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有人敲门

2012-04-29李洁冰

青春 2012年8期

现在是午夜时分。我们一行人拎着大包小裹,像难民似地摸到要去的地方。负责接待的人撩起眼皮,懒懒地打着呵欠说,你们,来得这么早。她脸很短,五官都不算舒展,两片嘴唇却极利落,一看就是本地人。那时我的大脑正处于半昏迷状态,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找个地方躺下。幸好那女子没有再罗嗦,而是从桌肚摸出一大串钥匙说,跟我来。那东西有点像监狱里用的,每把钥匙上编着号,一动哗啦哗啦直响。我看到她拎在手里,带着一脸狱卒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走了。向前,再向前,左拐,右拐。女子领着我们像捉迷藏似地沿着缀满藤类植物的粉墙只是疾走。路灯很暗,她走得很急,细碎的脚步声就这样在耳边沙沙作响着。

女子回过头来,突然鬼魅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去处。很久以后我回味这句话时,依然感觉到里面有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好地方,什么好地方?我十二分沮丧地看着一座座装璜精美的宾馆从我们身边晃过去,晃过去。那里面放着舒缓的音乐,侍应生们在门旁多少年如一日地微笑着。他们戴着船型的帽子,制服上的铜钮扣在暧昧的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而在大厅的屏风后面,红男绿女们正端着高脚杯,优雅或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交谈着,但那女子好像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已经是半夜了,我不知道她还要这样走多久,路灯越来越暗,周围阴霾之气渐渐厚重起来,脚下也由最初的水泥路变成湿漉漉的青石板,鞋跟踩在上面发出高低不一的声音。就这样,我们像一群夜游症患者,身不由已地跟着那女子在江南古镇的夜里漫游着,最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很奇怪自己在生命中某一天的后半夜,会被领到这样一处所在。那时月亮已经偏西了,弯弯的,挂在寒意清洌的天幕上。说它清洌,是因为有几丛修竹在下面衬托着,竹丛的旁边,是半遮半掩的月亮拱门。再往里去,是一道青瓦镂空的粉墙。那墙极矮,与其说是为了护院,毋宁说是用来装饰的。这使我想到倘有一腰挎朴刀的黑衣人飞身而入,却是极便当的。正思忖着,忽听风起影动,纤长的竹叶就在眼前婆娑舞动起来。我打个激灵。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女子幽声应道,欧家大院,这儿已经多年没人住了,文革时曾出过冤案,现在交给部队作招待所……你们运气好,为了照顾远道来的,领导特地安排住在这里。说话间,就带着我们穿过月亮门,来到院子里。眼前到处都是回廊,乳白色的廊柱上悬满了藤状花木,紧挨着小桥,流水在暗夜中汩汩地涌淌着,让人疑心走进了明清时期某人的官邸或私家花园。

女子如释重负地打个呵欠,说到啦,你们住在13号楼。就拿着钥匙,稀溜哗啦一通乱响,捅开一扇门,又是一通乱响捅开另一扇门。她说,你,你,住在这里。你和你,住在这里。她指的是我们同行的ABC一干人。还有你,噢,房间不够了。她把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下,说,你和H到那边去吧,前面有套间。又拐过两处回廊,就到了另一处。我一抬头,看到一串宫灯高高地悬在廊柱上,是那种朱砂色的八角宫灯,每盏都带着紫红色的流苏,在夜色里飘飘荡荡,更增添了几分宫院的味道。女子交待一番,临走时说,这里是郊区,有点不大安静哦,但外面有哨兵把着,不会出问题的。我和H对视了一下,汗毛当即竖起来。在我看来,她这句话似乎充满了暗示。我无端地想起公主坟,狱卒的钥匙和风起影动什么的,觉得那女子好像西方电影中的庄园女总管,话里头总藏着东西,而且13号楼的数字充满了莫测的内容。邻近有家工地,她指的会不会是夜晚施工的噪声呢?冲过淋浴,我发现H呆呆地坐在那里,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不管怎么说,门口有荷枪的人,这是客观事实。我清了清嗓门,状着胆子对她说,两个大活人还怕鬼不成。对面床也勉强打起精神说,是这话。就关了吸顶灯,半倚在床头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是到C城开年报会的。天知道,这纯粹是赶鸭子上架。我从小就对数字过敏,始终没搞清鸡兔同笼是怎么回事儿。有篇小说《几何惊梦》曾一度让我引为同类。尽管该女作家自杀了,但并不妨碍我从中找到对应。因为上小学时,我的证明题都是抄姐姐的。她七岁就懂诡辩术,一段蚂蚁啃断喉管把中文系的哥哥驳得口结。这份才华移植到论证上,自然就像鱼入了水。为什么A大于B?她歪着脑袋想想,就眯着眼睛笑了。我也想那样笑,可是不行。尽管我能把定义倒着背,却依然证不出子丑寅卯,只好把论证过程空着,末尾写上:由此可证:A大于B,B大于C。同理可证:D大于E,E大于F。至于为什么大于或小于,则是我花两辈子也弄不清楚的。但我却要去开会了,那六套大表,上万个数据,表间校核表内校核搞得我如坠五里云中。单位当时忙得像沸水开了锅,而负责统计的小J又碰巧临产了。我惊恐地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眼看就要阻到下巴颔上,心里禁不住暗暗祷告,老天爷,你晚点生吧,我可不想去开什么劳什子大头会。但熬到接传真的头天晚上,小J终于不失时机地产下一男婴,提前实现了她关于世纪婴儿的梦想。至于我,只好带着一脸晦气上路了。

车子驶进江南古镇的时候,夕阳已经在湖上坠了下去。刚亮起来的路灯似乎还没有把这座城的腹腔照个透彻。于是,街两边的行人,车辆只好在暗影里摸索着,渐渐有了堵塞的迹象。司机手握方向盘左打,右打,左右猛打,一切均不能奏效,最后竟然呜的一声抛了锚。借着朦胧的夜色,我看到有棵张着巨臂的古槐正迎面扑过来,似乎要把人一口吞噬掉。那树身上挂着牌子,上书三个字:公主坟。字体墨汁淋漓,好像是刚写上去的,而树龄看光景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我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感觉一点点地涌上来。我们是沿着马路开进来的,那时天还很亮,我看到一溜百年老店,诸如孙麻婆豆腐张小泉刀剪王拐子芝麻糊等等,招牌大都斑驳陆离,沐在灰白色的日光里。车流像节肢动物一样蠕动着,路两旁的店铺变得稀少起来。只有三两位行人慢慢走着,空着手,或拎着物什。此时路灯已经透出朦胧的光晕,路人的身形或明或暗,看上去多少带有几分鬼魅。他们低头赶着路,无一不显出对外部事物不感兴趣的样子。夜色越来越浓了,我想人们急着回去是有缘由的,他(她)们的妻子或情人、孩子此刻肯定在家里守候着。而我,一个对数字过敏还得去开什么年报会的人,倒要耗在这前不着村后不落店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我就被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攫住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经过比一百年还要难熬的等待后,车子终于发疯般地吼叫起来。

现在,我躺在这座叫欧家大院的古宅里,感觉并不比在那一片孤坟附近好多少。那女子的笑怪怪的,让人心里有点发虚,却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我后来曾经和兄长探讨过有关恐惧的话题。我问,人为什么要恐惧?那是我在有所体验后发出的一种由衷的疑惑。因为我很想知道,在这两个平平的象形文字背后,是否还包容着某些更本质的东西。我为此搬了辞海。在它的第一千八百页上,我看到这样的辞条:恐惧,情绪的表现形式之一。面临危险环境企图摆脱或逃避而又感到无能为力的情绪体验。《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有文曰:何恃而不恐?我当即击节,慨叹释解之确当。可是当我把上述文字传递给兄长时,正在摆弄一丛朽根的他突然哈哈大笑。那时夕阳的余辉正从落满尘灰的窗棂透进来,兄长面色赤赭,像是刚刚喝过一壶老酒。笑毕,他挥舞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说,在我看来,所谓恐惧,就是人对未知的无知从而凸现出的某种下意识的举止而已。他再次强调说,你知道吗?因为它,你才会感到惊悚。我一时无语。兄长接着说,未知是无穷大的,真正的未卜先知根本不存在。所以朱利安和杰内尼斯们只能被车裂或绞死,而哈巴谷则被拎着头发空运到巴比伦。我知道,兄长又在借题发挥了,从他嘴里冒出的一连串人名让我感到新鲜和陌生,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关于未知的那句话。我信以为然。

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在某江南古镇欧家大院的子夜时分,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某种叫恐惧的东西,一切都是从朦胧中开始的。我听到一种动静,这声音很轻,带有迟疑、犹豫不决,抑或某种探询的味道。咚,咚咚,停了一下,声音又起来了,咚,咚。我猛一抬头,发现H也在对面床上,双目圆睁,正死死地盯着我,她半支着身子,头高扬着,眼珠子从眼眶里朝外凸着,但嘴巴半张,五官整个好像挪了位置。那样一副表情,让我意识到世界末日来临时的样子。在这一瞬间,我们同时发现房间里一片白光!怎么回事?我清楚地记得灯是关着的,因为当时吸顶灯的按钮坏了,为了转动它,我还费了很大的力气。现在它又不明不白地开了。我突然想到刚才的声音,那不会是别的,肯定是敲门声。对,是叩门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很近,很逼真,不像是在门外面敲的。因为套房客厅的墙壁上还有一只吸顶灯的开关。这么说,开灯那只手在房间里。我和H同时看了看表,该死的时针正指在3字上。我们立刻意识到,在这个阴霾弥漫的欧家大院,这样一个死一般静寂的时候,有件事情可能要发生了。

H的脸开始一点点泛白,渐渐变成了铁青色。她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有人!

今天当我想起H那句话,依然是一种毛发根根倒竖的感觉。它使我对“人”这个概念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惊骇。在这里,人已经不是作为同类,而是作为一个世界上最凶险的概念存在的。那是一种让人无法预知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什么人?!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是怎么进来的,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把灯打开,他进来以后我们如何对付?门明明是反锁上的,而他用手一指即开,这显然不是人的功力了。那么,他是人还是鬼?黑衣侠、朴刀、飞身术、半剪弯月、一阵风吹过、竹动、影移。13号楼,一溜宫灯。女子神秘地笑笑,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冤案。守门人。天哪,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更为可怕的是,这人现在还在屋里,就在外面的客厅里!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嘴里急促地叫着,手的温度越来越低,转眼变成两个冰坨子,身体也不听使唤地抖嗦起来。我问,你记得门是锁上的吗?H说锁上啦,我因为不放心,还检查了三遍。这句话后来被她在不同的场合反复印证:千真万确,一遍不多,一遍不少。但我们显然是不能出去的。两个弱女子,手无寸铁。我,身高不足一米六,H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再说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卧室的门无论如何不能打开,我们只能被动防御了。快拨电话,我小声对H说。H抓起听筒:喂?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后脑勺发出来的,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很短。再拨,依然是令人绝望的声音。H无力地把话筒放下,宣布了一件让人更加恐怖的事情:电话线被人掐了!

这时,我一眼瞥见桌子上的服务卡。那是个酱色封面的皮本子,做工考究,里面写满了各种设施介绍,还有欧家大院的渊源以及历史上曾经出过的几位名人,其中一位还官至国家高层领导。也许这个家族发生了很多跟这院子有关的事情,那么多年以后,我们这两个作了鬼的小人物,或许要成为欧家历史上的花絮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便下意识地拿起本子胡乱翻着,却见扉页上写着这样一行字;如需服务,请拨总台,号码前加拨“0”,再拨楼号。我想到13号楼,当时虚汗就顺着脊背淌下来。记得西方有种说法,住楼不要13号,出门不要看见黑猫。我虽然没有看见黑猫,但这楼号不会是什么好兆头。我拿着本子,尽量压低声音对H说,你来看。H这时早已花容失色,她费力地叩击着半月型的拨号盘,那架式看上去就像急于和上峰联络的女特工。终于,电话里传出的声音由短变长,既而成为很有节奏的间隔音。电话通了。接下去是长时间的空白和静场。服务台没有人接。事情明摆着,在这个连蚊子都进入了睡眠的郊区,只有鬼才会呆在服务台上。

我心里突地一跳,再次陷入恐怖的深渊。身体又止不住哆嗦起来。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哆嗦,完全不是理智所能够控制的,与此同时,我在大脑中快速分析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权且称闯入者为K。我想他闯入的动机不外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行窃。我的钱都放在包裹夹缝的第五只口袋里,不多,区区数百元,那是用来打点我的女儿老公双方父母同事好友以及各方神圣的,当然还应该有我本人,比如一只廉价口红或价值不足百元的T恤衫,等等,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当K拿刀逼住我,取舍之间,当然是选择性命了。第二种是施暴。那种电影镜头我看得太多,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将以哪种方式面对。是高声呼救还是发出惨叫?到时以死相拼也未可知,不管搏斗还是就范,都会带来一系列让人不寒而栗的后遗症。第三种是杀人。这种选择也许最利索,一刀抹了去万事皆休。只是一想到不久于人世,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觉得这辈子简直活得太窝囊。首先,我出生于三年困难时期,从娘胎里就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因此患上各种营养不良维生素欠缺症,结果左右丘脑都比不上新人类聪明,整天病恹恹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其次是勤于言而讷于行,每天想入非非却很少付诸于实践,结果只有窝在某金融单位打杂的份儿;再次是没能赶上董存瑞刘胡兰们的好光景,所以尽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阶级兄弟没解放,却无法冲锋陷阵地去帮助他们。现在星转斗移,连做英雄梦也找不到对应了,因为人们崇拜的是比尔.盖次、施瓦辛格或成龙、周润发什么的。再说我眼下功不成名未就,如此一命呜呼委实有些可惜,因为我还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去帮助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呢。鉴于我梦幻太多牵累太多环境太差纵然想得再好也无法实施一丁点儿,只好每周买几注彩票巴望中了大奖就辞职去云游四方哩。

就在心乱如麻六神无主的当口,敲门声又响了。随后吱呀一声,进来一高一矮两位女子。高的极瘦,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刮了去。很像琼瑶系列里那位爬过七道牌坊的小媳妇。矮的却胖得滋润,身上该凸的地方一律超标,眼皮也争先恐后地肿着,大约是人工修整留下的痕迹。这两个人飘然而至,仿费是被清幽的月光托进来的。我定定地望着她们,一瞬间疑为仙人。后来才知道是H情急之中拨通了隔壁的电话,请邻市的男小A帮我们找来的。我歪在床上,看着两个服务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情况,H则口齿极灵俐地叙述着。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一件事发生了,所有的人都是演员,极力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而当事情结束时,有人却成了主角。H准确地说出上床的时间,敲门声是什么时候响的,叩了几下,叩门声后,我们如何商量对策,拨了几次电话,均为几点几分几秒。当然,她没有忽略一个最重要的细节,就是临上床前,她连续关了三次门,并将锁反手拧上。她在总结这些东西时,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就差没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H反复说,门关着又开了,灯亮了。灯是怎么亮的,我瘫在那里,什么也补充不上来,只记得某些破碎的感觉和H张大嘴巴的样子。

小姐冷冷一笑,说,不可能。这里是部队开的宾馆,从来没出过事情,再说外面有人把着。H疑惑地说,门是我关的。她走到外面,把门打开,又关上,反手一拧。你看就这个动作,我重复了三遍,我在家里也是这样,从没有忘过的。随着她开门的动作,一股月光流泄进来。我又抬眼看看外面,下弦月已经西坠了。叠着青瓦的粉墙还在月亮地里无声地伫立着。一种不知名的阔叶乔木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叶子,发出刷刷的低吟。那墙是太矮了,不管谁想进来,一个鹞子翻身就可以的。我禁不住打个寒噤。听到另一位小姐迟疑地说,也许……是真的。因为半年前,这房间的备用钥匙丢了。她披着长发,一件紫花绸袄没系扣子,用两手掩着,显出很冷的样子。她的头发乱得没有一点章法,再加上面呈青灰,怎么看都像个同性恋者。高个小姐说,钥匙丢了,还讲什么,再说这房间又没少东西。你看,这些古玩还在。她用手指一指壁橱里各种仿古式的工艺品,说好好的,不要自找麻烦。

问题没解决,倒无端地引出另一桩悬案。看来没必要再呆下去了。我和H不顾两位小姐的争吵,就开始收拾东西。请你们另开个房间,H说,我们不能住在这里。那两位停止了争吵,高个推着青灰脸说,你去找保安。青灰脸说,都半夜了,我不敢去。高个冷笑道,你不敢去我就敢去了?你丢了钥匙,这事没完。我们再无心思看她们在那里拌嘴,就一前一后拽着轮子包出了门。后面追上来,一迭声地问,你们去哪儿?H说,去找同来的,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就奔了正厅。服务台依然空空荡荡的。那两位小姐却不见了。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硕大的落地钟立在那里,钟摆在雕花罩子里有节奏地悠搭着,发出闷闷的声音,嗒,嗒,嗒,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的心又狂跳起来,现在怎么办?那把丢失的钥匙不知道在谁手里,青灰脸看上去怪怪的,就像有什么心事。另外这里的哨兵也未必可靠,没准是混进革命队伍的人渣或者农转非什么的。某民主党派领袖不就是被哨兵行刺的么?他每天站在那里,看着衣着光鲜的人进进出出,一定心有怨艾。再说那段矮矮的粉墙还有一丛丛修竹掩映的回廊假山,可是侠盗们练身手的绝佳场所啊。

院子里静得出奇。眼前不时有三两只流萤倏地掠过,让人感到一阵惊惧。记得车在公主坟抛锚时,古槐树附近有许多光点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不知是灯光还是民间传说中的鬼火。听说那东西是由骨殖分解出来的一种磷,在暗夜里总是嗅着人味游走。我有点怀疑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只好拽着行囊再去找A。男小A住在回廊的另一头。我跟H在青石径上飞一样地走着。两个人脚跟撵着脚跟,脊梁上嗖嗖冒着冷气,老觉得有人正在某个地方窥视,只要稍微慢一步,就会被谁一把薅了去。经过半天的周折,我们通过男小A找到女小B和女小C。我、H以及女小B和女小C决定同住一室。H说,本来我们不打算来的,出了点麻烦。她说灯亮着……我一看她又要祥林嫂似的说起阿毛阿狗,忙递了个眼色。就拱到一个被窝里倒头躺着。黑暗中,H的声音再一次顽强地响起来,灯亮着,但门肯定是反锁上啦。听上去像是什么人在梦中发呓症。女小B和女小C正就失恋问题谈得火热,突然闯进两个已婚的女人,其中一个跟念经似地絮叨个没完,就有点不乐意。女小B说,灯亮着,门关着,好端端的,倒跑到这里。窗户纸这时隐隐有些发白,因为天已经快亮了。

第二天爬起来,我看看H,H看看我,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我们就像描了眼圈,两双眼睛黑黑的,远远看上去,就像被谁捣了一拳。领队一看,也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他问,是水土不服吗?我无力地摇了摇头,不打算再说什么。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内情。再说头天晚上我们表现得的确不怎么样,活脱脱一对胆小鬼,说出来要被人笑话的,就算吃一堑长一智了。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张扬。只是H从此有了谈资,每到一个地方,你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灯亮了。又灭了。门关着,又开了。H在说这番话时目光忧戚,一脸的悲愤,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开始大家听得还算耐心,后来就不再买帐。灯亮着,H说,又灭啦。他们说怎么回事?然后长长地打个呵欠,凑到宿舍摔起扑克。接下来是紧张的开会,论证每份表的数据平衡问题。那位省里来的人姓韩,据说是B大学统计系毕业的。他在讲解表格的时候,总是不住地打嗝,这显然影响了他讲解数据的进度。怎么着?他操着一口“儿”化韵很重的京腔说,听清了您哪。一切都按原有程序进行着,我脑子昏沉沉的,哪里搞得清A大于B还是B大于C,至于ABC关系怎样如何平衡更是不知所云了。

熬到第三天,中午就餐的时候,我点了份青豆炒饭,一份酸辣羹,端到角落里无滋无味地吃着。电视上正在播报本地新闻,播音员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她的普通话说得不算标准,音调发嗲,却因此有了一番特别的韵味。我听到她不温不火,用一种耳边絮语式的口吻谈起政要访贫邪教清洗足球轶闻以及时装发布会什么的,还有一条是当地美容连锁店开业的消息。切换,再切换,突然镜头一转,又听那女的说道,据悉:近日有一案犯从东北潜逃C城。此人曾系少年体校武术教练……后作案成性,专以年轻女性或老妪为袭击目标,且手段残忍,经常将受害人肢解抛入河中。现已初步认定,蔷薇河小区两名下落不明者可能与本案有关。目前,警方正动用各种高科技手段进行搜捕。电视上的画面渐渐由明转暗。一堆人正围着河边打捞什么,他们将网撒下去,又慢慢拽上来。里面装满水草和浮萍。再拉一网,只有三两条小鱼在蹦哒,绝望地吐着水泡。接下去是几位穿警服的人用鼠标在国际互联网上飞快地点着,我的天!

我停下筷子,拿眼睛到处找H。人们在自助餐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谈笑着,不时在摆满各式美味的碗盘中间随意挑选着食物。我转了几个来回,才在西北角的餐桌上看到H,她举着半只熟玉米,像要跟谁致敬,上半身子却僵在那里。看到我,脸上才稍稍活泛了点,却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完,只是谁也不愿再提起了。现在,我感到自己像只被抽了丝的茧,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我陷入了魔障。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条新闻对我和H是多么重要。肢解,最好的办法还不是抛进水里而是用福尔马林浸泡起来。用那种细脖凸肚的瓶子盛着,贴上标签,上面用草书的美式英文或拉丁文注明:此为某某局部,等等。我实在不敢深究下去了,听说N大学校园的碎尸案更奇特,是头上缠着毛巾的民工用锅烹煮。现代人在一天天向动物靠拢,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变暗斗为明争,甚至相互嗜血为生了。年报会还在不紧不慢地开着。只是以后的日子,我分成了两半,一半应付开会,另一半好像总在冥想中躺着。我现在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就是和自己较劲。敲门人是谁,灯为什么会亮,而亮过后为什么又灭了,那把丢失的钥匙是怎么回事,欧家大院为什么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所有这一切是否和那则新闻有关,没有谁给我解释。我们稀里糊涂地住进去,又不知所以然地搬出来,留下的只是风起影动的夜晚,怪异的敲门声和一个无法解开的结。大家都很忙,顾不上去关注这点毫不相干的事情。我无奈地看到,有些东西也许永远不可能搞清楚了。

会议结束那天,东道主说,大家连日挺辛苦的,这样吧,离C镇不远的地方有一尊佛,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他显出极诚恳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去就拂了好意。我当时心里刷地透过一道闪电,就跟着众人上了路。说来奇怪,车在路上行驶的时候,果见横空立起一座佛来,以蓝天作衬子,倚山面湖,正微笑着看我们。车走,佛动。一张巨面只是朝着游客,让人觉得有种佛光四射的威慑力。到了照壁广场,细读有关文字,才知道此山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而立佛却是近年才有的事。现在游人踏阶不绝,每数七十九级,一步三叩,香火绵延几十里有余,路人都能看到山上香火缭绕的景象。晴天的日子,常有小儿于灵壁之上攀着玩,或拽着藤条打地坠儿,远远望上去就像附在半山腰上的壁虎。

我坐在石阶上,满眼都是佛字,又无端地想起欧家大院和福尔马林,没料到江南之行带来的竟是一场噩梦般的回忆。同行的人说,拜佛才能坐知天下道理,来一炷吧。我问,真的很灵验吗?他们说,灵得很,不然怎么解释孙猴子蹦不出如来的手心。我想也是,就跑去买香。太阳那一刻特别毒。我挤在队伍里,头上被晒得直冒汗。终于熬到香案跟前,在那个长得像一休模样的小和尚手里买了两把,小跑着拿回来,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就用火柴去点,一连划了三次,都中途灭了。再看周围,没有风,心下就起了疑惑。众人打趣说,看来你的诚意不够啊。我的脸当时就阴了,益发觉得有些由头在里面。正琢磨着,突然有人抢上来说,咦,你有火柴?我一抬头,见是信息中心的小S。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腔调说话。只见他拍着脑壳说,嘿,怪事了,那天晚上,我想抽烟,连敲三个门都没找到一根火柴。可把我憋坏啦!我脑子一炸,说什么?你说什么?S又说,我连摸三个门,因为喝醉了酒,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啦。我惊问,是哪一天?S大梦初醒地说,当然是刚来那天。要不是今天来拜佛,我还忘记这个茬了。他眯着深度近视的眼睛,颇为得意地笑着。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突然想狠狠地掴他一巴掌。

太阳好极了。我掏出钱包,买了只黄杨木的座佛。那佛像很小,用红丝线系着,刚好挂在脖子上。我注意到后面有一句话:《贤愚经》云:佛象在哪里,佛就在哪里。那里就吉祥安乐。

责任编辑⊙裴秋秋

作者简介:

李洁冰,女,中国作协会员,连云港市作协副主席。一九九八年开发发表作品,先后在《十月》、《钟山》、《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80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乡村戏子》、长篇小说《青花灿烂》、《刑警马车》等。小说曾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小说选刊》转载,并获“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供职经济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