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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的诗

2012-04-29路也

诗选刊 2012年9期
关键词:文学院文学

路也

文史楼

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

建筑版纸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

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

形容词做涂料

介词副词连词叹词做钉和榫

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

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

其外观厚重,像书法里的魏碑

它长了一张士大夫的脸

却拥有一颗无政府主义的心

充满循规蹈矩的光荣与梦想

门后和墙角散发着

汉语腐烂的味道

那么多苟延残喘的古典

那么多飞扬跋扈的后现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时又忙着做现实的教士

以寻找真理的名义找到了荒谬

以数学方法探索浪漫和无用

蚂蚁钻进了点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仓

患上幸福的厌食症

女生头上的发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们将辨证法和逻辑学

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将长长围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独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开

仿佛桩桩绯闻

但这楼里的爱情不会有新意了

无非是西厢聊斋或者简?爱

也许文史楼从本质上讲

性别应该为女

她阴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着唐诗宋词

一直想对银杏林那边的理工楼

投怀送抱

自恋几乎是文史楼的职业病

伤春和悲秋是最明显症状

侧墙上的海报天天在换

那是整幢楼的价值观念

大门口的果皮箱

扔进揉皱撕碎的浅斟低唱

云飘过楼顶上面方格稿纸般的天空

写下水调歌头或如梦令的句子

毕业生有的官至部级或正厅

为此楼光宗耀祖

属于出产的极品

优等品在媒体频频亮相

天天写“本报讯”

大多数属于免检的合格品

做了教师或秘书

次品是那些跳来跳去

总找不到社会定位的人

废品则是极少数极个别的

名字叫做诗人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无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荫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做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火车站

它的人群苍茫,它的站台颤动

它的发烫的铁轨上蜿蜒着全部命运

它的步梯和天桥运载一个匆忙的时代

它的大钟发出告别的回声

它的尖顶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远,对应遥遥里程

它的整个建筑因太多离愁别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钻出了我这个蓬头垢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在方块砖上滚过

发出青春最后的轰轰隆隆的响声

木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菜地

我和你走进菜地

夹道欢迎的是高个子的菊花叶和芹菜

蕃茄唱起红红的颂歌

蚕豆花的黑眼睛明眸善睐

萝卜举着喜庆的缨子,辣椒张灯结彩

这是一个好日子

繁荣和丰收在脸上一望无边

要不要,就在今天就在这菜地里成亲?

我们踩在松软的田埂上,风吹过来

把我这个想法翻译成你的扬州话

我们走到了菜地中央

如果把歇脚处的一簇苜蓿看成老家

跨着那些匍匐的南瓜秧子过去

一直向前,走到那大片油菜花的尽头,就算到了天涯

一堆掰下来的莴苣叶正在溪边快乐地腐烂

多像这个就要过去的春天

我和你一起走在菜地

我围绕着你走,时前时后,时左时右

我知道,我这只北方的青虫

已经一头栽进了你这棵南方的菜心里

你在病中

我隔了上千里烟雨迷蒙的国土

惦念着你的病情

竟把天气预报误读成心电图、CT、彩超和血压数

我还要为此斋戒,只吃一点少油的素菜米粥

祈祷你的康复

如今你在病中

请像一棵雨后的稗草那样好好歇息

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细细的嫩芽

把来苏水味的疼痛和晕眩打电话告诉我吧

生命原是一笔需要慢慢偿还的债务

请打开病房的窗户,看看水杉树顶的朝霞和落日

还有那飘着晚饭花香气的小路

安宁和静默是最好的大夫

我还有一大串叮嘱,也请求你一一记住:

你要在美德里加进去那么一点儿懒

让书桌上轻轻落着尘土

你要与茶为友,以烟酒为敌

你要常吃核桃花生芝麻,还有海藻和鱼

你要每天去江边散散步

你必须按时吃药啊,不能怕苦

肯登镇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要去瓦尔特?惠特曼的家

我看见遍地时代的草叶,命运的涂鸦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永恒的太阳照耀马丁?路德?金大道

大西洋起伏,跟我一起朗诵:“我听见美国在歌唱”

声音传送得多么广大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红砖楼的山墙上涂抹着粗糙的水泥

是贫穷的青色加上落魄的灰色

四周脏乱差,这是我热爱的诗人的家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门锁着,不见那个粗野又文雅的男人

透过窗子可望见空空的摇椅

这个寂静的晌午,我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

对房前两棵枫树说:“我写诗,来自中国,八里洼。”

我怀揣两个洲的孤独和一根琴弦,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头顶三万里南风,沿着分行的道路,来到肯登镇

在我那同样带电的肉体里

英语单词在发芽,汉字在吐穗、在开花

述职报告

1

文学院凭什么叫文学院?凭文学

文学是文学院的袈裟

披上它才能做“得了道的高僧”

这里专门伺弄文学,是离文学最近的岗哨据点

跟麦地种麦子,稻田长大米,西瓜地出西瓜

煤矿产煤而不产面粉和海洛因

属于同样道理

但是,如果文学院和文学打架

文学院的力气一定大于文学

种瓜得豆,种豆得瓜

2

我与文学院相爱,但不能跟它成亲

厮守了二十一年,我和文学院的关系

至今不明不白

即使用甲骨文写过情诗

也换不来名分

这样混下去,是爱恨情仇,是一切成空

多想把自己贴上邮票,寄回到二十一年前

3

只是看在母语的面子上,才被允许

孤绝地活到今天

活到了2012年这世界的末日

在末日,人们不一定悲号,更有可能狂欢

在错误的前提下,推出了正确结论

而我梦见,发表的CSSCI论文

被刻到了墓碑上

4

曲水流觞,青梅煮酒,与菊同眠,鱼雁传书

留得枯荷听雨声,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都是古代的事情了

在这里不会发生

哈尔滨或上海的乱世情缘,是生死场是倾城之恋

为一场讲座急飞京城,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

那都是民国的事情了

绝不会发生在今天的文学院

5

谁说没有上帝?

请证明给我看,如果不能证明上帝是没有的

那上帝就一定是有的

谁敢说,顺着文史楼前那根植物藤蔓攀爬

就一定到达不了火星?

藤蔓带着大地体温,从轰隆隆的泥浆里萌芽

在自由的风里开出花来

用数以吨计的表格熬出来的纸浆大约拧不成

如此青润柔韧的枝条吧

6

讲师,听上去多么年轻,工资卡上云淡风轻

在波心映出纤纤的影子

副教授和教授,听上去则有些衰老

似乎跟高血压冠心病有关

在踱过上万步之后,讲台便成为帝国

从丝绸之路的月亮讲到安达露西亚的橄榄树林

讲完杜甫的胡子,再讲T.S.艾略特上衣口袋里的手帕

而在最奴性的试卷模板上,也应体现文学染色体中

那叛逆的基因

关于海子自杀的毕业论文源源不断

似乎暗示我:作为诗人,至今苟活、硬活、好死不如赖活

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7

我爱文学,一直爱到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我爱文学,把自己爱成了弱势群体中

惨遭灭绝的物种

我爱文学,爱到偷换概念,以为文学院也应该爱我

其实,文学跟文学院

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地球和地球仪,有什么关系呢——

你可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如果立在地球仪上,连咳嗽一声也会掉下来!

8

在所有人的碗中,我的碗型号最小

并且是泥巴做的

在大家栖身的屋檐下,我的屋顶最矮

还是以茅草覆盖的

我曾是弱智儿童,有着一张乌托邦的脸

喜欢让板凳四脚朝天

随着行情的发展,我的IQ值越来越低

成为如今的中年白痴,脸庞仍笼罩在水云间

过着四蹄翻飞眼冒金星的生活,在通往毁灭的路上

日夜狂奔

9

我的脑袋专为撞墙而生

不知墙壁可否专为我的脑袋而设

我晓得墙的本质,威仪与虚弱成正比

让直升机轰鸣,在血和肉的头顶,在天空

书写痴心妄想

要么墙塌,要么脑袋开花

无论输赢,脑袋和墙全都显得廉价

——为什么我忽然有了破罐破摔的壮志豪情?

10

不愿侧着身子生存,虽然那样会承受更多光芒

光芒不应该带有机器味,更不应该被编织成铁丝网

倘如光芒竟投影出“红字A”,试问今夕何夕?

现在,在这方寸之地

一朵矢车菊在流亡

手里的绳索,不是为了捆绑,也不为拴系

而是想把一轮太阳——《圣经》中的太阳——

从山那边的底下

拖拽出来

(选自《山花》2012年第7期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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