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周游一将军
2012-04-29骏骅堂
骏骅堂
这个青花大盘沉甸甸,菱口,尺子一量,口径45厘米。体型硕大饱满,不甚平整,色彩浓艳深蓝,色阶分明。有长期使用过程形成的划痕。有下陷的黑色结晶斑。器底无釉,有明显旋纹和跳刀痕。我观察着大盘,不时也听上几句内子与看店的少妇的对话。那少妇说她从伊朗移民来,在这儿住好几年了。寻寻常常的移民故事,找工不易,老乡开了个店,就过来帮忙。她说,她的老板十来年前移民到了法国,在巴黎开过古玩店,两年多前移民过来这边,在这里也开一间。内子托她问问那大盘的来历和要价,她答应了。第二天再到店里去,内人和那少妇又聊,从那少妇告诉内子的情况看,那大盘是那老板三十多年前从伊朗一位老妇人手里买的,带到欧洲,一直放在家里。她说,两年多了,温哥华生意不好,她老板挺灰心的,所有东西都想卖了,以后再不干古董这一行。她告诉我们那老板的开价,高虽高,但不过分,我们稍砍了砍,买下了这个青花大盘。
大盘的画面是典型的克拉克瓷布局。
克拉克瓷这个怪怪的名字很有点意思。它连带着两个欧洲国家先后兴起的历史,映照着特权与公司结合的光辉岁月。它是全世界第一家上市公司的第一次大机遇,没有了克拉克瓷的话,上市公司不会那么快走红世界。
1557年(明嘉靖三十六年)葡萄牙占据澳门。葡萄牙人开始从这里将中国的茶叶、瓷器、丝绸等等货物运往里本斯和安特卫普,再转手给其他国家的商人。1585年荷兰阿姆斯特丹也兴旺起来了。为了打击阿姆斯特丹,葡萄牙决定禁止荷兰商人进入里本斯,断绝荷兰间接获利的财路,以巩固葡萄牙垄断东方商品贸易的特殊地位。荷兰人思变,开始海外探险。荷兰1595年起航的远东之旅开拓了新加坡万淡城,1602年,成立了东印度公司。这家仿照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成立的公司拥有许多特权。荷兰东印度公司可以组建军队,建立军事要塞,代表荷兰与其他国家签订条约。但与成立在先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不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面向荷兰全体市民发行股票,事实上成了世界第一家上市公司。也就在这一年,荷兰先后俘获了两艘葡萄牙的克拉克商船,这两艘船装满了中国的瓷器,拍卖的时候惊动了整个欧洲,连法国国王亨利四世、英国国王詹姆斯一世也参与争相竞标,荷兰获利甚丰。从此荷兰的东印度公司集中力量开拓与中国的贸易,几年工夫下来;葡萄牙东方贸易的垄断地位被打破,荷兰成了世界贸易的霸主。因为这批中国瓷器来自两艘克拉克商船,拍卖时叫克拉克瓷,渐渐地日后从中国进口的瓷器都被叫成了克拉克瓷。
归纳起来,克拉克瓷指的是从明嘉靖开端,延续到清乾隆,尤以明万历时期最盛,在中国境内烧制,出口境外的青花瓷。
典型的克拉克瓷青花开光,一般分为三组,中心绘主图,主图外围装饰带纹,最外围以开光,窗内绘图案形式为特色。我们这个大盘的画面布局正是如此。
明代瓷器的绘画风格鲜明到了一目了然的地步,概括得最精彩的是裴光辉在《克拉克瓷》《福建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专著里的一段话。他说,明代克拉克瓷“绘画用笔荒率自然,逸笔草草,了无拘束,几乎不见一丝拘束的怯笔。显见绘者的心态十分从容闲适,故不求工而自工。图画形象或古穆或恢诡,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之意境。布图满而不密,繁而不乱,故虽属满密式布局,但图像之间却疏可走马,有透气感,视觉效果甚佳。”我们有一个完全符合裴光辉的归纳的明代的大盘一直就摆在桌面,因此对这种风格几乎可以说到了一眼可以辨认的程度。但我们这个将军大盘除盘底装饰图案外,画风却全写实,主图不用说了,骑在马上的将军,持旗的小兵,湖面上的小船,均为实写。用笔既不荒率自然,逸笔草草,了无拘束,图画形象也非或古穆或恢诡,全无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境。画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更有疑问的是克拉克瓷开窗里的图,均为图案,我们的这个大盘均为图画。就算开窗,束带蕉叶是写实,牡丹花是写实,最典型是荷塘水禽,画的是莲花、莲叶、荷叶、水草和两只天鹅,在后的那只只见振翼,头部被前头一只遮挡,前面那只曲项,左翼阻于湖石,右翼振翅,动态感十足,也是写实。完全不理会元朝以降鸳鸯戏莲纹明朝称为满池娇典型图案的存在,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当然我们也着手追索画面的故事。我们这个大盘的主图画的是一个手执蛇矛,在马上陷入沉思的将军。蜀国猛将张飞,手执丈八蛇矛,在百万军中取敌首级,犹如探囊取物。因为三国演义已经化为中国文化一部分的缘故,我们很容易就先入为主,推断这位将军姓张名飞,字翼德。但三国演义中有赵子龙截江救阿斗,却没有张飞与江边小船联系在一起的场景,这个推断似乎不能自圆其说。向好几位中文系的教授请教,亦不得要领。但这不要紧,为展开一段探讨,我们先假设他就是张飞。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额,但这个青花大盘里的将军既不豹头也非环眼,因为他不一定就是张飞,因此这也不要紧。要紧的是,画面中的将军,头盔上飘扬着两条翎羽。这暗示我们这画面可能出自戏剧。还有更要紧的,将军的眼睛深凹,络腮胡子是修饰过的,下巴部分修剪及脸,露出嘴巴和下巴。子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在古代,汉人是不修饰胡子的。因此,我们又可以说,画面同时暗示我们,画这幅图的工匠所看过的戏剧,或者他见过的将军或军人是修饰胡子的。也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说,画这幅图画的工匠他所处的朝代或他年轻时所处的朝代很可能不是一个汉人统治的朝代。
困惑既起,自当求师解惑。我们看过《看图说瓷》一书,深感这是一本近年来不可多得,趣味盎然而又充满学术意味的著作。我们写信给了该书的作者倪亦斌先生,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劈头说:“祝贺您收藏了这么独特的一个克拉克瓷盘。可能世间没有第二个。”
他又说:“瓷盘正面画的是伍子胥的故事,出处在汉代司马迁的《史记·伍子胥列传》里面。白话文如下:到了昭关,昭关的官兵要捉拿他们,于是,伍子胥和公子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不能脱身。追兵在后。到江边,江上有一个渔翁乘着船,知伍子胥很危急,就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过江后,解下随身带的宝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你老人家。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到伍子胥的人,赏给粮食五万石,封给执珪的爵位,难道是仅仅值百金的宝剑吗?不肯接受。”他还说:“您说的天鹅在您寄来的照片上看不清楚。不过其他的克拉克瓷盘上有你的瓷盘上类似的装饰,这一点是肯定的。”
倪亦斌先生没有展开他的解释,譬如说,既然“伍子胥和公子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不能脱身(原文: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那马与执旗的小兵应该如何解释?我本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但这回我对倪亦斌先生的解释全单接收了。无它,原因是我觉得从《史记》开始的这故事,在历史长河浮沉的过程中必定经过多番演变。比如说京剧《文昭关》同样讲的是伍子胥过昭关,故事却是伍子胥幸遇隐士东皋公,伍子胥夜不能眠,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东皋公见此情景,乃设计让友人皇甫讷假扮伍子胥出关,故意让官吏拿获,使伍子胥乘隙逃走。虽然倪先生尚未展开,但我看过他的书,他的学术风格严谨,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他这么说应当有他的依据。而且我也相信,在不远将来的某一天在他的书本里会讲这个故事。
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的研究员李永新老师对画面有另种解读,他认为画面表现的是项羽乌江。《史记·项羽本纪》道:“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虽然画面上的马非传说中的乌骓,但从将军的神情来看,李老师也有李老师的道理。
其实困惑我们的还有器型。裴光辉在《克拉克瓷》定义克拉克瓷造型说:克拉克瓷“器物均为薄胎,盘有圆口和菱花口两种,以圆口为常见。宽板沿,浅弧腹,平底,圈足,大小不等,大者直径可达50厘米左右。”裴先生没有谈及,但看他书里的图片还可以总结是底皆上釉。裴先生的论述除“大者直径可达50厘米左右”一点外,余皆不符,最成问题的是“宽板沿,浅弧腹”的论断,就我们所见过的克拉克瓷,裴先生的论断准确无误,但的的确确,这个器形不是我们大盘的器形。
于是我们开始翻书了。从最圣典的书看起,冯先铭在《中国陶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中说元代“大盘有菱口及圆口两种,菱口盘一般口径在45厘米左右……”一看到这,我们的眼睛一亮。冯先生又归纳元青花造型说:“元青花瓷器除了东南亚地区多见的小型器外,普遍的特征是胎体厚重,器形硕大,典型元青花瓷器在制作上的特点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器底无釉。多数器物底部有明显旋纹,个别有跳刀痕,并粘有填沙……器物底足内壁往往成自上而下往外斜撇的形式……碗、钵、罐、瓶、盘之类的削足处理,具鲜明的元代特征,即底足外墙斜削而呈·形式……”这个大盘与冯先生的论述:胎体厚重,器形硕大,器底无釉,明显旋纹,有跳刀痕,有粘沙现象,底足内壁成自上而下往外斜撇及具鲜明的元代特征的底足外墙斜削的形式,无一不符,冯先生的论述倒像是专门为这个将军大盘所作的器形归纳。
一个时代的器形之所以有一致性是因为装窑的需要,器形一致,装窑才方便。冯先铭先生细辨过元代瓷器与明代瓷器足底的区别,他说:“永乐器底削足的处理,彻底改变了元代斜削的方法,永乐细瓷一般是足底平削。”因此,底足外墙斜削是有明确划代意义的。
还有其他的书,杨俊艳在《青花青》(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除谈到人人皆道的火石红外,还提到元青花底“有时可见黄褐斑点”。又提到:“元青花的釉,色白微青,透明度较好,气泡较少,既有处呈浅绿色。”杨俊艳曾任博物馆的保管员,与古青花朝夕相对,她对元青花的观察应该是细致入微的。
就目前陶瓷研究的共识,军事人物故事的瓷器,如萧何月下追韩信大罐等全出自元末朱元璋占领景德镇时期,而且全部在国内。因为伊斯兰教严禁人物崇拜的缘故,世界上收藏元青花最多的国家伊朗并没有人物元青花的收藏。
这真是一件有趣的青花。
一件东西本来好好的,没有谁真的会去注意那翎羽,那络腮胡子,单看图案,那是一件开门见山的克拉克瓷。现在问题来了,器形也是开门见山,结论却指向了元青花。这是一个怪胎!不思辨,它只能永远是个纠结。台湾郭良蕙女士收藏过一件雍正官窑青花海浪方口小瓶。她在一篇也叫《青花青》(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的文章写道:“我深深困扰于小瓶去留的问题,如果继续在我手中,那对小瓶永远属于‘光绪仿,没有人不会承认他们是真雍正。因为那时我的修炼火候还只是半票观众,甚至还没有投票权。”后来她把这对小瓶交给一个大行家,这个大行家把这对瓶交给了苏富比。后来,这对瓶子一飞冲天,所有的人看到的都满眼是它皇族的庄严和华贵。郭良蕙女士的办法当然是个办法。可我们觉得还是蒙田爵士的意见最好。法国的蒙田爵士(《蒙田随笔全集》,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说,“判断是处理一切问题的工具……即使对一点也不懂的问题,我也要试用一下,探测蹬水可以蹚多远;接着发觉水太深要把我淹了,我就回到岸边……这时判断要做的就是选择他认为最佳的道路,从千百条道路中说出这条还是那条才是最好的选择……我还是依然怀疑与不确定,保持我的根本宗旨——这就是无知。”其实我们一如蒙田,我们不想说明什么,也不想证明什么,我们只想把我们的疑问和看法说出来。我们倒是觉得我们相当幸运,这个大盘没有赝品或者仿品的问题,我们想,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它是元青花,克拉克瓷的画法最早出现于元:要么,它是克拉克瓷,到了明嘉靖,元代大盘的器形还在延续。
人们只知道有白天鹅,因此认为天鹅一定是白的,直至英国人到了澳洲,发现了黑天鹅。这种故事在中国的瓷器史上也屡次发生。元朝过后,元青花的存在像一缕青烟,飘散湮灭,到了近代根本没人知道有元青花曾经存在。1929年,一位英国学者发表了英国达维特基金会所藏有明确元至正十一年年代的青花云龙象耳瓶,但是人们只当他信口开河。一直到了1950年,美国学者John Alexander Pope以这瓶为基准,鉴别出伊朗阿特别尔寺及土耳其伊斯坦堡博物馆一批元青花,元青花才重新被世人认识。
这两个故事其实是有共性的,这就是从个别到一般的道理。从一只黑天鹅到有黑天鹅种群,从一对瓷瓶到有元青花。
倒过来看也是对的,原来人们只知道克拉克瓷的一种器型,有了这个盘子,我们可以证明克拉克瓷也有厚胎,也可以证明到了明嘉靖,元代大盘的器形还在延续。
当然,我们这个青花将军大盘还有那种艳丽和那种微微下陷带锡光的铁锈斑图五带来的问题。到底这是什么青料?但这公案是可以有结论的。2007年中国学者许明先生一行第二次进入伊朗国际博物馆的中国瓷器库房时,做了一件极为漂亮的事情。他们拍了两百多张元青花釉面的微观图。“微观釉面显示苏来麻尼钻料在1300℃高温下有相同的成像规律……线形结节、斑块、滴状边缘、沙滩式印迹、中心结晶、色阶梯次过渡……”。(《土耳其、伊朗馆藏元青花》许明著,王炜麦摄,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伊朗,我们这件青花盘的第二故乡,是否苏麻离青成分甚至可以机检。套武侠世界的话来说,倚天一出,谁敢争锋。只可惜,我们应当带着这个大盘到或许马上就会烽火连天的中东去吗?
我们总觉得我们幸运,这个大盘,我们现在断代断在明嘉靖隆庆万历之间,就艺术性而言,在我们认识的克拉克瓷范围内,我们敢肯定无出其右者。它独一无二。在断代上,它有上行空间,却没有下行风险。更重要的是古董是拿来把玩的,拿来欣赏的。把玩玩出了疑问和纠结,也就真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