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那个夏天的童话
2012-04-29弋铧
弋铧
我第一次见到蒙蒙的时候以为她比我大。她的个子很高挑,有些偏瘦,虽然胸部并未发育完全,但是小腰非常袅娜,看着很妖娆,特能抓人的眼神,是我向往的体形。她抱着我小婶的闺女走过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她的眼睛是黑蒙蒙的,明显地有一种活泛的灵动,而且脸型也偏瘦,下巴略尖,已没有我们这种年纪不该消逝的babyfat。整体来说,她还算得上漂亮。她怀里的那个我的小堂妹正在吚吚呀呀的学语阶段,手脚都不太老实,胖嘟嘟的小身体一个劲地想挣脱她的拥抱,嘴里吐着可憎的涎沫,小小的鼻孔里竟流出成人那样的鼻涕。即使是我的堂妹,我也心生厌倦,我把脑袋扭向了一边。我的眼角看见蒙蒙用自己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婴儿的脸,混沌地又把一脸的污物就蹭在了她的衣服角上。
我一下子就讨厌妈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了。
黄圳康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不同的只是,长在他乡的人却有两个:一个是有根无叶的,而一个却有叶无根。我所认为的故乡是我户口簿上用电脑打上的籍贯,那是我父亲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壤。不管你们信不信,在我十三岁也不算太小的年纪里,偶尔听到有人悄声细语那个地名,我真的会涌上一种牵肠挂肚般的思念。
不是第一次出门,只是第一次来到写着我籍贯的故乡,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向往和落寞的情绪。一路上,景色一点点从我的眼前闪过,穿过了我生长的那座工业大省沿途数不尽比肩接踵的灰扑扑的厂房,眼前已经一点点开阔明朗起来,青山,绿水,稻田,还有悠闲地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眼光茫茫地看着飞驰而过车辆的农妇。不由你们不信,那时候,我真的有过一种愁绪,伤感的,寂寥的,兴奋的。妈笑着说我,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可是现在,什么都完了。
黄圳康说,因为我们是没有根的浮萍,我们是天空里游荡的云彩,表面看着很美艳,其实骨子里是没有底蕴的。黄圳康总能讲出一番诗意的哲理,他喜欢用这些古老的比喻,带点上世纪初文人的酸腐气。有一次他对我说,学校想给他做心理辅导,可是他的父母考虑到他的自尊心太强,担心这样做会引起他的反感和抵触心理,婉言谢绝了。黄圳康说,其实我不在乎什么心理辅导,如果我能有一个自己的根基,到那个地方去呆上一段时间,也许什么都解决了。他父母是青岛人,二十年前差不多是第一批来这片土地的开拓者。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自己的故土怀有一种让我匪夷所思的牵挂,我以为这种情绪降临不到我的头上。可是,总有一片云彩会在我站定的地方落下雨来。那就是愁绪。
开头似乎也还是好的。虽然我知道妈为什么强带我回到我从没踏过的故乡。爷爷奶奶很欢喜我的到来,几年前我见过他们,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老也是一种缓慢的进程。他们两个从二层楼上兴奋地下来,我爷爷的胡子才刮了一半,看着有些滑稽,像一个正在变着什么戏法的魔术师。我奶奶有点颤微微地激动,她带着这块土地特有的嗓音高叫着,都长这高了?!都长这高了?!我妈拎着我,有点装腔作势的熟络,有点虚情假意的兴奋,她亲热地唤着她的公婆,“爸”,“妈”,像一个上世纪80年代最热衷评定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家庭里的好媳妇,和我的爷爷奶奶亲昵地开始见面前的过场。
然后便是这一家族我从小耳熟能详的亲戚,和我同一血脉相承的亲戚:大伯,大伯母,大伯的两个儿子,小叔,小婶,小婶的儿子,还有我唯一想念的小姑——从前她在广州上大学的时候经常来我家,和我有过真正的情谊。小姑还没出嫁,在此地一所大学里任教。妈和爸背后总慨叹小姑的学历,以为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博士学位阻隔了小姑幸福的生活前景。小姑已近三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两年前她准备做一次激光术疗,可是在听了一番医生术前的告诫后,终于打消了决定,那会儿她已经扩瞳了,眼仁像波斯猫一样放大着光明,炯炯有神,美艳绝伦。她依依不舍地对镜告别了自己唯一一次出人头地的美丽,因为沙眼的缘故,她已经不能戴隐形眼镜,又因为激光术失败的微小概率,她又一次失去了摘掉这个迂腐不解风情标志的装饰。我知道,小姑痛恨眼镜,它不是她学历高深的证明,只是遗传学的原因,让她永远也脱离不掉她所认定的桎梏。
大伯和小叔,和我是真正的血亲,我不想多解释他们。作为男人,对侄女的到来,他们只是尽自己的礼仪,而所谓的亲昵,在没有共同生活的空间里,反而显得虚假和做作。他们亲热地对我微笑,透过我的身体,检测到了他们自己兄弟的脉络而已。大伯母是个能干而碎嘴的女人,家宴上的摆陈全是她和厨子的功劳,菜的味道挺不错。妈在饭桌上有点骄傲地对爷爷奶奶说我刚考上了市里重点高中的超常班。我看得出我爷爷奶奶对我由衷地满意和自豪。我自己也觉得还算不错了,我才十三岁,这种年龄有这种学业,在国内大概也能算得上神童。大伯母放了筷子说:“那会儿,什么宁铂还有什么谢彦波的,是叫这些名的吧?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的?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妈狠狠地冷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醋溜蜇头,塞到我的碗里。小婶这时候接了茬:“到底书读多了还是好些。像老二,老二媳妇,才有这样的本事,生出的闺女才有这样的能耐。”老二是我的爸爸。小婶灿然地对我微微一笑,她的唇咧得弧度相当得体,是一弯月牙,却偏巧露出了她尖利而雪白的边牙,像两把凌厉闪光的匕首,随时斩向偶尔经过它的物什。我盯着它,明白了古人所说的笑里藏刀的出处。
爷爷奶奶生了三儿一女,到如今子孫满堂,家道中兴,有钱的有钱,有势的有势,有学问的有学问,看着让外人羡慕死。可是在还乡的这场家宴上,我还是觉得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
从小到大,我就知道我妈和她这两个妯娌之间不共戴天。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妈为着那套我爷爷奶奶的祖屋而在离此上千里的家中瑟瑟发抖,归属权和继承权的问题一直是我们家族的矛盾所在,平和的暗伤。我妈和大伯母在此都败下阵来,因为大伯买了这套半山别墅,而我爸在深圳也换了一所二百平米的楼,自然而然的,坐落在故乡市中心那所有着殖民风格的老宅就归了运数似乎不太顺的小叔。妈想着这事就觉着愤愤不平,后几年我小叔的生意做得挺火,手头的钱和他们两兄弟不相上下,我妈和大伯母都感觉在这事上吃了莫大的暗亏,有苦说不出的沮丧。
大伯母的两个儿子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都到了发育期,堂哥长了茸茸的小胡须,堂弟也开始到了沙哑的变声期。小叔的儿子比我们都小,看来平常被那两个欺侮惯了的,和他们都不怎么亲昵,埋着脑袋只晓得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皱着眉头拣碗里我小婶硬塞给他的几小块肉丁和花生丁。他看着挺文气,一点也没承继我小叔的快人快语和小婶的凌厉。
妈偷眼看着我,她知道我的寂寞,在这种家庭里,我怎能打发掉两个月的暑假光阴?小姑虽然也在这里住着,可只有晚上才归来,我能怎么消解我的时光呢?
出了那事以后,妈总怕我落下什么后遗症。我听见她悄悄地对爸说,她小时候碰到过一次火车轧死人的事情,那会儿年少的她好奇,拨开众人看围着的热闹,竟然是没有头颅的一具尸体,自那以后,她的梦就是噩梦,大汗淋漓地惊醒,四十年过去了都不曾消停。妈唉声叹气地对爸说,这个暑假,让英子出去散散心吧,人家说应该去给她找个心理医生,我怕她有抵触情绪。爸半天没吱声。躲在门外偷听的我终于觉得了一丝羞惭,悄悄地离去。爸是什么态度呢?我真得很好奇。可是他们总以为心理医生能包治百病,以为心理上的问题就是精神上的疾病。妈和爸后来在餐桌上随意地问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出去玩一趟?妈很诚恳地说,想上哪里都行,妈会请假陪你去,澳大利亚,新疆,西藏,土耳其,只要不是伊拉克。妈还加了最后这一句,有点自以为幽默地冲爸笑一下,带点谄媚的容颜。我最恨妈这个表情,一个至少有点成就的女人,用不着对自己的男人还讨巧卖乖!她还整天对我说,女人要自强自立!我想了一下,认真地对他们说,我想回老家去。妈和爸都愣了一下。十三年来,我从没有去过我的故乡。我从出生开始,爸和他的两个兄弟就为着那处房产骨肉相残,妈在旁添油加醋,打抱不平,最后成为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宿敌。爷爷奶奶哭了一场又一场,看着自己生下的子女,兄弟阋于墙。现在当然是皆大欢喜,三个儿子混得都有出息,富贵面前人人都变得大度了些,骨子里的恨变成了遥想当年的计较,终于平平和和地又称兄道弟。而我,成了这场持久战中的受害者,这么多年,没有回过一次属于自己籍贯的故乡。
爸定定地看了看我。当然,他说,回一次家吧。原来你功课重,寒暑假都得上课补习,这回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就回一次家吧。他用的是家这个词,我注意到了,爸的潜意识里,还是对故乡有家的概念……
可是我回到的这个家,已经不是爸的家了,虽然爷爷奶奶住在这里,但其实是我大伯后来买的宅子了。小婶很热情地对我说:“英子,什么时候也到我们那里住一阵?那可是你爸从小长大的地方。”大伯母和妈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时候她们又成了同盟军,妈终于很大量地说:“也行,两个月的时间呢,想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
蒙蒙就是这会儿过来的,抱着小婶的闺女,眼睛看着我们这一大堆人马。小婶笑笑地对我奶奶说:“妈,我让蒙蒙也过来吧,和英子做个伴。蒙蒙一个人就顾得过来那小丫头,用不着您操心。蒙蒙还能帮着搭个手干点活呢!”我奶奶好脾气地应承了下来。我听见大伯母的鼻子里哼出了一声长气。
我能感觉到我以后的不畅快,大伯的两个儿子,完全和我不是一路的,小叔的那个小子,也不常在这儿呆。如果蒙蒙能和我说会儿话,到底也还是不寂寞的,可是偏巧,让我看到了她那么邋遢的一幕,我真的很灰心。有一刹那,我非常后悔做出了回故乡的这个决定。
小姑拉着蒙蒙的手牵到我这边来:“英子,蒙蒙和你一般大年纪的,你们好好处一处吧。这事还是我特为求着你小婶的,我觉得你们两个处在一起不会寂寞的。”蒙蒙的身份我一下子就知道了。但是妈偏在这当口小声地教训起来我:“十三岁,和你一般大的年纪!你看她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妈有点嗔怪地说,好像要和大伯母和小婶达成共识:“想想也可怜见儿的。十三岁?!我那会儿还在读初中呢,爸妈宝贝似的待着,连自己的袜子也没动手洗过呢!”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可妈偏还在那里发着议论,且推了我一下,小声地说:“你别太自大了,人家做个小保姆,你小看人家。现在的孩子,怎么都有这么强的门第观念?!”妈的声音真是小的,却偏是让人家都能听清的那种小声,我觉出了她对自己一向教育我有方的自得,可是我真不能容忍她拿我当这种射箭的靶子,让我颜面尽失。我霍地站起身来:“谁说是这样的?你知道什么呀?我还想替人家看孩子赚钱养自己呢!你以为我不这么想?”妈没想到我在亲戚面前这样发了狠,让她一点面子也没有,她很窘,只叨叨咕咕地对她那两个妯娌说:“现在的孩子呀,你要对她民主了,她就真无法无天了!你要尊重她了,她就真不尊重你了!……”我咚咚咚地上到二楼我的新房间里去。
妈在第三天的夜里走了。她在安检后和我挥手道别,眼里满是关切的光。毕竟从小到大,我没在真正的意义上,离开过她。有一次我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军训,她还偷偷违反我的校纪跑到训练基地来看我,教官当时对她还算是以礼相待的,可回校的鉴定手册上把我只评了个“良”,让我那一周艰苦卓绝的努力化为灰烬。我揚着手跟她道别,陪着我的小叔叹叹气:“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铁石心肠啊。”小叔笑笑地在一旁说的,我知道他的潜意识里有对他自己儿子的伤心,我的表现是一面镜子,女儿尚且如此,儿子又能杰出到哪里?
我又回到了家。我爷爷奶奶还是我大伯的家?我闹不清。听他们说,这幢豪宅是我大伯当年买下的,为了坚守长子的孝道,硬把爷爷奶奶从老宅里接了过来。而我爷爷奶奶在大伯的家里也是过得很有滋有味的,不像现在的老年人随着儿女过活时受的那些无法言说的气闷。大伯母是个厉害而不拘小节的人,但对我爷爷奶奶却毕恭毕敬。这让我觉得真有了一种老家的感觉。黄圳康说,老家,是你祖父祖母的家,可以由着你性子撒欢的地儿呢!
白天里,其实也不是很多人在家。大伯的两个儿子,一个去培优了,一个去练跆拳道,就是在家的时候也不能闲呆着,别墅区一千米外的地方有一个刚开的陶艺茶馆,我堂弟总拿了钱去那里挥霍玩泥巴的乐趣。堂哥比我高一个年级,上的是一个重点高中的委培班,似乎是拿钱打通的关节,也许真只是为了混一纸高中文凭,他不常在家,不听流行歌曲,不看武打电影,也不玩如今他这种年龄最沉迷的网上游戏,他就爱拿个模型赛车去商场玩飞车比赛,看着幼稚极了。爷爷奶奶的作息很稳定,早起早睡,有时候两个人玩玩跳棋,打打扑克,小婶的闺女来了,竟主动承担起照顾小孙女的职责,把蒙蒙闲了下去。
蒙蒙并不主动搭理我,有时候不经意地碰见,她竟然还有意躲了过去,是不是因为头一次见面,我脸上曾流露出的那股不屑伤了她?可是她竟然很欢喜和堂弟一块儿玩耍,有一次堂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点爆竹,两个人乱放了一气,因为那边也是禁鞭区,何况又是大热的暑季,这让他们有点违规的兴奋和疯狂,被我爷爷奶奶和大伯母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笑逐颜开的。其实堂弟对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时候就尽着男孩子的任性欺侮她,可是蒙蒙似乎不在意,颠儿颠儿地跟在堂弟的身后,像个奴才似的。
我就觉得她像个奴才。因为她对我的冷待也伤了我,我有点恨她,如果有机会,我就想伤害她,让她不要以为我只是一团空气。奴才?这是每个无法选择自己人生的人尽力讨生活的一种卑贱的法子。我嘲笑地看着蒙蒙忙不迭地哄着我堂妹的样子,她真像个生过孩子的母亲,她懂得怎么逗那个无缘无故哭闹一气的婴孩笑出声来,懂得小心地用温荡荡的牛奶去喂饱她的肚皮,懂得唱我从没听过的儿歌去吸引婴孩对她的注意力,甚至懂得看那小孩的屎尿来研究她是不是需要补充点清火的果汁。我说:“你可以去托儿所当阿姨了。何必呆在我家里?”蒙蒙不作声,她静静地看着我的小堂妹,然后侧转头静静地看着我。我突然羞愧起来。黄圳康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魔鬼,有些表面很善良的人其实也是一个魔鬼,为了守住那份善良而不惜拿别人的残暴当参照,善愈善,恶更恶。
我败下阵来。我问蒙蒙:“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蒙蒙看着我,仍旧不作声。她的脸上没有忧郁,没有难过,没有惶惑,只是死水一般宁静。我最恨她这种表情,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像参禅的得道之圣一样。有一次,老师问黄圳康:“你应该跟老师交交心,你不能这样把自己封闭下去。”黄圳康问:“还有吗?”老师苦口婆心:“一个人聪明总是好的,但不要孤僻,这事关你的情商,我们不光要培育你的学识,更重要的是要培养你的人格。”黄圳康问:“还有吗?”老师说:“你不要以为这种态度就是耍酷,周杰伦也不是自己炼造出来的,他也有真心的朋友和伙伴。”黄圳康问:“还有吗?”老师厉声起来:“那我想问你的是,你觉得这样对得起你的父母吗?对得起你的同学吗?对得起你自己吗?”黄圳康问:“还有吗?”老师看着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把他叫到办公室来的目的了,老师愣了一下,挥了挥手,让黄圳康走了。
蒙蒙现在对我是这个样吗?妈妈说,哪怕孩子闹个翻天覆地都不可怕,跟你顶嘴跟你打架也都不可怕,最怕的就是你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老话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午后很安静。窗外是碧绿的山林,不很高,但也郁郁葱葱的,树木是那种油绿,再浓下去就发黑的那种熟透了的绿,有知了在叫,还有几声蛙鸣,断断续续的。爷爷奶奶陪着小堂妹睡了,堂哥堂弟不知跑到哪里混去了,大伯母去打每天下午必有的一场麻将。当然,小姑和大伯是不在家的,他们和爸妈一样,属于社会。整个家里只有我和蒙蒙是醒着的,我下决心去找她说话。十三岁,就凭我们一样的年纪,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总应该有点对同龄人一丝半缕往后的记忆。其实我知道,我日后才知道,我是害怕孤独了。
她的房门开着,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偷玩着纸屑。我慢慢地走过去。蒙蒙正剥开一枚水果糖,很开心地吃着,她嘴里细细咀嚼着糖的甜味,眯着眼睛,从喉头里发出一种古怪而惬意的声音。她终于意识到有人过来,睁眼看着站在面前的我,吃了一惊,她把糖纸飞快地塞到沙发垫下,嘴巴闭着,瞪着圆眼睛看着我。我走过去,掀开了沙发垫,一沓沓的糖纸散乱地藏在隔层里。我讥笑地说:“又不是不让你吃,干什么做这个样子?”
她突然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我只是……只是以为……”
我打断了她:“算了,大热天的,谁稀罕吃这个?你也真是的,还当什么好东西?”我伸出手去拽她:“出去玩一会儿吧?我还真没在这周围转过呢!”
她很坚决地不起来,有点死沉死沉地和我较上了劲。我看了她一眼,她慌张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一点嫌疑。“你藏着什么呢?”我故作轻松地问。
她吞一口唾沫:“没啊。什么都没啊……”
我一下子把她推了个仰翻身,她屁股底下一团压得皱皱的红塑料袋显现出来,我飞快地拿过来看一眼,哼,什么好东西,一堆快融了的黏不拉叽的糖块。我把塑料袋递到她手上,我真的对她这么爱好吃糖的禀性难以理解。我说:“走啊,出去玩玩啊!”
她看我对她的收藏一点疑问也没有,终于放了心,随了我出去。
那天下午我们玩得很愉快。因为我的主动让步,蒙蒙对我友好起来,也许还因为我对她储藏糖果的秘密不屑一顾,使她对我热情了。她孩子般的天性终于勃发。她在那座山上快乐地跑着,风把她的裙裾撩开了,露出她绝美的腿来,笔直而修长,汗水把她的头发黏连起来,一绺绺的,显出一种成人的美艳。她告诉我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细声细气地描述每一种花草背后的童话故事,那些故事我有的闻所未闻,有些却被她张冠李戴地胡乱编撰了,她把白雪公主的结局安在了灰姑娘的身上,把卖火柴的小女孩嫁给了青蛙王子,把一种看着娇弱的野花说成是一个男孩的化身,男孩在每年的夏季绽放他一生最绚丽而短暂的美丽。我注意到她特别喜欢把一切美丽的东西说成是男孩子,而把我们经常比拟的树啊,草啊,说成是女子的化身。蒙蒙对我解释,女孩子是树,总有一天会派上真正的用场,做房梁,搭桥铺路,甚至当柴禾。而男孩子,男孩子娇贵着呢,他们是一家子真正的血,是应该宠爱被保护的对象,是家里的魂。
我的心里有一种落寞。小时候,妈和爸闹过一次离婚,爸指责妈的过失时就加了一条把我生成了一个女孩的罪。我知道爸其实是喜欢我的,而想离开妈,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我成了他们婚姻失败的一个借口上的牺牲品。那以后,我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而悲哀过,我知道,妈也一直为我是个女孩而有潜意识里的自卑,这跟她的学历和背景无关。他们那样的学历,断不会连生男生女由谁决定都不知,可是他们偏要在婚姻即将破裂时伤到了我,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大伯生了两个儿子,小叔是儿女双全,妈不想回老家的目的,很大程度上难说是与此无关。是的,这跟科学没有关系。我作为女儿成为她一生福祉的绊隙,我相当明白。
“你那么崇尚男人?中国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就是由你这种人一手造成的。”我恨恨地对她说。
蒙蒙有点惊讶:“男的不一样啊。女的能干什么呢?女的只能生孩子,做饭,一家子还得靠男的啊!”
我冷笑起来:“你读過那么多童话,你就没看过别的什么书吗?你知道世上还有居里夫人吗?你知道世上还有女娲吗?没有女人,怎么能创造这个世界呢?你难道自己也要自轻自贱吗?”奴才!我真是不期然地又想到了这个词。愚昧啊,愚昧!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就把男性夸张成那样?你让她们这一拨人将来还有什么希望?
蒙蒙笑道:“我奶奶,我妈妈,都说,只有把男的伺弄好了,这个家才会有奔头。”
我转过身问她:“你奶奶,你妈妈?她们是哪儿的?”
她的神情灰了一下,她不再作声,我们很郁闷地回了家。
小姑已经回来了,神情有点不悦。她手上拿着一封信,怏怏地回了自己的房。有小姑的时候我就把所有人都放下了。我径直走进了她的房。
“现在还有谁写信啊?”我在她的床边坐下。她的信摊在书桌上,信封上有一笔一画规规矩矩写的落款,好像是贵州哪个山区寄来的。
小姑给我讲了一点来龙去脉。去年她们学院有两个同学在寒假去了贵州,到一座什么山里义务支教山村小学,回来后两个同学都有点激动,说怎么也想不到中国还有那么穷的地方,孩子们连新课本都没有,都是几拨下来传着的卷了边烂了面的旧课本,一点短铅笔头都喜欢得宝贝似的,课桌还是断了一条腿的,叫一个好心的山农给绑了一根树杈支起来。小姑正带着那个班的一门课,听后也唏嘘了一番,一开始还热血沸腾的,在这两个同学的怂恿下,给那边的小学寄了一些练习簿文具课本什么的,小姑还热情洋溢地写了一封信,多是鼓励孩子们的话语,要他们无论怎样,都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的学习!后来系里就有另外的同学议论纷纷了,说什么近渴不解去救远饥的,身边还有几个特困户呢,每年为争几个助学金的名额都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有那些闲心,还不如帮帮身边的他们呢!小姑听不了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就淡了那层心思,收敛了自己一点升腾的同情心。
小姑把信对我扬了扬,是那个山村小学的一个孩子写的,很稚拙的笔迹,还有几个错别字,内容大体是她代表全体山村小学的孩子谢谢小姑对他们的帮助,希望将来能学有所成,以后要报答小姑对他们的帮助之恩。最后还加了一句“常联系”,后面是三个硕大的感叹号,表示不是平常书信用语里的客套话,而是一种真心实意。
“还以为是谁给你写的情书呢。”我淡淡地把信放下来。
小姑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只好笑起来:“现在真什么时代了?连英子这个小不点也知道情书了?”
我不屑地撇撇嘴:“我们班同学有好多都恋上了呢!有什么稀奇的?”
小姑开了房里的空调,嗖嗖的冷气传了过来,她起身又把房门掩上了:“你是不是也有小秘密啊?”小姑背对着我,想以一种轻松的方式来诱引我的自白。这种成年人自以为是的伎俩啊!“你妈说,你好像和一个男孩子好着呢!”她仍背对着我,冲了一杯橙汁给我,递到我手上时,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她厚厚的眼镜片里有俏皮的神色,这让她生动起来,不像个社会学的博士生。
我低了头。妈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妈还告诉了别的什么人没有?妈以为至少我能在小姑这里打开她以为的我的心结?
我抬头,看了看小姑:“没有。那不算男朋友。至少我不觉得有爱他的感觉。”
“是谈得来的朋友?”
“是伙伴。”我认真地说。我一直想给黄圳康一个在我心里正确的定位,伙伴,对,这就是了,因为我们都太过孤独。“是那种谈得来的伙伴,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先导者。他有很深的哲学和宗教的造诣,能讲很多我不能明白的道理。”
“哦。”小姑点点头。我不喜欢她这种和我相处的方式,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在海边她帮我抓细小的螃蟹,手被小蟹的螯弄伤了,我心疼地捂着她的伤口,帮她像妈妈哄我那样地吹伤口,小姑笑笑地说:“我真想你能快点长大,英子,姑要等着你。”而她现在,已经不再等我了,她居高临下。
“我妈没告诉你全部吗?”我问。
小姑疑惑地说:“什么?”
“那个男孩子,刚才我讲的那个男孩子,他死了。”我淡淡地说。我看见小姑眼里有一丝琢磨不定的光,妈是告诉了她全部的,而小姑以为这是我的暗伤,她只想让我自己揭开它。“是跳楼自杀的。选了一处未竣工的大厦。在深圳,选择一处自杀的地方也很难的,到处都有保安,到处都在居家的窗户那里安上厚厚的防盗网。他瞅了个空子,爬上了那座高楼,气喘吁吁地爬了二十七层,一跃而下。”我的伤疤不像她们想的那样鲜血淋漓。
小姑走过来,想把我抱在怀里。我感觉到了,自己就先起来了,推开她的房门,径自走了出去。
我要的不是他们大人装腔作势的理解和同情,以为小小年纪就经历了活生生死亡的震荡。他们不懂我们的事情,永远不懂。
大伯母的脾气不是很好,白天对我们还挺客气的,虽然说话有时就像脑子里缺根弦,直愣愣地就冲出一句来,但至少总还是无心的。可是到了晚上,我大伯回来的时候,她就变了个人,围在大伯的身后,不停地骂骂咧咧的。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大伯这个人。大伯长得很彪悍,脸上从左眉到右鼻翼处有一道粉红的刀疤,挺狰狞的。有关大伯的传说在故乡的老城区里几乎是家喻户晓,据说他八岁的时候就操过砖头劈了人的脑袋,十四岁的时候进了少管所,十八岁的时候拿了菜刀逼着我爷爷奶奶要钱做生意,爷爷当时躲到那片老城区的女公厕里,奶奶吓得躺到邻居家的八仙桌底下。一片的老住户都能记起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主儿咆哮着拿着菜刀在胡同里转悠的凶神恶煞的模样。大伯做过许多生意,贩烟,走私,然后是大刀阔斧地搞了牌机,全是刀尖上的买卖。做牌机搞赌博生意的时候,大伯才把小叔叫了来,那时候我父亲早已经大学毕业去了南方,小叔还是化工厂的一个小工人,兄弟两个真正联手,大发了一笔。政府取缔打击的那一年,小叔就凭了第一桶金,开了一家内衣厂,大伯呢,就盘了故乡这座城市里一所残疾人经营垮了的厂房,在闹市区里开了一家四层楼的餐饮休闲娱乐中心,算是从了良,终于做起了正经买卖。大伯不光在事业上走上了正经道,还有了一颗颐养我爷爷奶奶的孝心,终于和千里之外的我爸达成了协议,把那纷扰了他们兄弟多年情感的老宅给了最小的弟弟,大伯带着我爷爷奶奶还有我小姑离开了祖屋,在市郊买了这幢小楼,安安静静地过着幸福而平和的日子。
我心底里不是很喜欢大伯这个同姓的骨肉里有着一脉相承血缘的亲戚,觉得这样一个混世魔王还是少沾惹点的好。大伯本身也不爱讲话,行事慢吞吞的,阴着一张脸,平常坐在一楼硕大的客厅一个黯然的角落里,那里黑沉沉的,看不清他的面相,有时候传来一点轻微的鼾音。不知道为什么,大伯就这样把自己蜷在使人淡漠的空间里,我还是觉得一种阴沉沉的逼仄。我早看出来了,大伯和大伯母两人过得不太好,家常的那种气氛里,有早年我爸我妈扯离婚时的那种味道。大伯母是那种自恃糟康之妻不下堂的女人,在大伯最难的时候跟了他,现在日子好了,大伯就有点厌弃她了,这是现世男人的通病,我爸也过不了这一关。可是大伯母便不依不饶了。大伯母不像我妈,我妈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在我爸和她闹离婚的时候,她只会哭天抹泪的,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跟我姥姥姥爷通电话还笑嘻嘻的,显示过着怎样一种幸福的日子。她下死了决心不离这个婚,工作的时候也还是笑眯眯的,一点没有外露过家丑,只有一次,我听见她给我小姨哭诉,她说人生这辈子就是耗着,你耐力大,你就耗赢了,满盘皆赢。我爸终于拗不过她,败下阵来,成全了我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幸福。完了,我妈还打肿脸充胖子,硬说是为了我能有个幸福完整的家才将就下去的缘故。其实我早知道,妈是最看重面子的人,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经历了离婚这桩子事,整个人生就是一败涂地了。我听过妈满含幽怨地对我小姨说:还不是为了这个活蹦乱跳的英子。她的话音拖得有点长,带了一条滋事的尾巴,可是爸坐在床角那儿,烟头一明一灭的,似乎听不见怨妇的怒气。
我恨我妈的畏缩和对爸的迁就,我也恨我妈以我的名义担起了贤妻良母的纲常。大伯母不一样,大伯母是那种颇刚性的女人,和大伯吵也吵过,骂也骂过,甚至抹脖子上吊的事也干过,大伯总算服了她,不再提离婚的事。可是大伯母仍旧不依不饶的,不是隔三岔五,而是日日月月年年地,逮着我大伯就乱嚷一气。她叉着腰,跟在我大伯的身后,历数我大伯的胡作非为,历数她对我爷爷奶奶的孝心,历数她为我们家传宗接代所作的努力。她每天都要这样闹上十分钟,就像上好了发条的闹铃一样,到时间就惯性地发作。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因为她每回话语的不重样,使我对她的语言功力有了点微小的崇拜。十分钟以后,她安静下来,好了,该干嘛干嘛,端上冰镇的绿豆汤或者百果冻给我们做消暑的夜宵,叫嚣着两个不听话的儿子温习功课,扭开电视看冗长而乏味的长篇韩剧,从蒙蒙手上接过我小婶的闺女亲热地逗弄。我觉得大伯母活得挺不错的,至少有气能撒出来,不像我妈,欲盖弥彰,看着让人又怜又嫌。
晚上的时候,蒙蒙喜欢在房里看我堂弟的童话书。她一直和我堂弟的关系不错,当然这只是单方面的,她对我堂弟很好,而我堂弟对她,有点竭尽所能地欺负。可是蒙蒙不在乎,笑嘻嘻地,尽力做我堂弟吩咐她做的任何一件事。黄圳康说,永远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不管你爱他爱得多么深。我想蒙蒙是不懂这个道理的,有时候就觉得看着挺可气。我不知道是否她对我堂弟的百般忍让只是为了能获得读书的权利,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讲述伟人大抵如此,有时候真不得不让人钦佩的。我问蒙蒙:“你上学吗?”
蒙蒙沉湎于那本书里,是一部《格林童话》,我小学二年级就读过的。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不上了。”
我坐下来:“不上学,你干什么?你小学毕业了?”
她摇摇头:“读到四年级了。”
我笑了:“留級生。”
她认真起来:“我们和你们城里人不一样。我们那儿,不是到了年龄就非得上学的。得有了钱,老师一趟一趟来做工作,爸妈拗不过了,才给上学的。我拖晚了,九岁才进的校门。后来,没钱缴学费了。”
我问:“不是九年义务教学吗?缴什么学费!你怎么逃学了呢?这样小跑到我家来看孩子,为了挣钱?”
她低了低头:“没钱买课本了。”
我在她房子里转悠了一下,尖利地闻到一股牛肉干的味道。
我耸耸鼻子:“你又藏什么好东西了?”蒙蒙爱在房里藏这些吃的,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情。大伯母总有点看不上她这个,有时候小婶来了,就有点阴阳怪气地说小婶,好像蒙蒙虽是个帮着看孩子的,到底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总得让她可劲地吃饱。小婶就有点下不来台,脸红腾腾的,气急败坏地说蒙蒙就是这样不上场面的东西,什么都拿上一口,还藏着掖着的。
我问:“是我堂弟给你的吧?”下午我看见她帮我堂弟在抄字贴,总得有点交换的东西。我就开始在她房里搜罗开了。她有点窘,不让我翻她的东西,我的兴头来了,看着她有点羞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玩起来,循着味道就找着了那团东西,还是那包红塑料袋,里面又分门别类地用透明袋各装了不同的东西,有早化开了的糖块,有两袋开了封的牛肉干,还有两块不久前我大伯母炖的红烧肉,还有三包乐事薯片。一股呛人的味道就出来了。我呕了一下:“你要命啊!存着这些东西,都馊了呢!”
她有点紧张地看看:“坏了吗?牛肉干和薯片坏不了的吧?”
我皱着眉头说她:“你快扔了吧。你真喜欢这些东西,我去给你买。真吃坏了肚子,你还越发省出病来了呢!”
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要吃,我是想,想给我弟弟的。他没吃过,稀罕着呢。”
“你弟弟在哪儿啊?你就是回家一趟,我也会让我爷爷奶奶我小姑,给你送好多东西的,可比这个强多了。”《红楼梦》我是看了三遍的,刘姥姥“打秋风”,老太太送那么多东西让她还乡,我爷爷奶奶不会比贾母更差的。
“真的?”她的眼睛竟然放出光来了,“其实我不要什么好东西,小时候我弟弟吃过一袋牛肉干,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所以我就存了,想回家的时候给他带上的。”
我有点可怜起蒙蒙来,其实更多的是羡慕。我是计划生育后产下的那拨子女,一个人孤独地在父母身边长大,我的心里总是想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从小到大,我其实是那种爱巴结别人的孩子,只要有小朋友来,就会把自己满室的布娃娃送给人家,还生怕人家恼了不再理我,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守着空空荡荡的房子。是的,就是在玩具的争让甚至争父母的宠爱,如堂兄堂弟在两个人翻了脸的打闹中,那种成长也是有无穷的趣味的。长大后,习惯了孤独的我已经不再奢望有一个至亲的弟弟或妹妹,成长期里还有许多别的人进入,比如朋友,比如同学。爸妈闹离婚时以我当借口,爸以为我不知道,或者以为我不在乎,可是这真的伤了我的心,伤到骨头里了,让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应有的自信荡然无存,还一直以为多年来我是爸妈婚姻无法继续的绊脚石。从那以后,我对兄弟姊妹的向往慢慢地弱了,而且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更加重了对男孩子的一点敌视。有一次,我记得是我来例假的那一年,我恶狠狠地对爸妈宣布,如果你们敢再生一个孩子的话,我要么就杀死那个婴儿,要么就死给你们看!我说话的样子相当认真。他们那会儿已经好了,爸对风流的从前不再有奢望,有点委屈地以为能平和地过下一辈子,可是我给了他们迎头一记痛击。什么都会付出代价,即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之情。我听见爸妈在小声嘀咕,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自私得厉害!他们哪里懂?是他们毁掉了我本善的初性。
我讥讽地朝蒙蒙笑一下:“你们农村人,就知道重视男的。连一点臭了的红烧肉,也要省给男的吃。”我把那些袋子全扔进了垃圾桶里。
蒙蒙的眼光有点不舍地追着那些东西,嘴里咽了一口唾沫:“不是男的,是我弟弟。”
“不全是那样?你妈肯定把最好的留给你爸,你奶奶肯定把最好的留给你爷爷。我看了好多这样的电影和书,就知道你们乡下人全是这副德性。否则,干吗让你出来干活挣钱,你弟就不用干这些事?有些男的,读书还不如女的呢,偏你们这些乡下人都不让女孩子读书。我说的没错吧?你弟肯定上着学呢!”
她低了低头,不再吭气。
小婶的闺女在奶奶房里山崩地裂地哭起来。我听见我大伯母哄着婴儿的喊声:“死蒙蒙,快过来看会儿孩子!老三媳妇就是过分,自己的孩子就这样丢给我们,她倒闹个清闲自在,晓得您会给她看孙女的。蒙蒙!你快帮着抱会儿孩子……”
蒙蒙嗖地就跑出去了。我还听见我奶奶的声音:“她和英子才一样大呢,瞎使唤她干什么?”
我大伯母气哼哼地:“您得去问老三两口子!也才十几岁的孩子,偏他们不知怎么硬拽了来的?真让人不知当宝贝养呢还是当老爷子伺候的?!”
蒙蒙大概已经接过了小堂妹,“哦哦”的声音出来了,还伴着她常唱的一首俚歌:“石头石头裂裂,里头出来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里头出来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出来个花娘……”小堂妹就随着蒙蒙的调哼哼唧唧的,再没那让人心乱如麻的啼哭了。
小姑在房里写着信,不用电脑,而用水笔,铺开了信纸,煞有介事的。我凑过去看,小姑有点拦拦阻阻的,还是被我看着了,是给前几天那个山村小学的回信,字写得挺工整的,小姑解释对方是个孩子,太潦草了怕看不明白。信里大致是说曾经的一点小助,用不着这样感恩戴德的,以后有机会,她还是会给他们寄书本文具的。在最后,写了自己也是一介穷学生,如今为每年的学费还在假期打短工云云。虽然山村小学的孩子们大概不知道这是小姑的推脱之词,可我还是一看就明白,回信的目的是不想再交往下去。小姑说,在孩子背后的大人们,总能懂得这一层意思。小姑坚信山村小学孩子的来信背后有大人的指使,不是家长便是老师。小姑说,认也不认识的人,不想让别人绕上了她的!小姑很平静地把信封了口,她觉得自己也不算是个卑劣的人,如果一个人真要做点好事,莫如就在身边找找吧,如果能够造福于身边的朋友,不是比帮助那些山村小学从未谋过面的孩子要实在得多嘛!
我问小姑:“如果在身边找一个能够帮助的人,为什么不去帮蒙蒙呢?十三岁,她才多大,每天看着她抱孩子,我都替她屈得慌。”
小姑抚着我的头:“你也十三呢!”小姑就拿了自己放在桌前的一副相框,那是一张很清秀的女孩子的相片,脸有点瘦瘦的,头发披着,看着像琼瑶电影里往日的人物。我知道那是小姑,最漂亮的时候,不戴眼镜,嘴角上有一抹自信和向往的笑容,因为是黑白照片,还多了一点诗意的朦胧。“英子,这也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呢。仔細地回想,还真有点模糊了,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七年,不太清晰了,学生时代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上课,考试,做不完的作业,每天被你奶奶千哄万哄地叫起了床,和同桌有点小小的龃龉,不太喜欢的一个物理老师……还有呢?还有就不太记得了。这些事情好像在十二岁十四岁也是有过的,少年的成长在每一年几乎都是相似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其实真的回忆起来也是无趣的。”小姑淡淡地说着,看着自己的相片:“那时候兴照黑白的,还可以掩饰许多面颊上的缺陷。你看,我这儿,其实长了颗疖子,在相片上,模模糊糊地倒像一粒小痣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了一句名言,还很创意地变更了一下:幸福的童年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童年各有各的不幸。小姑叹了一口气,就很沉地不言语了。小姑和原来真的不太像了,她总是太闷了,其实她原来也是闷的,但原来的那种闷是表面上的,是性格上的,总还是能感到她内心的波澜起伏,可是现在的闷,是骨子里的,是怎么也撩不起波涛的一片死水了。我转着头对着小姑:“你应该去恋爱了。”小姑愣愣地看了我一下,嘴角一牵,笑了。
路过蒙蒙的房间,她还在那里对着我的小堂妹嘀嘀咕咕的:“再攒多一点钱,我们就可以把哥哥接回来了,把哥哥接回来了,我们就可以和奶奶过上幸福的日子了。”小堂妹似懂非懂地盯着她,咯咯咯地笑着。我听不太明白蒙蒙的话,什么哥哥奶奶的,搞不清她到底说的是啥。蒙蒙今晚大约也玩高兴了,小叔和小婶来了后,总少不了开了客厅的大功放来一段乱吼,我是最喜欢卡拉OK的,在家里就是“麦霸”,小婶和大伯母挺能唱流行歌曲,一首又一首地比着赛着地唱,小叔还和我跳了几段舞,堂哥和两个堂弟也在旁凑着热闹,我看见蒙蒙带着小堂妹也喜得兴高采烈的,简直是盛世繁华。妈从不了解我是多么惧怕孤独,自从黄圳康从那个该死的二十七层一跃而下后,我惶惑的心从此害怕独处,这表面的热闹终于冲淡了我的一点哀伤。
堂弟跑到我房里来。他很少来我的房间,我一来这宅子就给过他下马威,当着我大伯母的面,不许他随便进一个女孩子的房间,炎热的暑季,我的刚刚发育的神秘的身体,不愿意不小心被一个所谓懵里懵懂的男孩看去。他惊呼乱叫道:“快,快!要不要去看有人跳楼?在我爸公司那幢楼的楼顶!”我猛一愣,那一天是夏季的午后,大伯娱乐中心里的一个男人开着车来家里拿什么文件,火急火燎地告诉了我爷爷奶奶那边出了一点事。好像是说有个人被老板欠了好多工钱,那人三番五次地要不回款,就爬到大伯娱乐中心的楼顶上去了。
大伯母刚出去打麻将,家里就爷爷奶奶,没那些大人。我的心很急,第一次软声细语地求堂弟也把我捎上,我连凉鞋的扣绊都没系好,就随了堂弟坐上那男人的车。大伯手下的那个男人有点不情愿,可是也不太好说什么,发动了车子就往市里开去。我看见蒙蒙抱着小堂妹出来了,小堂妹看着绝尘而去的我们突然大哭起来,蒙蒙一掂一掂地抖着她,眼神紧紧地盯着我们。我奶奶也出来了,挥着手好像要阻止我们的样子。可是车子早转了弯,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远。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伯的娱乐休闲中心。那地方位于市中心,大门前是停车场和喷泉水池,楼有三座,角角相连成一个马蹄形,虽然都只有四层楼高,可是毕竟是气势磅礴的大型娱乐场所,每层楼的高度都赶上家居的两层楼了。而且我一下子就知道那个人为什么选在我大伯这里出人头地了,那里是城市最豪华和喧闹的地段,院子大,楼比较开阔,是跳楼作秀制造影响极好的演出场地。我们到的时候,院前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还停着两辆警车一辆消防车,虽是酷暑时节的午后,还是遮不住的吵吵嚷嚷。
堂弟兴奋地奔过去,加入了看热闹的最前沿。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充气垫,在炎热而窒闷的午后,几个警察在阴凉的地方靠着,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呵责一下看热闹而涌上前的人群。那个人坐在大伯娱乐中心的最高层,两脚悬空荡着,太阳火热地灼烤着他,他有点怏怏的模样。有几个小孩子在一边大叫:“跳啊,跳啊,快点跳啊!”他们的脸晒得有点红通通的,汗水从头发上一点一滴地流下来。
堂弟也叫起来:“怎么还不跳呢?我都快热死了!”
一个和我堂弟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瞪着他:“你才来多大会儿?我都等了两三个小时了。警察没来的时候我就守在这儿了,是我第一个看见他的。”
另一个孩子争起来:“怎么是你第一个?我还没吃中饭就来的。那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呢!你还想争我的先?”
旁边的两个警察笑起来:“这帮小孩子,放了暑假就跑这地儿来看热闹了。”他们走过来赶那些孩子:“快回去吧。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跳楼可是要死人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堂弟嗤之以鼻:“别诳人了。他不会死的!下边有那么厚的垫子呢!空中飞人我是知道的,李连杰成龙他们都没事的。”警察就笑了。
仰仰头看那个遥远的人影儿,有点灰头耷脑地坐着,眼睛无神地看着下面那堆充气垫。只有两三个消防人员忙碌着,有点指手画脚的,还有一个警官和另一个便衣说着什么,可能想着怎么把那人劝走吧。
我大伯这时候走了出来,脸上很不高兴,吐着浑厚的嗓音对那个警官嚷道:“你们快点好不好?弄了一中午了,还没有解决?下午两点以后,泡桑拿的高峰就到了,我还要不要正常营业?中午很多客人饭都没有吃好呢!”
警官赔着笑脸:“我们马上解决。总得定两个方案,你不要催好不好?真的死了人,你自己也触霉头嘛!”
大伯很生气地看了看那个在他屋顶上找事的人,他用手搭了个凉篷,眯着眼望了一下,问那个警官:“到底欠了他多少钱啊?”他一直没发现我们也来了,他只对警官说了句:“我让人给你们拿点冰镇的饮料来吧。”说着就自顾自地进去了。
堂弟悄悄地跑来:“我爸没看见我们。其实瞧着这人也怪没劲的,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跳的了。我下午还要看《火隐忍者》呢,这样弄下去,我算是两边都白搭了。”我也很累,而且非常热,头都有点晕了,也挺后悔来这儿看什么热闹。堂弟突然用双手做了个喇叭,对着那人叫起来:“要跳就快跳吧!别磨磨蹭蹭地耽误时间了!”几个小孩子看着他,大笑起来,旁边多是无所事事的民工,眼里露着迷茫的表情,回头看着堂弟出风头,也是漠然而无动于衷的。只有两三个偷闲的大人,笑着责骂了堂弟两句。孩子们都得了启示,以疯装邪的,也一起跟着嚎叫起来:“快跳啊!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哄地大笑起来,眼里全是童稚般的得意。
那个黑影听到了,有点委顿地朝这边厢看过来,我们猛然都屏住了气,他身后的一个消防队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用一个绳套就把他突然箍住了,他愣了一下,脚有些散失,滑了一下,就纵身下去了。我们都惊呼起来,他自己也用双手胡乱地朝空中抓着,离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他心里极大的恐惧。其实也就一秒钟的工夫,又一个消防员从后面抄过来,抓住了那团绳索,绳套在两边的用力下,已经成了一个牢牢的结扣,死死地套在了那人的腰上。两个消防员一用劲,就像绑着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把那团黑影提了上去。
真是有惊无险。谁都这样说。然后那团引起轩然大波的黑影,被警察连拉带拽地弄上了车。他猥猥琐琐的,被太阳暴晒和跃下去那一刹那的惊吓弄得獐头鼠脑,刚才施救的时候他的皮肉还蹭着了粗糙的水泥面,有一绺一绺的血痕印在他的皮肤上。一个闲闲的人光着膀子笑他:“伙计,这样搞不划算啊!”大家又笑起来。堂弟挺丧气地过来:“真没意思。还是让我爸派车送我们回去吧。”
大伯气急败坏地数落我们:“大热的天,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爷爷奶奶在家急死了。还不快回去。”我的头嗡嗡的,看着大伯在跳芭蕾似的旋转,觉得挺纳闷的,还有点滑稽,我笑了一下。大伯突然扶住我,他的手掐进我胳膊的肉里去了,汗涔涔的,非常痛。我听见大伯叫起来:“英子,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好像是那一年东南亚海啸后的场景,可是应该不可能,我那一年没去成马尔代夫。妈一直觉得上天在眷顾她,和我爸离婚的风波平息后,她的官阶又升了半级,那会儿她还专程去香港到黄大仙祠算了一卦,我记得解签的师傅说妈中年以后幸福如意,妈听了频频点头,那师傅还要她心里有一点意念的东西,回来后她躲躲藏藏地皈依了基督还是天主什么的,她神神秘秘的,不是怕我们笑话她,主要因为她毕竟还是干部,做这些实在太不妥了。可我真的挺受不了她,信仰本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如果你笃信佛教你就不要再拜耶稣,如果你坚信共产主义你就不要搞唯心主义,可是妈说,有的信仰是对仕途有用的,而有的信仰却是对生活有用的。妈总能把我弄个稀里糊涂,这也是我不再坚信她的理由之一。不过那一回,耶稣也许真帮了她的大忙。本来都要申请旅游签证了,可我姥姥非让我们去她那儿过寒假,我们真没有赶上那次可怖的海啸。
可是这儿又是哪一处地方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有点人间地狱的味道。旁边应该是我熟悉的朋友,但身影却是模糊的,我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我们一点一点地随着人流从拥挤的火车上下来,大家全是比肩接踵的,目无表情,旁边是从货车厢上运下来的硕大的冰柜,我们挨个儿排着队领属于自己的东西。
全是尸体。冰柜里整整齐齐地装的全是尸体,黑衣黑裤,还戴着黑色的帽子,脸上是睡着时的模样,嘴上还有点鲜亮的红,并不可怕,但全闭着眼睛。
是老人。没一个年轻的。轮到我领他们时,归在我名下的那些尸体全是我熟悉的老人,我敬爱的老人,疼我爱我也被我爱被我疼的老人:我爷爷,我奶奶,我姥爷,我姥姥。我惊醒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我觉得惭愧,卑劣,忤逆!他们全都好好地活着呢!我为什么会在梦里诅咒他们?!
小姑在我身旁打着电话:“……没事,你别担心……大哥说那人没跳下来,不会对英子有什么刺激……是啊是啊,我知道,那个黄什么康,她的同学,她给我提过了,没什么异常的。你别担心……小孩子,能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哦,二嫂,英子她醒了。我先挂了,完了让她给你回电话。”
我静静地坐着,抬头看一下小姑。窗外已经黑下来,我昏迷了还是睡着了?蒙蒙这时候给我端过来一碗木瓜炖雪耳,准是我奶奶给熬的,那年她去深圳,知道我最爱喝这个,华中的土地,她哪里觅来的木瓜?我眼泪掉了出来,为我刚才梦中咒死她的不敬。
小姑仍对我笑笑地:“要不,让蒙蒙陪陪你?你俩说点话,就不闹心了。”
我十三岁,蒙蒙也十三岁,可我马上就要进入高中了,而蒙蒙,才读到小学四年级。我们真能有什么共同的语言?我又闹什么心?可是我还是点点头,让蒙蒙留下。
蒙蒙拿了很多山上采摘的草来,一堆一堆地分拣开来,在手上就编出了各式的小虫儿。她好像也就会这个,教她用十字绣做手工女红,两个下午了也没学会。停了很久,她已经编了好多小虫了,才笑着对我说:“你瞧这是花娘儿,这里没有这种小虫。在我们老家,到夏天了,山里全是这种东西,叫唤得可热闹了。”
我无精打采地问:“你哪儿人啊?”
她顿一下,又编好了一个花娘儿,才说:“远着呢。”
“怎么跑这里来了?谁带你出来的?”
她又不作声了。真烦她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我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没像她这样猖狂呢。“哼,十三岁就出来做工了。幸亏是我小叔小婶啊,換了别人,我真得举报他们非法用童工呢!”
她惊慌起来,抬起头,冲口而出:“你别!没他们,哪有我家的活路啊?”
我有点好奇起来:“怎么回事啊?我叔对你有恩啊?”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又不吭气了。我真烦了:“你怎么就不是个利索人呢?”
她嘟哝了一下:“不是什么光彩事啊!”垂下眼,手玩着她折好的那些小草昆虫,就告诉了我她的那点家事。
她爸是早就从山里出来打工了的,到了我的故乡,什么活都干过,拆房,修路,做泥瓦匠,熬到我大伯接手那家垮掉的残疾人工厂,全新装饰好了楼面,工头和我大伯结完账之后竟跑掉了,欠了她爸那些民工们好多工钱。那时候她爸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也是我大伯的一点好心,看着她爸七尺男儿可怜的样,身材很壮实的外表,就收他做了娱乐休闲中心的打杂工。她爸还是很努力的,在娱乐休闲中心又慢慢做了保安,每天很卖力地为我大伯忙活,那时候还介绍了山里出来的几个小同乡,也在大伯那边做了内保的工作。娱乐中心是爱出事的地方,有这一帮虎头虎脑的人罩着,还有一个全心帮着自己如报恩一般忠贞的蒙蒙她爸,我大伯的心里倒也是满意的。我大伯有一句名言,用谁不是用?还得是对你最感恩图报的才管用!安静了两年,就出了事。那内保里面有一个楞头青,有一天不知哪根弦动了,直楞楞地拿着把匕首就冲我大伯过去了。蒙蒙的爸大约是知道一点事情原委的,一直想劝来着,毕竟那楞头青是他们村里出来的,是投奔他来的,就有了点管教的意思。可是楞头青那天的火太大了,也许积聚了好多天的怨气终于一泄而出了,眼里就喷着烈焰奔我大伯去了。蒙蒙的爸不想出事,事后大家都感觉是他不想让我大伯出事——毕竟我大伯对他有知遇和再造之恩,这同中国几千年的义理是一脉相承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蒙蒙爸看拦不住那咄咄逼人冲我大伯而去的匕首,就自己也拿了把刀拦阻上去了。蒙蒙爸在那个危急关头所能作出的下意识的决定,就是先把那个楞头青拦回去,让他见点血,心静一静,再商量余下的事。可是刀出手太利了,直接伤到了主动脉上。那个楞头青看着蒙蒙的爸楞了一下,有一点想不明白,就倒下了。
“死刑?”我小心地问。我是聪明的,妈早就说过,有些事情不用费太多口舌对我说明,我就能知道结局。
她点点头:“嗯。判得挺快的,那时正赶上什么大的运动,从严从重惩治娱乐场所的违法乱纪打架斗殴行为……而且我爸也不想上诉,他说,一命总得赔一命的。这是规矩!”
我吸了一口气:“我大伯……没帮你们?”
“帮了。可是总还是死了人,说不过去。何况是乡里乡亲的街坊。人家就这一个儿,他妈因为年轻时有风湿,没能多生,后来还得了软骨病,整天躺在床上,就指望他给养老送终的。他爸也是常年病病歪歪的,肝不好,不能累着。我爸对我妈说,往后可得帮着人家,我们欠他们家的。”
“你就这样……出来做活儿了?”
她又沉默了。玩了好久那个什么花娘儿,半天才说:“他爸找了一帮人,把我家值钱的家什全搬空了。我媽我奶奶跪着求也没用,谁让我们欠他一条人命的?村里没人帮我们,都觉得是这个理。过了一个月,我妈就走了。撂下我弟,我奶奶,还有我,她就自个儿跑了。”我望着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她笑一笑:“到现在都没我妈的消息。她还不知道我弟弟送了人。我奶奶养不活我们呢!”
我瞪大了眼睛:“送了人?你弟弟送了人?那你还说给你弟弟带牛肉干?!”
她低着脑袋:“是卖给人家了。我弟弟才三岁,走的时候我奶奶说他挺高兴的,就拿着一包牛肉干和一根棒棒糖,换了新衣服,喜滋滋地跟人下了山。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奶奶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打听到了。在福建莆田,他们说那儿的人都特喜欢男孩,生十个闺女也要生出个男孩来,他们对我弟弟不会坏的。我攒够了钱,还上人家的债,就把我弟弟接回来。”
我本来想说莆田很大的,你到哪里能找得到你弟弟?后来还是住了口,不想让自己的学问刺伤了她那颗满怀希望的心。我又问:“你们家还有什么债要还的?你爸不都抵命了嘛!卖你弟的钱给了他们还不够?”
“真是。”她翻了我一下白眼,好像我才是无知的,“死债还了,还有活债呢!人家还有两个病病歪歪的爹妈呢!没了儿子,将来怎么办?我弟弟如果回来了,我弟弟肯定也得供着他们呢!”
我气愤地瞪着她:“白痴!”
她楞一下,“你说什么?”
我躺下身子,不再理睬她。我感觉她呆了一会儿,我真的恨她这样听天由命而不合逻辑的个性。她就慢慢地走了。好一会儿,我才觉得我胸口里一直堵着一团东西,我怎么没问她,我大伯究竟和那个楞头青结了什么梁子,差点让别人要了他的老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大伯就没有用金钱资助她们家一下么?还让人家把儿子也给卖了,还让蒙蒙去给他弟弟弟媳家做保姆伺候他的小侄女。
奶奶爷爷过来看了我一会儿,大伯大伯母也过来了。大伯母的碎嘴子一直嘀嘀咕咕的:“一个小孩子家,到那里去看什么热闹呢?真让人不省心!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爸妈交待?”我闭着眼不想理她。
小姑最后又来了,她仍旧笑嘻嘻的:“英子,要不要今晚我陪你?”
我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下来了,好没出息呀!小姑是我心中最软的地方,我觉得我童年的成长就是在小姑不停地给我讲述童话故事的时光中长大的,我一直忘不了小姑对我说的那句话:“英子啊,你就快快地长大吧,小姑等着你呢!”小姑是最知我的人,她一直是期待着能和我分享她的什么吧?那时候我太小了,她以为我不能明白她。
我搂住她:“姑,我真的好害怕。”小姑就关了房门,拉上帘子,把空调的温度调好,挤到了我的床上。
没有人知道我的孤独。真的,没有人知道。在学校里,为了考上重点高中,我一直是那种努力的学生。其实我从小到大就是那种努力的学生。在我五岁的时候,妈就对我进行了超前的早教,那个时候我已经学完小学二年级的全部课程。可是妈并不知道,在学校和家庭以我为傲的环境里,同学是怎么相待我的?我不能和他们一起戏耍,不配参与他们的游戏和争论,甚至小小的拉帮结派都没有我的份。我五岁的体能如何能与八岁的他们相比?那时候我很自卑,五岁就有的自卑,简直让妈都不能相信。我渴望上课,渴望考试,渴望答题,只有在每次这样的出类拔萃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方位和信心。说起来让人无法相信,我在最需要朋友的童年竟然孤独地度过了五年(我还在四年级的时候跳了一级),直到我进入初中认识了黄圳康。
他那会儿正在用沙子堆一个小小的城堡,浪一点一点地打上来,他就那样带着一丝嘲笑的表情,看波涛与他的比拚,能否把他的沙雕冲逝。我看了他几眼,他转头主动朝向了我:“你是我们班的吧?”我笑起来,“我也觉着你有点面熟。”
上初中以后,我不太爱跟男生打交道了,虽然我比他们小几岁,但是我也早发育了,知道同班的同学会讥笑男女之间的事情。那一天我和他玩了一下午,我记得我们也没怎么交谈,就那样看着碧水蓝天,远处还有几艘小小的渔船,在金色的阳光下像画一样地闪烁着光芒。在学校里,他也是一个有点孤僻的男生,下了课,就那样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发着呆,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同学满身汗水地打球。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有点体弱,妈不让他出去经风,等到他身体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他已经融不进男孩子的游戏里了。我觉得我们有相同的自卑。从此以后,我们成为得暇时去海滩无话不谈的伙伴……
我问小姑:“你害怕过死亡吗?”
小姑没有睡着,她摘了眼镜,眼睛盯着天花板,放出美艳而蒙眬的光来。“英子,你太年轻了,还是个孩子,你不要想这些事情。”
“黄圳康说,一个人不谈死是虚伪的。死亡给人带来很多伤痛,是属于社会的伤痛,活着的人必须要思考的伤痛。”
小姑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全成了哲学家。”
“可是,如果由于你自己,而造成了别人的死亡,对无辜的人造成了伤害,是不是应该付诸自决的行动呢?我说的是自决,是决断的决。”
小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胳膊朝我的颈下伸过来,把我搂住了:“英子,你那个同学的死,给你受了点刺激,你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你才十三岁,要快乐地活,为了你爸为了你妈,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你要快乐地生活。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你老师,对得起你十三年来吃下去的那些畜类禽类植物类的生命。而且,不要太孤独了,要学会交朋友,一个人如果在这世上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同时又没有执著的事可以做,那么,他与这个社会的关联度就没有了,也很容易与这个世界脱节的。”
小姑是社会学的博士生,她总能讲出一些有理有据的道理来。可是我想说的是:“黄圳康自杀不是因为别的,不是因为你所说的与社会脱节。我知道他,他十六了,十六岁的人,总是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因为老师与家长的表面和内心,让人矛盾得不能理解也无法信任。”
小姑很沉地说:“人长大了,你就会懂了。书本上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大人们在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艰辛,为了生存,总得有一些自己的处理方式。”
我生气地说:“你们总说长大长大!从小你们给我们讲的不是这样的道理。你们说好人总会有好报,艰苦努力的付出总会得来巨大的收获。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你们自己表里不一。”
小姑反问道:“所以你那个同学就这样偏激,选择自杀?那你也知道,他的父母怎么想,他的老师怎么想?他的死亡把他们的心全伤了。老师自责得厉害,可能一辈子为此而成了不能快乐的心结。父母呢,更不消说了,他们的后半生将永无宁日。自杀真是最自私的方式。”
我也沉下语气:“有些行为,总得负责。你听过一句古话没有,以死谢罪!”
小姑扭了一下,听得出她的吃惊:“什么罪?小小的年纪,他有什么罪?”
我不能说,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誓言。这个世界总有人知道黄圳康的死带给自己良心的触痛,不是我们旁人能插手的。我只是说:“蒙蒙呢?蒙蒙还给她父亲还债呢!”
小姑笑起来:“蒙蒙是你大伯收留她的。否则,一个小女孩子,你让她跟着她那个奶奶怎么活?她真能赚到什么钱去还所谓的债务?她爸已经死了,一命赔一命,她用得着还什么债?她奶奶只是这样告诉她,让她有成长下去的信心,让她觉得有不愧疚的内心,让她不要背负父亲的罪过。所谓还债,只是让她觉得自己的用处,能快乐地生活。大伯看在她爸的份上,想将来能让她有点好的造化。你别鼻子里吹冷气,小婶的闺女过两年上幼儿园,就准备让蒙蒙复学了。你大伯说了的,将来他是一定会管蒙蒙的!”
我还是冷笑:“你们总是一伙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拿匕首捅大伯?总是有原因的,你们都不说,我就知道大伯肯定有事对不住人家。好了,蒙蒙的爸成了牺牲品,大伯倒变了好人,接济了蒙蒙的奶奶,还把蒙蒙带回来做了小丫环。可是她们家早就家破人亡了!”
小姑把伸在我颈下的胳膊抽出去了,我以为她会走掉,她却只是翻了个身,把冰凉的后脊背甩给了我。
黄圳康说,故乡是人最大的根基,如果回到了故乡,他也许能找到生活下去的希望。就像树木离不开土壤,稻谷离不开田地。而我的故乡,给我的究竟是什么?妈曾经嘲笑过我想回故乡的渴望:“你到市街上走一走,那里赶不上深圳的一半。绿化不行,环境卫生不行,城市硬件设施不行。就连天空,都架着蛛网一样的电线。”那倒是的,深圳的天空是干净而明朗的,它没有盘桓在你脑袋上的错综复杂的电线网,它的绿化环境在全国的城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父母当初带着淘金的愿望来到了这片土壤,生下了我们,却不能让我们忘记自己的故乡。
没有血,只有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灰绿的泥泞,更让人觉得肮脏。横七竖八地埋在泥泞里的,是杂乱的死人,他们没有伤痕,没有血,脸是苍白的,表情是千篇一律的肃穆。有人要我们帮着搬尸首,要我们这帮才上中学的女学生!对面的茅棚里坐着别的班的男生,一个个表情也是疲累的,冷冷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我们。我不能去搬那些死人,我看着那些被泥泞泡得有些肿胀的尸身,自己的身体就像打摆子一样乱抖,我终于畏畏缩缩地去求一个男孩子,他是我们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在我的印象中,他也许能帮助我。他淡漠地看着我上前,早知道我要向他说什么,他先开了口:“找我帮什么忙都可以,帮你吃饭,帮你跑拉练,帮你干重活,就是别叫我帮你搬尸首。”我快哭起来,腿软软地,就向他屈了下去。天知道,我那么傲气的个性,竟也有求人的时刻。他呆了一呆,勉强起了身,朝一具尸身走去。我没敢看那具身体,心里对团支部書记存着再生之恩的感激,我想起了一句不太理解的词汇,叫做以身相许,中国几千年来女人对男人最大的感激。那具身体就倒在了团支书的身上,一条胳膊横过来,僵僵硬硬地打在我的鼻梁上,我冷得惊醒了过来。我叫起来:“姑,我害怕!”
身边没有小姑。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厚厚的窗帘也能透出一点户外的阳光,已经是第二天了。在我最需要大人的时光,他们全都把我抛弃了。我知道是这个结局,他们从不知道我被怎样的噩梦惊扰,他们只会说,给她找个心理医生吧。那还是最先进而科学的,直面我的缺陷解决我的问题的。而通常,他们只会说,是不是看了什么恐怖片?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小孩子不要紧的,他们身体的火旺着呢,一会儿,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我的世界里只有悲伤,我想得到的东西从来也不会乐观地得到。
立秋过了以后,就是鬼节。
蒙蒙期期艾艾地对奶奶说,她想在别墅区的外面烧点纸钱。我奶奶楞了一下,同意了,可是大伯母不依,她说山上容易着火,现在是夏季,天气干燥,枯草败叶的也多,会闹下后患来。我忙说:“我和蒙蒙一起去吧。我帮着看着,不会有火星的。再说,公路也很宽阔的,我们能小心的。”大伯母仍旧叽叽歪歪的,可是大伯点了头,放我们去了。
蒙蒙拿着一叠黄纸,还拿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在路边上画了三个圆圈,就开始烧纸钱。她的嘴里念念有词,很像一回事呢。火光照着她的脸,平平静静的,没有我想到的泪痕。
我向她要了一叠黄纸,在另一边点了起来。我自顾自地告诉她:“是我一个伙伴。他自杀了。”蒙蒙把她那边的火星小心地捻灭,朝我走了过来,也蹲在地上,帮我烧起纸钱来:“请你在那边照顾一下我爸爸,你们总是个伴,不要让别的鬼欺负了我爸爸,他真的是个老实人。”
那天晚上没什么风,我们就任凭火星自己灭去。蒙蒙还带了一桶水,小心地浇在已经灰飞烟灭的余烬上。水遇上热气,有一点挣扎的扑腾声,哧的一下。
我蹲在地上,对蒙蒙说:“他说他听到过一起谋杀案。有一次,他爸喝多了酒,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很多城市都有防空洞,上世纪70年代初期,他爸才十二岁,看着造反派批斗一个老头,老头晕过去了,就给带到防空洞里,让老头在那儿窝着睡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造反派都走了,落下了老头,他爸好奇心重,就跑过去看,老头已经醒了,找他爸要点水喝,他爸就对着老头吐了口唾沫,老头有气无力地骂他爸,有娘生没娘教。他爸气坏了,踹了那老头几脚,就跑上去把防空洞的门给带上了,死死地带上了……后来,过了好久,人家打开那防空洞,才发现那具臭了的尸首。一直以为是造反派干的,到什么肃清三种人的时候,那帮人也有口辩不清。反正那时候造反派干的坏事也挺多的吧?他爸说不是成心的,一个十二岁的黄口小儿,能有什么心计?……那天晚上真喝多了,他爸家里来的也是几个亲戚,也说十二岁的小孩子算是畜牲了,能懂什么呢?就是放到现在,真杀了人,法律也不能判这样的一个孩子什么罪行……他爸就呵呵地笑,他妈倒真有点生气,说他爸是个无赖。你不知道,他妈是他爸后娶的,比他爸小了十岁,两个人一同到深圳打下了江山,他爸就把前妻离掉了,娶了他妈生了他,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在我们那里还是数得上的民营大企业家,给希望小学和灾区捐款都几十万上百万地拿,在社会上挺有地位的。”
蒙蒙仍旧用一根树枝戳着水泥公路。夏季,天总是黑得晚些,从我们这里,还可以看得到一户人家正在玩着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找了块石头垫在自己身下,坐了下来。“他就给我讲过这事。他不能理解他爸为什么对曾经的一桩谋杀能那样泰然?那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他还记得他妈在他爸酒醒之后提醒他爸,以后不要胡说了,只当是说醉话吧。那样轻描淡写的话,就从他妈那样温柔的嘴唇里出来。所以,他说,总有一天他要选择死亡,他要谢罪,父债子偿!”
“他说,他的将来都被安排好了。妈妈让他去考美国的大学,将来在美国得了绿卡,就不会再回国了。他想,父母不会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而忏悔的,父母甚至觉得自己有恩于这个社会。出国?为什么要出国?对自己的国家没有信心,对自己的故乡都没有信心,为什么还要生下他?”
蒙蒙看着我:“你说的,我不能懂。”
我起了身,因为坐姿实在让我的身体太麻。“不懂才好呢!就像我爸我妈,还不是闹过离婚,惊天动地的,结果呢?我妈是搞税务的,帮着我大伯小叔出主意,怎么钻那些税法的空子,怎么拚死拿下残疾人的工厂,以残联的名义赚了钱而免税。亏他们还为一处祖宅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关起门来,照旧是一家人。”
蒙蒙有点委屈地看着我:“到底你还有个完整的家。不像我,我妈就那样跑了,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她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叹一口气,安慰她:“至少你还明白你妈是为什么跑的。左不过是吃不了那些苦,挺明了的,也符合人家痛斥她的常情。可是,我就不懂我爸我妈,就像黄圳康不能懂他爸他妈,从小教给他的道理,如今却全然不对劲了。我觉得,我是没法长大了。”我突然悲从中来,也哇哇大哭起来。
小姑找着了我们,有点惊讶我们的相拥而泣。她的脖子上套着那个Mp3,光良的歌声在那个快要过去的夏季里回荡:“……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其实光良说的是童话里的爱情,我和蒙蒙都还不曾经历呢。多少年以后,当我们也经历了现实中的爱情,我们是否还会想起这首歌?明白“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结了婚,他们快乐地老去”是多么美艳的童话。可是那一个夏季,我们十三岁所能理解的童话,早已经消失在漫山的灰烬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