叔可是个大好人呢,不会做坏事的!母亲坚定地说。
是啊,是啊,所以没事出来了嘛。
母亲看了方鹏一眼,慎重地说,良军,做人要讲良心,你方叔叔对你是有恩的,这辈子你都要记牢!
李良军说,那当然,我晓得。
母亲顾自看电视了,一档无聊的相亲节目,母亲却看得有滋有味,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呢。李良军默默地坐着,觉得内心一点一点豁然起来了,虽然还有沉重感,但仿佛一个在黑夜里走路的人,看到远处的一点光亮了,尽管他知道头顶上的苍穹依然深邃漆黑,这光亮来自于他的内心。
又坐了会儿,他对母亲说,妈,那我先睡了。然后就起身走向卧室,进去后,轻轻关上了门。一会儿他洗漱好了,脱掉衣服上了床。他以为小惠已经睡着了,就挨着她轻轻地躺下来。没想到,一对温热的胳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小惠轻声说,老公,我刚才态度不好,你没生气吧。李良军心中又回旋起一股激荡的暖流,亲了亲老婆,说,睡吧,宝贝,我没生气。老婆放开了他,仰身躺下来,闭上眼睛,发出停匀的呼吸声。李良军隔着薄被摸了摸老婆那皮球般的大肚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儿子,爸爸非常爱你!如果爸爸出了什么事情,请你原谅爸爸,因为爸爸在做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