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与视觉文化
2012-04-29吴学琴
吴学琴
[关键词]视觉文化;意识形态;日常生活
[摘要]视觉文化是新兴的文化形态和思维范式,是一种以“影像”、“景观”为核心的高度视觉化的文化,也是意识形态的新载体。它通过制造出拟真的幻象,诱使观众对作品中的人物产生一种替代性的幻觉,成为意识形态控制日常生活的新方式。实现这一控制的内在机理是视觉文化“把个人询唤为主体”,也就是个人在消费影像和景观时,沉迷其中,由外在的客体转变为主体,自愿认同视觉文化所传达的意识形态观念。
[中图分类号]C9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2826(2012)07—0028—08
一、视觉文化的兴起
视觉文化是与视觉相关而形成的文化形态,视觉与“看”相关联,视觉性则是“看”的哲学话语,这一概念古已有之。如同吃是人的日常行为,看也是人的日常活动,但人类思想史上,吃总是被认为是一种生理需要,与之联系的味觉总受贬抑;而看则被认为是一种认知活动,与之联系的视觉被视为通达真理的高级器官而备受褒奖。尤其在西方,常常运用视觉隐喻来意指那种具有启示意义和真理意义的认识,“视觉被认为能够提供有关‘客观的信息,并且视觉所传达的信息有助于人们进行反思和抽象,由此形成有关世界的知识。”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甚至形成了一种视觉在场的形而上学。他们依据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的关系把人的感官分为距离性的感官(视觉和听觉等)和非距离性的感官(触觉、味觉和嗅觉等),作为认知性高级感官的前者,一定优于欲望性低级感官的后者。五官中视觉最为重要,它“能使我们认知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的许多差别”,是我们有益东西的源泉,由此开创了西方哲学史上以视觉在场为核心的形而上学体系,一套以视觉行为为标准的认知制度和价值秩序,一套以建构从主体认知到社会控制的一系列文化制度。可见,视觉文化就是视觉性的自然伸展,是以视觉性为标准的认知制度、价值标准和文化制度在当代社会的发展。
从视觉文化的理论发展看,最早可追溯到德国思想家本雅明。1935年,他在最具颠覆性的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一书中,认为机械复制是人类文明的一次巨大变革,其中电影作为一种技术的新发明,把一种新的文化即视觉文化带人人类的社会生活,塑造出艺术与大众的新型关系,使传统“韵味”的艺术无可挽回地衰落。新的视觉文化不同于传统的审美静观,而转向了更为逼真的触觉效果,以动态图像制造出令人“震惊”的视觉冲击。视觉效果的可复制性使得艺术的民主化成为可能,也使艺术的革命潜能得以实现。此后,海德格尔也提出了“世界图像时代”的概念。“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指一副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
‘现代世界图像(Weltbild der neuzeit)和‘现代的世界图像(neuzeitliches Weltbild)这两个说法讲的是同一回事,它们假定了某种以前绝不可能有的东西,亦即一个中世纪的世界图像和一个古代的世界图像。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毋宁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到了1960年代,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针对现代商品的新属性,明确提出“景观社会”的理论。在他看来,景观社会的基本特征就是商品变成了视觉形象,或者说视觉形象即商品,视觉形象成了人们社会关系的新中介。1993年,匈牙利的电影美学家巴拉兹正式使用了“视觉文化”这一概念,指出电影等视觉文化形式的出现和发展将会取代印刷时代。从此视觉图像成了从事摄影、电影、电视、广告、美术、艺术史、社会学及其他研究者共同关注的中心,学界也开始将视觉文化作为一种主导性的文化形态、一种系统的学理研究。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美学理论家尼古拉斯·米尔佐夫从艺术、现代性、身体图景等多角度研究视觉文化,提出视觉文化就是后现代文化,就是后现代文化中的日常生活。“现代生活就发生在荧屏上。在工业化国家里,生活越来越受到视频的监视:在公共汽车和购物商场里,在高速公路和桥梁上,以及在自动取款机(ATM)的边上,摄像镜头在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人们的行动。……在这个图像的漩涡里,观看远胜于相信。这绝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正是日常生活本身。”在他看来,后现代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经彻底被视觉化了,这是一个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图像时代”,是德波所谓的“景观社会”,是一个截然有别于以文本、话语和语言为主的传统社会和现代性早期的视觉文化时代。
同时,视觉文化也是伴随着媒体新技术的不断进步得以兴起和发展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现代高新技术的进步以及电视、电影的蓬勃发展,特别是计算机网络技术的深刻变革,人类步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化时代。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日益被图像和符号所包围,批量生产复制的图像不断挤占、征服甚或凌越文字,充斥耳目的视觉影像对传统文字阅读构成了巨大的挑战,给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带来了深刻的影响。电影、电视、灯箱、招贴、橱窗、装潢、商品包装和外观设计、书刊封面及插图……激流回荡的视觉影像符号日益笼罩着我们的日常生活,视觉传播日渐成为人类传播中占主导地位的传播方式。铺天盖地的影视广告和光怪陆离的影像文化冲击着人们的视觉感官。在当代这个大众文化流行的消费社会里,影视文化以强烈的视听震撼影响着大多数人,电脑窗口不时弹跳出的一个个图像景观,使受众不厌其烦地浸淫在无尽的审美愉悦中。受众不是在阅读文字,而是观看电视电影中快速移动的影像,浏览网络媒体中应接不暇的图片,注视日常生活中瞬息万变的景观。
在媒体新技术和国外研究的推动下,2000年前后,国内也逐渐兴起了视觉文化研究的热潮,较早的有《文化研究》第3辑(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开辟了“视觉文化”研究专题,此后一些文化研究网站也设立了相关专栏,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成立了视觉文化研究所。2003年后,这个词的应用逐渐广泛起来,同时出现了更为直观具象但范围较窄的“读图时代”之说法,并有学者把视觉文化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和思维范式。“视觉文化传播时代的来临,不但标志着一种文化形态的转变和形成,也标志着一种新传播理念的拓展和形成。当然,这更意味着人类思维范式的一种转换。”而且,学界对视觉文化的基本理论以及在某些领域的现象做了具体分析,提出了图像霸权、身体政治、奇观电影、视觉消费等理念。随着影视传媒和各种新技术的发展,视觉影像文化从电影、电视到商品广告已全面渗透日常生活,成为时下显在的生活方式,成为日常生活挥之不去的梦魇式存在。“一是视觉文化已经成为大众文化中的主导性力量,视觉文化传播在我国当代社会已经发挥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二是我国的视觉文化伴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业已形成了比较系统的传播体系。三是视觉文化传播在提高我国全球化、信息化的程度方面发挥了较大的推动作用。四是视觉文化已经成为我国社会群体特别是青少年群体中,一种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所有这些预示着“视觉文化”这一文化形态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这一文化形态显然不同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它是一种高度视觉化的文化,已不再仅仅作为认知制度、文化制度的标准,不再仅被看作是反映和沟通我们生活的世界。事实上,它还创造这个世界,通过图像建构、折射或扭曲一个民族或个体的信念价值或意识形态。
二、意识形态日常生活化的新载体
迅猛发展的视觉文化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人们的日常生活。视觉文化主要由文字、图像、色彩等基本要素构成,其中最重要的元素是“图像”。“视觉文化的基本含义在于视觉因素,特别是影像因素,这些占据了文化的主导地位。”图像跟语言不同,它是空间并列、同时出现的,图像又是感性直观、可感可知的,不同的人对图像会有不同的解读,呈现出多维性。图像中的“形象”是视觉文化基本元素中的核心部分,也是承载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的最基本元素,形成图像意识形态或景观意识形态。以2008年申奥宣传片为例,该片宏观视觉形象上以10个单元的图像:“旭日,角楼,旦角为主的京剧开场——蓝天,碧水,绿地,紫禁城——楼群,高架,机场,体育馆,人群在楼宇中优美的运动(特技)——人在水中运动——人,篮球,足球,垒球,慢跑,游泳,孩童攀岩,沙滩排球,众男搏浪——(过渡阶段)女孩荡秋千,体操运动员空跃,溜冰男孩从天坛迎面冲来——众人舞龙,牵手溜冰,孩童欢悦迎奥,若干起跳动作——踢毽,老人,少女吻斑点狗,老少开怀同乐——全民健身,奥运健儿夺冠瞬间的快速剪接——募捐,晚会,歌剧,服装,雅尼,舞蹈,美食,迪斯科——北京夜城,电脑模拟运动场馆”,展示10个不同主题:“古老的文化——纯净的自然——崭新的城市——清澈的水域——活力的人群——赤诚欢愉之心——灿烂的笑容——矫健的身躯——海纳百川的舞台——和谐的夜色”。把这10个主题串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古老神秘的中国,也是一个开放强大的中国”的意识形态意旨,从而召唤不同国籍、不同文化奥运评委的认同。而在微观具象上,有许多具体的图像同样也起着这样的作用。譬如“少女吻斑点狗”的画面。对中国人而言,并不具有特别的意义,但西方人对狗宠爱有加,视狗为友,这是一种典型的西式风,但图像中的人物元素置换成了中国女孩,形成微妙的反差,引起西方观众的共鸣,受到情感上的召唤,产生亲切感。这种视觉图像的策略是把中国的特殊性简约地纳入西方主流话语有关“中国的阐释框架”中,使中国这样一个“他者”,变成西方人可以把握的“幻象”,并受到这种熟悉景象的“呼唤”。2010年的申博片同样也使用了这样的元素,对西方观众进行意识形态的“询唤”。图像意识形态或景观意识形态的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通过“询唤”展示自己。这两个典型的以“视觉文化”为载体展示中国形象、传达意识形态意旨的案例,都获得了巨大成功。当今的银幕图像已经成为展示中国国家形象的重要载体。在经历北京奥运会和上海世博会向世界成功展示中国之后,2011年元月,中国有意识地推出了“中国国家形象宣传片”:“人物篇”以中国红为主色调,在短短60秒钟时间内,涵盖文艺、体育、商界、智库、模特、航天等各行各业的数十个杰出华人,以“智慧、美丽、勇敢、才能、财富”等诠释中国人形象。“角度篇”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了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民族、风光等方方面面,影片中熊猫、京剧、武术、中医、兵马俑、长城、布达拉宫等“中国名片”悉数亮相,全景式地展现了古老而又现代的中国国家形象,旨在向世界传递这样一种思想:伟大的中华民族精神和繁荣昌盛的中国,而隐含的意识形态理念则是中国共产党有能力领导中国走向现代化。国家形象的银幕表达是让世界认识中国的非常重要的平台。美国的国家形象大多通过好莱坞大片的输出向世界各国传播国家意识形态理念,影片传播基本上通过“询唤”,诱使观众认同影片所传达的国家形象。宣传片切忌说教,而“中国形象宣传片”本身就是一种说教,如果以电影故事的方式展示中国,效果可能会更好。这对当代中国来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近日一项由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发展战略研究中心发布的“影视对未成年人的影响”的调查报告显示:“受调查的北京10个城区25所中小学,8—19岁的孩子,对中国电影中国家形象和华人形象的认可率只有40%左右,相反,对美国电影中美国形象认同率则高达73%”。这足以显示以银幕为载体的“视觉文化”在展示国家形象中的作用,同时也揭示我们与发达国家的差距有多大。广告的宣传运用也是同样的方式,“询唤”或“诱使”观众认同广告所传达的意识形态理念。如:梅赛德斯一奔驰全新一代E级轿车中国上市广告“永恒经典篇”,柳云龙饰演一位充满魅力的优雅名仕,驾驶不同时代的E级轿车,从欧洲古老的街头驶向了繁华的上海滩,尽显九代E级轿车的荣耀与传奇。全新B级车广告片“情人节篇”则由“阳光恋人”陆毅、鲍蕾夫妇演绎,一家人在B级豪华运动旅行车的陪伴下,享受着情人节的浪漫幸福。辅以温暖华美的镜头,表现出“B级豪华运动旅行车满载人们对生活的期许,为用心享受精彩生活而来”的创意。这里广告图像就运用了文字、色彩等手段,传达了拥有B级豪华运动旅行车,就能“尽享美好生活”的意识形态理念。
事实上,“所有的广告都包括或者意味着某种意识形态。它们试图让观众做或者相信符合广告商利益的一些事情。观众与广告商默契的地方是关于优裕的生活和美好的社会等笼统的观点或形象”。如果把意识形态理解为具有共同利益的群体,如国家、政府、政党、社会甚或行业、阶层、产业等的观念,那么广告创意的理念就是各个不同群体意识形态观念的表达。广告采取的策略虽各不相同,但大多数商业广告都会传达某些重要的意识形态信息,其商品或者能解决所有人类的问题,或者能满足消费者的“深切”需要,或者以“自由”、“民主”、“美好生活”、“环境保护”等一般抽象概念,言说全体成员的共同追求,这种抽象的意识形态意旨有时会掩盖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冲突。譬如“自由”,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言说的理念,抽象地看,自由是个好东西,所有人都需要自由,但自由就其内涵而言却有着无限的丰富性,不同人的自由,有时是相互冲突的。就如同狼和羊的关系,狼要的自由就是吃掉羊,羊要的自由就是不被狼吃掉,“狼爱上羊”只是一个现代童话。而广告则把自由理念图像化,营造出一个令人目眩和心仪的自由王国,抹杀了个体自由内涵的差异和冲突。当代的环境保护问题也是如此,所有的人都认可环境保护的意识形态理念及其重要性,但每年的世界环境大会(尤其是近年的哥本哈根气候峰会和坎昆峰会极难作出实质性的决定,其利益的冲突可见一斑)都产生剧烈冲突。所以作为意识形态日常生活化载体的视觉文化展示的是或华美或惊悚、或婉约或温馨意识形态的日常表象,这种表象也许与现实生活一致,也许掩盖现实生活的矛盾,这恰恰是视觉文化实现意识形态日常生活化的特有力量。
三、意识形态控制日常生活的新形式
无论是广告宣传还是其他影像,通过各种专门化的媒介“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已然构成了“图像堆积”的社会——通过图像表达理念、情感和价值观,也通过图像认识世界、了解历史。“图像堆积”在当代社会呈现为法国思想家德波所说的壮丽“景观”,不仅建筑、影视、雕塑是一道亮丽的“景观”,商品也变成了“景观”。“现实显现景观,景观就是现实”;“伪造现实的景观不过是这一现实的真正产物,反之,现实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也被景观所侵蚀”。世界就是一幅无处不在的景观,我们就生活在景观的庞大堆积之中,浸淫在影视、音乐、消费和报纸杂志营造的影像和图片中,参与视觉文化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显然,类似广告宣传等以图像为表达方式的视觉文化已聚焦为“景观文化”。作为“景观”的视觉文化,不仅承载意识形态,而且成为意识形态控制的一种新方式,支配了我们的生活。景观社会中,影像通过声光和宏大的场面,对观众造成巨大的震撼,诱使受众认同于某些观念、态度、感受和立场等。譬如现在利用新技术开发的3D商业电影大片,一个最重要的手段就是通过制造出拟真的幻象,“消除了艺术与现实、角色与观众、假想与当真之间的界限,为人们提供一种想象中的满足,用人物所取得的成功和胜利来充实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当代视觉文化充分利用了人们的这种消费心理,制作出大批供人自我安慰、自我满足的幻象。”诱使观众对作品中的人物产生一种替代性的幻觉。所谓“拟真”是一种既真又不真的状态。譬如迪斯尼乐园,它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它真实地创造了一个意象世界,虚化了现实矛盾。从人口到出口,整个过程大众都沉迷在乐园的快乐和缺陷中,体验美国的生活方式,推崇美国人的价值观念。“迪斯尼乐园的意象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相反,它是一部威慑机器,用来恢复真实的幻觉。哪里有身体的衰弱,哪里就有这种意象的幼稚的退化。它意味着要成为一个幼稚的世界,以便使我们相信成年人生活于别处,以便在‘真实的世界掩盖这样的事实:真实的孩子气无处不在,尤其存在于那些到迪斯尼去扮演儿童的成年人身上,他们去迪斯尼就是为了培植他们真实的孩子气的幻觉。”所以迪斯尼乐园真正吸引大众的是它制造出来的拟真幻象,满足现实社会中被权威和秩序阉割和短缺的主体。正是借助于“拟真”的幻象,景观使原来表达历史进程、具有特定意义的意识形态消失。恰如德波所言:“意识形态的要求获得了一种单调的实证主义的正确性:它们不再代替历史的选择而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意识形态的特殊名称趋于消失。……物化的意识形态没有名称,正如它没有可表达的历史议程。”“物化的意识形态”也就是景观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与传统的意识形态不同,它通过景观使意识形态影像化、物质化,“它将社会现实认同为在它自己的影像中改铸全部现实的意识形态”。各种现实景观和影像景观纷至沓来,取代了以往以扭曲形式呈现不同阶级思想的各种意识形态观念,并将传统意识形态那看不见的隐性霸权变成了看得见的景观和影像世界。人们陶醉在景观和影像制造的拟真世界中,完全认同于景观社会的各种景象。景观诱使观众认同,建构人们各种潜在的消费欲望,我们无从选择,更无以反抗。在这个过程中,“景观”完成了对人无意识层面的控制,这种控制虽然在无意识层面,但却是强制的。所以在景观社会中,人们既没有时间和闲情逸致,也没有能力去怀疑影像传输给我们的种种观念和生活价值是否真实、是否正确。景观文化,即视觉文化由此渐渐主宰了日常生活,成为意识形态日常生活化的新的控制形式,制造出与现存的价值观、体制、信仰和实践相一致的思维和行为。当人们购买“商品景观”时,也就无意识地适应和享受景观生活方式,从而直接肯定了现存体制。
那么,谁制造了景观?谁遮蔽了真实的世界?美国“左”派马克思主义者弗尔茨和贝斯特(Belden Fields andSteven Best)深刻揭示到,景观“在其直接意义上,它是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某种杂技或表演”。多数人指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在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中沉醉地观赏着“少数人”制造和操控的景观性演出,这种入迷性的欣赏“意味着控制和默从、分离和孤独”。他们是被“景观”支配和控制的大众,大众在这种景观“娱乐表象”中,慢慢失去了自己本质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沦为景观控制的奴隶。而少数人又是谁呢?弗尔茨和贝斯特并未指明,但可以想象得出,基本上指资产者、当权者、广告商、媒介工作者等,他们制造了充斥当今全部生活的景观性演出,比如商品、广告、娱乐片、电影、游戏等,同时也使自己沉迷于景观的控制。物化的“景观意识形态”由此也实现了对人的控制。更为深刻的是,这种控制不是单一性而是全面性的。当代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是由“景观”掌控的世界,景观不断建构出人们的欲望,人们的欲望因大众传媒的不断刺激而逐步膨胀,开始陷入一种对虚假需要无休止追逐的总体化行程中,渐渐丧失了分析、批判的理性能力,在不知不觉中顺从、认同、维护景观所代表的现存意识形态。人们购买商品看中的不再是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新闻媒介凭借这种以时尚、消费、欲望为标志的“形象”编码,制造了时尚化、大众化的生活方式,景观支配了人们生产之外的大部分时间,碾碎自我,抹杀了自我与世界、真与假的界限,从而达到对现代人的全面控制。
而更为残酷的是,景观不断地创造欲望、刺激消费,并造就出一个新兴的人群——消费者。消费者原先经历的痛苦,在消费中却变成了无意识的、舒适的东西。景观所制造的欲望和需求,其实是虚假的意识,是一种掩盖现实冲突和矛盾的伪意识。在由景观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幻象中,“意识形态当家作主,分离建立了它自己的世界”,个体“在日常生活的每一时刻都被强迫去服从景观”,不再能够认识自己的实在,只在景观中实现和满足本身的意识形态意旨。景观的出现,使原先以强制和经济手段为主的统治方式,转变成了以意识形态和文化为主的统治方式。“因为现实世界和景观机制在自身之上建立了一种被认为是真实的,物化了的思想和幻想的被颠倒了的非现实”。而这种意识形态的控制力又是“通过社会文化设施,特别是大众媒介而广为扩散的”。上述分析显示,视觉文化本身带有明显的商业化和消费意识形态霸权。消费社会中的视觉文化呈现越来越多的浅显和通俗,传统文化中线性的、理性的观点被遗忘或抛弃。
四、意识形态日常生活化的机制
把视觉文化作为意识形态控制日常生活的新形式,并且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控制形式,从内在机理上看,需要两方面的链接:第一,“景观”或“形象”(或拟真的幻象)具有满足或建构人们欲望幻象的意识形态性;第二,“景观”或“形象”能够成为消费品。视觉文化如何实现这双重链接?
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中曾提出了一个著名公式:“意识形态=幻象/暗指”。这表明,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文本,无论是语言、图片还是影像,都是通过幻象或暗指表明其意识形态性。换言之,意识形态介入视觉图像采取了意识形态的“询唤”机制,建构起了人们的幻象。在阿尔都塞看来,“意识形态是表征个体与其真实存在条件的想象性关系,”就是说意识形态“建构一种幻象”。传统理论认为意识形态是人对实际生存状况的幻想,是对社会存在颠倒的不真实的反映。那么人又为什么“需要”这种幻想呢?无外乎两种原因:或者为了骗别人;或者是自欺。前一种是传教士和君主“编造”的美丽的谎言欺骗大众使之服从其统治,意把意识形态当作统治的工具。后一种是因为社会的异化。人在异化的世界里,对世界产生了颠倒的反映,用想象的世界来代替现实的世界,于是产生了自欺。阿尔都塞循着马克思,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中作了进一步分析,提出意识形态不仅如马克思所揭示的,是对生活世界的颠倒的反映,是虚幻的观念,它实际上建构了一种真实的幻象,这种幻象就好像是上面所说的“景观”,它诱使人们如飞蛾扑火般扑向景观的怀抱。(请注意:这里虚幻的观念只要揭露其虚假性和欺骗性,还原生活世界的真实,就能够拆除笼罩在真实生活上的美丽光环。而幻象则是如鲍德里亚所说的“拟真”,是一种超真实。)为什么人们会认同“拟真”的幻象呢?阿尔都塞认为其关键是“询唤”机制,即意识形态“把个人询唤为主体”,达到自愿接受。那么又如何“把个人询唤为主体”呢?阿尔都塞突出了两条途径。
一是通过“生活前见”,此时意识形态发挥的是“承认”功能。在日常生活中,意识形态把个体“征召”、“转换”成主体,就是通过那些显而易见的生活小事强加于个体,如在大街上被召唤。对这些事我们每个人在经历时都深信不疑(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讲的集体无意识),形成了意识形态的惯例。朋友来访敲门,你问:“谁呀?”对方答:“我。”于是你就来开门,果然就是他/她,其实你并不是通过这一声“我”就判断出了他的身份,而是以前的交往起了作用。日常生活中我们就是依据前见来判断、行动,并没有真正地依据在场的人、事、物。阿尔都塞把这种带有前见的主体的思维和行动称作意识形态实践,也是基于历史习俗和先辈的生活前见,故而人们在漫长的时期内对宗教笃信不疑。前述申奥片的一个镜头:少女吻斑点狗,使用的也是这样一种策略。
二是通过意识形态的“误认功能”。一个人只有当他认为自己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也就是成为自己和社会的主人的时候,他才会实现身份的认同,进而认同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但事实上,人一出生就面对着各种社会的规制,它时时让人们感觉到个体的非主体地位,而意识形态在构形中却让人产生幻觉,使人失去批判能力,从而相信自己就是主体,这时它发挥的是意识形态的误认功能。阿尔都塞认为一切意识形态都是要把人“构建”为主体,让每个人相信他在意识形态之外,而又恰恰在意识形态之中,阿尔都塞还认为“一个个体甚至在出生之前就永远——已经是主体”。为什么?阿尔都塞依据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镜像结构,它使个体成为主体,至少经过四个步骤:(1)“个体”(6-18个月)通过镜像把镜中的虚像误认为主体(小写subject),并对镜像之外的形象进行质询(实际上外界的意识形态主体还未对个体产生影响);(2)“个体”(18个月以后)在母亲等外界因素的不断强化下,形成了对主体(大写Subject:以父亲为名的社会秩序、规范等)的顺从;(3)此后渐渐对大写主体(社会秩序和权威等)与小写主体(个体)之间有了相互识别,小写主体(个体)区分出了“我”与外界的大写主体;(4)为了融入社会,小写主体不断询唤和确认自己的身份并对外界秩序相应地做出反映,就会自愿接受意识形态的询唤。通过这样一个过程,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使被统治阶级屈服,从而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齐泽克后来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甚至更深刻揭示出,这种意识形态在今天已不仅仅把镜像误认为主体,而是人们已知道这是一种镜像,这一镜像建立在幻象自身的透明性之上。用彼特·斯劳特迪克(Peter Sloter-dik)在《犬儒理性批判》(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一书中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然坦然为之”。也就是说,小写主体虽然清楚地知道意识形态对现实的掩饰,知道意识形态普适性下掩藏着特定集团的利益,但他们并没有抛弃这一意识形态,而是认同这一面具、坚守这一面具。所以今天的意识形态已经不再是无知无意识,而是自知中的故意;它不再是对统治阶级的否定,反倒是对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占统治地位的文化)的响应。小写主体已知道意识形态的幻象,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依然为之?因为小写主体由一种拜物教式的大写主体所引导,不断询唤和确认自己的身份并自愿接受意识形态的询唤。
当今彰显某种意识形态观念和价值的意识形态就是通过视觉图像或“景观”,建构起了欲望,不断“询唤”着个体的确认和认同。那么,视觉图像如何把个体询唤为主体,使个体自愿认同意识形态呢?换言之,如果意识形态仅停留在视觉图像的叙事阶段,没有引起受众的关注和行动,是不会转化为人们的日常生活。要实现这一目的,必须使视觉文化景观变成人们的消费品,意识形态观念才有可能变成日常行为。当代视觉文化中的“景观”和“形象”是如何变成独立的消费品呢?这依然与当今人们的身份认同,希冀“把个体传唤为主体”有关。当代社会人们总是“通过消费物品来建构自己的身份,感受到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说,消费品或者消费行为对人的自我意识的形成具有相当强的作用。”,也就是说,消费者确立自己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以致今天人们消费的不仅仅是客体的物质性,不再仅仅从商品的实用性上进行消费,甚至不再把高档昂贵商品作为时尚和身份的象征,而是消费作为文化符号的巴黎香水、范思哲时装、发型设计等视觉景观和图像,消费一个个具有象征性和理想性的商品符号,其核心内容是追求商品的符号价值带来的身份差异,引领时尚潮流。视觉图像恰恰能满足消费的这一趋向。视觉图像就像一个语言文本,形成了一个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意指链。譬如大家熟悉的小汽车的广告,作为能指的小汽车,仅仅是一部现实中的汽车,或一幅静态或动态的图像而已,但其所指蕴含了不同的意识形态性,与成功人士连接在一起,广告中往往展示小汽车的速度,还有被汽车吸引的美女,被汽车跨越的距离和抛在身后的世界,以此构筑出男性扩张和掠夺的野心。由图像叙事建构起来的欲望,尤其是被剥夺的欲望,强烈地刺激着消费心理,并有可能催生新的消费努力,使人们自然认可拥有了小汽车,就会拥有美女,甚至拥有整个世界。如此,一幅视觉的图像和景观通过能指和所指的缝合,契合了大众的欲望需求,天衣无缝地成为了大众的消费品。
通过“景观”、“图像”控制日常生活是意识形态新的实现方式,这种控制形式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市场经济中通过控制消费实现资本增值,服务于经济利益。但由此既可能导致低俗恶俗,也可能实现崇高和雅致。就视觉文化本身而言,它是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统一,可以被资产阶级利用,成为其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新载体和控制方式,当然也可以为我所用,成为我国意识形态控制和宣传的有效载体。事实上,我国也一直在利用视觉文化这一新载体,尤其是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更是充分使主流的意识形态更贴近日常生活、更贴近现实,广为传播。在当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需要不断地利用新技术、新科技实现意识形态的日常生活化,以消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通过视觉文化控制日常生活所带来的消极因素,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
参考文献:
[1]雅克·拉康,让·鲍德里亚等。视觉文化的奇观[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