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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题

2012-04-29唐炳良

青春 2012年8期
关键词:票友填充物观景台

唐炳良

仪式的完成

澳洲小企鹅回巢的时间,是下午八点四十分,不会太早,也不会太迟,所以想观看小企鹅回巢的人,必须提前来到这里,耐心等候。这里是墨尔本以东约一百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半岛,叫做菲利浦半岛,海陆相接的海滩上,一个圆弧形的观景台,正对着大海;已是八点多了,南半球的天空还是蓝的,大海也是蓝的,从海上吹来的风,却带着些凉意了。

欧洲人、美洲人、非洲人、亚洲人,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就坐在观景台上。

与这个观景台相关的环境是,有一条木板棧桥和石阶小路,从圆弧形观景台蜿蜒通往岸上,路两旁是一块块裸露的沙地和一片片厚厚的草地,细看还有一窝窝的小洞,那就是小企鹅的家。再往上约两百多米,有一座建筑物,路是从建筑物的后门延伸过来的。建筑物内是一个小企鹅展览馆,介绍小企鹅的生活习性,还有一个购物商店,所有的商品都与小企鹅有关,小企鹅旅游纪念品,小企鹅品牌的各种商品等。以上我倒过来说了,实际是,所有的参观者只有先进入小企鹅展览馆,才可能再从后门沿小路,走到圆弧形观景台。

这条长长的路的两侧,另有用细沙铺成的小路,千万注意,别踩上去,那是专为小企鹅回巢铺设的。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观景台的大灯打开了,黄黄的光线,远不如我们希望的那么明亮。司机告诉我们,小企鹅怕光,所以只能暗一点。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大海,投向海浪,那一排排扑向岸边的浪花中,如果有小黑点出现,那就是小企鹅。

这一天,我们运气很好,离小企鹅回巢的时间还差二十分种,我们就看到它们了。司机说,那意味着天气要变化,小企鹅提前回巢了。浪花中,黑黑的点,三五点,七八点,突然增至几十点,几百点,一批接一批,没容我们看仔细,密密的小黑点已爬到了岸上。参观者都站起来,无声地向岸上移动,分两排站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照相,个个屏气凝神,看着小企鹅一摇一摆地,从那条铺着细沙的小路上回巢。

这俨然是一个仪式,由地球上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人,自动举行的仪式。

从小企鹅展览馆出来,所有的参观者,已经有了对一种袖珍小企鹅的憬然之心。地球上的企鹅家族大都分布在南半球海岸沿线,南极帝王企鹅身高一点六米,南方皇帝企鹅身高一点三米,澳洲小企鹅身高仅三十五公分,体重一公斤。以其小,又称为神仙小企鹅。它们是一夫一妻制。春天,小企鹅在海滩上挖好洞穴,雌企鹅在洞穴里生蛋,雄企鹅在茫茫大海里觅食。出海的雄企鹅形成一个个团队,是一种团队型的出海觅食。澳洲小企鹅的数量,约有五万多只,这里每天回巢的小企鹅就有上万只。它们每出海一次,五至七天不等,平均每天在大海里畅游五十至八十海里,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回来,回来时肚子里装着一公斤沙丁鱼,到了家里一条一条吐出来,喂养雌企鹅和它们的儿女。

就是这种小企鹅,把无数人吸引到这里。

小企鹅还在上岸,还在回巢,细沙铺设的小路上一队又一队。每只小企鹅都像穿着小燕尾服,挺着小身子,一摇一摆,俨然一个小绅士。它们偶或会有一点惊慌,因为人类离它们太近了,弯腰俯身,睁大眼睛,几乎要将鼻息吹到它们的脸上。低低的说话声也会让它们感到不安。还有人不小心,手电光时不时触碰到它们。但它们终究习惯了,习惯了人类参观它们的生活,所以稍稍的惊慌之后,它们又往前走了。人们也跟着它们往前走。

在洞穴旁,等候在那里的雌企鹅迎上去,和雄企鹅相拥相抱。两只小企鹅扭动着身子,如同舞蹈一般快乐。每个洞口都一样。

所有的人都笑了。

也许人类是因为有了切肤之痛,才来到这里,愿意看到另一种生命的日常生活。也许人类仍然是骄傲的,因为他们的智慧在地球上独一无二。无论何种情况,他们来到这里都是值得的,值得在黄昏的海风中站立一小时半,直至仪式的完成。

晶莹填充物

一种外观晶莹洁白,轻若柳絮的圆形颗粒,突然满屋子飞舞,院子里也是,一片洁白,像下了一场大雪;每一颗颗粒都很活跃,扬起,落下,滚动;阳台的门开着,清风徐徐,进入屋子的白色颗粒,瞬间抵达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每一颗都是活的,它永远也不确定自己的位置,只是滚动、滚动……

这是上个月的一天,我本来在看书,阳台的门开着(我住一楼),邮递员送来一份邮件,我刚去门口签了个字回来,就发生了这一幕。

面对此状,我惊呆了好一会,想到要确认颗粒物的来源。我去院子里看了看,一个白色的大口袋(质地如丝棉,很薄),有半条鸭绒被那么大,上面撕了一条大口子,显然是从哪家的阳台上坠落的,半途挂了一下,白色的填充物便涌出来了。

这天是星期天,家家都有人在家,我仰脸喊了声“谁家的东西掉下来了”,没有人应声,也许主人没有听到,也许主人发觉闯了祸,道歉一声太轻,担责清除的话,精力又够不上,吓得不敢吱声了。

为了清除这些白色颗粒,我花去了大半天时间。不好扫!扫帚一动,一点点微风,便足以“激活”它们。“静”不是它们的所好,“动”才是它们的所喜。而且,这种莫名的颗粒,仿佛带着静电,粘在扫帚上、簸箕上,一拍,它不进入你指定的容器,到空气中去了。最后,我想了个办法,先在白色颗粒上喷上水,用一条湿毛巾一点点“撸”,“撸”了院子里的,再“撸”家里的;家具一件件挪开,缝隙一条条打开,好不容易“撸”完了,一看,沙法下面又有了,缝隙里又进去了,于是再清除。为了装这些颗粒,一共用去十多个口袋,一旦装进去,我咬牙把袋口扎紧,像终于降伏了恶魔的小精灵,省得它们再出去捣乱。真是忙碌的一天啊!这一天里,我一直跪在地板上清除,眼里只有这可恶的小颗粒,电视也不看了,吃饭用方便面对付。

到了晚上,头发上也粘着它们,被子上也粘着它们,也只能一颗颗地拈。直到今天,半个月过去了,家里的这里、那里,还会有一些颗粒冒出来。

今天我写这篇文章,已知道什么叫“填充物”了。填充物,也叫填充料,广泛应用于工业、生活、装潢、包装、运输等领域。有各种各样的填充物。对照我遭遇的这种白色颗粒,它大概就是网上介绍的“缓冲颗粒”,其好处有:一,这种颗粒,能有效保护包装箱内的贵重易碎物品(是啊,我们都希望买来的物品是完好无损的);二,性能稳定,不会像木丝、碎纸等材料那样,因受潮而减低其保护性(竞争优势有了);三,安全高效,无臭无尘,没有腐蚀性,不会产生微生物及寄生虫(谢天谢地),晶莹洁白,高贵美观(晶莹洁白不假,高贵美观就免了);四,可以重复使用,对邮寄、运输费用影响小,密度非常小,比一般纸类填充材料轻十倍以上(怪不得!它那么“轻狂”,我逮也逮不住)。

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生活在提高,各种需求在增加,这需求中也包括各种各样的包装物、填充物。仅仅从我们生活的角度说,购买家电和一些特殊易碎物品,以及家庭装修等,无不接触到包装物和填充物。我小区里的收旧人员,长年驻扎,跟每一位居民都熟,说得出每位居民住哪一幢、哪一单元,每天骑一辆电动三轮穿行,一幢幢居民楼,像梳箅子一样梳过去,过几天再梳一遍,又有了。收来的物品,也是以包装物和填充物居多(有些不可回收的填充物,收旧人员是不要的)。传统的塑料发泡填充物(还有大量的塑料袋、快餐饭盒等),并不能降解,这就是白色污染。有识之士和民间环保人士虽呼吁不止,要求立法禁止生产,但似乎至今收效甚微。这些白色污染物一旦出厂,从此永留人间,进入土壤中,水域中,几十年、几百年也降解不了。

有位外国科学家说过,人类在二十世纪最糟糕的发明,当数塑料,信然!明明是“最糟糕的发明”,人类却不肯告别它,我想,这奥秘在人类自身。

我遇到的“缓冲颗粒”,网上的资料言之凿凿,这是一种可以降解的填充物,材质由100%的生物降解淀纷材料PSM发泡而成,在自然环境中约十天开始降解,九十天后降解可达70%。但愿如此!我搜索资料时,还“遭遇”到网页上弹出的一个广告,遮住你要看的文字,删也删不掉,非要你订购他们的“缓冲颗粒”。广告商真是无孔不入啊!

这次“事件”,还使我想到两点:

一,缓冲颗粒,外观晶莹,其性轻狂,人可不能学它。人还是要有一点定力,要有自己的位置,无论贫富,也无论智愚。

二,事发当天,邻家一位大嫂,很为我抱不平,认为“肇事者”太缺德,不敢承担责任,我应该站在院子里大声骂,骂得“肇事者”受不了了,自然就露面了。但我想,这样的事,纯属意外,绝非当事人所愿(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当事人要留着这袋颗粒,还放在阳台上晒)。万一当事人是个老年人,行动不方便了,你让他(她)一天里跪在地上清除?

不可以的!

留声机的故事

那种旧式的、有一个黄铜大喇叭的手摇留声机,我记忆中是有一架的,不过它不属于我,是我儿时的一个小伙伴家的。小伙伴的父亲是一位中医,喜欢听京戏,因为经济条件也许可,便有了这玩艺儿。我童年时,留声机依然称得上是个稀罕物,农闲时节,冬夜,村里懂不懂京戏的人,都愿意去听,我也是其中之一。《狸猫换太子》、《玉堂春》、《徐策跑城》、《乌盆记》,他家的胶木唱片还真不少。

这也是我较早受到的艺术熏陶之一。中国传统文化的好处,是可以在不懂的情况下,先接触它,接触的时间长了,领悟也有了。从前的孩子,跟着私塾先生念《论语》、《孟子》,真个是“口传三官经”,可是有一天,他不仅读懂了,连文言文也做通了。旧时,家里出了这样一个有慧根的孩子,那是大喜事,是要大宴宾朋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听电视里梅葆玖先生唱《宇宙锋》,我一楞,“随儿到红罗帐共话缠绵”,我记得梅兰芳先生唱的是“随儿到红罗帐颠凤倒鸾”。后来又听,知道是唱词改了。秦二世时,赵高专权;秦二世胡亥见赵高之女赵艳容貌美,欲立为嫔妃,赵艳容在使女哑奴的帮助下,假装疯癫,以抗强暴。“颠凤倒鸾”,似乎太陈旧,故改成“共话缠绵”了。不过,熟悉传统京剧的人,结合本剧剧情和人物角色,两者哪个更贴切,是不难得出结论的。

平时在编辑部上班,大家看稿累了,免不了要找话题放松一下。常常是我找话题。有关京剧,我发表的意见大概有:一,样板戏,看似培养了一批京剧观众,其实是把京剧的脉挖断了。二,新编历史剧,空气是现代的,形式是话剧加唱词。三,京剧的式微不可逆转,但许多著名的唱段,若干折子戏,仍会流传,就像荷塘里开败的荷花,剩下断茎与枯叶,“留得残荷听雨声”,让人依稀想见当年京剧的繁盛。

有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一家时尚杂志的记者,要来采访我这个“票友”。我大惊,连说自己不是票友(我遗憾我没有一条好嗓子,否则我真的想拜师学唱京戏),只是个普通爱好者。对方却不依不绕,一定要采访我。梁晴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是梁晴揽的事。梁晴说:“别推了,人家要找作家票友,作家我们这里有,可同时又懂京戏的,我好像想不起来。”她的意思大概是,不管怎么说,是灰总要比土热一些。

推了几次推不掉,有一天真的来了,那位打电话的记者,还有一位摄影师。采访是在我家里进行的。我大概谈了一些对京剧的一般看法。

不久记者打来电话,“杂志出来了,给您寄上了。”他向我打“招呼”说,如今的年轻人对京剧不太了解,为了吸引他们,采访稿“略有调整”。我不明白“略有调整”是指的什么,但杂志追求发行量的道理,我是懂的,所以也没怎么在意。

杂志到我手上时,我手头有些事,并没有立即看。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接到几个电话,都是京剧票房打来的,要拉我加入他们的票房,言辞之恳切,让我又感动又不安。他们说:“唐先生,您是作家票友,我们多么需要像您这样的人为我们票房增光呀!”这真让我哭笑不得。这还不算,很快我又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沙嗓门的男人,劈头就说:

“唐先生,你那架老式留声机,不错呀,是民国早年的货吧?怎么样,开个价?”

我简直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我有什么留声机,还是“民国早年的货”?

“事实”是,我“有”。慌忙间我打开那期刊物,我就看到了。一架旧式的、有一个黄铜大喇叭的手摇留声机,就“摆放”在我书房的小方桌上。照片“嫁接”得很好,几乎看不出破绽。原来,这期刊物有个栏目,“须眉粉妆,解密男旦”,我俨乎成了票友“男旦”了。再看采访文章,“调整”也颇到位,总之,我是个“作家票友”,名声不是一点点,除了没去中央台戏曲频道一展风采,“过把瘾”。

事后回忆,两位记者采访我时,他们其实早已有“谱”了。文字记者并不在乎我讲了些什么,他倒是在意摄影记者的眼色,特意移动沙法,让我坐得离小方桌近一些。摄影记者则几次清理小方桌上的杂物,水瓶、电话机、书籍等。是呀,那架留声机不小,是需要地方来“安置”它的。一次采访弄成这样,我似乎也没有理由生气,人家在电话里打过“招呼”了,再说,人家是“娱乐”杂志呀!

只是,那位沙嗓门的“收藏家”,却几乎要盯死我了,几次提出要“登门拜访”,和我“交朋友”。不过,我也终于有办法了,最后一次我在电话里说:

“你老兄,可别打这主意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民国早年的手摇留声机,南京城里还有几架?我怎么会卖?!”

责任编辑⊙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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