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中篇小说)
2012-04-29孙志保
孙志保生于1966年,安徽亳州人。1994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二百万字。《黑白道》、《温柔一刀》、《葵花朵朵》、《父亲是座山》等七部中篇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中篇小说集《黑白道》被中华文学基金会列为“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另出版有中篇小说集《温柔一刀》。获第三、第五届安徽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亳州市作协主席。现在安徽省亳州市文联工作。
天快亮时,吴意往家里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三遍,吴刚用嘴巴把话筒咬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汪汪地叫了三声。叫声里有几缕缠绵,似乎吴刚还没睡醒,似乎在怪吴意又加班了。这说明吴刚睡得挺好,吴意放心了。吴意知道在自己挂上电话后,吴刚仍会把话筒放回原处。这是训练了三个月的结果,三个月吃掉了多少火腿肠,只有吴刚自己知道。
吴刚是条狗,吴意养的,黑丹。
吴意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忘了给女儿打电话了,要是女儿知道他刚刚给吴刚打了电话,肯定又要说他不讲人道只讲狗道了。自打女儿去年到省城上大学,爷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天晚上十点,吴意打个电话过去,聊上五分钟。如果偶尔忘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女儿起床之后定会发信息过来训他。吴意不想挨训,吴意就以办公室里的电脑为背景,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準备给女儿发彩信,对她说明自己还在办公室里加班,忘了一些事也是可以原谅的。发了一次,没发出去;再发,仍没出去。吴意这才意识到手机没钱了。透过窗户往外看,夜的浓浓的黑已被东方的白浸成灰白,就像被水润淡的砚台里的黑,与室内通体的白形成强烈反差。刘三江正坐在对面,看着两个年轻人装订材料。上午八点半要开全市组织工作会议,部长的讲话材料必须在八点钟以前送到会议室门口。吴意前天上午就写好了材料,并把它交到了部长手里。部长太忙,一直没时间看。部长是七个小时以前把材料返还给吴意的,提了很多意见,要求改后再给他看。吴意用了一个小时改,然后又给部长看。材料可以印时,已经是夜里一点了。办公室主任刘三江一直等着,写材料是吴意的事,但印材料是刘三江的事。吴意向刘三江借手机,刘三江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吴意用刘三江的手机给自己拍了张照片,然后给女儿传过去。吴意知道三江的三星手机是自动储存发送件的,就打开发件箱,准备把图片删掉。吴意不想窥视别人的隐私,但如果那隐私与自己有关,不看倒是不对了。刘三江的发件箱里有一条文字信息:吴意说你最起码的素养也没有,早晚要抓你个把柄,把你撵走。吴意查了一下,是发给部长的。吴意不动声色地把手机还给刘三江,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如果说吴意在部里有五个朋友的话,刘三江能列在第二位,第一位是李大海。吴意有些伤感地看着刘三江,想,这小子也就是一个宫娥的命。楚王爱细腰,宫中皆饿死。自打部长在部务会上鼓励大家通过手机短信向他反映问题以后,已经有不少人倒了霉,弄得人人自危。吴意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没告过密,还有几个人没被告过。本来他以为刘三江不会告密的,现在,他妈的刘三江也被从名单中剔出去了。吴意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一份订好的材料看,心里却无法波澜不惊。“好像漏了一个字。”一个年轻人突然说。吴意大吃一惊,接过来看时,果然是漏了,而且漏在了关键处。刘三江也探过身来,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来不及了,”刘三江沮丧地说:“这一改一印一订,没有两个小时拿不下来。”然后刘三江转向吴意,说吴意这可是你这个研究室主任的责任,如果部长怪罪下来,你要承担的。吴意冷笑一声,说:“刘三江你仔细看看,这个字不是老子弄漏的,是你排版时的手误。”吴意把自己的U盘插进电脑USB接口,打开材料让三江看。果然没错。这边没错,自然是三江排版时的手误。刘三江颓丧地缩回椅子里,一时不知怎么办。吴意看了一下时间,正好七点。如果把字加进去,页面就得重新调整,重新印,重新装订,时间太紧了。但是,这是唯一正确的办法。“要不,这样吧!”刘三江说,“调整好以后,再印十份,放主席台上。其他人,就发已经装订好的。”吴意不回答,吴意想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和你们一起加班是感情,对一个不讲感情的人,我没必要继续承担什么。吴意找了个借口,到外面吃早餐去了。
如果刘三江不犯第二个错误,第一个错误就被忽略了。刘三江熬了一夜,犯错误也有情可原,关键是他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把一份没有调整的讲话稿放到了主席台上,而且恰好放到了部长面前。会议的第一项,就是由部长讲话。部长拿起稿子就念,头都不抬。部长读到漏字处,由于读得太投入,就照直念了,就把“我们一定要坚定”,读成“我们一定要定”了,然后部长听到了台下善意的笑声,有人小声说,“不要腚也不行呵!”部长的脸绯红了,然后他扭头看看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脸就变成深红了。
散会时是十一点。十二点的时候,刘三江通知部里全体人员到小会议室开会。所有人都认为部长会拿上午的会议当素材,然后把刘三江或者吴意狠狠地批上一通。但部长没有,部长脸上带着笑,说要学学十七届四中全会精神。学习方法很简单,他提问,找人回答,就算是个小考。提问了两个人,轻描淡写的,似乎真是一次平常的会议。吴意是第三个被问到的。吴意知道自己肯定会被问到,但不会是第一个,可能是第二个或者第三个,果然是第三个,这说明部长的涵养又加深了。吴意感到前两个被提问的家伙有些可怜,他们成了道具。部长提的问题很简单:四中全会有哪些新的提法。新的提法有24处,吴意回答了20处,剩下的4处吴意认为并不太新,所以就作了省略。然后部长又问,“根据这些提法,作为研究室主任你应该怎么办·”吴意答了,然后静静地等待批语。“大话、空话、废话!这就是你研究室主任的水平吗·你怎么配得上啊·”部长忽然吼道。然后部长笑了,说看来你背后表达的水平比人前表达要好一些。吴意也笑了,这是必然要来的,来就来吧!吴意不想看那张变形的脸,但他的眼睛没地方放,因为他好像看到会场上所有的脸都变形了,都在莫名其妙地笑,非常暧昧,说不清是附和,还是谄媚,还是高兴,还是胆怯。刘三江笑得最厉害,而且还出了声。让吴意无法忍受的,是李大海也在笑。
吴意忽然想起了昆德拉的《玩笑》:他看到他所有的朋友与同事都举起手来,轻而易举地赞成将他开除出学校,从而彻底改变他的生活。吴意确信,如果部長提出要求,他的同事和朋友也会同样轻而易举地举手表决,赞成将他处以绞刑。
吴意想,如果部长要判他绞刑,李大海肯定会举手赞成的。当然,没有人的时候,李大海也许会大哭一场。
日你妈的李大海,吴意想,你笑个鸟呵!
会议结束时已经一点多了。吴意刚进研究室的门,李大海就跟进来了。“肯定是刘三江打你的小报告了,”李大海说:“这狗娘养的,可能是感觉到最近要提拔人了,怕你挡了他。”吴意冷冷地说:“你不也挡他吗·不只你,挡他的人多了,不少于一个班吧·”李大海笑道:“大家都认为你是最优秀的呵!”吴意说:“李大海你比我优秀多了,如果你在会上被狗日的批,我肯定是笑不出来的。所以,你比我优秀得多,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如果我是二级的,你就是超级的了。我是等内的,你就是等外的了。”李大海脸红了,红了三秒钟,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李大海如释重负,一边接手机,一边跑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吴意又给吴刚打了个电话,他很想听听吴刚的叫声。吴刚很争气,吴刚咬起话筒后叫了十来声,可能是饿了。吴意久久举着电话没有放,吴意想,吴刚的叫声,比李大海说话好听多了。
吴意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做什么呢·他一时想不起来。但是,必须要做些什么,如果就这样默默地算了,对着镜子看的时候,他可能会朝自己脸上甩一巴掌。几年来,日子就是这样过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旧痂揭掉了,又添新的,以至后来揭痂的时候,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就像那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吴意想自己已经工作二十年了,到现在还是这个熊样,天天就像在锯末堆里滚着,是不是活得有些惨·前不久有一个机构发布调查结果,说中国老百姓百分之七十以上幸福指数都很高。吴意想去你妈的吧!如果像赵本山说的“幸福就是遭罪”,我倒可以投你妈一票。吴意想自己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心脏又不好,如果哪天忽然像刮风一样随便来个梗死,来不及抢救,这辈子就搭上了,就一点幸福都不能指望了。点起一支烟,慢慢抽了几口,吴意又想,想改变一下其实也很容易。见人扁一顿,能改变几天,但可能会被自己骂作无良。到部长室吼一通·能改变数月,但胆子可能有些不够。吴意想逃吧逃吧,随意逃到一个地方,先呆上一个星期再说。这一个星期哪怕吃喝嫖赌,哪怕醉生梦死 ,哪怕生活在化工厂旁边狂闻二硫化碳,也比呆在这里看那些走形的笑脸强。
吴意给爷爷打电话。一百多公里之外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住着一个年近九十的老头。老头当了四十年村支部书记,工作到七十岁的时候,简单地告诉大家自己要离休了,就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没有一分钱补贴的离休生活。这个老书记,就是吴意的爷爷。那个小村庄,叫吴小楼。吴意很希望爷爷对他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这样他就有一个很冠冕的理由去请假,如果那家伙不准假,他就有很足的底气斗争下去。吴意觉得很无奈,每天的生活都需要很多理由来支撑,其中一部分理由其实是一些愿望。爷爷没有说他不舒服,而是说近来身体很差。吴意一边担心,一边惊喜,说那你需要我回去看你吗·爷爷说:“想回来就回来吧!”放下电话,吴意长吁了一口气,想,回去,回去,明天就回去。
吴意找部长请假,部长出乎意料地爽快,说一周的假有些少吧·给你半个月!吴意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悭吝的家伙,今天是不是生儿子了·吴意注意地往他脸上看,阴阴的,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样子,也不像刚睡醒神智不清的样子。吴意出了那家伙的办公室,走出十来步,忽然意识到,原来是那家伙不想看见他了,那个家伙其实是在对他说,滚吧!半个月内不要回来了。
那半个月以后呢·吴意意识到,这半个月里,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后半生了。
吴意向市防空办借了一辆车,君威,黑亮黑亮的,帅极!吴意平时很少向人借车。防空办的李主任每次看见他都会很响亮地说,要用车你说一声呵!吴意这边一个电话打过去,李主任很快派办公室主任把车钥匙送过来了,说油已经加得满满的,足够跑五百公里。吴意给爷爷带了些食品、烟酒,又买了一支黑亮的拐杖,把吴刚也带上了。在带不带吴刚这个问题上,吴意颇伤脑筋。不带,放再多的食物在它嘴边也不行,要么三天吃掉,之后饿肚子;要么三天吃不掉,然后变质。吴意想,如果李大海提出陪他一起去,他肯定无法拒绝。吴刚不会说话,不会提要求,但吴刚肯定想去。既然可以带李大海,为什么不能带吴刚·于是决定带着。为了预防吴刚擅自行动,吴意还准备了一根较长的铁链子。最重要的是那张CD,张火丁的《奔月》。换洗衣服可以不带,《奔月》是一定不能少的。说实在的,在张火丁的所有代表剧目中,《奔月》不是最好的,但吴意就喜欢听她唱这个。你听听呵!
嫦娥啊,春来秋去十八载,
今日里心儿跳荡却为谁。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
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
吴意长叹了一口气,想,张火丁的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倒像是秋夜坐在桂花树下,在月光里想念情深意切的爱人。而自己的缕缕忧思绕愁肠,却是在月黑头加阴天的狂风中,担心自己的茅屋会为秋风所破呵!
吴意把车开得飞快,一个小时就跑了120多公里,有一半还是乡间公路。虽然灰尘在车后荡起两米多高,但吴意还是感觉到了空气的清新。在白杨树的影子里,飞驰的汽车不断变幻着玻璃上的图案,令吴意感到一团团浓绿不是从车两旁一闪而过,而是俯在车窗上看他。离村半公里,有一片茂密的杨树林。吴意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忍不住就停了车,跑到林子间撒了泡尿,想着爷爷曾经说过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忽然就笑了。这片林地是爷爷卸任前从村里的公用地里划出来给吴意的,那时吴意刚参加工作不久。吴意不想要,说我一个公务员,要这个算什么·爷爷很生气,说这是全村人的意见,不信你问问。吴意真问了,是真的。吴意问为什么。爷爷笑着说:“还不是看你是个人物,想用这二亩地拴住你,多为大家办事呗!我快退了,大家对你不放心呵!再说了,如果你水平低,没当成公务员,咱村里不也得给你一份地吗·”吴意就差流泪了。吴意买了一些杨树苗,请全村人一起来栽,然后就在地头上摆了五桌席,买了几箱酒,和全村人从中午喝到半下午,喝得昏天昏地。醉酒的吴意把酒碗摔成八瓣,说我吴意一腔热血为吴小楼洒尽,请父老乡亲看我的行动吧!事后吴意想想,觉得话说得太过了。自己在那里豪言壮语,把大家扇得热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冲,如果以后做不好,岂不是令人寒心!白杨树已经长得比大海碗还粗,往上看,哗哗响着的树叶很密,阳光像晶莹的水滴般洒进来,落到地上,开出无数斑驳的花。吴意抱住一颗白杨,忍不住就亲了亲。
村里人很少,而且大都是老人和儿童。车子走走停停,散步一样。吴意见人就打招呼,见了老年人就递一包烟,见了小孩子就甩一小袋糖果,到了爷爷家,一条烟没散完,一大包糖果已经没有了。那棵半个世纪的老枣树仍然腰身硬朗地挺立着,开出许多细碎的小米花,让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甜香。老枣树下面,是爷爷的破旧的院门,虚掩着,像是爷爷无声的心意。吴意下了车,把吴刚拴在枣树上,推开院门,看见爷爷正坐在堂屋门前抽旱烟。烟丝被微风推搡着,一缕一丝地往院里飞,往枣树的青青的叶子上飞。吴意嗅着这熟悉的烟丝味,感到很奇怪。旱烟是爷爷身体健康与否的晴雨表,如果他还在一口口地抽着,说明半个月以来他非常健康。看见吴意,爷爷笑了,笑得很狡黠。吴意曾经在很多村干部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狡黠的笑,他把它叫作“农民式的狡猾”。
“老爷子,你想我了就直言,犯不上说谎吧·”吴意蹲到爷爷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爷爷摸摸他的头,抽了一口旱烟,说:“我这不是给你找请假的理由吗·不然你会不好意思。我的孙子,就是我喂的狗,什么脾气我能不知道·”吴意想,这老头,当了几十年村干部,成魔了。热闹了一会儿,爷爷把吴意拉到堂屋里,指着白墙上用铅笔画的无数的电话号码,说:“你看看强大的号在哪里,打电话喊他来。”吴强大的爷爷和吴意的爷爷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强大比吴意大五岁,所以强大是吴意没出五服的哥。不到五分钟,吴强大来了,头上贴着一块小药纱,左手裹着一块大药纱,眼神里藏着无数沮丧,就像被吴意踢了一脚的吴刚。吴意迎过去,说:“强大哥,多日不见,你成英雄了,披红挂花的。”强大苦笑笑,说:“我是被英雄了。”强大二十多年前曾经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养成了看书看报的习惯,在用词上一直很时尚。吴意哈哈笑了,把强大让到板凳上坐了,便拉过他的手仔细看。左手上药紗包裹的是一块硬伤,硬伤附近有一些青肿的痕迹。强大把腰弯下去,让吴意看后背,也是一道一道的青肿。强大本来就瘦,被这些伤痕装点过后,很像一段饱经沧桑的楝树干。吴意知道肯定有一个悲壮的故事刚刚发生过,而这个故事的结尾还在自己的眼前飘,爷爷让他回来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个结尾抓在手里。“谁干的·”吴意问。“小蛤。”强大叹了一口气。
小蛤十年前到西安打工,一年后给西安的公安当了报信的眼线。小蛤不只报西安的,还报老家的。老家人到西安打工,或者到西安做生意,都得走小蛤这条线,不然就可能给报了。不论事大事小,有事没事,被报了就得被剐一层皮。小蛤不知道自己刮了人家多少皮,当手里的皮堆积起来有一树梢子高的时候,小蛤要回家了。小蛤回家的目的有三个,一是西安不能再呆了,被报的人太多,早晚要死在人家手里;二是他要回来办厂,办个假发厂,专给西安那边提供半成品;三是衣锦要还乡,衣锦不还乡,就相当于在黑夜里穿漂亮衣裳。和小蛤一起回来的还有小蛤的三个哥哥,大蛤,二蛤,三蛤,还有小蛤的两个叔伯兄弟,都是给西安公安作过贡献的。小蛤刚回来就放出风来,说要投资两千万,要占地五百亩,要让全国人民都有假发戴。县里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镇里更感兴趣。县里要小蛤把厂安在靠近县城的工业园区里,地点有的是,看中哪块给哪块,还免三年税收。小蛤不干,小蛤就看中了村南那五百亩地。小蛤说咱富了不能忘了乡亲,到时候我让咱左左右右的邻居都到厂里干活,都给高工资。村南的五百亩地有五十亩是小蛤弟兄几个的,四百五十亩是本村其他人的,吴强大的十亩地就在其中。小蛤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到镇里跑了一趟,领回来一个副镇长和一个戴墨镜的高大男人,说村南的五百亩地镇里已经向县里报批了,县里已经向省里报批了,一亩地补偿三千块钱,这五百亩地要全部开发掉,全部变成厂房。然后小蛤带着副镇长和墨镜挨家挨户找人,当面问人家同意不同意。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就打个电话过去,说咱同意不·男人就回答,是小蛤那狗日的要地不·给他,咱在外面挣了钱,就不回村里住了,惹那狗日的干啥·听说那狗日的一个电话打出去,公安局长五分钟就到了,十分钟人就给弄监狱里去了,惹他就是惹狗呵!小蛤带人去找强大,说强大上级都批了,你这十亩地能弄三万块钱呢!强大说批了吗·小蛤说批了。强大说那你把批文拿来我看看,看了,落实了,我一分钱都不要,就当作贡献了。小蛤说批文在县里锁着,是咱能看到的吗·强大说中央一号文件我都看到了,咋一个批文我不能看呢·我不是还有十亩地在这批文上吗·就是我的死刑判决书,不是还得让我本人过目,不是还得我本人在上面签字吗·小蛤说你不签字也得行呵!你不签字也得毙你呵!然后小蛤扭头就走,副镇长也扭头就走。墨镜没走,墨镜把强大打量了一番,一拳就揍到强大头上了。小蛤转身回来,说你怎么打人呵·又看看强大,说你还看批文不·强大说看。小蛤又走,墨镜第二拳又落在第一拳的位置,只不过力度大了点,血就从强大头上流下来了......
吴意觉得血往头上冲,他看到刘三江的告密短信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告了吗·”“告了。”“怎么样·”“活该!”“谁说的·”“都这么说。”“都·都是谁·”“派出所,镇政府,咱村的男女老少,周边的村子的男女老少。”“再告呵!”“没地方告了。”“到县里。”“县里又批给镇里了。”“还告吗·”“不告了。”“那怎么办·”“我的地在那五百亩地中间,我不让他开工,他就开不成。他开工时我就躺在地中间,轧死了算个熊!再冤我也不知道了。我就是一只蚂蚁,蚂蚁一年被碾死无数,你看到过投降的蚂蚁吗·”
吴意看着吴强大,眼泪差点流下来。
吴强大爱地。
吴意爱吴强大。
吴强大高中毕业后做了三年民办教师,全县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转了正,只有他没转,原因只有县教育局和吴强大本人知道。吴强大就回来种地。十亩地,吴强大就像领了十个儿子,或者说养了十个爹。吴强大从来不说这十亩地是他十个闺女,强大说闺女迟早要嫁人,他这十亩地永远也不会嫁人。强大看着十个儿子或者爹,心里就安静得像村西扇子河里的水。全村五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全出去挣钱去了,强大仍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地头,偶尔喝一口水,偶尔抽一支烟,烟是在常熟打工的儿子过年时带回来的。出门的男人春节时多半会回来,有很多还开着车回来,车一个比一个新,一个比一个靓,在村里一停,就像是办车展,就差美女车模了。强大偶尔也会动一下出去挣一把的心思,但强大到十亩地里走上一圈,就把那心思消灭了。吴意给强大找过一份很好的工作,给市委大院里的花草浇水,既锻炼了身体,又陶冶了情操,每月还能挣两千块钱。但强大不去。强大说我走了,咱村一个正经种地的都没了。吴意算了算,就农民的纯粹意义来说,吴强大是本村最后一个农民。
吴意看着爷爷,说:“老爷子,你让我回来,是为了强大哥吧·”爷爷点头:“那些王八羔子我都不认识了,只有你能做了。”吴意把给爷爷带的东西从车上卸下来,只留了一条烟,就要开车出去的时候,王琵琶的电话打了过来。
王琵琶是部办公室的会计,女的。吴意知道王琵琶喜欢他。吴意有时也会喜欢王琵琶,但吴意知道自己绝不会去招惹她,更不会娶她。王琵琶太小,二十六,大学毕业才两年。王琵琶进组织部没有经过公务员考试,是作为人才引进来的。市里关于人才引进的文件是四年前下的,刚引了两个,就有人提出与公务员法不符,停了。停了两年,王琵琶就来了,成了这份文件引进来的第三个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人。这让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猜测她的来历,猜不到,王琵琶在大家眼里更显得神秘。王琵琶曾经给吴意发过一个短信,是一首诗:
丽影缤纷迎暖日,
红妆窈窕绽芳丛。
劝君惜取三春色,
莫负东风万点红。
吴意知道王琵琶就是万点红。吴意想,自己女儿的年龄都快赶上琵琶了,不负东风万点红,还能把这个万点红吃了啊·吴意没回短信。过了一天,王琵琶在路上碰到吴意,问他的手机号。吴意说了。王琵琶装作吃惊的样子,说:“我昨天是给这个号发了个短信啊!怎么没人回啊·”吴意说我的手机坏了,可能明天就修好了。琵琶的目光便很恶毒地看他,恨不能用目光把他捅成万点红。
王琵琶问吴意现在在哪里。吴意说在乡下。琵琶说:“部里都在疯传要把你调走的事,你怎么还有心情呆在乡下呢·村姑应该是你三十年前的梦,你是不是去乡下追忆曾经朴素的岁月呵·红脸蛋,黑辫子,解开红袄扇扇子,是不是特有味道·”吴意说是啊是啊,我现在就正和铁姑娘喝酒呢!琵琶叹了一口气,说:“吴意你就贫吧!你别以为你是男人领袖,没了你这个世界就没阳刚了。我只想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听任别人把你弄走,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你可别产生幻觉,以为人家在赶你走的时候会给你个副处。你是老组织了,不会相信屁有香的,是不是·”吴意忍不住笑了。吴意说屁再臭,部长放出来,我就得闻着,我有什么办法不闻呢·琵琶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你就实话实说吧!如果你不想走,如果你想在部里提拔,或者提拔到外单位去,我可以帮你。”吴意似乎被一只滑腻的手挠了一下,既受用,又吃惊。吴意知道王琵琶不是开玩笑,是经过郑重考虑才这么说的。王琵琶的身后到底是蓝天还是白云,是狂风还是暴雨,谁都说不上来,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她的身后肯定不是一棵歪脖子树。吴意说你为什么要帮我·话说出来,忽然感到这么问特别愚蠢,多少红枣不吃,偏咬了一颗臭葡萄。果然,琵琶冷笑了一声,说:“你真蠢!”吴意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意见一致。琵琶笑了,说:“我不逼你,但一周之内你必须给我个答复。一周之内会有个送上门的机会,如果你错过了,会后悔两辈子的。”吴意不解。琵琶说:“包括你女儿的一辈子呵!”
吴意觉得肩膀有些沉,压得脊骨有些软,就坐到爷爷身边去,扯过那杆老烟枪抽起来,时不时被呛得呲牙咧嘴。爷爷对吴强大说:“去买几个菜,小子有心事了,需要喝了。”
吴意开车来到镇政府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在吴意的印象里,这个镇的书记应该是张民强,吴意在农组办当主任时见过他。全市所有乡镇党委书记的任命都要经过市委组织部农组办同意,如果不同意,县委书记去吵架也没用。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一个镇的党委书记有问题,农组办也有权建议县里撤换。这就是宏观管理,一句话就像一张网,能圈进来很多条鱼。吴意把车停在镇政府大院里,立刻有一个白白净净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跑过来,问他找谁。吴意说找张民强。然后吴意问白净是谁。白净说自己叫白竞,竞赛的竞,是这个镇的办公室主任。吴意笑了,说你具有不弄虚作假的基础,名实相符呵!吴意问白竞张民强在不在。白竞犹豫了一下,问:“你这位领导是哪里来的·”吴意掏出工作证给他。白竞立刻撅了撅屁股,说:“原来是吴主任,快请。”白竞的效率很高,一边给吴意倒水,一边电话找到张民强,说市委组织部吴主任来了,请你快点回来。不到十分钟,张民强就进了门,一把握住吴意的手,哈哈笑着说:“原来是吴主任呵!咱们四年前见过的,你还记得吗·你给我们一百多个乡镇书记讲课,我现在还记得那堂课的名字:乡镇党委书记管理理念的改变!是不是,吴主任·”吴意想这家伙刚才肯定找人“百度”过了,不然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自己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张民强转脸对白竞说:“这是咱们市委组织部农组办的吴主任,以后你做到我这一步时,少不了要向吴主任汇报思想。”吴意纠正道:“我现在不在农组办干了,我到研究室去了。”张民强有些惊讶,脸上有瞬间的冷飘过,只是瞬间,但吴意看到了。两年前部长上任,很快就把吴意调整到研究室当了主任,把自己带来的一个秘书放到农组办当了主任。让吴意当研究室主任的理由只有一个:吴意有一篇写基层组织建设的论文在一家省级刊物登了,写得很好,这样的家伙放在农组办浪费了。吴意想自己一天要放很多屁,是不是要到厕所去看门啊·自己还给市委书记写过几次讲话稿呢,是不是应该做市委办公室主任呢·张民强在吴意对面坐下,说,“吴主任你怎么不让县委组织部来个领导陪一下呵·自己驾车,多辛苦呵!”吴意笑笑,掏出烟来,递给张民强一支,自己点着一支,吸了一口,才说,“我是来办点私事,私事私办,别浪费公家的资源。”张民强让白竞去安排晚饭,说:“吴主任,咱边吃边说好不好·我不能让领导饿着肚子安排工作是不是·”吴意拦住他,说:“我中午吃得晚,现在胃里还扎着呢。咱先说事,然后再说吃饭的事。”吴意把吴强大和小蛤的故事简单讲了一下。他知道张民强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张民强肯定比他知道得还要详细,还要内幕,自己只要一提小蛤的名字,張民强就会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吴意只有一件事弄不明白,为什么张民强要派个副镇长跟在小蛤屁股后面!小蛤是谁·就是一个屁!张民强让副镇长跟在后面,肯定不是为了拾屁,而是为了跟紧那张放屁的屁股,跟紧长了那张屁股的人。为什么要跟·真是为了工作·是不是有什么个人利益纠缠在里面·吴意不想细看张民强的脸,看出什么和看不出什么都无所谓,他今天来,就是要凭着这张市委组织部研究室主任的脸,把小蛤的屁股给挤走,不走也得走。
张民强静静地坐在吴意对面,聚精会神地听。吴意讲完,张民强仍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吴意就知道他开小差了。吴意想,这位老兄不当专业司机可惜了,注意力这么集中的人,放在这个位子上可惜了。吴意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的车是在高速上还是在乡间小路上,看他能开到哪里。张民强没有开远,五秒钟以后就刹车了。“那,领导的意思是什么呢·”张民强问。吴意笑笑,说:“拿着上级的批文去跟老百姓解释,如果没有批文,就把人撤回来,别在那里充大尾巴,以为多长几根毛就可以扮个狼,狼该怕人的,倒成了扮狼吓人了。”“实话向领导汇报,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张民强说:“在这块地盘上占用一分地,我都会在十分钟之内知道。不过这件事有些特殊。这个批文不是没有,也不是像他们说的在县里,这个批文正在批,而且肯定能批下来,我们只不过是帮助小蛤提前做些实际工作,这就是先上车,后买票。吴主任你想想,如果等批文下来再去做工作,老百姓的秋庄稼就种地里了,是不是会造成更大的损失·既然是确定的事,不如打个提前量。”吴意想,你把子孙的饭全吃了,也是打提前量了。你小姨子早晚要嫁人,你就可以提前把她开了·吴意说我给你讲个实事。去年我代表部里考察了一个干部,常委会已过了,公示期也满了,明天就下文送人了,但当天晚上却出了一点意外。这个意外我不方便跟你说,但这个意外改变了事情的结果,人倒是送了,却是送到纪委的隔离室去了。张书记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有福相,将来肯定能做到县委书记的。我认为你肯定能当上,就像你肯定那批文能下来一样。但是,我问你,你现在可不可以去履行县委书记的职权呢·你肯定会说不可以。但是,不就是一个提前量的问题吗·为什么就不行呢·提前履职还可以锻炼干部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张民强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吴意知道这几块肌肉一开花,张民强就是盛怒了。怒放吧!吴意想。但吴意知道他不敢,吴意没见过敢对市委组织部的科长发火的乡镇党委书记。吴意记得当初他训练吴刚时,一不小心把链绳套到了吴刚的嘴里,吴刚转身就要咬他,当看到他那张气愤的脸时,吴刚突然笑了。吴刚的笑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吴意和吴刚自己能看见。但吴意还是朝它脸上甩了一巴掌,狗东西,你就不应该有咬人的念头,你就该时时记住我是喂你的人。吴意知道自己是在以公谋私,但这个私其实就是一个公,谋了也就谋了。张民强笑了,这在吴意意料之中,只是更加灿烂一些。张民强说:“这样吧吴主任,这件事,我召集几个在家的党委委员研究一下,明天答复你和吴强大,怎么样·”吴意不说话,只安静地抽烟。张民强笑笑,说:“请吴主任理解,这个小蛤要办的厂是我们镇今年的招商任务,是我们今年的重点工作之一。去年我们的招商任务没完成,县里亮了我的黄牌,今年再完不成,就是红牌了,就得退出舞台了。所以,我不能搞一言堂,我得民主,毕竟,这是大家的事情。”吴意起身,说:“好吧!我明天上午等你们的答复。张书记,你们做事呵,别怪我说,总是在抓尾巴。这无批文占地的事,前几年还能说过去,现在再做,有些笨了吧·没见过那些自焚的啊·吴强大如果自焚了,我看你们怎么办!比招商任务完成不了难看得多!恐怕连县长和书记都得牵进去,合算啊·”张民强有些挂不住,说:“哪那么多自焚的啊·”吴意说:“有一个,摊你身上了,就行了。”
吴意不吃张民强的晚饭,他知道自己心软,今天绷着脸说了这些难听的,已经很难为自己了,再难为下去,他就可能把先前取得的成效全都葬送了。这种狐假虎威的手法,李大海和刘三江他们运用得很熟,吴刚应用得也很熟。吴刚在他身边叫,在自家院子里叫,声音的分贝会远远超过它自己在外面流浪时。吴意不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觉得吴刚已经超过了自己。张民强很热情地留饭,笑容把一张大脸遮得滴水不露,但吴意还是走了。
吴意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全黑了。但村西头还是通明一片,是给灯火照的。村西头多年来一直比东头热闹,一直印证着“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的说法。吴意下了车,吴刚欢快地向他叫了一声。爷爷正在屋里抽着旱烟,和强大说着话。小饭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几个咸鸭蛋,还有一壶酒。爷爷每天晚上都要喝一两多酒,这是吴意非常欣慰的。吴意每年都要从本地酒厂给他买几十斤酒头,有劲,把老爷子喝得直哈嘴,精神立刻就提起来了。吴意把去镇里的情况说了一下,问爷爷怎么看。爷爷吐了一口烟,说:“他们会为了一个平头百姓把恁大一个计划停下来·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办过·我看,难!”强大也在一边说:“听说,小蛤是给张书记和其他几个镇领导入股的,他们不出一分钱,只要大力支持就行了。”吴意心里也没底,但既然做到这一步了,只好走一段算一段了。
村西传来一阵锣鼓声。吴意问是不是谁家在办喜事,要不要去随个份子。爷爷说:“除了小蛤,谁能弄恁大个动静。他什么都不为,就是图高兴,弄了个戏班来唱戏。”强大咧嘴笑笑,说:“兄弟你猜猜,小蛤请的这个戏班子是谁的·”吴意摇头。强大说,“刘小棉。”吴意非常吃惊,说哥你是在开玩笑吧·刘小棉进了戏班·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娶了三个老婆·我觉得你娶了三个老婆更可信一些。强大也有些吃惊,说:“你这些年真没和刘小棉联系·真佩服你了,兄弟,人家上个月还专门来找我和咱爷,要你的手机号呢!她也没和你联系·”吴意掏出烟来,也不让人,点着了,猛吸了一口。刘小棉,他妈的到底还是唱戏去了,你到底还是奔月去了。吴意想,刘小棉啊刘小棉,我真佩服你,你是我的偶像啊!
刘小棉家住刘庄户,离这里不远,三里多路。刘小棉和吴意是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吴意非常盼望他们能一起走下去,成为大学同学,但这个愿望没实现。吴意上了大学,在北京。刘小棉贷款作学费,到省里的一所戏校学习了两年。这两年里吴意去看过她三次,第二次两人就搂在了一起,那时刘小棉刚刚读了半年戏校。用吴意的话说,就是种了十几年的树,终于结了一粒果。第三次去时,已经是刘小棉毕业前夕。刘小棉对吴意说,结束了,我结束了,我们也结束吧!吴意知道刘小棉进不了县剧团,县剧团已经被财政断了奶,断了奶的县剧团仍然很难进。刘小棉也知道自己进不了县剧团,更知道省里的剧团不可能要自己。虽然她实习期间曾经在省一团顶过一次《葬花》中的黛玉,得到过很多掌声,虽然她已经被省城的观众熟悉了,但这并不影响省里的剧团拒绝她。刘小棉是因为喜欢唱戏才上的戏校,她贷款两万块就是为了圆这个梦。刘小棉说吴意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眉来眼去这一年多。我明天就出校门了,我得做我不喜欢的事了,我不能心里揣着一个我喜欢的人去做我不喜欢的事,将來还得在心里剜一个疤。所以,我现在就把你剜掉,要疼就一次疼完吧!吴意不同意,说我和你一起疼!刘小棉笑了,说:“你傻呀·你前途似锦,不值得为任何人毁了。”刘小棉把吴意带到学校后面的一个草坪上,说:“我给你唱一段吧!我明天就得从广寒宫里出来了,就给你唱一段《奔月》吧!”刘小棉的嗓子真好,吴意平时只想到那张嘴好,就忽略了连着那张嘴的嗓子。刘小棉的嗓子像一条圆润的细线,美好的声音顺着这条细线从胸中婉转飘出,变作一段绕指柔,把吴意的眼睛揉得酸酸的,泪水就飘到了草地上。刘小棉唱道:
弃红尘来月宫添为领袖,
也不知人间事又几春秋。
我也曾采群芳酿成美酒,
抬众仙庆佳节共醉琼楼。
碧玉阶前莲步移,
水晶帘下看端的:
人间夫妇多和美,
鲜瓜旨酒庆佳期。
一家儿对饮谈衷曲,
一家儿携手步迟迟;
一家儿并坐秋闺里,
一家儿同入绣罗帷。
想嫦娥独坐寒宫里,
这冷冷清清有谁知。
刘小棉抹了抹吴意的眼泪,说你这傻孩子,怎么这么多泪水啊!像你這样缠缠绵绵的,能成大事啊·我还指望有一天站在你肩膀上用竹竿戳太阳呢!吴意说你现在就戳吧,我巴不得你现在就戳。刘小棉俯到他怀里,揉了揉他的肩膀,说:“现在这里还太软和,撑不起我和竹竿的重量。”
想起这些,吴意心里酸得厉害。村西的锣鼓声越敲越响,水一样往他耳朵里灌,更把他搞得七荤八素。吴意一时如坐针毡。爷爷朝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滚吧,听你的戏去吧!”吴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知音啊爷爷!爷爷笑道:“找你的知音去吧!”
村子呈橄榄形,从西到东有三百来米,从南到北只有不到一百五十米。在吴小楼人的习惯认识里,只有西头和东头,没有中间。村中间那道从北到南的粗粗的土塄子,就是两头的分界线。土楞子是什么·废弃的村墙。村墙以东是老户,以西是民国前后陆续逃荒过来的。西头人有钱,东头人有力气。西头人爱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但自从东头的吴意爷爷做了书记,吴意分配到市里工作,西头人就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劳心者了,这话就不提了。戏台搭在小蛤家院外的空地上,以前是生产队的麦场。两支白炽灯从门前的大槐树上悬下来,把空地照得透亮,很多青枝绿叶的影子也在周围的墙上和地上晃来晃去。吴意先是站在土塄子上远远地看,除了灯光和攒动的人头,看不见别的。吴意摸摸衣袋,还好,带了一包烟出来。吴意就来到小蛤家附近,逢人就让一支烟,慢慢地就凑到了离舞台不远的地方。台上正演着一段二人现代小戏,说的是一个人富了以后造福乡里的事。吴意暗笑,想这个小蛤真是不要脸,还把自己当救世主了。演了半个小时,总算结束了。大树上的灯熄了一支,舞台上安静了三分钟。突然,锣鼓声再次急剧响起,熄掉的灯也猛地亮了起来。吴意心跳加快了,他感到喉间有些干,他预感到刘小棉会出来。刘小棉果然出来了,刘小棉飘出来了,刘小棉像嫦娥一样玉树临风般飘了出来。还是当年的那个刘小棉,还是那个要站在他肩上戳太阳的刘小棉。竟没有胖。吴意想哭。这个刘小棉,她竟没有胖,四十多岁的人了,她竟没有胖,她还在唱《奔月》,还是唱得这么令人心碎。不容易呵!吴意仰天长吁了一声。
刘小棉从戏校毕业后直接回了老家,顶了她母亲的岗,在村小学教书,教五年级的语文,同时教三年级的数学。吴意在暑假和寒假去找过她几次。刘小棉和他见了面,却再不愿和他亲嘴。吴意开始害怕了,才意识到戏校草坪上的话原来是真的。“你不要来了,”刘小棉说:“你再来我就不见你了,还要放狗撵你。我们是走不到一起的,与其让你以后抛了我,不如现在我撵你滚蛋,让我回忆起来还有点幸福感。而且,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在这里呆久的,我是一个注定要流浪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入了一个戏班,天南海北地唱我的《奔月》去了。”吴意说我跟你到天南海北。刘小棉好听地笑了一声,说你可能跟我到天南,然后你就不想去海北了。吴意再到学校找刘小棉时,果然就找不到了,那个要放狗撵他的人连面也不给他见了。吴意长叹了一声,站在学校的小操场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锁麟囊》:耳听的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号啕·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然后一拍屁股,满怀悲怆地走了。
刘小棉的嗓子丝毫不减当年,只是多了些沧桑。吴意想嫦娥也是沧桑的,所以刘小棉也要沧桑。但是刘小棉能做成嫦娥吗·吴意想刘小棉如果真能做成嫦娥,也不枉她牺牲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苦是苦了点,但能做成嫦娥,也算是找到幸福了。
刘小棉唱道:
追夫来到洛水旁,
气喘心跳步踉跄。
若非羿你生变心,
弱质何须涉水登山把夫寻·
念嫦娥,贬谪人间本无怨,
只为羿你是知音,
—朝情郎情别寄,
我留人间有何求·
四望羿夫无踪迹,
急得嫦娥泪淋淋!
真好!吴意想,在这样闷热的夜,这样的蚊虫的包围,这样的白炽的灯光,还能唱得这么好,真难为她了。吴意想象不出,如果刘小棉是站在省一团的舞台上,她能把嫦娥演到什么程度。
见灵丹愁肠百结,
恨羿一走渺茫茫,
为妻等你整一载,
你归家不肯进家中,
我千言万语未倾诉,
你接得素帕去匆忙,
难道是家花不如野花艳,
英雄好汉竟成了浪蝶狂蜂!
难道嫦娥当初瞎了眼,
错把薄幸看成有义郎!
思至此气恨孰难忍,
横下心肠我吞尽灵丹!
凄凄哀哀,柔肠百结。吴意觉得脸上有些湿,摸了一下,是泪水。
吴意不敢再听下去。村里人都知道当年他和刘小棉的这段感情,他不想再留下新的传说。吴意向西走,村西有一条河,叫扇子河,是从河南境内流过来的,经过这里汇到淮河里。刘小棉在戏校上学的第一个暑假,两人经常在晚上跑到这里幽会,坐在河边静静地听河水流,听小虫叫,听河坡上的小草聊天,然后就把嘴黏在一起,不舍得分开。有一次刘小棉真软成了棉花,握住吴意不放。吴意知道只要自己做,刘小棉不会有任何阻拦了,这在一向理智的刘小棉身上并不多见。但吴意没有做,吴意想,在这河坡上做了,只能算野合,合了一百次,就是野百合了,不能给刘小棉留遗憾。刘小棉越握越不见动静,气得打了吴意一下,说你连头猪都不如。吴意在河坡上的小径上走着,想着当年的刘小棉,叹息便从心底涌出来,消失在黑暗的天宇下。村里的灯光从树冠的空隙里漏出来一些,偶尔把这里映亮一下,很快就消失了。河坡上野生着很多蔓陀罗,还有一些野薄荷,散发着淡淡的清凉的气息。很多年前这里也有很多野薄荷,不待老去就被掐了,腌了,留着下酒,或者下饭。刘小棉腌的野薄荷特别好吃,像新鲜的一样散发着田野的气息。那时吴意的父母还活着,在县城同一家企业上班。父亲特别爱吃扇子河边的野薄荷,说能吃出老家的味道。刘小棉把野薄荷腌好,吴意就回城里一次,专门给父亲送去。吴意大学毕业那年,父母同时出了车祸,再也吃不到野薄荷了。吴意从此戒了野薄荷,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刘小棉,生活就没有了火苗。无边的庄稼是小麦,在微风中婆娑着。吴意想要是能做一株麦子,和麦子们一起私语,再听着河水的细吟,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上一次到这河边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从进了市委组织部,他一次都没来过。吴意坐下来,用手抚着麦穗,它们已经有些金黄了,那些微硬的麦芒,让他有痒酥酥的感觉。烧几个麦穗,在手心里揉到脱壳,然后一粒一粒甩到嘴里,仿佛整个田野都在自己的心里了。这种久违的感觉,哪怕只是在意念中重温,也让吴意有一种冲动。心里酸酸的,似乎是无来由的,在心里找不到任何依据,这让吴意更加伤心。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无法解读自己了。
有沙沙的声音传来,吴意起初以为是麦子发出的,但这声音是移动的,而且,来到他身边就消失了。吴意的心抖动起来。他伸手抚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会抚到一双腿,是刘小棉的腿,吴意一把把那双腿抱住了。
“你看见我了·”“看见了,你在场外咳嗽一声,我就知道你来了。你怎么不等我演完再走·”“受不了,我会把你从舞台上拽下来,然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想发生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想,还能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还是来这里看看,兴许会有一条公鱼精。”吴意笑了,松开了刘小棉,说:“你的腿还是这么有弹性。”刘小棉笑了,说:“我给你拾些干柴去。”“干什么·”“让你骚呵!”吴意站直身子,拍拍裤子上的土,然后抱住了刘小棉的腰。刘小棉晃了一下,无声地伸出手来,也抱住了吴意。抱了十分钟,吴意松了手,说,“破纪录了,以前最多抱你九分三十秒。”刘小棉讽刺地笑了一声,说:“拜托了,那不是抱的时间,是吻的时间。”吴意哈哈一笑,说:“考你呢,倒还记得。”刘小棉愣了一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轻唱道:“碧云天芳草地蜂愁蝶怨,乱莺声啼不住似水流年。绕疏篱穿曲径遮遮掩掩,冷清清一坯土谁荐寒泉·”然后又念白:“老吴,如果当初我嫁了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又一笑,说:“估计还不如现在。”
在河边坐到半夜,吴意突然意识到村里的灯都熄了,喧闹的声音也渐渐没了。吴意搂了搂刘小棉,问她明天是不是还有演出,今晚有没有安排好住处。刘小棉说已经安排好了,全团二十个人,全住在一个院子里。小棉说明天早上就走,本来小蛤要连演三天的,演出费给得也很高,但她不想演了,看见小蛤那副嘴脸就吃不下去饭。吴意知道小蛤年轻时就恋着刘小棉,据说有一次梦里喊刘小棉的名字,被他爹一脚给踢到床下去了。吴意问刘小棉小蛤有没有骚扰她。刘小棉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他敢有非分,我就阉了他。”
回到村口,刘小棉转身搂住吴意的腰,声音软软地说:“小吴,要是我愿意和你一起到爷爷家住,你敢不敢把我带回去·”吴意吓了一跳,用手摸了摸刘小棉的胸口,那里跳得很激烈,就知道她不是乱说的,是真要做了。吴意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一时不知怎么决断,张了张嘴,却只哈出几口气。想不想·他问自己。想啊!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的!那就做!做吗·做吗·做了以后呢·二十多年就碰到这么一回,不会有以后了。没有以后更不要做,炒这个短线有什么意思啊!正想着,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手机的灯光映亮了吴意的脸,他非常讨厌现在有灯光照着自己的脸,因而也非常讨厌这个短信。但是,它竟是王琵琶发来的:你考虑好了没有,早些给我答复,我也要做些准备啊!吴意把手机揣进衣袋里,右手圈住刘小棉的脖子,说:“我爷爷那里不方便啊!你知道,他非常传统的。”刘小棉嘿嘿地笑了,说:“吴大意啊,你别绕了。又有新欢了吧·我知道你老婆去世了,你不会闲着的。这个时候来短信,肯定是千里风筝一线牵啊!算了,我不让你为难了,搞得我多挤衣案似的。”吴意没听懂,问小棉是什么意思。小棉拉长音调说,挤——衣——案,贱啊!
吴意醒来时已是满室阳光。木板床有些硬,但正适合吴意的腰,好像每一节腰椎都尽可能地舒展开了,每一块骨骼都摊开了,整个人就没有了一点重量,像一幅画平放在床上。窗户留了一点缝隙,空气清爽,老枣树的气息若有若無地飞进来,似乎还有一点麦地里的清香。吴意扭头看看身侧,他知道那里除了一个CD机,除了机子里那张张火丁的《奔月》,没有别的,更不会有刘小棉在那里躺着。他想,刘小棉本来是可以躺到这里的,他本来可以一睁眼就看到刘小棉的,或者,他不用睁眼就能知道刘小棉就在他的身侧躺着,因为刘小棉肯定是俯在他的怀里睡的,刘小棉的腿可能还会伸到他的肚子上。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觉得鼻子有些酸。他按了放音键,张火丁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心里安稳了些。
吴意不想起床,这多年没有过的惬意,虽然是夹了些遗憾,也是一种享受。他静静地躺着,听着张火丁,计划着这半个月自己要做的事。从明天开始,还是要起早些,到麦地里或者河坡上转转,转到太阳热人的时候,就回来陪爷爷说话,陪爷爷抽旱烟,或者开车带着爷爷去赶集。小的时候,爷爷喜欢带着他,牵着他的手,唱着薛仁贵征西去赶集。爷爷买了金黄的烟叶子,又给他买一碗井水拌的酸酸的凉粉,然后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给他讲自己年轻时一人独挡十八罗汉的故事。十八罗汉是土匪,十八条汉子,十八杆土枪,一夜能血洗十八个村子。十八罗汉一生只做错了两件事,一是夜袭吴小楼,一是刚解放时跟政府作对。第一件事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他们被爷爷拎了一杆红樱枪追了十八里,十八罗汉成了十六罗汉,从此就像一条断了尾巴的狼,再也兴不起浪;第二件事导致的后果是在1950年的夏天喝了一锅黑枣汤,从此成了一个传说。爷爷的故事吴意听过上百遍,而爷爷只给他讲了不到三十遍,其余的七十遍以上是从方圆数十里乡邻的口碑上得来的。吴意真的想象不出一个人是怎么拎了一杆红樱枪狂追十八个持枪悍匪的,是怎么把第八罗汉和第十八罗汉一枪穿两个洞的。吴意曾经问过爷爷,当然,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爷爷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一个吸溜着鼻涕吃酸凉粉的臭小子,现在当了市委组织部的科长,以后还可能当部长,当县长,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个英雄故事,比我当年厉害得多呢!”吴意想,如果开车带爷爷去赶一趟集,亲手给爷爷买几把黄金叶,自己再吃一碗酸凉粉,肯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除此之外,还做什么呢·到河边掐几把薄荷叶吧!腌起来,然后和爷爷一起喝酒。再到地里刨些蚯蚓,钓鱼。吴意十年前买过一支渔竿,但只钓过一次鱼,严格地说,只钓过二十分钟的鱼。部里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求全体人员两小时以后集合,下单位考察。他便草草地收了工,唯一的成果是一条两寸长的小鲫鱼。在回部里的路上,吴意非常可怜这条小鱼,它是被挂着肚皮甩上来的,人家根本就没咬钩,是打酱油时被捎上的。这次有时间了,渔竿也带回来了,那就痛快地钓一次吧!到扇子河边,钓上两天,中午吃饭也不回来,让爷爷送过去,然后爷俩就坐在河坡上喝上几盅。还做什么呢·事情太多,可做的事情太多,烧麦穗,做麦芽糖,酿米酒,摘羊蹄子棵蒸了吃。对了,上午要和刘小棉联系一下,问问她这几天都在哪里演出,如果不远,他就跟过去看戏,听刘小棉唱《奔月》,做一朵实实在在的棉花,肯定会让刘小棉美死。
吴意想,如果能和刘小棉共演一次《奔月》,肯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吴意能把《奔月》从头唱到尾,但吴意只有唱功没有做功。吴意想,等有机会时,要让刘小棉录一段《奔月》,那样他就可以边听刘小棉,边想刘小棉了。
吴意想自己算不算奔月呢·如果算,恐怕有点太容易了,太享受了。
吴刚忽然在在外面叫了起来。吴意透过窗户往外看,吴强大的媳妇苗冬冬匆匆忙忙地闯进了院子。
“吴强大被抓走了。”苗冬冬说。
吴强大昨天晚上没去听戏,吴强大心里有些乱,根本不想听戏,他想洗澡睡觉。澡刚洗好,小蛤的一个堂兄弟拉他去打牌。吴强大不打,吴强大牌打得不错,但很少打。小蛤的堂兄弟说你得给我个面子,三缺一,你不去就开不了桌。吴强大说开不了就不开。堂兄弟说如果你去打牌,我就帮你劝劝小蛤,让他放你一马。吴强大就动了心,跟着走了。强大一夜未回,苗冬冬早上起来就到小蛤的堂兄弟家里找,却看见人家已经落了锁。苗冬冬的心就慌了,左邻右舍地打听,终于打听出来:后半夜时派出所的人进了村,把吴强大抓走了。
“其他几个人呢·”吴意问。“都跑掉了。”苗冬冬说。“就抓了强大一个人·”“可能是。我问了十几家,才有人跟我说。再问细了,就没人说了。”吴意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忽然意识到,问题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吴意陪爷爷吃了早饭,就坐在院里等,等张民强的电话。等到上午十点钟,李大海的电话打了过来。李大海知道吴意对自己有意见,李大海说吴意你他妈的心眼儿太小了,就因为我在会上笑了笑,就欠了你的·吴意说如果你认为你欠了我的,那是你的事,我从没这样认为。我只是觉得我把你看得有些高了,你他妈就是俗人一个。李大海哈哈笑了,说:“今天俗人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说一件俗事。有一个叫张民强的你认识不·”吴意的精神一下提了起来,说我认识。李大海说这个叫张民强的昨天晚上给刘三江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些你的事。你知道这个张民强和刘三江什么关系吗·他是刘三江连襟的小舅子 ,听说快要调到城关镇当镇长了,要升副处了。你知道他问刘三江什么吗·问你在部里混得如何,有沒有希望提拔,有没有希望下到县里当副县长或者常委什么的。吴意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吴意问,“刘三江怎么说的·”李大海压低了声音,说:“说得很简洁:过气了,近期要调到一个小单位当科长了,顶多搞个小副调。”吴意感到热血向头上涌,把头发冲得一根一根都竖了起来。李大海说我不知道你和这个张民强有什么情节故事,我只想提醒你,老弟,这个时候,你不能在村里呆着啊!你想垂钓洹水,眼睛可不能只盯着那水;你想让吴刚捧了桂花酒给你喝,也没必要非跑月宫里去啊!吴意挂了电话,默坐了半晌,和爷爷打了个招呼,开车去了镇里。白竞正在打电话,看到吴意,笑了一半,又收住了,不待吴意问,就说张书记不在。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可能是陪着市里来的计划生育检查组到各村转去了。吴意回到车里,给张民强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张民强的声音仍是水灵灵的,笑如果是花朵,张民强的笑就要把枝子压折了。张民强说我到宿迁来了,带个组到这里学习来了。吴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妈的,这次给甩远了,赶不回来了。吴意问:“你们的党委会开了没有·打算怎么办·”张民强沉吟了一下,说:“非常对不住吴主任,你知道,这个招商任务对于我们镇非常重要,这一根绳上,拴着全镇所有工作人员的利益,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经过讨论,大家认为应该坚持下去。当然,吴强大付出的牺牲我们也会适当地多给些补偿,这点请吴主任放心。”吴意哼了一声,说:“人都给你关起来了,你让我怎么放心·”张民强似乎吃了一惊,问:“吴主任你说什么·吴强大被谁关起来了·他犯什么事了·”吴意说你问一下你的派出所长吧,这是个套,张书记我告诉你这是个套,是谁下的套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套。我等一天,如果明天下午我见不到吴强大回家,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
吴意把车开出镇政府的大门,忽然感到自己很可笑。一个市直单位的科长,单枪匹马地闯到这镇政府里来,又灰溜溜地开出去,是不是有些鲁莽了·这事如果放在刘三江身上,他会怎么处理·很简单,他肯定会先给县里的副书记,或者组织部部长打电话,请他们给安排好,然后就盯着副书记或者部长就行了。省事而气派,又可以免受这种不够层次的羞辱。吴意有些怀疑自己的智商了。街上人很多,正逢集,车子开得很慢,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一下。到了中心街口,迎面过来一辆小车,PASSAT。吴意往对面车里看了看,发现似乎是张民强在里面坐着。两车慢慢交会,吴意看清了,真是张民强。张民强也认出了吴意的车,也看见了吴意。张民强把身子往下缩,把脸扭向了另一边。吴意在心里笑了,想自己这样一个快要被扫地出门的人,原来还是有些威力的,能把张民强逼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出了镇子,吴意觉得就这样回去,对苗冬冬没法交代。就调转车头,一路问下来,直接开进了镇派出所的院子。派出所是一座两层小楼,一楼是户籍室、审案室什么的,没看见所长室。吴意就上了楼,瞅了半天,仍然没发现所长室。吴意就在联防室的门上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了。屋里摆着一张桌子,大而沉,颜色却有些不周正,乡下木匠的手艺。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认真地清理着帽子上的灰尘。年轻人看看吴意,没有任何表示,仍然认真地清理灰尘。吴意想起了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前不久在全市机关效能会议作的经验介绍:来有迎声,去有送声,如果无声,去豆摘星。吴意想,哈哈,妈的顺口溜功底不薄呵!可惜全是放屁!吴意说我找所长。年轻人看看他,把帽子放下,问:“有事·”吴意想,这家伙就是所长了,两杠两星,肯定是所长了,如果按照政治部主任表的态,起码要摘他一颗星了。吴意说我是吴强大的家人,我想见见他。所长撇撇嘴 ,没回答。吴意说我是他弟弟。所长难得地笑笑,说:“长得挺像。”吴意也笑笑,说:“我可以见他吗·”所长摇头,说:“送走了。”吴意急了,问:“送哪儿去了·”所长说:“县拘留所。”吴意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所长吓了一跳,然后认真地打量起吴意。吴意说不就是打牌吗·至于拘留吗·所长似乎从吴意脸上看出些什么,神色有些郑重了,说:“是赌,黄赌毒,三害之一,拘留是较轻的处罚了。”“多少天·”吴意问。“十五天,如果态度好,就是十五天。如果不好,我不知道得多少天。”吴意想好了好了,这下厉害了,小蛤这几天就可以把强大地里的麦子推掉了。吴意身上就冒了些汗,赶紧抽身出来,急风急火地往家赶。
吴强大的十亩地里麦浪翻滚,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吴意下车站了一会儿,感到心里迷迷糊糊,头也有些晕,知道是高血压犯了,赶紧上车喝了一片药,靠在座位上休息了十来分钟,才慢慢地启动了车子,慢慢地回了村。村口是两条宅子河挤出的一条三米宽的路,当年爷爷就是在这里把十八罗汉撵到河里去的。河有三米深,河水很浓,生着些绿苔。吴意看着绿苔,想着强大,心里隐隐有些疼。对面驶来一辆车,骚包红,沃尔沃,在阳光下刺眼得很。吴意加快车速,想驶到右首的一棵老核桃树下,给对面的车子让开路。不料骚包红车速很快,一下挤到吴意的左侧,差点把吴意逼到河里去。吴意停了车。往前走是不可能了,除非骚包红退回去。往后倒,当然可以,但吴意不想倒。他落下窗玻璃,看着骚包红。骚包红的玻璃也落下来了,是小蛤。吴意看着小蛤,小蛤向他笑笑,说哥你回来了啊!吴意点点头,说你出去·小蛤也点点头。小蛤甩过一支烟来,烟碰到车门上,落到地上。吴意摸出自己的香烟,向小蛤摆了摆,然后点着了慢慢吸。小蛤也点了一支烟,慢慢吸。两人都不说话,偶尔扭头看看对方,又转过头去吸自己的烟。吴意想这是个王八羔子,自己和他较个什么劲啊!但不较劲有什么办法·是他把自己逼到死角的。吴意想劳心者治人,他妈的我今天不把小蛤给废了,我这些年就白混了。时间过得很快,但这十分钟却过得很慢。十分钟以后,两辆车的周边围了很多乡亲,没人说话,都知道两人在较劲,回家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在这里看看热闹。有几个村东头的绕到吴意的车边,给他递烟,如果吴意愿意,午饭立刻就能端过来。吴意心里急,但表面冷静。和这样的人较劲,本身就输了一筹,就像让吴刚和村里的小土狗咬架一样,如果不胜就是笑话,胜了则是应该胜的。二十分钟过去,两人随身带的烟都抽完了,吴意打开车门,走下车,背着手往家走。全村人出来了一大半,爷爷没出来,爷爷肯定已经做好了中午饭,准备好了小酒壶,正抽着旱烟坐在小桌边等着他。小蛤愣了一下,开了一下车门,又嘭地关上了。吴意不回头,吴意想,把车停到十天后自己离开时,也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但小蛤肯定不行,小蛤一天不到镇上去喝酒,一天不到他占的地里看,就會觉得这一天是生活在地狱里。吴意心里只担心一件事,小蛤到底有没有胆量,用骚包红挤着他吴意的车,硬硬地开过去。硬开过去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两辆车都擦伤,一个是有一辆车被挤到河里。吴意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因为它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吴刚看见他,哈哈笑着扑上来。吴意搂了搂它,把它脖子上的链子摘掉了。如果小蛤找上门来,吴意只需努努嘴,吴刚就会扑过去,吴刚会把两只前爪搭上小蛤的双肩,舌头往他脸上刷,但绝对不会伤害他。爷爷正端着一杯酒细品,看到吴意,便给他倒了一杯,说:“你十分钟以前就该回来。”吴意笑笑,陪爷爷喝了一杯,说:“我准备明天到县里去一次,强大的事有些麻烦,已经送县里了。”爷爷夹了一点腌薄荷塞到他嘴里,说:“想去就去,去了还回来吗·”吴意点头道:“当然,不呆够半个月我是不会走的,这点您放心。”
半斤酒快喝完的时候,苗冬冬进来了,说小蛤把车开走了。吴意有些紧张,连忙问是怎么开走的。爷爷笑笑,说:“村西头还有一条小路,过他那鳖壳子足够了。苗冬冬点点头,说:“他把车倒回去,从村西那条路出去了。”
吴意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回到老家来是为了什么,安静和尊严,那是他非常渴望的东西。无数个夜晚,他望着这个方向,就像望着一轮月亮。他知道在这里他能找得到月亮,但是,今天这件事差点把他的月亮给毁了。吴意撕了一块馍塞到吴刚嘴里,想,如果自己像吴刚一样,有东西吃,有主人在身边就能感觉很快活,生活就会变得非常简单了。
暴雨是吴意出村的时候泼下来的,瞬间就把车外的世界浇湿。吴意的心情却好了起来。好雨,他想,麦子成熟前的最后一场雨,可以让麦粒更饱满,愉快地完成与收割机拥抱前的最后一次冲刺。路两旁的白杨树叶上有灰色的泥水滴下来,转眼叶子就清新而绿了。路是水泥的,一年前它还是泥泞的。某一天爷爷打来电话,说你让人修的路快修好了,大家都想让你回来一次,要请你吃饭。吴意不知道怎么回事。所有的路似乎与他都没有关系,除了他在上面行走以外。是村前的官路呵!爷爷说,都说是你请县公路局来修的,除了你,咱村还有谁有这本事呵!吴意给县公路局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才知道是王庄的王文亮让人修的。王文亮是副县长,一年前分管了交通。王文亮和吴意是小学同学,上大学时也在一个学校,毕业时分到一个县,后来又一起考进了市委组织部。王文亮是三年前下到县里的,县委常委、副县长,很光鲜的角色。吴意给王文亮打电话,说你怎么想起修这条路啊·王文亮说不是给你脸上贴金吗·你那脸上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鸟金,不觉得寒碜啊·其实吴意明白,王文亮这条路是给他自己修的。王文亮的老家王庄在吴小楼的西边,王文亮当副县长后经常回家看爹,经常经过吴小楼,那时水泥路只修到吴小楼东边三里多的地方。有几次王文亮回去时,正好赶上下雨,虽然是坐车,回到家也搞得泥猪似的,被他爹训了一通,说你恁大个熊县长,就不能把水泥路接到咱家门口啊·于是王文亮就接了,捎带着让吴意光鲜了一把。吴意看着在雨中已经变成深灰色的水泥路,想着王文亮的脸,苦笑了一下。
进了县城,雨停了。吴意给王文亮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王文亮说省里来了人,在陪。王文亮问吴意在哪里,是不是有考察任务了。上个月传着王文亮要调到另一个县里当副书记,吴意曾问过他有没有这事。王文亮说不知道。王文亮没说不可能,只说不知道,吴意就明白了。吴意说自己在县里,有重要的私事要和他谈。王文亮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有晚上才有时间,省里来的人是考察县里的招商环境的,有一个大项目,一个多亿呢,一点也不敢轻慢。你能等到晚上吗·我争取九点钟见你。”吴意叹了一口气,说你他妈这个副县长就不是人干的活儿,你跟我喂的那条狗差不多,没事时也要找个东西自己玩儿。赶明儿我给它改名叫王文亮。王文亮哈哈笑了,说:“我听说你管那狗叫小叔叔,以后你得喊我叔了。”两人闹了一会儿,王文亮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把吴意安排到“世纪豪情”宾馆住下,约好晚上九点去找他,然后一起去唱歌,或者搞一次足浴。吴意在房间里洗了脸,忽然想起两天没和刘小棉联系了,就找到刘小棉的手机号,拨了一次。关机的声音。又拨了一次,仍是关机的声音。吴意想可能是没电了,就没在意。
中午简单吃了饭,吴意就走出宾馆,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雨后的街道很清新,人却很少,正是睡午觉的时间。走到一家戏院门前,吴意意外地看到一张海报,海报上唯一的一个人,正是刘小棉:江淮名伶倾情奉献月中嫦娥刘小棉,花容锦绣曼妙姿态正是皖地第一春。吴意忍不住笑了,想这刘小棉成了第一春了。就又掏出手机给刘小棉打电话,想接通后第一句就喊她第一春。仍然是无法接通。吴意看了看海报上的时间,是自昨天起连演三天,每晚七点到十点。吴意就到戏院窗口去买票,敲了几下,窗口才打开,一个老年男人肥胖的脸把窗口占了一大半。“不卖了,今天没有。”吴意指着海报,说这里不是写着吗·连演三天呢!老年男人说写了不会改啊!打开门走出来,一把把海报撕了下来。吴意愣了,努力从他脸上去找原因,终于找到一块并不久远的伤痕,想可能是被他家的狗咬了脸,才这么狗脾气的吧!
吴意无聊地回到“世纪豪情”,刚要进屋,一眼看见王琵琶拐过来,忍不住喊了一声。王琵琶也愣了,笑着跑过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老家的老枣树下捡枣核吗·吴意打开门,把王琵琶让到屋里,倒了一杯水给她,问她怎么会在这里。琵琶说是来考察的,中午刚到,刘三江带队,都住在这个宾馆里。吴意探询地看看她,说:“有王文亮吧·”王琵琶点点头。吴意忽然就有了一种被单位抛弃的感觉,好像找不到组织了。以往有考察任务,他总要带一个组的。吴意想,如果自己真被调离了这个单位,能适应得了吗·琵琶问吴意准备住多长时间。吴意说明天早上就回村。王琵琶喊了起来:“你还回村啊·你知道不知道,部里的部长办公会都开过了,要把你调到史志办当编纂科科长了·”吴意有些惊讶,“连个副调也不给我·”王琵琶摇摇头,说:“给个副调还算是提拔了,大小也是个副处级,怎么可能给你。”吴意一时觉得闷极,就掏出一支烟来。王琵琶给他点着火,说:“你有做刀俎的机会,为什么非要做鱼肉·”琵琶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省报来,折到第二版,说你看看这个。是省里一个领导在邻市调研的报道,搞了半个版,还加了一幅图片。吴意有些不解。琵琶指着图片说:“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人是我舅舅,亲舅舅,我妈唯一的哥哥。”吴意吓了一跳,看看琵琶,再看看照片,真的很像。吴意狠吸了几口烟,让烟雾把自己包围着,他不想让琵琶看清自己矛盾成一团的脸。琵琶说:“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愿意,我有一百个理由说服我舅舅,让他发话,把你留下来,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另一种身份走掉。到市直,到县里,随你选。对于他来说,就是和市委书记说一句话的事。他明天就会到咱市里来,呆三天。他可以当着书记的面安排你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当面说这事,会把成功的时间提前很多·”琵琶说我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帮你的,但如果你拒绝,我不会怪你。但是你认真想一下,当你离开部里到史志办上班时,你的内心能不能平静下来·一年可以吗·两年·也许你一生都会在后悔中度过。吴意咳嗽了一声,说琵琶呵!我当然不想经受这种痛苦,但是,你所说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是想老死在组织部的,解决个副处级调研员,风平浪静地过日子。琵琶说你觉得可能吗·在部里呆着,你能风平浪静吗·吴意点头,说:“我再考虑一下好吗·谢谢你琵琶,让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走道里有人喊琵琶,是刘三江的声音。琵琶站起身来,说:“我们可能明天下午走,如果晚上有时间,你请我唱歌好吗·”吴意一怔,说:“你们有一组人,你单独出去不好吧·”琵琶说我自然有一百个理由和他们说。
琵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吴意靠在门上,全身被拆了骨头一般。到史志办去,也许不是一个很坏的结果,问题是自己是被押着去的,是流着眼泪去的,这种方式是无法接受的。吴意挪到床边,软软地倒在床上,想睡一会,但是,头疼得厉害。他知道,这个下午,他注定要在痛苦中度过了。
吴意没有出去吃晚饭。灯一直没开,屋里暗淡的光线是透过窗户玻璃和玻璃里面的那层纱飘进来的。他躺着,想着自己的事,想着强大的事,还有刘小棉,以及已经死去十五年的妻子芳菲。女儿发来了信息:爹,你在干啥·吴意笑了,回道:我在想,什么时候在省城给你买套房子。女儿回:想有屁用!吴意又回:我只想着买后的幸福,不想怎么买的事儿。女儿那边没了动静,吴意知道她一定在和室友说自己的坏话。王文亮的电话终于来了,让他赶到“我的春”歌厅。吴意说你看你这个小县城,妈的歌厅名字像是个妓院。王文亮说你是把上海外滩都当作妓院了。吴意找了辆三轮车,满城去找“我的春”,最后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非常朴素的门脸,进了门却被时尚和繁华撞得闪了腰。王文亮正喝白开水,见他进来,示意服务小姐出去,顺便把门带上。“这里如何·”王文亮问。“没见过这样开歌厅的,这么僻静,倒真像是一家高级妓院。”吴意说。王文亮摇摇手,说你懂个屁,这叫有需有供,大街上霓虹灯亮得像女人屁股的地方,是我们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吗·茶几上摆着几种酒,吴意扭开一瓶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王文亮吓了一跳,打开门喊服务员端来几小碟下酒菜,也倒了一杯,陪着吴意慢慢喝,并不主动说话。吴意连喝了三杯,才把吴强大的事说了,说老弟这个事你得给我办了,我最近烦得很,没有精力再找别人了,你是我最后找的人。王文亮沉吟良久,端起杯子和吴意碰了一下,才说:“这件事,你不要以为小,其实水很深。那个张民强,县里是要提拔他当城关镇的镇长的,所以他要有政绩出来,让不服的人闭嘴。起码的,他的招商任务得完成。这是其一。其二呢,最近收到不少群众来信举报,说他镇里的几个企业都有他的股份。我猜呵,这个小蛤的假发厂一定许给他不少股份,不然他不会不顾一切,连你的面子都不给,而且还编了个套子让吴强大去钻。”吴意不解,问:“有举报为什么不查·”王文亮摇头道:“书记压着呢,没法查。不知道他和书记什么关系,反正不一般。”吴意有些吃惊。县委书记李正明是个稳重的人,口碑也不错,如果有他作后盾,这个张民强还真是不好撼动。吴意说你就把吴强大的事给我办了,别的事与咱无关。王文亮点点头,说:“我可以帮这个忙,但是,你得让吴强大表个态,让吴强大把那块地让出来。不然,我也不好做,这个招呼也没法打。不就是一块地吗·种着又能挣几斤粮食·小蛤一下就包赔他几万块钱,倒也不错啊!”吴意想和王文亮说一下吴强大和地的感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吴意想感情是不错,但到了感情可能妨碍自由的时候,就得牺牲感情了。吴意迟疑地说:“能不能让我和强大见一个面·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王文亮说你别把问题搞复杂了,你代他作个主,一切都齐了。你作不了主,还帮个鸟忙啊·吴意自问能不能作这个主,答案是不知道。那么,坚持见一面·虽然和王文亮处得不错,人家也不可能给他吴意太多机会。吴意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被强奸还要笑,还要表示感谢,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吴意想起有个大学教师教育学生被强奸时要递给人家套子,吴意当初看这文章时咬牙切齿地骂过,现在他明白了,那大学教师是有过被强奸的经历的。
吴意说好吧!我代他作主。王文亮说不会反悔吧·吴意幽幽地看着他,说:“到这一步了,还有心思做游戏吗·”王文亮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说,“明天上午你去拘留所带人吧!就说我安排的。交几百块钱保费就行了。”吴意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王琵琶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他在哪里。吴意说在歌厅里。琵琶要过来。吴意看看王文亮,说算了,我回宾馆吧!琵琶不愿意,执意要唱歌。吴意没办法,只好说了地点。不一会儿,琵琶就到了。看见王文亮,琵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说:“原来王书记也在。”王文亮连忙站起来,和琵琶握了握手,说:“不敢,我只是副县长。”琵琶说:“一个星期以后不就是了·”王文亮笑了一下,突然有些拘谨。吴意说文亮你可能还不知道,琵琶他们到县里来考察,其中就有你的事,副书记呵,老子先恭喜你了。王文亮点头,说:“下午已经测评过了,也找我本人谈过话了。”迟疑了一下,又说:“这件事,还得请琵琶科长多关照。”琵琶笑了,说:“关照行,以后找你办事你别推托就是了。还有,今天晚上我得多唱几首,你可得等着买单哦!”
琵琶一口气点了十来首歌,全是男女对唱的。琵琶没给王文亮主动伴唱的机会,拉着吴意下了场。王文亮乐得做看客,边喝酒边鼓掌。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快十二点了。王文亮偷偷地看看手表。吴意想着明天的事,情绪也不高。“散了吧·”吴意说。琵琶说再唱一首吧!《把事情看淡》,会吧·咱俩一起唱·吴意说好吧!只此一首。
我无法冻结我的思念
迎着风用力不眨眼
你走了天昏地暗
一个人生活变得懒散
对自己说着把事情看淡
伤口却一直隐隐发炎
往事随风化成云烟
握不住的情不忍雾散
明知是谎言但却很甜
一遍遍让人留恋
我怎能忍心揭穿
都怪我很贪恋那份甜
多么地渴望回到从前
谎话一遍遍却很斑斓
雪花飘落是我的思念
洒遍这里的山山川川
音乐低回,声调凄婉,王琵琶的声音含满了柔情和哀怨。吴意从眼角看着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在这一刻非常动人。当她投入的时候,女性的柔媚是一抹光辉,让她的脸上现出持久的性感。吴意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如果女儿能接受,和王琵琶生活在一起倒可能是一件比较愉快的事情。虽然两人最终选择的可能不是一条路,但肯定会有很多点供他们交叉,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这也许就不错了。毕竟,他不可能独身一生。唱到“雪花飘落是我的思念”的时候,琵琶的手不由自主地挽住了吴意的臂,身子像一段细柳一般靠了过来。吴意没有动。那温热的青春的身体,他已好久没有接触了。刘小棉是美丽的,但刘小棉是有些老了,与琵琶相比,她更像一段桃枝,而王琵琶是那枝上的含露的花。不知什么时候,音乐停了下来,短暂的寂静,吴意收回心神。然后是王文亮的鼓掌,那双有些疲劳的手掌,似乎在努力挣扎着,像两条垂死的鱼。吴意向王文亮笑笑,王文亮吐出半截舌头,恶作剧地舔了舔嘴唇。
王文亮要喊司机过来送他们,琵琶说想和吴意走走。王文亮不再坚持,和吴意握手分别的时候,故意抠了抠他的掌心。夜风吹过来,琵琶抱了抱肩。还有很远的路,走着过于辛苦。吴意要打的,琵琶执意要坐三轮。吴意只好喊了辆三轮,任五十多岁的车夫咿咿呀呀地骑着慢慢悠悠地往宾馆的方向赶。在寂静空寥的街道上,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两个生命,两边的房屋全是为了陪衬他们才踞在那里。还有月亮,半圆的一轮,在西边的天上若明若暗地悬着,让吴意想到自己的村庄,以及村庄里的爷爷。琵琶说:“你有没有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是最真实的·因为这里只有一个自我,其他的都不存在了。”琵琶的身子慢慢偎过来,偎进了吴意的怀里。琵琶的手抱着吴意的腰,吴意感觉有一点清凉的东西浸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知道琵琶流泪了。吴意感到自己的思维静止了,思维在这时是无用的,静止了也好。他感觉那三轮车就是一艘船,在摇向他看不见的地方。
快到宾馆门口时,琵琶抬起身子,轻声说:“我先进去,你过一会儿再进去。”吴意点点头。琵琶又说:“这一路上,近二十分钟,你就像一根木头。”吴意说我就是一根木头。琵琶笑笑,说:“没有木头,火怎么能烧起来呢·”
第二天上午,吴意开车去接强大。在拘留所的门岗室里,交了钱,办完了手续,他静坐着等强大。不一会儿,强大提着裤子出来了。门岗搬来一个大纸箱,说:“你自己挑吧,找着你自己的就拿着,找不着,看哪条好就系哪条吧!”纸箱里有无数条腰带,让吴意想象着在一个硕大的屋子里有无数的人在提着裤子。强大果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带,只好随便取了一条,匆匆忙忙地系住自己。“我知道你会来。”强大说:“他们设套让我钻,又故意输给我钱,警察来之前他们一个个都上厕所了。”吴意和强大握握手,说:“我已经答应他们,劝你把那块地让出来。”强大点点头,说:“这件事我想了一天多,我决定给他们,你不答应他们,我也会给他们。”吴意吃惊地看看强大。强大虽然脸色灰暗,却没有一点惊慌,更没有失措的表情。“斗不过,就走。”强大说:“我出去打工,到大城市去,即使在那里活得没有一点尊严,我也能坚持下去,因为那里本来就不屬于我,我活得没有负担,无耻一点也不会有愧疚感。但我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却无法轻松,在自己的家里,我总想活得有尊严,活得体面,一旦不能,就会有强烈的屈辱感。所以,我还是走吧!我已经永远无法在家里体面了。”吴意心里立时七荤八素的,有很多热泪往眼里涌,他扭转头,把它们擦去了。
吴意开车送强大回家,他也想在老家认真思考一下琵琶说的事。三天,现在他只有三天时间思考自己的事。人一辈子有很多三天,但关键时候的三天却比三年还难熬。车子出了城,强大忽然说:“我好像见到刘小棉了。”吴意一惊,连忙放慢速度,问强大在哪里见到的,有没有看确实。强大想了想,说:“是刘小棉,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但她的侧影和别人不一样,看了就忘不了。而且,她穿的衣服,和那天进村唱戏时是一样的,牛仔裤,绿纱的衫子。”“在哪里见到的·”“昨天中午,在拘留所里。她从大门往里走,我从窗户看见的。”“不会是去看人吧·”“不会的,她身边跟着几个警察,就像我进去时一样。”吴意停了车,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长叹。
吴意给强大拦了辆公交车回家,自己则调转车头回了县城。他把车停在县政府大院里,没有立即打王文亮的手机。这个时候王文亮肯定很忙,人逢喜事精神爽,没人喜欢在喜气洋洋的时候被别人烦。吴意坐在车上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把眼睛熏得很疼。十一点钟,刘三江和琵琶从县政府楼上下来了,在他们后面不远,王文亮也走了出来。王文亮快走到吴意车边时,吴意落下车窗,喊了他一声。王文亮一怔,说你怎么还没走·今天中午我可没时间陪你啊!要不,你下来,咱和刘三江王琵琶他们一起吃饭。吴意打开车门,把王文亮拉上来,把车开出大院。王文亮有些急,又不敢动吴意开车的手,等车子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稳了,才气急败坏地一把拧住吴意的耳朵。吴意说我知道你忙,但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得帮我。王文亮说有你这样找人办事的吗·一天帮你做两个事,我是你老婆也受不了啊!吴意说你少废话,事不急我能找你吗·你帮我了解一个人,昨天中午关进拘留所的,叫刘小棉。王文亮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和这个人有关系啊·那可是一起恶性案件啊!”吴意的汗开始往外冒,冒得多了,就往下滚,很快全身就湿透了。王文亮想了一下,猛拍了一下腿,说我想起来了,这个刘小棉是你的初恋情人啊!上大学时你天天跑到省戏校找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吴意点点头,说那么远的路,我怎么会天天去·王文亮叹了一口气,向吴意要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说:“你他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怪不得人家要撵你走。”吴意诧异地看了看他。王文亮说:“你们市委组织部是焦点单位,赶走一只蚊子都能传遍全世界,何况是大名鼎鼎的吴大主任!”王文亮说刘小棉的事我真帮不了你,她把一个叫吴明松的人捅了,就在她住的宾馆里。现在案情还没查清,没人帮得了你。”“吴明松·”吴意愣了,说:“这个吴明松就是小蛤啊!他大号吴明松,小名叫小蛤。”王文亮也愣了,问:“就是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个小蛤·”吴意点点头,问:“死了·”“谁·”“小蛤。”“没有,死了就完了。从腰里捅进去一把水果刀,可能碰到肾了,这也是重伤害了。”“肯定有原因。”“屁话,没原因怎么不捅你啊!但是,什么原因也不能捅人啊!”吴意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又甩掉,两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我只想见她一面,和她说几句话。”吴意硬咽着说。王文亮连叹两口气,说好吧,你这情种,我就再帮你一次。正好我一个亲戚在事发地段那个派出所当所长,我让他安排一下,以提审的名义,让你们单独呆几分钟。
半个小时后,在拘留所的提审室里,吴意见到了刘小棉。
刘小棉仍然穿着那身吴意非常喜爱的装束: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豆绿的桑蚕丝休闲T恤衫。刘小棉洁净的脖子上本来戴着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现在没有了。刘小棉脸容有些憔悴,略黄,但头发仍梳理得很整齐。吴意看着这个几天前还在自己怀里散发着温馨气息的女人,一时百感交集。“怎么会是你·”刘小棉很意外。“我听说后,就赶过来了。”“你不该来,我蓬头垢面的,会破坏你的感觉。”吴意苦笑笑:“你现在还要感觉啊·真佩服你了。”刘小棉也笑了,说:“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啊!”“为什么要这样做·”“狗日的小蛤,竟敢欺负我,我恶心!”“那就捅·”“不捅解决不了。听说肾破了,死了才好,我宁可搭上一条命。”“你是仙女,他是狗,不值得。”“仙女如果被狗欺负,应该怎么办·”吴意点了点头,说我要尽量帮你,帮你。吴意其实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帮到刘小棉,他没经历过这种事,只有靠自己的想象。公安局这一关,审讯材料非常重要,每个细节都很重要。公安局肯定要向检察院报捕,这一点无法改变,但如果材料对刘小棉有利,后面的工作更容易做一些。检察院能否不起诉·难!如果起诉了,法院能否把橡皮绳拽到最低点·全是未知。吴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吴意想如果自己是王文亮,事情就好办了,一切都好办了:被恶棍强奸,弱女子实施自卫,天经地义。公安局不报捕,检察院不起诉,半个月就可以把刘小棉弄出来了。 但是,他不是王文亮,他是吴意。
吴意想,虽然自己不是王文亮,这个忙也要帮到底,他不能看着刘小棉在这不知日夜的地方呆着,而且,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
“我想不通,小棉,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择唱戏呢·教书是多好的职业呵!”吴意掏出一千块钱,悄悄地塞给刘小棉,他知道,刘小棉身上肯定没有多少钱。刘小棉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说:“那几个破教师,不好好教书,就知道背后使绊子,呆长了,我不是憋死,就是被他们烦死。我喜欢唱《奔月》,我想像嫦娥那样,奔进自己的广寒宫,坐在那棵桂花树下,轻轻地哼着歌,想你,或者想别的什么人。吴意你不知道,我一走上戏台,就像真的进了广寒宫。”刘小棉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轻轻地哼唱起来:
弃红尘来月宫添为领袖,
也不知人间事又几春秋。
我也曾采群芳酿成美酒,
抬众仙庆佳节共醉琼楼。
碧玉阶前莲步移,
水晶帘下看端的:
人间夫妇多和美,
鲜瓜旨酒庆佳期。
一家儿对饮谈衷曲,
一家儿携手步迟迟;
一家并坐秋闺里,
一家同入绣罗帷。
想嫦娥独坐寒宫里,
这冷冷清清有谁知。
吴意叹道:“既然是冷冷清清,又何必·”劉小棉说:“你孤身跑到老家,不就是为了这个冷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月亮,都是金灿灿的,能不能奔进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我是进去了,现在,我却要出来了。”
“我会救你。”吴意重复道。刘小棉眼里闪出了泪光,说:“小时候我爸告诉我,你得先吻一千只青蛙,才有机会碰到王子。我太幸运,我吻的第一只青蛙,就是一个王子,一个姓吴的王子。”吴意痛苦地摇摇头:“刘小棉,你这个鸟东西,你真是个鸟东西。”
刘小棉从裤子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说:“除了衣服,这是我带进来的唯一的东西,我半个月以前刚录的《奔月》。如果你想听,就拿去吧!”
吴意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半下午了。县里来了一个基层组织建设检查组,爷爷作为老干部代表,被找去开座谈会了。吴意从车里拿出两个米团,塞到吴刚嘴里。吴刚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一是香肠,一是米团,如果把香肠包在米团里,那吴刚就会获得意外的惊喜。吴刚撒了欢地在院子里跑着,不时兴奋地向吴意叫几声。吴意给吴强大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做什么。强大说正在收拾东西,明天就走,到上海去,这个村子他一分钟都不想呆了。吴意郁闷地来到强大家,见两只硕大的绿色提包已被塞得满满的,强大正坐在凳子上抽闷烟,苗冬冬正把厨房里的东西拚命地往一只破旧的木饭橱里塞。一头猪在院里踱着步,显然它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四条腿可笑地迈着,似乎找不到感觉,有时会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看吴强大。“猪怎么办·”吴意问。苗冬冬把一只勺子塞进饭橱,说:“和杀猪的联系了,天黑前有人来牵。”吴意掏出烟,自己点了一支,又给强大点了一支,说:“强大哥,真的要走·”强大点头道:“是要走了。”吴意说:“你走后,咱村里就没有真正的农民了,你是坚持到最后的人。”强大嗨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守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要走。早知这样,不如早走。”吴意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往水杯里放一勺糖,喝第二遍——最多是第三遍的时候,你就会感到没有一丝甜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里面还有很多糖分子;如果往水杯里滴一滴黄连,喝第一遍你会感到苦不堪言,喝到第十遍,你仍然会感到很苦,其实那时杯子里几乎没有黄连分子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天生需要甜,天生是排斥苦的。所以,当我们感到苦不堪言的时候,也许,那苦只是很小的一块,是我们在意识里把它夸大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不走,你没有必要在五十岁时检验自己的心理和身体的承受能力,外面的日子真的很难过。强大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一脚踹在晃到他跟前的猪的屁股上,说:“既然定了,就试试吧!”吴意又说:“小蛤受伤了,你的地暂时没有危险了。”吴意的声音很小,他感到自己很无耻:你无力帮人家,才说出这种无聊的话。强大苦笑了,说:“早一天与晚一天有区别吗·”吴意无语。有区别吗·好像是没有。没有!吴意默默地掏出笔,把在上海工作的两个大学同学的电话号码写给强大,告诉他,有事可以去找他们,他们在上海混得还可以,应该能帮一些小忙。
吴意唤了吴刚,向村西的扇子河一指,吴刚就头前跑了。等吴意赶到河边,吴刚已经撒了一泡尿,正在河边的曼陀罗丛里追一只地歌儿鸟。太阳正挂在河对岸的树梢儿上,那树梢儿似乎承载不了它的分量,在微风中一颤一抖的。麦子被太阳的红晕浸着,快乐地摇曳着。一轮月牙的淡淡的影子在天际悬着,似乎在等待着太阳的离开。偶尔能看到几株大麦从麦地里高高地突出来,长长的麦芒像染了色的头发,骄傲地摆动着。田垄上稀疏地点缀着几棵细细的楮树,偶尔有几只麻雀飞来,欢叫着落到上面,跳着,并不急于扑到麦丛中,在这样的季节,粮食对于它们总是足够的。河水缓缓地向南流淌着,拂着水边的青草,戏着,似乎并不关心最终流到哪里。有几只青蛙受了吴刚的惊吓,敏捷地跳到了水里,激起细小的浪花。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清新的香,醉人。吴意后悔没把吴强大拉来,也许,强大会因为留恋而改变主意。但是,强大因为留恋已经留在这里五十年了,这些景色只能在他的眼前闪烁,却已经无法进入他的心里了。吴意蹲下来,摘了几只麦穗,掐去一些麦芒,把穗子在手心里轻揉着,然后他把手伸展开,微风就把麦壳吹走了,留在掌心里的,是一粒粒饱满的麦子。吴意把它们一粒粒扔进嘴里,嚼着。麦粒还不够硬,但已经浸满了田野的清香。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渐渐亮起来。吴意看着月亮,把两只手臂伸到身后,做了一个鸟飞的动作。他尝试着把脚跟尽可能地抬高,但立时感到一阵来自脚掌的刺痛。吴意感到一阵辛酸,老了,真老了,飞不起来了!吴意想,飞不起来了老吴,吴刚能飞上去,你飞不上去了!
吴意回到家,把刘小棉送他的那盒磁带取出来,整整听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吴意对爷爷说:“老吴,我要回去了。”爷爷说我早知道你呆不了半月,你能呆這几天就不错了。吴刚很歉疚,说:“要不,我带你回城里吧!就咱爷俩了,咱们还牛郎织女的,多没意思。”爷爷不答应,说:“我习惯了,也不想让你为我分神,你想走就走吧!别忘了在你的杨树林里撒泡尿就行,你不要让它们说你没出过一点力。吴意点点头,把吴刚牵到爷爷面前,说:“我把吴刚留给你,你看到它,就像看见了我。”爷爷摸摸吴刚的嘴,吴刚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爷爷说好吧,反正你也用不着了,就让它留下来吧!
中午,吴意打开自家的房门。才走了几天,房间里就有一种潮湿的气息,温热,迫不及待地往吴意身上顶,很快让他胃里有了一些反应。吴意拉开北墙上的一层绸帘,妻子芳菲便在墙上向他笑了。十五年了,芳菲每天都这样不知疲倦地笑着,每次都刺痛着吴意的心。芳菲永远都是那么年轻,每次看她,吴意都感到无法排遣的痛苦,他不能原谅自己。一朵美丽的花,正在开放着,却由于一场医疗事故而凋谢了。吴意不敢回想十五年前发生的事,但芳菲的微笑总是把那场事故清晰地在他眼前回放。仅仅是胆囊炎,却被当作心脏病治疗,一周就送了性命。女儿问他芳菲是怎么死的,他无言以对。一场小病要了芳菲的命,然后是一场持续三年的医疗官司,最终的结果,吴意输给了医院。这些事情带来的痛苦只能埋在自己心里,埋在那个最隐秘的角落里,从来不让别人看到。近几年吴意问过自己多次,如果是现在,这场官司还会输吗·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他仍然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现在,吴意站在芳菲面前,又想起这个问题,他终于可以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了:他仍然会输。他长叹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想,我什么时候可以不输呵!
吴意给王文亮打了个电话,了解刘小棉案件的进展情况。王文亮明确地告诉他,刘小棉案件肯定要移交给检察院,而且,肯定会被批捕,因为小蛤的肾被捅得很厉害,可能要摘除一个。吴意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半天,然后跑到卫生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卫生间墙上的镜子里,有一个神情沮丧的家伙,一副倒霉的样子。吴意摇摇头,想,给王琵琶发个信息吧!信息写好,还没来得及发出,王琵琶的电话打了过来:“今天晚上我要陪舅舅吃饭,你再不给我回话,我就决定放弃了。”吴意说,“不是有三天时间吗·”王琵琶说:“如果你等到第三天的最后一分钟才给我打电话,就说明你压根不想做这件事,我帮了你,你也会在中途跑掉的。”吴意想开个玩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干巴巴地说:“我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按你的意思办!”王琵琶冷笑了一声,说:“你别搞得被人强奸了似的,声音高一点,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见。”吴意提高了声音,说:“办!我下午送点活动经费给你。”王琵琶笑了,说:“如果你真送,我还真不拒绝。没有东西拴着你,中途你跑了,我就没法下台了。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女的结婚三年,历尽磨难才怀上孕,大家都向她表示祝贺。这女的哭着说:你们只看到我的成功,却不知道,在成功的背后,我被操了多少次。吴意你看看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哪个背后不被人操过多少次·可你看他们的脸,总是一副操了别人的表情。如果你被调到史志办,你就成了被操了多次却无法成功的,就等着流着眼泪慢慢地回忆吧!”吴意恨不得隔着电话甩王琵琶一巴掌。一个柔美的女孩子,她怎么就把这个世界看得这么透·她怎么就把他吴意看得这么透·
吴意给女儿发了个信息,他的手指有些小抖:宝贝,我真的决定在省城给你买套房子了,我正在考虑怎么买的问题。你要有个方向了,毕业后留在那里吧!
吴意把刘小棉送他的磁带放进录音机,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刘小棉如泣如诉的声音。吴意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他向爷爷要的金黄色的旱烟丝。他慢条斯理地裁了一绺纸,把烟丝放上去,卷了一支烟卷。这烟卷很像一支火箭的样子!吴意想,如果这真是一支火箭,自己今天就要乘着它飞到月亮上去,然后坐到那棵桂花树下,不看嫦娥,他要往下看,看这只彩色的地球,看它到底是怎么转的……
在浓烈的旱烟的气息里,刘小棉的一泣一诉,都让吴意的心脏抖上三次: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
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
……
再难回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径,
再难听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
我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
我只有抬望眼寄语声声。
倘若是盛世年华太平宁静,
倘若是麦浪起伏五谷丰登,
我情愿冷落无邻血凝冻,
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
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
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吴意想,好一个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