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体验与文学治疗
2012-04-29郭茂全
郭茂全
阿寅的长篇小说《土司和他的子孙们》以中国西部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地质构造的冲积区为自然地理区域,以雪域游牧文化与高原农耕文化交汇地带为地域文化板块,以土司村寨、西番庄、银川驿、河州城为人物生存空间,围绕锁南普土司家族的祖先与子孙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遭际命运,塑造了土司、僧人、牧人、农民、土匪、教师、干部等诸多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作品在地域文化展示、家族文化挖掘、人物形象塑造、宗教思想阐发等方面颇具特色,是一部可以从多个角度阐释的小说文本,也是新世纪甘肃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本文将从人类创伤体验与文学治疗功能之间的关系出发,详细探析该作品在叙事主体、叙事内容、叙事功能、叙事品格方面的鲜明特色。[1]
一、叙述主体:精神病患者
心理疾病、精神异常、死亡体验、世界末日等非常态的意识情状一直是精神病学家与心理治疗专家关注的对象。作为人类精神世界中的“另类”图景,这些意识情状也是作家审美创造的重要对象。作家在这一创造过程中既充当着精神病患者的角色,也发挥着精神医师的功能,他们不仅以精神病患者为叙事视角,还以精神病患者所感知的世界作为叙事内容。鲁迅《狂人日记》、余华《一九八六》、阿来《尘埃落定》、贾平凹《秦腔》、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残雪《山上的小屋》等作品就通过“狂人”、“疯子”、“傻子”等人物视角进行小说叙事,体现出作家对叙述结构与叙述语言的自觉探索。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承继和创化着文学叙事传统中非常态叙事的文学经验。该小说的叙事者“我”是作为土司后裔的王世文,是一个精神与心灵遭受创痛的青年诗人形象,也是一个敏感、自尊、倔强而又自卑、怯懦、脆弱的精神病患者,历史记忆与现实体验交织缠绕在他纷乱起伏的意识波涛之中,小说就以王世文的意识流动组织全篇。同时,为了给叙事的时间之网与意识之流确定一个空间坐标,作家选择了“拘押室”作为回忆叙事得以展开的空间形态。拘押室既是王世文身体自由被禁锢的空间,又是其各种意识得以聚合的场所。小说的故事叙述起于拘押室,终于拘押室,因此形成了一个宛如闭合电路般的叙事结构。各种意象、意识如自由电子,在叙述“电路”生成的磁场中不断跳动、碰撞、分化、聚合,创生出一个充满审美磁力的话语世界。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展现了生命个体在不断遭遇挫折时的精神痛楚和灵魂挣扎。作为“精神抑郁症患者”的“我”在小说开头被关押在一间狭窄、潮湿、寒冷、黑暗的房间里,喘不过气来,胃里泛潮,脑袋快要炸裂,记忆一片空白。“我像一只受了伤害的狗,蜷曲在一张窄窄的板床上,用一双充满焦虑的眼睛,不安地张望着对面墙上的那扇小窗子。我敢肯定,这是我能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的唯一通道。”“更糟糕的是,在这混乱的思绪中,我不但没有找到过去的我,反而将现在的我也丢掉了。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自从被关在这间小小的拘押室,我便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自由。但是外面的世界带给我的烦恼和伤害,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可恶的昏厥症,让我尝够了失忆的痛苦。”就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我”跌跌撞撞地踏上对土司家族命运的回忆旅程。到小说的结尾,“我”走出了拘押室,获得了身体的自由,而回忆之旅随之戛然而止。在具体叙述中,“我”常常陷入昏厥、梦魇、梦游、失忆、疯癫等精神状态中,呓语、梦话、疯话与民间歌谣、佛家偈语、抒情诗歌相互交织,呈现出一种秩序与混沌、清醒与迷狂、传说与现实、噩梦与幻觉双向生成而又多维错综的精神病患者的思维特征。
二、叙事内容:创伤性体验
“创伤性体验”是指一个生命个体在其生活中因肉体损害、精神挫折等引发的否定性经历,常在主体的心灵世界中留下刻骨铭心的形象记忆与情感记忆,使其陷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之中。《土司和他的子孙们》展现的是土司家族的衰落史,也是王世文精神创伤的生成史。“回忆会带给人幸福和满足,但更多的却是痛苦和遗憾。”小说中王世文创伤记忆的生成源于祖先、父辈生存历程经受创伤的阴影,源自自我成长中现实创伤的不断叠加,也源自各种创伤原型意象的反复呈现。
(一)家族败落创伤的阴影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是一部充满爱欲与苦难传奇的家族小说。生活在草原上的老祖先锁南普土司勇敢而又狂妄,为争夺心爱女人卓玛和报复索朗土司的羞辱,发起了一场使全家族罹难的战争,最终失去官寨,逃亡异乡,不得不开始农耕生活。祖父王烧子天生彪悍倔强,不认输服软,在瘟疫中失去父母后又遭到“穿签”的惩罚,受村人白眼、唾骂和折磨,在抽大烟中耗尽家产,欠下赌债,逃亡异路。后来,祖父当脚户赚钱后在河州城捐了个保安队副队长,回乡后盖宅子、赎田产,成了大财主,摆平两村分水的争端,力排众议强娶女人,消灭索朗土司,报复李汉杰父子。他曾做过解放军俘虏,后又帮助解放军渡河、剿匪,后在土改中被枪毙。“传说”中的祖先的辉煌业绩与“血光之灾”经常出现在王世文的梦中。作为勇猛强悍、敢爱敢恨的土司的子嗣,王世文对自己的怯懦和犹豫愧疚不已。“我曾经试图使自己刚强起来,但几经努力,仍是无济于事。跟我祖父比起来,我连他脚趾里的垢甲都不如。”大伯的皈依佛门起因在于痛恨作为继父的王烧子,难以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和同学们的热嘲冷讽,成为五世鲁丹巴活佛后,佛的信念成为支撑他生命的精神力量,但牧女卓玛火辣辣的热恋使他陷入情魔的困扰之中,不得不以自制的草药毁阳根的方式结束这场情劫孽债。大伯为积石山一带的民众做法事“挡冰蛋”导致口吐黑血,又因金木匠、卓玛的死而身心俱损,并在喇嘛寺被毁后还俗归家遭受批斗,后来遭焚尸之劫。“我大伯的存在,就像一颗钉子,深深地揳进我父亲乃至全庄人的灵魂里,只要他们见到我大伯,他们的灵魂就要疼痛。”大伯自断男根事件不仅是对家族成员的生命刑罚,还是对王世文成长的精神阉割。父亲贡布在加入了进步组织“河州青年社”,宣传革命,河州城解放后偷偷参军,跟着大军西进,接到父亲求救信后,从部队请假回家,在祖父、祖母一命呜呼后不愿再参加部队,后被当作逃兵送上了军事法庭;服刑三年出狱后成了西番庄的一个农民,引导村民筑堤坝、种花椒、盖祠堂,却因“地主”身份受到批斗与歧视。可以说,祖辈的苦难历程就是留给王世文的创伤性“遗产”。
面对祖宗的功过是非,作为土司后裔的王世文常常处在双重矛盾困境中。王世文一方面追思往昔,回溯祖先的业绩与荣光,另一方面也在反思祖先失去草原、失去姓氏、失去亲人、失去生命的苦难乃至给子孙带来的罪孽。“你们已经得到惩罚,而这远远不能抵消你们的罪孽。我,你们怪异的行为造就出的怪胎,在承袭了你们血脉的同时,加倍偿还着你们的罪孽。”祖辈的苦难有来自自身的逞强好胜、狂放恣意、乱伦禁忌、本性爱欲等缘由,也有宗教惩罚、自然灾害、战争灾难、政治动荡以及民族的融合、冲突等社会因素。
(二)自我经历创痛的叠加
王世文在生活中经历着现实的创痛,其成长史可谓一部创伤史。“我的一个个梦,都是叫现实粉碎的。”《土司和他的子孙们》叙述了王世文一生梦想破灭的过程。在村里,他身体单薄,作为“地主”的子孙,少年时常受别人欺侮、误解和冤枉,父亲被民兵批斗毒打的事件又强烈地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最后落下了昏厥症的病根,一生便噩梦不断。在学校,他受到老师的歧视。学校排演《红灯记》,他担任受人蔑视的叛徒王连举这一角色,排练的过程就是其灵魂和自尊被一点点残忍剥落的过程。求学之路也因家庭成份而一路波折。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成为农民。“飞翔的梦,只能凝固在灵魂深处某个幽暗的圪崂里,长满岁月阴冷的苔藓。”“我的身体天生羸弱,再加上后来一次次从肉体到精神的创伤,现在已经到了糟糕透顶的地步。整日整日的失眠,就像一把老钝的钢刀,残酷地割裂着我的意志。我头脑胀痛、精神恍惚,有时还伴随着可怕的失忆。最剧烈的时候,我的抑制力会完全消失。我用手肆无忌惮地撕抓自己的胸脯,用拳头无情地捶打自己的脑袋,直到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祖辈创伤的阴影笼罩、自我创伤的纷至沓来使王世文的精神痛苦不堪,使其变得自暴自弃、自卑自虐,对人生充满了悲观与绝望。
爱情创伤是王世文精神痛苦的重要原因。与英子自由自在的交往和两小无猜的情谊是其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点。“在我与英子十多年的交往中,有过诗情画意般的浪漫,但更多的却是风风雨雨的磕绊,甚至是彼此的伤害。”随着英子的上高中、上大学,他与昔日恋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王世文后来当了社请教员,但经常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当知道英子以牺牲自己婚姻幸福、父亲牺牲自己的人格尊严换来当教员的资格时,更是受到打击,而英子被抛弃后的跳楼自杀更让其伤心
王世文以宗教精神治疗叙述者的情感创伤。他常常在幻想中获得一种自由与幸福,例如在受到难以忍受的侮辱和挑衅后在昏厥状态,感觉到有冰清玉洁的白衣仙子降临。王世文小名“佛保”,这是父母渴望神佛保佑子女幸福的期许,然而这种期许在政治动荡的社会中注定是无法实现的。此外,“万物都有它的劫数和归宿”、“无所谓佛,无所谓魔。当下成就,一切解脱”、“前路漫漫,风云莫测”等五世鲁丹巴活佛的禅思之语、嘉措师父的佛理之言等在一定程度上抚慰着“我”对人生痛苦的体认,使得“我”的言语之间也有了“缘起则生,缘灭则死”、“人生就像一场梦,醒来方知两手空”等佛家观念。再者,小说在结构安排上亦受到宗教观念的影响,第一章“缘起”于“伤痛”,最后一章则“寂灭”于“伤痛”。叙述者以民歌精神治疗叙述者的情感创伤,小说中多次出现锁南普土司时代的一首出征歌是颇有深意的。“豹子在凶险的森林里取胜,/男人在杀敌的战场上取胜,/女人在新婚的夜里取胜。啊,加油,加油,加油!”民歌中获得胜利的豹子、男人和女人都体现出胜利者的姿态,对其反复引述其实就是一次次对家族力量的不断汲取,尽管这种象征性存在的过去勇猛力量的基因并没有流淌在王世文的血脉中并转化为其精神复兴的力量源泉。此外,西北“花儿”、“贤孝”的引述与普希金、叶赛宁诗歌的吟哦也增强着小说的“泄导人情”的情感治疗功能。
四、叙事品格:超越创伤
疾病和疗救的主题成为仅次于爱与死的文学永恒主题。文学的治疗功能在于满足游戏、补偿幻想、排解压抑、消除紧张、确证自我等。中外文学中均有文学治疗“创伤”心理的文学案例。枚乘《七发》以“听圣人辩士之言”来实现对“楚太子有疾”的文学治疗,宋玉《高唐赋》以神游高唐、梦会神女来疏导和宣泄楚王长期受压抑情结而达到“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的文学治疗,泰戈尔《吉檀迦利》以向神灵诉求的方式表达对美和自由的信仰与追求来医治精神的苦闷,《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用系列故事建构的幻想世界来治疗患有精神障碍和虐狂心态的国王。
王世文试图通过诗歌创作摆脱祖先创伤的阴影,泄导生命个体遭受损害的诸种体验,以对抗精神的绝望,但他最终无法解决“治疗”与“创伤”之间的巨大创痛,他的“文学治疗”最终以失败告终,这种结果是巨大的“创伤”与有限的“疗效”之间强烈冲突的必然结果。然而,王世文的失败治疗恰恰是作家阿寅文学治疗的成功,因为作家的创作绝不会囿限于“治愈”的结果,而在于“治疗”的过程。王世文也许就是一个“药引”,而作家给我们浸熬、烘焙的就是《土司和他的子孙们》这一混合并浓缩了各种生活苦味与人间悲欢的巨大“药丸”。
“疗程”就是作家话语表达的过程,对创伤过程的审美观照与理性反思一定意义上就是对创伤的超越,就是对心灵创伤的文学疗救。从创作实际来看,阿寅分别从审美情感与历史理性中实现了对“创伤”的超越。从审美情感的角度来说,小说的叙述具有“苦难美学”的特征,对创伤的反复书写使作品表现出浓厚的悲悯情怀,字里行间涵括着作家凝视伤痛、抚慰伤疤、渴望生命尊严、寻找精神家园的情感趋向。当然,这既与作家本人的创伤性体验有关,还与作家对生命畸态、社会苦难、精神困境的理解密不可分。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能够获得返视历史创伤、审视自我处境、仰望精神高原的多重审美境界,使心灵情感得到净化。作家投向许多悲剧事件的目光温情而又悲凉,读者释卷后的情感的喟叹、思想的升腾也许就是作家最终想实现的“超越创伤”的美学理想。从历史理性的角度来说,阿寅通过小说创作表现了对社会历史进程及其悲剧性的多元思索。不管对土司制度变迁的表述,还是对政治动乱的言说,作家伫立在历史的河岸边,在“诗意的裁判”中完成了对过去的“告别”。尽管这种“告别”充满阵痛与苦难,社会历史发展趋势的无法逆转却是作家最为清醒的理性认识。与阿来《尘埃落定》、尕藏才旦《红色土司》、降边彭措《最后一个女土司》、黄光耀《土司王朝》、苏晓进的《末代土司》等“土司”系列长篇小说一样,《土司和他的子孙们》也在向一个逝去的制度、时代、家族“告别”。与此同时,阿寅对土司家族之间的战争、民族文化的同质化、政治动荡中的生命悲剧等也进行了理性的反思,传达着不要让历史悲剧重演的理性吁求。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与新时期“伤痕文学”中的抒情方式与思想表达有某种相似之处,也与“家族小说”中的寻根情结与反思色彩异曲同工。值得注意的是,从“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从“寻根小说”到“家族小说”,中国当代文学对“创伤”与“家族”的叙事有着较多镜鉴的经验和教训。如何伫立在新的思想高度审视社会的文化转型与精神嬗变,超越模式化的“伤痕”叙事与“家族”叙事,从“旧伤”中发现人类的“新痛”,从“家族文化”中发掘出“民族精魂”,应当是作家不断深思的文学命题。
参考文献
[1]阿寅.土司和他的子孙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文中未注引文均出自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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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