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灿枫作品
2012-04-29
在恰卜恰的日子(组诗)
在驶往恰卜恰的长途客车上
山顶上已经有雪了。一个人不停擦拭
结满水汽的车窗,外面
青稞已经收割完毕
一束一束的,相互扶持着
站在一个接一个的山坡上
三三两两的墓碑
在太阳底下分外扎眼
好像死去的人
又爬起来,收割人间的粮食
没有转场的牛羊
围拢过来,低头啃食早早落下的白霜
暂居之地
落在树梢上的雪再次飘落,一群男女躲在山脚下维桑
烟、雪、一群早产的牛羊,在哲耶寺上空相遇
仁青低着头,像在诵祷、流泪,又像在哼唱
拉姆措呛了一下,咳嗽就没再停过
一个人走得越远,就越害怕身后的影子
除了仁青和拉姆措反复念叨的那句经文
哲耶寺背面是阴郁的群山,南来的风抽打着经幡
一群群牦牛在山坡上聚集,形同又一座又一座寺院
这是辩经的时辰,一张张青紫的嘴巴腾空而起
在三月,我们都是些以手语说话的人
一群白云跟着一只秃鹫,
飞越山峦
一群牦牛横穿马路,汽车喇叭一响,它们就愣住了
直到有人下车驱赶,才四散而去
一群羊横穿马路,汽车喇叭一响,它们就散开了
跑出去好远,才有几只回头,张望
一群白云跟着一只秃鹫,飞越山峦
仁青照样按响喇叭,好像它们就是挡在路上的巨石
一队磕长头的,被我们落下好远,好远
落在墓碑上的雪,最先化掉
城外的小山包上,有大片大片的墓碑
覆于其上的雪,已率先化掉
死去的藏人仿佛有历久不衰的余温
每到初春的时候,就释放出来
两只羊不知是上山,还是下山
在那些墓碑中间,来往晃荡
来自什乃亥草原的阳光,经过了它们
在恰卜恰一扇紧闭的窗前,突然瘫软下来
离开赛宗寺
转山的时间还没到。紧闭的大门前
只有一个女人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匍匐下去
檐下的经幡已经破损,它们紧紧缠在一起
好像知道,不久之后就要被换掉
正午的阳光抛下万千蚂蚁,噬咬着我们
直至我们钻进一辆白色小客车里
车子将再次进入峡谷,再次遇见绵羊、牦牛
还有被柔巴和青措视为神灵的石羊
最终,我们将再次回到褐黄的悬崖上
一群乌鸦早就等在那里,俯瞰了我们好久
在什乃亥劳改农场
什乃亥农场的草
长势跟别处的并无二致
在这里放羊的人
跟在别处的也没啥不同
铁丝网外的藏人
一辈子也就在几个山头上转
当然,他们有像鲁仓寺
这样古老的寺院
在一面山坡上占据了
不大不小的一片
要不然——
那里也应该是一片草场
三月十七日的傍晚
它们各自点亮各自的灯火
各自映照各自头顶的星星
经夜不息的风
将一次次吹上来——
又一次次吹下去
像患有痴呆症的老人
出门时总是忘了带上钥匙
恰卜恰城外的草山,
开始返青了
丹增家的羊从这面山坡,一直吃向另一面山坡
山坳处,草长得快一些,绿一些
它们吃得慢一些
因而停留的时间就长一些
那些吃饱了的
或卧,或戏,或干脆隐身到云间漂着
它们应该做一些事情啊
就像我,在午后的这段时间
抽完一支烟,再抽一支烟
就算,站在墓碑上往下瞭望,那也是好的
恰卜恰街头,也有羊只混迹于人群
越过雪线的羊
再往上去,就有雪了。总有那么一些羊
喜欢去雪地里觅食,也许雪线以下
草太绿了。贡布说:这样的羊
都是天上的星星转世来的
它们去那里,只是为了找见回家的路
贡布还说:在五月,这样的羊
是最好吃的。天色暗下来了
它们,一步,一回头
重新回到羊群里,我看它们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白色的羊
野牦牛出没的草原
从山下走下来的那个人,走得慢呐
牛羊接连超过他去了
越往下走,草越高、越密
有一阵子,老贡布都看不见了
河谷里的青石滩上
是他家的黑帐篷,白帐篷
一头牦牛已经抢先抵达
央金拉姆从白帐子里探头出来
牛角上立着几只苍蝇
夏拉日干草原
已经是一片闹哄哄的昏黄
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那头出走的母牦牛,至今还没有音信
也许,它就藏身在阿玛琼尼雪山
背面的野牦牛当中
在那里,它们才被视为山的一部分
转山的人们,也围着它们转
在恰拉诺日山的白云下
再次爬上恰拉诺日山,回头看看
恰卜恰城里的人都不见了
热电公司的烟囱
一股一股地吐着青烟
那些楼房还在不断矮下去
像一个人一再演示
逐渐衰老、萎缩的过程
仿佛上山的路,就是他的一辈子
下山的路怕是走不动了
六月十五日中午,有什么
是不变的?只有那些白云
在山下看,那么大
在山上看,也还是那么大
此外,还有几只
跟我上来的羊。咩咩叫着
似乎要告诉我
恰卜恰城里某一扇窗子后面
仁青卓玛正往山上看呢
可是,这一段山路
早已让我在白云下有了重生的迹象
在青海的无名小站
车厢里的光一半来自窗外,一半来自那些早早亮起
来的灯
靠着椅背的女人,蜷起乌鸦的脚
脸颊红润的孩子,正玩一只塑料甲虫
他一会儿让它飞,一会儿让它爬,一会儿又让它做梦
戴帽子的男人,不时把帽子摘下来,理一理头发
黄昏时分,一个落难的星球,包裹在露水里
一扇门无声开启,乌鸦、甲虫
男人、女人、孩子湿漉漉地,一个接一个,跳将下
来——
今春的异像
雨下大的时候,恰卜恰城外的大小山头
看起来,就像一座座寺院
只是在这样的雨天,它们才有这般模样
雨一旦停了,又恢复了山的形状
牛羊重新爬上去,散漫地占据了它们
即便哲耶寺的海螺响起
也不肯抬头看一看
今春多雨,恰卜恰一再有异像出现
老贡布说:昨晚起夜时,看见山动了
本泽一郎也说过类似的话
影子武士,最终被一把饰有鹰纹的刀斩首
现在,那只鹰就在拉及山的云隙间飞
经恰卜恰的黄河
流经恰卜恰的这段黄河也结冰了,足以经得住从德
令哈飞来的赤麻鸭
籍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候鸟,喑哑已久的河水也有了
粗砺的涛声
每天,不特定哪个时辰,总有人 在对岸指指点点
在雪地里觅食的牦牛,偶尔以几声低抑的“哞哞”作
出回应
天再冷一些,哲耶寺的喇嘛们就会从冰上滑过来了
到那时,恰卜恰的街头到处都是红色的水流
到那时,有人穿过一个街区就会说一句:每条河流
对岸都是一个敌国
身后的仁青卓玛
山项上的经幡不动了,雪落在它们身上
再不下来。阳光也走下山去了
山坡上觅食的牛羊不时回头
我看得见它们,它们未必看得见我们
落满尘土的玻璃窗子是很好的掩体
高高的塔吊横在傍晚的晴空里
像逝去的藏人搭成的梯子
此时,我正在恰卜恰的出租屋内照镜子
灯光把一张黑脸照得发白, 仁青卓玛
站在身后嗤嗤地笑。塔吊开始转动了
朝着我们所在的方位——
它一点点伸长,就要把这所房子吊起来
两个见证人
喝完这杯酒,梧桐叶子就该落光了
落光了好啊,落光了就省心了
这棵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
已经在枝头摇晃了好长时间
现在,它们终于离开了
在窗台上耽搁了一下
翻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见证这一幕的,除我之外
还有对面桑诺寺的一个喇嘛
隔着一条马路——
他冲我笑了笑,我冲他也笑了笑
登巴的女人
阳光推着它们,向着山的那边慢慢走去
就要翻过山脊了,一大群云彩
围拢过来,它们又原路折回
脚下的草大都黄了
跟山体的颜色越来越接近
牛羊、云彩,保留了原有的颜色
登巴的女人包裹得紧紧的
就连眼睛,也躲在墨镜后面
只有一双手裸露着
黧黑,泛红,不停捻着一串念珠
它们吸吮着她的血,它们应该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