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无声
2012-04-29蒋淑玉
蒋淑玉
国庆长假的几天一直下雨,最后一天突然出了太阳。暖暖的阳光晾晒着潮湿发霉的心情,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宁静。
吃了晚饭,信步走下楼,一股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张开双臂,做一个深呼吸,顿觉全身通泰,心旷神怡。呵,原来桂花正在“闹秋”!
路灯不太亮,远远望去,一棵棵桂树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呈现出千篇一律的墨黑,无法判定香味来自于哪一棵桂树,哪一个枝条。停下脚步,抬起头,就会发现茂盛的叶子下挤挤挨挨地躲着米黄色的细细柔柔的小花,密匝匝,粉嘟嘟,像成千上万个相约下凡的精灵,在深秋的某一个夜晚某一个时辰,一同奏响了这个季节最动听的旋律。
桂树下,几辆小车静静地卧着,车头、车顶和车尾不经意地点缀着一层米黄,或疏或密,或浓或淡,像写意派画家逸笔草草的文人画。
桂花!车上居然落满了桂花!秋风无意间制造的这份“诗意”让我惊喜不已。伸开五指,朝车头的缝隙处轻轻一撮,就掬起一掌心的花骨朵,掬起了满怀的金色的憧憬。小小的花触动了我坚硬外壳下柔软的内心,我刹时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大片大片白云像棉絮堆着,像莲花开着,蔓延了大半个天空。月华如水。柔和的光辉从高楼和树木的空隙间漏下来,撩拨起无限的心事。“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这首曾在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明快亮丽、富有乡土气息的民歌,后来被《城里的月光》所代替。“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许美静舒缓优美的歌声带着些许颓废和忧伤,暗合了当代人心灵彷徨的心境,因而倍受中青年阶层特别是“客居”在城里的“农村人”的欢迎。
而我这个“客居”在城里的“农村人”有多久没有留意“城里的月光”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乡下来到了城里,便日复一日地奔波着、焦虑着,为了所谓的“理想和信念”,也为了内心深处农村人的那点虚荣和自尊,在布满暗礁的河流里拼命地游弋,艰难地坚持着自己,也艰难地改变着自己。那些“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之类的感慨和幽思已随着时间的流水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是一些清晰而又模糊的意象。
年轻的时候不相信命运,总以为“人定胜天”,天生我才必有用,当经过了很多磨难之后才知道,在广袤浩渺的宇宙中,人是微乎其微的颗粒,来自尘土,最终归于尘土。那枚亘古的月亮见证着每一个人平凡或者不平凡的人生。
童年的月亮是晶莹在草叶上的露珠,纯净而美好。“月亮光光,照着阿婆洗衣裳;月亮光光,照着毛毛捉迷藏。”皎洁的月光照在乡村的绿树青瓦上,照在村头叮咚流淌的小溪上,照在田间高高矮矮的稻草垛上、巷子里、稻田边,到处活跃着蹦蹦跳跳的农家孩子,有的在“丢手绢”,有的在捉迷藏,有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月光下大声地喊叫,胡乱地奔跑,好像不疯狂地玩耍不足以对得起美丽的月色。路边的篱笆,菜园里的蓖麻林,草坪上堆成垛的毛柴,水井边那棵歪脖子柳树,是我们捉迷藏时最好的藏身之处。而大人们也童心未泯,一会儿指导甲方往这儿躲,一会儿又指导乙方去那儿找,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喜悦祥和之中。这种幸福祥和是月亮给乡下人营造的,因此乡下人就对月亮有一种虔诚的喜爱。大人们不但在每年的八月十月点柚香供月亮,而且还告诉小孩说,月亮姑姑是仙女,只能仰望,不能用手指,一指她就生气了,到半夜会悄悄来割耳朵的。有时候我们忍不住好奇,用手指了月亮,一个晚上都提心吊胆,连睡觉时都用手捂着耳朵。睡梦中,见月亮姑姑踩着白云衣袂飘飘地下凡来了,吓得大声求饶……惊醒后,方知是梦。用手一摸,耳朵还在,只是月亮已经偏西,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电脑前敲打着这一幕幕记忆时,内心里依旧流淌着哗哗作响的月光。
少年的月亮是悬挂在头顶的一盏灯,绚烂着缤纷的梦幻。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高考制度刚刚恢复,全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种渴求知识、崇尚知识的氛围中。那个时代,送子女读书成为农村人最辉煌的“事业”,父辈们披星戴月、含辛茹苦的动力就是期待着儿女有朝一日能跳出农门,不再重复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母亲就是这项“事业”最坚定的实践者。尽管农活很忙,母亲却很少让我帮忙,要我专心学习。很多个“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晚上,母亲在大门口的晒谷坪上趁着月光剁猪菜,我在煤油灯下静静地演算着数学题,清风徐徐,树叶沙沙,听着母亲砍猪菜的咚咚声,看着橘子树上斜斜挂着的月亮,我的心里异常地踏实。
中考时,我以高于县高中录取线130分的成绩,成为乡村孩子的一个“奇迹”。因了这个奇迹,命运过早地把我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也过早地让我领会了人性的复杂。那一年,筹建中的地区高中原准备要招录各县的尖子生作为桂林的第一届重点班,我有幸成为尖子里的“尖子”。这个巨大的喜讯让我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月光透过窗户照到床前,少年的我沉浸在踌躇满志的豪情中。我憧憬着、遐想着、编织着……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在教育局工作的一位远房伯父,竟以我年纪小为由一个劲地劝我放弃地区高中读县高中,被我坚决地拒绝。后来,地区高中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期招生,他又建议我放弃县重点高中读中师。他说,读中师马上可以捧到“铁饭碗”,一毕业就有四十块零五毛钱。父亲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既怕我读了高中将来考不上好大学,又怕我这么好的成绩读了中师耽误了前程。当时月亮正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在月光下的巷子里逢人便问读高中好还是读中师好。我就在这场毫无远见的犹豫中,接到了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失去了拼搏高考的机会。青年的月亮成了长在心头的一颗朱砂痣,艳丽中荡漾着无法拂去的惆怅和忧伤。
现在看来,读了中师未必就是不好。但在那时,年少轻狂的我是很为没能上高中读名牌大学而耿耿于心的。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读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意象饱满的文字,开阔雄浑的意境,一下子让我醍醐灌顶,心灵的荒郊刹时洒满澄澈的月光,隐藏在胸中的某一处激情被悄然点亮。“邂逅一首好词,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微笑蔓延,黯然心动。”当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这样的句子时,我一直怀疑是在描写那个晚上的我。那晚的月光让我与文学完成了“蓦然回首”的契合,文学从此成为我寂寞人生中的灵魂慰藉。
后来,为了渴望已久的“大学梦”,我到了自治区首府的一所教育学院脱产进修,在老乡聚会的中秋晚会上,我遇到了属于我的爱情。毕业后,我结婚、生子,为生计而奔波,古典诗词中的月亮被锅碗瓢盆所代替,我终于从虚幻回到了真实。
再后来,我改了行,在不同的角色转换中重复着自己,也“证明”着自己,尘世的喧嚣让我变得浮躁和焦灼,我渐渐淡忘了那枚照耀过心灵的月亮,淡忘了在月光下的吊水田里吊水灌溉稻禾的双亲。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积劳成疾的母亲撒手离去,故乡的天顿时塌了一半。我心被掏得空空的,长久地沉浸在愧疚和痛苦中。我不敢回到母亲忙碌过几十年的老屋,不敢走过洒满母亲汗水的稻田,甚至不敢看到母亲亲手栽种的那片橘林。留在记忆中的那枚温馨的月亮,成了心头永恒的痛。
中年的月亮像今夜的桂花,温不增华,寒不改色,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品尝了那么多的成功和失败,四十多岁的人生已变得淡定和从容,不再把浪漫激情当做生活的底色,不再渴望每一个承诺都能变成现实,不再计较生活的得失,不再在意世俗的评价。半世红尘,早已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攀比,知足长乐,随遇而安。认真工作,但不再把“事业”当作生命的全部;渴望友情,但也不害怕孤独。“凡事有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之时淡然,失意之时坦然,坎坷艰辛必然,历尽沧桑悟然。”这“六个然”成了中年的普洱茶,夜夜品尝,日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