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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树·人

2012-04-29孙苏

广州文艺 2012年9期
关键词:老城古老

孙苏曾任职文学刊物多年,现为某高校教授。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近百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国文学》、《散文选刊》、《青年文摘》、《读者》、《小小说选刊》、《书摘》、《作家文摘》等报刊选载,多次获得报刊奖项。出版有《阅读人生》等散文随笔集。

在这个有名的城市里,我所居住的地方被叫做副城,这是相对主城区而言的。或者换个说法,叫新城,这是相对老城而言的。现在的城市建设大规模开展,原先的城市都显得局促了,解决的方法就是向外扩张,一如我所居住的地方,已经扩张到离主城或曰老城二十多公里以外了。

和老城比起来,新城的功能太单一了,也太功利了,建城的目的性太明确了。它的誕生没有老城历史形成那么复杂的过程,它就是为了安置老城住不下的人、办不了的厂、建不了的公司、大学,有时包括政府机构而建设起来的。它是规划出来的结果,像一张经过严格审核后的图,横平竖直地呈现在这一片土地上。它的交通畅达,因为没有历史形成的那些曲街小巷。它的楼宇高大整齐,像听话的士兵一样排列着。从空中望去,是一个标准的棋盘格。它的医院、学校、市场、商店……一应生活配套设施,都是设计好的程序。一座城市,像是一个能干主妇家的客厅,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这样的新城里通常都不会有迷路的担忧,它的街道号码用数字严谨地命名。当你走在单数街上的时候,你知道这是南北向;而你走在双数街上的时候,你明白了,这是东西方。你知道一号路过去就是三号路,你也就知道二号大街的旁边就是四号大街了。在你没有了迷路的恐慌的时候,你也失去了穿越在迷宫里的兴奋和刺激。

这是一个人造美女,美得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也冰冷得让人难以亲近。她让人产生不了一点想去探究和了解她的兴趣。一切都了如指掌。

还记得在厦门的鼓浪屿,只要你不理会最外面的那一条大道,自己寻着一条小街穿进去,喧嚣马上就被隔绝在外了。一栋栋高高矮矮的房子,参差不齐。各色的栅栏围起一片片阴凉。无数条小巷引得人左拐右拐,漫坡的柏油路,曲径通幽的青石板路,听一缕缕琴声若隐若无,一声老人的咳嗽,一声少女的巧笑,无目的地漫步其中,真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

原先来到每一个城市,最爱搜寻的就是深街老巷。一家家小小的杂货店,服装店,凉茶摊,点心铺,不经意间,能收获些意外的惊喜。在这些地方逛去,只逛得昏天黑地,意犹未尽。走在一条深巷里,像走在一段历史中。也许会与一个挎着竹篮的女人擦肩而过,那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伴着一声浅浅的叫卖声从身后传来。还有挑着担子的老人,筐里是最新鲜的翠绿的莲蓬。更老的一些巷子里面,还居住着更老的人。巷子逼仄,两边的房子外面正在做饭的小火炉燎起的青烟,缠绕在一起,分不出你我。两边的老人对坐矮椅上闲聊,脸上开出一朵朵细密的菊花。老些的城市都有这样的老街,但现代化的城市改造让老街的味道全无。像厦门原先的中山路,就曾经尽兴逛过,但再去时,发现竟全改造成了大理石地砖的街面了,所有的铺面也都统一规划好了,都是一色的肯德基、麦当劳、阿迪达斯、宝岛眼镜……各大品牌的入驻,是一个城市一个街区成功的标志。当初逛街的快感还犹在眼前,现在剩下的只有大失所望。从来不喜欢女人整容,真实的丑也比虚假的美更有生命力。到过许多个城市,后来觉得索然无味了。每一个城市都让你似曾相识,一样的连锁,一样的加盟,一样的引进各种品牌,一样的布局,连KTV的名字都一样。城市已经被修整得千人一面了。

想到老城今天的遭际,新城的人就少了些遗憾和抱怨。

新城里最古老的是那些树。它们的生命很久,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却很短。它们都是和这城里的人一样从别处搬迁而来。人们试图用树的古老来掩饰城市短暂的历史。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何方,也许是某个大山深处,也许是某个农家小院。媒体报道过,很多人为了钱,把自己祖先栽下的树也出卖了。在当今这个时代,谁能抵御住钱的诱惑呢·

他们卖掉的不止是树,是一个家族的历史。树看见过这个家庭一个一个孩子的诞生,一个一个老人的离去,和这个家族一起欢笑过,一起哭泣过。它身上留着祖父粗糙的双手抚摸过的痕迹,一道一道浅浅的刻记,是母亲用指甲划出的一寸一寸对孩子成长的记录。没有了树的农家,牛在惶惑,牛绳无所依傍地在没有了树的院中飘荡;狗在徘徊,没有了浓密的阴凉可以依卧。

卖掉自家相伴了几代人的老树时,他们忙于数着到手的那沓厚厚的钱,甚至没来得及目送一下老树远去的身影。树孤独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没了大树阴凉袒露在烈日下的农家小院,还会有那绵长悠然的时光吗·

更可怜的是那些来自大山中的树。它们曾经是山林的主人,哪怕是山中刮过一阵轻风,茂密的树叶也会发出威猛的呼啸之声。它们可以肆意地生长,兄弟姊妹相互守望,尽享阳光雨露,听闻鸟语花香,根深深地扎进大山深处,枝繁叶茂。它们曾经的担忧也许只是被人拦腰锯断,它们想不到的命运竟是被人连根拔起。前一种死亡还有一种壮烈,后一种活着却也只是苟且。

被移植进城的树们,命运只有两种,或者奄奄地死去,或者萎靡地苟活——只剩躯干,没有灵气。从农民家里被移植过来的树再没有了和人的亲切感,没有了哗哗作响的树叶,沉默地站在路的两边。从山中移植过来的树没有了威严,这里不是它们的天下了,它们只剩了陌生和恐惧。死掉的很多,活下来的就活得很沉重,弯腰曲背,想想也是的,它们背负了那么多棵树的生命,活得真累。

为了人的温暖,我们屠杀了藏羚羊;

为了人的口福,我们捕掠了鲨鱼;

现在为了人所居住的城市,我们又用金钱温柔地掠夺了树。

当老城被改造得什么也没了的时候,幸好,还保留了一些树。走在老城的小街上,两边的树已经长得勾肩搭背,将路整个笼罩在树阴下,长长的一个夏天,走在这样的路上,是走在浓郁得化不开的绿里。再强烈的阳光也穿不透的绿。

新城里的树只能望而兴叹。因为移植而变得瘦骨嶙峋的树,还得多久才能恢复元气·有了根,却没有了叶。有了树,却没有了林。人终还有力不能逮的地方。新城终于也有了些树阴的凌乱,据说也经过了十多年的等待。

如果让树自己选择,毫无疑问的它们会选择留在老家。但让人自己作出选择,人们却义无返顾地选择了新城。因为人们口口相传着一句话:“人挪活,树挪死”。

新城里到处都是新的面孔。或者说是年轻的面孔。他们和这个年轻的城市焕彩相映。他们像潮汐一样涌来,又像潮汐一样退去。不知道是城市的发展吸引了他们的到来,还是他们的到来刺激了城市的发展。他们不会在意这个陌生城市的根底,不会理会熟悉的树的呻吟。他们今天如风般飘荡而来,明天可能又如风般飘荡而去。人比树自由。树的根在地下,轻易挪不得;人的脚在地上,说走就走了。年轻人认同的是这种生活,不是这个城市。只要有这种日子过,在哪都是家。

所以这里的人们没有信任感。今天在这里的人,明天也许就不在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又飘荡到了哪里。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女孩的哭诉。她说的话在我听来像梦一般。她说她有一个和她在一起好久的男朋友,每天耳鬓厮磨。忽然有一天,他的电话打不通了,QQ上见不到了,租住的房子里没人了。他如空气一般不见了。女孩变得非常神经质,她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所有的人在她看来,都有可能如她曾经的男朋友一样,人间蒸发。

我是这个新城一所美容院里的老顾客。在几年的时间里,我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做美容师的女孩们的来来去去。开始的时候,我还喜欢追问她们的去处,比如那个为我服务了一年的小荣姑娘离去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到了应该结婚生子的年龄,她要回老家了。已经习惯了她的服务,让我很舍不得她的离去,便惋惜地问她,一定要回老家吗·她说是的,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她们注定要回去的。这样的事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曾经很喜欢和她们闲聊的我,现在只是静静地躺在美容的床上,不作一声。不断地认识陌生人让人感觉很累。我已经不准备去记住任何一个人,只从她们手的动作中,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又一个还未来得及熟悉的人离开了。

新城里的大多数年轻人像流动的水,城市有了他们,欢快起来,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们把青春留给了城市,把自家的树卖给了城市。他们回到老家的时候,也许会住上用青春换来的新房,但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一树的阴凉。我想当他们老去,坐在没了大树的自家院子里,看儿孙绕膝的时候,昏花的老眼会望着远远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留下过青春的城市。含混不清的声音,让孩子们笑他们又自言自语了。他们也许会目送儿孙们又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青春之路。

这是许多在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为自己规划的人生之路。他们从来都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是城市的过客,在越来越高昂的城市生活成本面前,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城市的主人,城市从来不属于他们。

他们不信任城市,城市不信任他们。曾经联结人们最紧密的信任感,在我们今天的城市中,渐行渐远。

快速化的城市发展,培育了作为城市的主人的人们膨胀的自豪感。文化上我们哈韩,港台小说和电视剧也成为流行的风向标。但真正踏上了曾经向往的台湾游、澳门游、韩国游之类,很多人收获的都是大失所望。建筑的破旧,城市的乡村感,让人们愈加发现不经意间,我们的现代化速度已经将别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旅游的人们,用鄙视的眼光审视着那些破旧不堪的古老城市。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欧洲的许多地方,能轻易地就可以找到熟悉的作家笔下的真实,比如巴尔扎克驻留的那些咖啡馆。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顶上,卡西莫多敲过的那口老钟。塞纳河的岸边,曾经照亮过福楼拜书桌的灯依然亮着。我们城市的古老,不输于世界上任何地方。但现在想看望古老的城市,我们却需要拜访别人的历史。别人的古老,是一座城的自然生活。我们的古老,是一个景點的演出时间。看过很多被列入旅游景点的古街古镇,只有一处地方印象深刻,那是一条尚未被过度开发的古街,导游在辩解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强调说,那有很多老人啊。特意选了晚上游人硝烟散尽的时候独自漫步其中。果然,这里依然保留了许多原住民。老人们无视他们面前的匆匆过客,安静地按照他们自己的日子一天天地在过着。三五老妪围在一盏灯前,纳着针线,聊着闲天。几个老翁拿了凳子坐在门前,摸着纸牌,吸着长烟。我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久久不愿离去。那是一幅儿孙满堂的情景。孙儿爬在了老人的膝上,三三两两的儿女们或倚或靠,围在老人身边。被冷落了的,是墙边的电视,顾自哇哇地响着。

在这样的地方,你能听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响过。而不像我们,日子像被风在翻页的书,哗哗地掠过。所到之处,岁月无痕。就像我们古老的城,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历史荡然无存。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急功近利的时代,一切已不再。不再有耐心等着人和树和城市一起成长。怀想曾经的人、树、城缓慢的形成过程,面对如今的城、树、人迅捷的发展途径,除了慨叹和惋惜,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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