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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空明兮溯流光

2012-04-29陈超

青春 2012年8期
关键词:普希金外国文学文学

经常有学生对我说,作为文青,你们的青少年时代挺惨,基本没看过什么外国文学作品。我觉得一般可以这么说,但其实也还有其它更真实的角度,就此而言也可以说——外国文学与我们这代人中某些人的精神履历更血肉相连呢。我想,特别是我们这代人中的“文青”——在下生于1950年代中后期——与外国文学的缘分其实是特别深的。有人听了不服,说再深深得过三、四十年代那批留洋归来的文学家么?深得过80年代以来对外国文化大开禁后,正值文学吞咽力强劲的70后、80后文青么?且慢,有分教,我说的是缘分深,缘分么,不一定仅指理解得透、读得多,主要是指外国文学成了我们这代人中不少文青的“命运伙伴”,它们甚至把我们又“发明”了一次,或是像鲁迅所笑话的,我们不吝于“硬去书中充一个角色”。因为在那个蒙昧无聊的文革时代,真正属于人的生活,还就是在通过各种渠道找来的外国文学书里。

所以说,老一辈留洋文学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是常态的,是知识、是教养;而70、80后文青时代,虽外国文学翻译量巨大,各种读物却早已让他们乱花迷眼,其阅读心态已没有偷食感、紧迫感,很多重要作品,也不过是风过耳,徒加一点到星巴克的谈资。况且加上网络、动漫、游戏,再刨除哈韩、哈日流行阅读,对外国文学而言剩下的“用眼时间”已经不多。我在高校当文学教师已30年了,都不用说20世纪前的,我有把握,仅就20世纪至今的外国文学阅读量而言,我也远远超过那些专业的博士、硕士。

呵呵,不要自吹自擂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在那些特殊年代,我们曾超量地榨取过劫后幸存的外国文学的内涵。改革开放后,我们又一直土鳖兮兮地充当着数典忘祖,拿外国文学不当外人的“先锋派诗人”。一个人与其“命运伙伴”的缘分,肯定是特深的,没有对外国文学的疯狂阅读,就没有自“今天派”至今的先锋诗歌、小说。

提起我与外国文学的关系,可说的挺多,下面我将回放自己可笑青春的“逝水年华”,倒映一些记忆模糊的我青少年时代的斑斑点点。

我对外国文学最早的阅读起于文革后期。那时我们家住在太原市黑龙潭动物园附近的省计委宿舍,三座四层坡顶的大楼后面就是农田。我父母本是新中国第一代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但由于天性喜欢文学,他们既听毛主席的教导,却又在心里保留了一个小秘密角落——那是由中国古典文学、五四新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和某些外国浪漫主义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混编而成。当然,在那时胆小的他们很少对子女谈这个秘密角落,像一切平庸市民家长一样,他们教导我们别出去惹事,实在无聊了就在家学点数理化,当然最好是学门乐器,考个文艺单位或当兵,可以逃避我们这代人被规定好的共同的命运:“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因此,说到文学,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对我有影响的是我们院儿的几个颓废青年。像是被魔怔攫住一般,只凭着莫名其妙的气息,我就知道他们是我的引路人。这几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家伙,本是文革期间的初、高中学生,已经下乡当了知识青年,但奇怪的是每年都伪造病假条,有很长时间在家里混着。他们用自制的火钳子燎成卷毛,在院儿外的农民菜地边扎堆神聊,玩吉他,翻来覆去唱那本脏兮兮的《外国民歌200首》,也交流为数殊少的从各处偷来、换来的外国文学读物。他们成为院儿里的怪物或反面教材,被大人们侧目。那时,有几个年龄稍小的懵懂孩子,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我就是其中之一。让跟着的条件是,要绝对崇拜他们,任何事不告诉家长,最好是能从自己家偷几根香烟“供”着他们。

从日记上看,我当时从他们手里读过的外国文学作品,至少有文革前翻译出版的(有些是没头没尾):《普希金抒情诗选集》、《叶甫盖尼·奥涅金》、《当代英雄》、《罗亭》、《牛虻》、《包法利夫人》、《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军》、《红字》、《古希腊神话》、《大卫·科波菲尔》、《约翰·克里斯朵夫》、《沉船》、《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九三年》、《海上劳工》、《悲惨世界》、《欧也妮·葛朗台》、《雪莱抒情诗选》、《海涅诗选》、《园丁集》、《契诃夫小说选》、《怎么办》等等。新时期以来,文革期间不同城市的文学青年“地下阅读”书目被晒出来后,比较之下,我明显感到当时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青年已经较多接触到20世纪外国文学,包括苏联“解冻”文学,乃至现代派文学,而我们却还停留在19世纪或更早。当然,我还算幸运的,那时更多的文学青年,还在读《艳阳天》、《沸腾的群山》、《大刀记》、《征途》、《连心锁》、《西沙儿女》之类呢。

对文学阅读而言,我们那时读这些作品,没有什么具体的实用目的,既不为自己写作借鉴(搞创作是后来的事),也不为考试,更不可能谋得一个有关文化的职业(反正都得下乡),因此那种阅读是最纯粹的。要说有目的,也是虚的,就是觉得活着没劲,整天傻了吧唧读报纸、听广播,挖防空洞,学工学农学军,拉练,游行,看电影除了《地道战》、《地雷战》等军教片,就是《西哈努克第一(第二、三、四……)次访问中国》。要么顶多是焊个鱼缸养养热带鱼,养个蚕,攒个半导体收音机,或骑着拔高车座的自行车瞎转。所以,是原始意义上的无聊和精神的饥渴,使一些人挖地三尺也要找点真正与人有关的文学读物。昆德拉在反讽的意义上使用过兰波的“生活在别处”,但对那时的敏感青年而言,生活还真就在别处,人的生活,有趣味有意义的生活,肯定不在蒙昧主义宰制下的文革时代。前面说的外国文学“发明”出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因为阅读机遇格外悭吝,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书,才避免了浏览、速读,要抄,要记,要“融化在血液中”,虽然不敢全都“落实在行动上”。我们癫狂地想榨干手里读物的价值。阅读外国文学,在一个短暂的时期,是完全无用反而有害的(社会不允许,老师家长检查),正因此,它才是与我们的生命休戚相关的,借用范伟范大头一句话——缘分啊。

读了这些作品,我更好地理解了那几个颓废青年。你以为他们不过是大院里的混混呢?不,人家其实是毕巧林、罗亭、奥涅金的范儿,学以致用知行合一,让我极为倾心。我当时想,他们读的这些书,按说我父母也读过,可为什么后者为人处世的风格,就跟那些无知小市民一个鸟样?可见对特定的人群、特定的年龄、特定的年代,有些书才会真正发挥作用。对我而言,如果说当时读了这些书,使我思考什么人的尊严,人的自由,人的异化等等,那是无耻地自我拔高。但可以不太夸张地说,读了这些书对我们的作用是,渐渐培养起了一种比较自由的个性,怀疑主义式的思维惯性,并有了初步的个人内在精神的念想。此后,我再也不相信当时主流意识形态那些拿来涮人的堂皇口号。那时,独断论者和思想改造机制,要求人们统一意志、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人被作为有待“脱胎换骨”,进行现代迷信和道德献祭仪式的试验品对待,而我们内心的应答是“对不起,我惹不起你,但你也别想蒙我”。

不知为何,那时的青年,似乎时间特别多。在我记忆里,好像我们经常无所事事,聚在一起吹牛,一吹就大半天。还有个记忆不知真确性几何,我记得几个哥们还经常会在别人家过夜,在那些父母下干校的,或兄弟姊妹插队没回来的人家,彻夜吹文学,吹到最“嗨”处,还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可能说“经常”这样不可靠,那至少我可以负责地说,我清晰记得的就有几次。其中有一次,至今还给我留下伤痕(呵呵,不是内心的,而是肉体的)。那晚一个哥们开讲《怎么办?》,讲到本是贵族出身的拉赫美托夫参加革命,为锻炼自己的意志,练习睡钉了几百枚钉子的钉板,把我们全震。一个哥们说,咱们没有人家牛逼,也不能差太远,我这儿有壶开水,谁敢往脖子里点上一滴,就一滴?!一时面面相觑,集体囊膪啦。为了逞能,我说我试试,心想不就一滴嘛。没想到,谁能从铝壶里只他妈倒一滴水呢?至少有五六滴开水倒在我脖子里,嗷嗷惨叫的我,一下蹿了起来,脖子立马出现了几个燎泡,到现在还有伤痕,呵呵。还有一回,我们侃到华尔强和沙威尔在下水道里的遭遇,有个孩子提出咱们院的防空洞能一直通到东山,下去遛遛?一干人下了防空洞,绕来绕去迷里倒糊,几个小时完全找不着北了。当终于瞎撞着一个出口,爬上来望见不远处的双塔时,我们几个岁数小的孩子像一群傻逼似的放声大哭。

那时我还参加了学校的“文艺队”乐队。记得我是用一本没有开头的《红与黑》竖排本,换来了同学甘宏的《普希金抒情诗选集》。那是冬天,寒冷、干燥,演出后我们回到学生宿舍,暖气咝咝地将水漏了满地。我躺在上铺,翻开了这本诗集。一下子,我被这随意翻开的一页咬住了!——

一切是幻影、虚妄,

一切是污秽和垃圾;

只有酒杯和美色——

这才是生活的乐趣。

爱情和美酒,

我们同样需求;

若没有它们,人

一生都打欠伸。

我得再添上疏懒,

疏懒和它们一道;

我向它颂扬爱情,

它给我把酒倾倒。

当时我感到有点头晕,浑身轻松而乏力。这或许就是所谓“震颤心灵”吧?这样的阅读经历只有这一次,因为一首挺一般的诗。以后我阅读了数不清的杰作,但这种心的震颤永不再来了。当时我想,妈的,普希金厉害!他说的对我的胃口。他的思想可真颓废,可这颓废是多么亲切迷人。他只说实在话,我读他的诗,知道他爱谁恨谁;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这才是最地道的男人!这样写诗我也能写——当然,我写不了,更写不好。但的确,我是从那时开始写诗的。后来,我的诗歌写作一直有这种真切表达的特征,我想,这与我平生第一次受到的阅读感动有关。

大家都看了普希金的诗,但很奇怪,其反应程度与我相去甚远。在诗歌方面,我们彼此很少能交换阅读心得。此后,在文艺队里我的谈伴越来越少,我更加思念我们院儿那几个老颓哥哥。我想,人世间注定有极多的聪明人,但就是与诗无缘。那时,普希金成了我唯一的偶像,谁他妈不喜欢普希金,谁就是大傻瓜!在那个闭塞的时代,我能够读到的外国诗人太少太少了。但恰因其少,反而超量地汲取了它们的营养。普希金当时打动我的是那种对自己的绝对忠实。他从来不把感情分为应该表现的和不应该表现的。对他来说,只要是真的,就把它表现出来。比如“一切是幻影、虚妄/一切是污秽和垃圾/只有酒杯和美色——/这才是生活的乐趣”这句诗不仅在当时,其实就现在来说,都被认为是带有某种享乐主义、颓废的东西。但是普希金就极为坦率地把它说出来了。其实,不光浪漫主义,对于自己情感经验的绝对忠实,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那些写得最好的诗,也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修辞基础殊异罢了。说实在话,当时我喜欢那些浪漫主义诗,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对抗意识。毕竟年纪很小,胆儿也小。而是从本能上来说,我从小就不求上进,加上在大院里近墨者黑,也就不信那一套虚假宣传。虽然我们欣赏的作品和当时的整个教育资源以及政治体系是相悖的,但是要知道那时的整个主导意识形态又是和人的自然本性相悖的。实际上政治说教最终还是干不过人的自然本性。所以当时肯定不是在理性上有什么深刻的认识,而是一种本能。比如说爱情和美酒就是比政治说教更令我舒服,那我就本能地选择了它。

参加工作后,受我的师傅影响,我也开始模仿写些普希金、雪莱、海涅式的浪漫主义诗歌。写出来在朋友之间交流。当时我和几个工友形成了一个写诗的小圈子。那时还谈不上严格的创作,只是自恋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形象来写。在拖拉机厂车床旁,夜班没有什么活的时候,就开始乱想。当时我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清晨,一只军舰鸟飞到我窗前”,实际上华北根本就没有什么军舰鸟,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军舰鸟。可是觉得这个词特别洋,满足了一个无知青年的“想象自我”,不客气拿来就用了。

77年恢复高考,凭着此前练就的乱抡语言的能力,我在数学仅得8分的情况下,靠语文、史地的绝对高分,被某大学录取。记得刚入学不久,大概是1978年下半年,中国开始对外国文学开禁,文革前出版过的外国文学作品纷纷再版。当同学们相约在凌晨排队去购买那些批判现实主义经典作品时,有不少是我此前已经读过的。正是这个时间差,使我除了大量补读此前未读的此类作品外,也顺理成章地对更有新鲜感的外国现代派文学产生巨大兴趣。1980年底,袁可嘉、董衡巽、郑克鲁等先生编选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多卷本开始出版,随后又有大量外国文学著作单行本问世,加上《世界文学》、《外国文艺》、《国外文学》、《译林》、《美国文学》、《当代苏联文学》等等,我整日处于跟头趔趄、狗赶猫慌的快意阅读中。从那时至今,我主要的写作范围是诗歌和诗论。想想自己上的是一个相对闭塞保守的高校,而从开始写作诗歌、诗论,就直接涉入先锋诗歌,端赖于我从青少年时代起就开始的顽强的“自我教育”。

时间进入80年代,所谓“我与外国文学”中的“我”,已和大写的“我们”大同小异,个人没什么值得特别说说的。圈子里几乎所有炙手可热的汉译外国小说,外国诗歌,特别是20世纪以降的,我差不多都读了。由外国文学,我还自发延伸到对现代西方哲学的疯狂阅读,三联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上海译文的“20世纪西方哲学译丛”,商务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重庆出版社的“国外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研究丛书”……等等,我几乎全买,而且半懂不懂通读了。从80年代初,我置身于先锋诗民间运动,像大多数同行那样,无论诗歌还是诗论,免不了追风赶潮,敢抡敢写,没边没沿,系谱紊乱,但也活力四射,影响不小。像季候风一般,中国诗坛每个时期的风尚是不同的,犹如福柯说的“知识型”的转换,这当然有历史语境转换的原因,但还有个不被人注意的重要原因——某个特定时期某些新出的翻译作品的致命影响。

这里顺便就译诗多说几句。我不想像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矫情地、过河拆桥地说“翻译体”败坏了我们的诗歌的语感。就我们这代诗人而言,80年代初开始的现代诗创作,我们一直大大地受益于汉译外国现代诗歌。人们总爱援引弗罗斯特的话说“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部分”,他指的可能是诗的语感和口气,以及某些特殊的难以转述的“原型”语象。其实弗罗斯特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殊不知,诗还有在翻译中得到的东西呢。当一种语言被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它会获得这种陌生语言的力量。像是一个“陌生的投胎者”,它会使原文发生变化。我曾听一位兼通英、中语言的汉学家说,狄兰·托马斯的诗,在汉语中比在英语中似乎要精彩。

对译诗而言,不少中国诗人从一开始心里就极为清楚——我看的是译诗,只是译诗。我们欣赏的是被转换为汉语后,它仍不失为一首好诗的诗,而不是什么不加引号的“诗本身”。由此可以区分两种对译诗的阅读期待:为了学术的,和为了激发创造力的。对学术研究来说,凭译诗去研究其话语方式、修辞特性,无疑是严重不靠谱的,学者理应面对原文,有一分把握说一分话。但对一个诗人来说,比如我,很清楚自己看的只是一首翻译成汉语的诗歌,它对我可能会起到一种陌生的激发创造力的作用,而原作的幽微之处很可能不在这里。比如从译诗里,我们时常受到外国诗人独特的视点、结构,特别是“可写材料”的广阔范畴对我们的启发——我或许能有把握说,三十多年来,正是外国现代、后现代诗启发了我们可写资源的丰富,而不再是简单的“比德”“抒情”。

我们心里明白,阅读译诗就像从背面看刺绣,我们不可能真正得到原作的细部纹理和光泽。但不要忘了,可能还有另一种情况,在转换一种语言时,出色的译者往往会赋予它对应于我们母语的语言光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我们母语的绣品,而不是毡垫。

外国文学与我的青少年时代发生的关系,总是让我有一种“记恩”的感情。写到最后,该给文章起个啥名呢?无端想起苏轼在《赤壁赋》里说,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老哥儿几个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场景,这情绪,本与我无关,但今天就像是横生枝蔓,它固执地捺进了我的心——是呵,今儿我就是在“击空明兮溯流光”,回忆在那些文化封锁的岁月,我们这些无知青年,怎样以渺渺的心绪,想象着“别处”的生活,爱上了天一方的外国“美人”!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陈超,著名诗人、批评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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