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失乐园》隐性重复之汉译

李聂海

摘要: 本文选取弥尔顿《失乐园》中隐性重复的句子,将重复词素按前后缀、词中词、否定词、词性改变词分类罗列,同时呈现三个译本及作者的新译,点评各版本翻译之得失,发现三译本对隐性重复的诸多疏漏和不足,而新译结论是翻译隐性重复,当以一致重复和部分重复为上。

关键词: 《失乐园》译本隐性重复汉译

The Cassell Dictionary of Literary and Language Terms对“repetition”的定义是:“the use of the same word,phrase,speech sound etc,in a poem,speech,etc.”(1992,248),即“重复”是“同一个词、短语、语音等在诗歌、话语等的使用”。就广义而言,重复作为一种修辞,不应限于词语,而应包括音素或词素,然而英语语音相同而拼写不同的词比比皆是,为缩小研究范围以探讨翻译问题,本文拟将“repetition”定义为“the use of the same morpheme or word or phrase in a text”,即“重复”是“同一词素或词或短语在文本中的使用”。

弥尔顿《失乐园》文体的一个尤为显著的特征是重复。其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从词素(前后缀和词根)到单词到词组到句子。其修辞效果也是多方面的:语音方面有押韵的效果(头韵、中韵、尾韵),这是该诗音韵通篇谐美的重要原因;语义方面,有强调功能,也可有其他修辞效果。就形式而言,重复分为词素重复与词语重复两大类,前者为隐性重复,后者为显性重复。词语的重复分类简单,分为单词重复和多词重复(包括句子重复),易为译者发现;而词素的重复较复杂,分为词缀重复和词根重复两大类,而词根重复的形式多种多样,且其中一些形式(如词中词)相当隐蔽,译者如果不对原文仔细研读,就很容易疏漏。因此,如何将原文的隐性重复译出,既关乎形式的传递,又关乎修辞效果。而对重复的翻译不外四种处理方式,一是一致重复(用词与被重复对象完全一致),二是部分重复(用词与被重复对象部分一致),三是他词替代,四是不重复。目前汉译《失乐园》最有影响的三个版本分别是傅东华(仅译六卷)、朱维之、金发燊的译本。本文将弥尔顿《失乐园》中词素的重复按词缀和词根分类,以斜体并粗体标出,并呈现三大版本的译文,同时推出新译,探讨翻译艺术问题。

一、词缀的重复

1.前缀

(1)There to converse with everlasting groans,

Unrespited,unpitied,unreprieved,ages of hopeless end?(2.184-186)

傅译:大家相对但呻吟,无时暂停,无人怜悯,不得宽刑,

长此无穷尽,那时便待怎生?(P.60)

朱译:同不断的呻吟为伴,年年岁岁,/没有希望,没有容赦,没有宽免,/长久处在无穷的失望里又怎么样?(P.51)

金译:在那儿沉沦滞留不断呻吟,不得喘息,不受怜恤,

不松刑,年年岁岁没尽头,怎么样?(P.61)

新译:相对无言但闻无尽之呻吟,无片时喘息、无片时怜悯、无片时舒缓,此痛绵绵,永无尽头,更何以堪?

原文三个以“un”为前缀的过去分词近义词押头韵,读起来有愈来愈快的紧迫感。傅译两个“无”一个“不”,是部分重复,不如朱译三个“没有”或金译三个“不”的一致重复来得有气势;但朱译“没有希望”有误,而金译前三个“不”为四字而后一个为三字,不工整。新译三个“无片时”的一致重复,更好地再现了原文的律动。

(2)How art thou lost,how on a sudden lost,

Defaced,deflowered,and now to death devote!(9.900-901)

朱译:你是怎么坠落的,怎么一下子就坠落、

玷污、凋零,而委身于死亡!(P.341)

金译:你怎么堕落呀!怎么突然堕落呀!

毁玉颜,落花容,这下子注定死亡!(P.417)

新译:你何以失身,何以骤然失身,

损面无光,落花无颜,而今赴死而无命!

朱金两家均未译出以“de”为前缀的三个分词押头韵的特色,随着形式的消亡,原诗的风貌和韵味亦丧失殆尽。新译则通过添加字词,既有三“无”再现原文的音韵的重复,又较好地保留了原意,力度似可与原文媲美。

(3)…foul distrust,and breach

Disloyal on the part of man,revolt,

And disobedience;on the part of Heaven

Now alienated,distance and distaste,

Anger and just rebuke,and judgement given,(9.6-10)

朱译:在人方面是可耻的背信弃义、不忠、叛逆和不顺从;

在天方面则变疏远、冷淡、厌恶、愤怒

和正直的谴责,并加以判决,(P.305)

金译:在人呐,出现险恶的猜忌,欺诈的嫌隙,不但变节,

而且违禁;在天呐,如今已对人疏远,不亲近,不喜欢,

生气,凛然谴责,还居然判罪,(P.376)

新译:人竟违命,不信不忠,叛逆不从,

神则远离,不悦不亲,震怒义斥,遂予其审判,

原文含五个“dis”押头韵,有罗列罪状或恶果的谴责气势,故宜用一致重复将其译出以助其语势。朱与金只译出两个“不”字,原作的音韵和气势基本不存。新译仿照原文,译出五个“不”字,似原文一气呵成,而发挥汉语优势更为精简。

2.后缀

(1)O Father,O Supreme of Heavenly Thrones,

First,Highest,Holiest,Best,(6.723-724)

傅译:啊,我父,啊,上天座位之至尊,

至初,至高,至善,至圣,(P.292)

朱译:父啊,天上至高无上的尊王,

您是最初、最高、至圣、至善的,(P.239)

金译:啊,我父呀,天国宝座的至尊,

为首、最高、至圣、极善,(P.291)

新译:啊,父亲,上界宝座唯你独尊,

至初、至圣、至高、至善,

傅明显强于朱金两家,新译与之苟同,采用一致重复以拟其尾韵,只是对原文词序有所调换以求更好的声调效果。

(2)...that what she wills to do or say

Seems wisest,virtuousest,discreetest,best;(8.549-550)

朱译:她的所言所行都是最聪明、

最正当、最好、最深思熟虑的。(P.299)

金译:凡她想做的或说的都似乎最聪明、最能干、

最审慎、最优越:(P.367)

新译:但其意之所至,一言一行,

皆似明智审慎无比,美善贞德无双:

金译比朱译工整,但四个以“est”结尾的形容词如果直译为四个

以“最”开头的短语,外形虽更近似原文,那么效果反倒不如新译以

“无比”“无双”结尾的六字词对仗工整,可见汉语有时更

适合部分重复。

(3)And higher than that wall a circling row

Of goodliest trees loaden with fairest fruit,

Blossoms and fruits at once of golden hue,(4.146-148)

傅译:又高过这围墙顶,则见有一圜美树,

满载着美果纷纶,华实辉煌俱似金,(P.161)

朱译:比围墙更高的是一圈最美的树林,

满载最鲜艳的果子,花、果都呈金色,(P.131)

金译:比墙更高卓荦长着圈优美

异常的树木,硕果累累最香甜,(P.160)

新译:……复于高墙之上,/一围嘉树美果盈枝,花果并呈金黄;

原文虽有两个以“est”结尾的后缀,却不宜译成最高级而重复,

一则原文没有定冠词,不表示最高级,二则即使可译为最高级,

汉语效果也不佳,朱译即是例证,其次是金译。新译苟同于傅

译,不将此后缀译出,更符合汉语审美习惯。

二、词根的重复

1.词中词

(1)Turning our tortures into horrid arms

Against the torturer;(2.63-64)

傅译:把我们残酷的刑具化作了惊人的器件,

还向那施刑的回献;(P.55)

朱译:拿我们残酷的刑具,转化为可怕的凶器来回敬;(P.46)

金译:化刑具为可怕的武器,对付那肆虐者;(P.55)

新译:把我们的折磨化作利器对付我们的折磨者;

“Torture”和“torturer”的词素重复,是原文的妙笔,表达了“以牙还牙”之意,译文应予尽力体现,此时直译最宜表达。朱与金对此未有表达,有失意趣。傅译虽有“刑”字,但不若新译“折磨”之重复对原文之仿真。

(2)We now return/To claim our just inheritance of old,

Surer to prosper than prosperity/Could have assured us;(2.37-40)

傅译:图光复向来产业仍归己,

只如何方得万全,俾此去前途顺利;(P.54)

朱译:现在我们要恢复旧时的产业,不要求大家保证能够成功,

更重要的是要确信必定成功;(P.45)

金译:我们如今回去要求我们往昔正当的继承权,

比昌盛向我们保证的更有信心,准飞黄腾达;(P.54)

新译:我们即返天庭索回世袭应得之产业,

此行必保诸位富贵荣华,

犹胜荣华富贵可予诸位之保障;

此乃弥氏生花妙笔,有似汉语回文诗之妙。傅明显漏译,朱译“不要求大家保证能够成功”则有误,金未译出原文词素之重复,亦无对仗可言。新译以部分重复得原文之形式与意趣。

(3)…that seemed/Firm land imbosomed without firmament,(3.74-75)

傅译:因它似实地坚凝,没片苍穹绕亘,(P.110)

朱译:看来像是坚硬的土地,/包围着它的不是苍穹,(P.94)

金译:那看来坚实而无苍穹环绕的陆地,(P.111)

新译:恰似上无虚天环抱之实地,

三家都未译出“firmament”与“firm”词素之重复,而用一“虚”一“实”,虽为他词替代,然巧妙地反映了原文的形式美。

(4)Yet so pleased,/Canst raise thy creature to what highth thou wilt

Of union or communion,deified;(8.429-431)

朱译:高兴时还可以提拔所造物为神,

和他融和交往,达到友谊的高峰。(P.294)

金译:但是高兴这样做,您就可以随意将您的生物

提高到神化而融合一致的高度,(P.362)

新译:然称意之际,可擢拔你之生灵至任一高位,

随心相交相合,致其神圣;

朱未译出词素“union”的重复,金则漏译,新译“相”字一致重复,则模拟原文词素重复之形。

(5)…but pervert best things

To worst abuse,or to their meanest use.(4.203-204)

傅译:却把至善的谬为至恶,或将它用作卑鄙不堪的行径。(P.164)

朱译:却把最好的事曲解为最坏的,

或者派作最卑鄙龌龊的用场。(P.134)

金译:却本末倒置把最美好的肆意践踏,

用到了最无谓的地步。(P.162)

新译:但将至善之物败坏滥用或为一己之私大材小用。

很明显,三家均未译出“abuse”和“use”中词素的重复,新译则再现了原文的外形和音韵。

2.否定词

(1)And breathd immortal love/To mortal men,(3.267-268)

傅译:将一团不死的慈爱,照向人间可死人;(P.118)

朱译:对必死的世人表示不朽的慈爱,(P.102)

金译:对凡人流露出非凡的爱心,(P.120)

新译:向凡世之人流露永世非凡之爱,

傅译用词似觉不雅,朱则未译出,金译则可;新译兼顾多义而加词,更增力度及工整。

(2)...How build,unbuild,contrive,

To save appearances,how gird the sphere

With centric and eccentric scribbled oer,

Cycle and epicycle,orb in orb.(8.81-84)

朱译:怎样建筑、怎样拆毁、发明一套学说,

说什么用同心圆和异心圆,/天圈和周转圈,圈中的圈,来圈住这个大球等说法,(P.280-281)

金译:如何构筑,又取消,再发明,以解释天象,

如何笼住这天体,同心圆离心圆,交错纵横,

中心圆周转圆,圈内依然有圈。(P.346)

新译:如何建构解构,想方设法自圆其说,

如何圈出行星轨道,同心偏心,

满纸涂鸦,均轮本轮,轮中有轮。

首先,“build”和“unbuild”,朱金两家未译出,甚至连反义词都称不上,新译“建构”“解构”则将重复的词素“build”译出而具形式和音韵美。

(3)where the Fiend/Saw undelighted all delight,all kind

Of living creatures new to sight and strange.(4.285-287)

傅译:彼时那魔鬼,方以无欢心境,遍览其间一切欢愉景,

见各样有生之属,尽都是未见的奇珍。(P.167)

朱译:那时魔王怀着不愉快的心情,

观看那些真正愉快、新奇的生物。(P.139)

金译:这恶魔正扫兴地瞧着园里一切令人高兴、

新奇的活的动物,(P.166)

新译:那恶魔于此看遍万象欢欣不欢心,

万类生灵乍见俱新奇。

傅译与朱译虽然都译出了词素的重复,但用词不精简,且将距离相近的“undelighted”与“delight”拉远,因而感受不到原文的音韵美。金译累赘而词素重复隐晦。新译的部分重复,简练而酷似原文的音韵,巧妙地利用了“欣”“心”同音。

(4)Not to know me argues yourself unknown(4.830)

傅译:今既不相认,便是你们自己无名之证,(P.191)

朱译:现在不认得我,/表示你们没有自知之明,(P.163)

金译:连我都不识,说明你自己是无名小卒,(P.193)

新译:不知我名反证你自身无名,

此乃弥氏著名妙语之一(现今英美T-shirt有将此印在前胸)。因三家均未将词素“know”译出(朱译且有误),故原文之机智妙趣荡然无存。新译虽未完全地将“知”字重译,然将“名”字重复,从而达到了原文重复的效果。

3.词性改变词

(1)...Where there is then no good

For which to strive,no strife can grow up there

From faction;(2.30-32)

傅译:原来这其间,无善处值得相阋,

无相阋足致分离;(P.54)

朱译:正因为没有可争的利益,

不会引起党派的纷争;(P.45)

金译:因而这里无可争权夺利,

也就不会因倾轧而引起纷争。(P.54)

新译:凡无利可争之地,党争亦无由以兴。

原文以名词重复动词,其句式似为ABBA,类似警句。傅译

与新译仿此句式,各有千秋;朱与金则未仿原句式,且较累赘。

(2)How soon/Would highth recall high thoughts,(4.94-95)

傅译:又不将因再居高位,便把野心重唤起,(P.159)

朱译:也很快就会/因居高位而唤起向上爬的思想。(P.129)

金译:地位高多快会召回高傲的思想,(P.157)

新译:处彼高位转瞬复萌高升之念,

傅朱二家未将“高”字重复译出,故原文的机趣及音韵皆失;金译虽有“高”字重复,胜彼二家,但文字不够高雅;新译“高位”“高升”均为双字,部分重复效果更好。

(3)to have found themselves not lost/In loss itself;(1.525-526)

傅译:因觉自己也未沉沦到止境;(P.27)

朱译:就觉得他们自己并没有完蛋,(P.29)

金译:发现自己失败中还不至于无可救药,(P.26)

新译:见自身于失败中并未有失。

原文“lose”的过去分词与名词的重复,犹言身败而心不败,卷土重来未可知。此中机趣三家均未译出:傅与朱全然未译;

金以他词替代,略显其意而无机趣。新译以部分重复译出,得其意趣。

(4)Highly they raged/Against the Highest,(1.666-667)

傅译:一个个怒目向天顶,(P.34)

朱译:个个怒气冲天,/瞠视着那至高者,(P.35)

金译:他们向至尊高声怒吼,(P.34)

新译:面对天上至高者,他们怒火冲天高万丈,

三家明显未将词素“high”之重复译出,原文机趣音韵尽失。新译不仅将“高”字重复,而且添加了两个“天”,将二者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机趣尽现,精简则难以兼顾。

三、结语

隐性重复按隐蔽程度来排列,第一是词中词,第二是词性改变词,第三是否定词和前后缀,而考查三家译本对隐性重复的翻译,其疏漏程度果如此排列。随着形式传递的失败或失真,原诗的音韵及修辞意义皆荡然无存。以上众多译例表明,对《失乐园》隐性重复翻译的四种处理方式中,首选一致重复和部分重复,因为这样原文的重复形式得以最真实地传递,例如前后缀和词中词多用一致重复,而否定词和词性改变则多用部分重复;个别时候才以他词替代,唯一可能不译的情况是后缀的最高级,其他不译皆不可取。无论如何,译者都既要注重传达原文的形式和音韵,又要考虑汉语效果,符合汉语的传统审美要求。

纵观三家译本对《失乐园》隐性重复的翻译,中文水平首推傅东华,然其翻译策略是押尾韵(与弥氏《失乐园》前言的诗体声明正好相悖),故其翻译或未注意隐性重复或为了押韵而有意漏译或以他词替代。朱维之与金发燊的译本各有千秋,可为互补,然其译本疏漏甚多,且文字不精简乃至质量低劣,离信达雅的标准甚远,则有目共睹。我们期待并呼唤再现《失乐园》大美的汉译本早日问世。

参考文献:

[1]John Milton,Paradise Lost,edited by Roy Flannagan.New York:Macmillan,1993.

[2]弥尔顿.傅东华,译.失乐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弥尔顿.朱维之,译.失乐园.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4]弥尔顿.金发燊,译.失乐园.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The Cassell Dictionary of Literary and Language Terms Christina Ruse,Marilyn Hopton. Publisher,Cassell,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