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迷宫
2012-04-29张怡微
张怡微
我一直都想写写小闸镇与田林,直至如今,当小闸镇彻底地消失在上海人的视野中,成为了不醒的梦。它被彻底推翻、重新整理,就仿佛许多业已消失的上海小街巷一样,逐着时光马不停蹄地流逝,有种青春梦被踏平的感伤。
这种感受在我听许多台北人说起童年时期关于西门町的记忆时,尤为强烈。至少,作为一个异乡人的我,站在如今的萬华红楼、西门町,是断然感受不到骆以军、吴明益笔下那样魔幻、刺激、荷尔蒙蹦跃的陈年兴奋的。它就自呈为城市新鲜人的地标,明媚、活泼、光怪陆离。我问台湾人到底喜欢西门町什么,又或者,那儿到底有什么特别。他们回答我说,因为从前西门町的每栋楼里都黑黑的,且它七拐八弯的构造很符合青春期冒险的心态。仿佛可以做天大的坏事,其实却只是躲躲藏藏,暗地里孕育着莫名其妙的兴奋。那好像迷宫样的地域,有着各样浓妆艳抹的阿姨躲在骑楼里招手,巷子内外又隐匿着心计叵测的怪叔叔,烟火气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如是包容着青春期特有的莽撞、探险意味的地方,多好玩。
多好玩。我心想。但隔岸观火,我却什么都看不透彻。就好像如今我走过净洁的小闸镇,再看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弄虚作假、往柳橙上擦金粉的小商贩,看不到赤脚踏过泥泞路面的野小孩,看不到油墩子、煎饼果子的摊头,所有的记忆都留在心里,不可与人说的旧年气息,已然成为幻境。旧时迷宫虽不相同,但追忆的心境却是相通的。活泼的历史似已不再具有斑驳的外观,而是存活于人心中,以平静的体温加以封存。
简单说起来,我在田林地区住了整整十七年,从五岁到二十二岁。所以我心中、笔下几乎所有关于上海的记忆,青春的记忆,都在田林地区产生。对我来说,田林新村,就仿佛是一个不断演变、发展的故乡。
说田林带有乡情,并不是胡编乱造。我童年时对田林的印象,就是一整片汪洋般的农地。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但彼时,每天傍晚时分,母亲总归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排猪圈去倒垃圾、清痰盂罐。夕阳西下,扑鼻的大便味我印象极深。但幼年心情总是很好,一点不怕脏臭,一到傍晚就吵着要去看猪猡。那时第六人民医院还没有造,宜山路桥下倒一直是那条河,乌赤墨黑,非常臭。还停有很多小船,沿河就是小闸镇。日本作家宫本辉写过“河川三部曲”,其中第一部《泥河》还被小栗康平改编成电影。岸上的孩子与船上的孩子,共同趴在桥上数着往来船只,偶有一场大雨,淋得人透心欢喜,插天飞乱跑……电影中的这些场景,正是我怀念的小闸镇之景。而电影中的童年,也酷似我追忆中的底色与情怀。宜山路桥虽然并不陡峭,但路遇上坡下坡,坐在大人自行车后,心里也总归莫名奇妙的开心。我曾一度对下桥不必踩踏板这件事很好奇,我心里最早积淀起的词汇用以描述这种下坡的快感叫做“一溜烟”,或者“像箭一样射了出去”。我高中的时候,母亲还会兴致勃勃骑车载我去文定路上海中学的老师家补习数学。到了大一,她改用推车上桥,大三以后,我们俩再也没有一起走过桥。她改用搭公车,哪怕是一站,从六院对过,乘到轻轨站,她都要送我。因为即使她一个人,都骑不动上坡路了。这座桥见证了这些苍凉的变迁,如今拓宽不少,更像是康庄大道,有着宽阔的心胸,处变不惊。它底下则依然是流向蒲汇塘的黑河浜。这么多年,也唯有这条脏河挪不走、拆不掉,没有变。
据说1980年起,小闸镇就开始有混凝土的道路。但它在田林人的印象里,一向不净洁,芜杂得很。东起水果批发部,西傍宜山路,南抵盛家宅,街道成丁字形,街宽不足三米。蒲汇塘流经龙华、漕河泾、七宝三镇,聚集着许多外来移民。最美不过镇中心零星的二三栋小楼,攀着爬山虎。其余民房在如今看来,都是违章建筑。没有一栋体面的,好像现今合川路上的贫民窟。我的整个童年过完,小闸镇的面貌都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狭窄,环境越来越脏,治安也很糟糕。在初二时,我曾随学校大队部到小闸镇居委会访问,当时的主题是“扶贫”。但这样冠冕堂皇的造访在我心中没有积累什么好感。我只记得居委会主任一再强调“这些年来我们这里的犯罪率一直在降低。”我没有被它“犯罪”过,也没有经历过它的“漂泊”、“蜗居”、“贫穷”,我对它真正的蕴含的生之苍凉其实是不太了解的,我却对它有十分强烈的眷恋之情,难以言喻。
我并不住在小闸镇里,而是在宜山路上与它遥遥相望。几次搬迁,都围绕着这个城中村。最早是在宜山路口对面的临时房屋里,无线电厂的过渡房。我母亲说,那临时房屋连屋顶都没有,只用薄薄的塑料板遮住。一到夏季,她没有别的方法解暑,只让我直接坐在红色的澡盆里,放满水,并非洗澡,而是怕我热坏了。可即使如此,屋顶透热透热,据说我额头上的“热疖头”一只一只冒出来,好像精心制作的《人与自然》节目,看得到这些疖子生长、绽放、蔓延的全过程。而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嘴,对着我红红的脑门吹气,扇扇子。生活艰困程度,与小闸镇的简陋屋棚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想起来还觉得亲切。
小闸镇的入口在宜山路,再往中山西路方向走是如今轻轨宜山路换乘站的地方,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那里曾有一道铁轨,火车来得很频繁。那时我从未料想过有一天,田林会看不到火车。每每只要穿过中山西路,就会看到数十辆自行车停在黑白相间的横杆前。印象中大人们其实并不喜欢看火车,因为火车的限行对掐着点赶路的人来说无疑是灾难,好像如今我们刚走下站台,看到地铁开走一样的道理,想的不是我目送它“华丽地穿梭”,而是“糟糕,上班要迟到了”。那时我总归坐在大人车后,听打铃,内心翘首以盼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好像看西洋镜,非常兴奋。很久以后我看苏童写的《蛇为什么会飞》,里面的男主人公住在火车旁,患上一种诡异的生理疾病。文字直接投影到我脑海中的,就是宜山路上奔腾的钢铁车厢。
事实上,小闸镇自1859年建立,直至2005年以后才陆续拆迁。它存在的历史,贯彻了我整个青春期。后来我们读书时常常特为去小闸镇玩耍,因为它和齐整的工人新村不同。小闸镇里有比较多的破房子和乡下人,看得到他们自己养的鸡鸭鹅,也有很凶的黑狗。房屋十分破败窳陋,大部分都是违章搭建,九曲十八弯,又破又脏。到90年代末还有人用简易煤炉炒菜,开店谋生。田林地区最早出现盗版碟的地方也在那儿,我到中学时候还常和同学一起去买,一般用一个塑料斗子装着纸片包裹的压缩碟片,五块钱买十集二十集不稀奇,可以拿回家放很模糊的日剧韩剧。我在那儿挑选木村拓哉的戏剧,并成为了大神的粉丝。其实他在我的386电脑里,一直都是很模糊的马赛克人。我根本没有高清地欣赏过他的容颜,只是把剧情看完了。那会子跑到小闸镇买碟总感到很刺激,尤其附近居民区高楼都造起来以后,小闸镇内部就比较像一个城中村,维持着某种孤立的生态。小朋友跑进去有点探险的意味,有的房子被拆成赤膊的样子,露着钢筋,有的房间堆满杂物、门口还有小朋友洗澡,一点不像是要拆迁走人。这将拆未拆的状态,都维持了好几年。直到我不再相信小闸镇会消失在田林,它才有一天突然变得干干净净,好像被橡皮擦过一样。
田林这个地方很有趣。晚近从繁荣的万体馆到荒凉的漕河泾都不算是上海市,以肇嘉浜路为界,它隶属上海县。县内当然有地有农民。解放后市中心迁厂至此地,随之建立工人新村,带来了新的精神面貌与气息。三十年来,发展以生活便利为准绳,倒也有声有色。如今想起来,田林新村作为一个独立的社区倒是十分完整。有医院、学校、公园、宾馆、百货商店,看得到农人、工人、学生、小贩,有公车、火车,甚至离火葬场都不远。小朋友们有的是地方玩,大人也集中在邮电厂、无线电厂上班,老了就由小辈顶替。插队落户都在县内解决,知青可留在县内种地,或远至浦东,都是眼前的苦,有尽头的期盼。总之,一代人在社区内完成了生老病死及求学就业等生活,随着大时代的节奏亦步亦趋,也不落人后。不必费尽周折跑到其他地方,挺有趣。但这也造就了它的封闭、自足。我母亲姐妹二人,差不多一生都没有走出田林路。而我外婆外公自从50年代迁居到田林以后,也终生没有离开。
前段日子我见到申报编辑吴先生,他提醒我说,90年代初曾有一部公交车从田林地区一直开到五角场。我没有印象,大杨浦在我童年的印象里远得好像外地。有印象的老车子只有89路,到万体馆,93路,到徐家汇,或者上师大。后来母亲带我去上音附中学电子琴,也是乘93路,直达汾阳路,再步行到学校。至于去外滩要换什么车,去豫园要换什么车,反倒是没有记忆。我们也不太往市中心跑。一年就去一次万体馆旁边的中兴百货,买新衣服、吃“惯奶油”,直至吃肯德基,还一定要考到100分才有得吃。90年代初,离田林最近的肯德基在徐家汇徐汇中学旁边,也是93路可以直达。另外有印象的玩耍地点,桂林公园是一个,南丹公园是一个。其余的关于大上海印象,和外地游客一样,都是电视、电影里看来的。田林新村则一点都不时髦。它不那么上海,没有历史感,它是解放后的新生事物,是彻底的重造。
80年代后,外婆家从田林路65弄搬到了田林五村。一室半的房子,住一家四口。天井里还搭了一间。我家则从宜山路上搬到田林十四村。所以我小的时候,和外婆家走得很近。幼儿园索性就在田林五村旁。我和堂弟常睡在外公外婆肚皮上看电视,记得傅艺伟演的《封神榜》里把人心挖出来,又把人肉剁成饼的故事,都吓得在床上乱蹿。闲时外公欢喜找我们打牌,但他常赖皮,把坏牌塞在桌底下、椅子缝,他过世以后很久,我们还发现许多沟沟缝缝里他藏好的牌,五味杂陈。
休息日我们最远走到桂林公园锻炼身体,也到那里闻桂花。偶尔去龙华寺烧香,差不多算是快乐的集体活动。新村里的裁缝店、粮油店,現在都瞧不见了。田林路上的新华书店,如今也随着市场化,被服装店淘汰。但前日由韩寒作品启发的书店“开架闭架”售书习惯,勾起了幼年回忆。如今想起来,我很怀念那段日子。因为在那之后,我的童年就彻底结束了。1996年年初,我外公因为心肌梗塞猝死,年仅五十九岁。当时正直第一批置换房屋的潮流,我们全家都去彭浦新村看过房,几乎就要下定,无奈出了如此变故。而后我父亲离家,我和母亲索性就在田林扎根似的住下,顽固得很,也看不到变动的希望,不抱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事实上,1996年在我的内心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倒不仅是因为外公的离开。当时我对死亡非常漠然,反倒不懂得苦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彻底的失去。我感受最大的变化,是那一年发生了很多怪事,比如学校里很多同学都走了。他们离开了田林新村,再没回来的打算。比如我的几位亲人也搬离了这里,曾经封闭、和美的童年的安全感、完满感被彻底打破。从那时起,我对于世界的认识,才得以清晰、缓慢地展开。
我就读的田林三小,位于田林东路柳州路,十一村小菜场走到底。事实上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并不算一所特别好的学校。社会尚未分层时,人们似乎也不像如今的家长那样有特别强烈的意识,用以区分学区、明星学校、教学质量、师资力量等等。我记得教我们的老师十分有趣。有一位老年语文教师,一次改我的考卷之后勃然大怒,罚我“立壁角”。我平日都比较乖巧,很少会被处罚,那天我手里拿着卷子一直哭,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把“荷花”的“荷”写成了河水的河。我那时候觉得那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老师说“你连荷花都不知道怎么写,以后怎么建设祖国”。为此我深深自责,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荷花二字的写法。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余姓的女教师,真名叫余荷花。她大概不喜欢别人写错她的名字。
我们学校的中老年教师很多,他们更像是居民区里的资深娘舅,关心我们的起居、爸妈的工作、识字数数,而非如今意义上的人民教师。我的数学老师甚至教过我的母亲,还记得她“戏唱得好”。事实上,每天中午午休,我们都可以在十一村菜场看到老师们买菜,他们甚至会带小菜到办公室关起门来拣菜。直至我读三年级后,我们班上突然来了一个女班主任,据说是师专毕业的,现在想起来她非常年轻,名叫“吴静霞”。她板着脸在黑板上写下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一句,让我们抄下来,说是她的座右铭。底下的小朋友一头雾水,我记得我不停抬头,因为这些字都很难写,只好画符一样描下来。我也不知道李商隐是谁,我只觉得这个老师跟以前的不一样,非常单薄、严肃、奇怪。
我们班级不是重点班。我和同桌的小男孩常常吵架,有一天他的水彩笔画到我的衣服上,我叫他“滚远点”,他愤愤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明天就再也不会看到你了”!我以为他说笑,但后来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随家庭移民到了意大利。与此同时,我后排座位的两位同学一位去了加拿大、一位去了日本,对面的女孩子,去了葡萄牙。许多同学都走了这件事,让我觉得教室一下子空了许多,我也不太懂得这背后的社会意义。那个年代没有网络、电子设备,我们字也不认识几个,开始有些关系好的同学会写信回来,信很短,夹着拼音,说国外学校要学跳jiaoyi、jueshi舞,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也不知道“jueshi舞”是什么东西,彼时我们的音乐课还在教唱《雨花石》,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阿琪问我“迎接”后面那个字是什么字,我看了一眼,觉得见过那个字,好像很像“繁华的繁”就说,读“繁”吧,这个字很难的。她又问我“繁明”是什么意思,我说大概就是雨花石带领我们迎接繁华与光明。直至跟老师学唱的时候,才知道是“迎接黎明”。
当时阿琪是我的好朋友,她在我们班风光无限。人人都喜欢她,即使我的成绩比她好,我们的威信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很多年后台湾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大红,我想她应该就是我们班级的沈佳宜。她是各大主题班会的主持人、升旗仪式的主持人,还是学校广播电台的主播。她的成绩好,我也好,但我就是比不过她,因为她的父母看起来和老师非常熟。一次她坐完飞机头等舱回来,给全班同学带了礼物,给老师带了香水,后来我们的票就都投给她。小学毕业前,她被评为上海市优秀少先队员,还免费去了上海美国梦幻乐园玩耍。真是台型扎足。
全年级班级人数调整以后,随之换上的小朋友,就不再是工程师、中学老师的小孩。而是来自小闸镇卖鱼家的、田林十一村菜场卖菜家的,总之完全不同。与他们打交道令我彻底明白,一个年代过去了,所有旧年代之下制定的规矩也过去了。我在意的不再是水彩笔画到衣服上这样的小事,而是上完体育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铅笔盒和书包还在不在。可能因为吵架,隔壁小朋友就把我的东西从楼上丢下楼去。而对付这些恶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暴制暴。他们脑子也活络得很,常常讥讽我说“你以为你是阿琪啊?你也跟阿琪一样去告诉老师呀。”
阿琪在我心里,甚至一度成为了一个非常五味杂陈的名字。一方面我羡慕她,希望跟她一起升旗、到大队部放音乐、跳集体舞、唱样板戏、出游……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成为她一样的马屁精。但我想要和她一样出人头地的愿望,总是以一种东施效颦的面貌呈现。
我母亲觉得很奇怪的是,上了四年纪以后,我变得有些野蛮,讲话也很冲,嘴巴里还常有些难听的“切口”。她常常指正我不要说“上手”、“搁手”这样的话,觉得小孩子说这些很不好。而当我跟她说我被选到少体校踢足球、全班都为我开心这件事时,她几乎要晕倒,直接就赶到学校里阻止。她急火攻心地说,“随便哪能都不好让我囡去踢球的,你们老师脑子都坏掉的。”但因为这个事情,我在班级里失去了威信,后来选举,我也没有继续当成中队长。我心里很失落的,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毕竟我参与了一场跑步选拔,还得了胜利,很多老师都夸我体能、筋骨都好。我还记得这件事发生以后,在田林七村那里,我曾经遇到过曾经教过我倒立、短跑的体育老师,他骑了辆大自行车,前杠坐着他女朋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大人可以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但这个老师一看到我,就飞也似地骑走了,我那时觉得他一定是因为我妈阻止我去少体校的事,非常讨厌我的缘故。与此同时,我妈也开始对我的小学不尽满意,每次我跟她说我和阿琪在一起玩,她都会语重心长说:“妈妈不喜欢你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你和阿琪一样的,也是很好的小朋友。她家里就是个体户,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家里都是工人,出身也很好。”
我当时并不理解母亲身上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来自何方,事实上那会她也并未经历时局更替、国有企业转制的坎坷。反正那时候我觉得,人跟人真是不好比,成绩好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到阿琪父亲站在我们田林十四村派出所对面的店口招揽客人,她们家在新村门口卖熟菜,是当时最时髦的个体户。我小时候看《作文大全》,看到“我们村里的万元户”,都想起她们家。她会弹琴、说英文,去旅游、包很大的场子过生日,还有蓬蓬裙、手掌机……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书里说的“出身好”。但这也会令我产生不甘的迷思,我觉得赶上她并不难,可为什么总是达不到。我家也住在田林十四村,我成绩也可以考很好。直到小学毕业后我们去了两所不同的私校,因为基础差,课业压力非常大,才逐渐把她忘记。很久以后,当网络突然发达起来之后,我在微博上找到她,才发现她成为了CBA篮球宝贝的带队老师。最辉煌的成绩是在美国NBA明星球员友情造访上海时,她是串场拉拉队的一员。如今她常常在网上抱怨走穴太累,取得了观众鼓掌很欣慰。我突然觉得很感慨,但也不知道确切应该感慨些什么。
我甚至没有与她说话,因为总有一种挺哀伤的东西令我觉得语塞。
我想她应该不记得我教她念“繁明”的丑事了。而且那会因“爱国主义教育”方针下我们一起唱过的革命歌曲,我记得,我想,她也记得。我们还一起代表学校表演过《红灯记》,穿着花羊毛衫,结果带领同学抢了拍,被老师数落。很多人都觉得唱革命歌曲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我也怀疑我在附庸风雅。但当我看到她在篮球场上的照片时,突然想起我们一起穿过小闸镇坐公车第一次去龙华烈士陵园扫墓。那时我多紧张、多兴奋,还问她:“红领巾真的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吗?”她不假思索说:“当然是啊!”。就突然会产生一些,和大人一样的感伤。
我还记得,我和阿琪一起放学回家,路过她父亲的店。她要求父亲包了好吃的红肠给我,然后我们一起穿马路到小闸镇上玩耍,看船、看白鹅、看夕阳西下。那时候,穿马路对我们小学生来说,还是一件挺挑战的事情。我虽然是一个跟屁虫,跟在自信威武的阿琪身后,却觉得很快乐,很自豪。小闸镇上我们那些同学的妈,大老远看到我们都会打招呼,给我们吃东西。我当然是借阿琪的光。如今再走过那一段,即使我想要借光,也是面对着光秃秃的墙与孤零零的河。同破败的建筑一道消失的,是曾以为永远不会被拔除的人情。
更重要的是,我们后来都离开了田林。无声无息。社会阶级日渐明晰,比当时出国潮更为严酷地逆水行舟之后,人们就少了太多造梦的空间和机会。说不上什么欢笑,也没有泪水。有的只是最平常的流逝,哀婉和惆怅。有时候我走在光秃秃的新路上,看到那些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会很激动的。但是我知道,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知道的,以后的人,也不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