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安详中的快乐
2012-04-29左晨帆
左晨帆
作家郭文斌在创作了系列文学作品《大年》《点灯时分》《吉祥如意》《中秋》《端午》之后,乔家上庄的大先生夫妇、小儿子六月和姐姐五月又唱起《目连救母》、打开《九九消寒图》、耍起上九的社火来到我们中间。长篇小说《农历》,是他秉持“安详”理念向着传统年节文化的一次彻底的朝圣,作家借助文字的形式,由两个天资聪颖、乐善好学的孩童带领,让读者同万物一起跨进中国“年”,感受这一年的喜庆和安详,体味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农历》全书三十万字,以农历十五个传统节日设目。从正月十五元宵节到正月初九的上九,时间跨度长达一年。虽然每个节日都有每个节日的民俗传统、每个节日也都有每个节日的文化内涵,但无论是观灯还是赏月,是敬神还是祭祖,一个“守”字是贯穿始终的。“守”彰显了一种对传统节日和其背后渊源的文化源流的尊敬和求索的态度。
书中,元宵之夜,一家人进入了那个“守”。六月在静静地看着油灯上的灯花,很快就进入了一种通灵的心理状态,“他能够感觉到,那灯花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一个灯胎,正在一点点变大,从一个芝麻那样的黑孩儿,变成一个豆大的黑孩儿,在灯花里伸胳膊展腿儿”。这种由形到神的进入,都是因为“守”在起作用。由此“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看进去的美和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和妙。”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又变换了各种形态出现在节日的仪式上。直到冬至的晚上,五月和六月在院里敬水,因为不忍心把水独自扔在院里,就端了爹的红泥小火炉到供桌边,坐在羊毛炉垫上陪着水。这一个“陪”又成为五月、六月自发的一种“守”。阵阵寒风把六月的脚冻得刺痛,他想到父亲曾经说过:“当你哪儿疼痛的时候,你就看着那个疼痛,一直盯着它看,看到熟时,就不痛了。”于是,他的心里就有一个“看”,他看着看着,冷果然就消失了。这让六月在尝到了“看住”的美和妙后,第一次体会到了“看住”的威力。
书中将这个“守”发挥到极致的是大年三十晚上的守夜。一家人坐在上房里,静静地守夜。守着守着,时间就开始像糖一样在一点一点融化,然后五月就觉得那化了的糖水一层一层漫上来;守着守着,时间就像雪一样在一片一片降落,六月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款款从雪上走过,留下一串香喷喷的脚印。到了最后,心因为糖快要化完了而紧张,因为女子走出了视线而惆怅。这个由简单的一个坐在炕上守夜的静止动作,因为“守”的彻底而进入了一种思维上的跃动,甚至引发了从思想到情感各个层面上的共鸣,这种心灵的体验只有“守”得住才能“想”得来。当然,作家作为一个文化的传播者不会仅告诉读者状态而不揭示其原由。父亲对六月关于“人们为啥要守夜”的解释就阐明了“守”的要义和内涵:“你看这‘守字,宝盖下面一个‘寸,就是让你静静地呆在家里,一寸一寸地感觉时间。”“一寸一寸地感觉时间”就是“守”得以实现的方法,也是现在这个处处都充斥着浮躁之风的社会最难做到的一种状态。作者从不会跳出故事的原始场景而突兀地对读者进行生硬的“教诲”。读他的作品,只需简单的思考,将那个小山村里的生活与自己的生活加以对比,相信每一个有心的读者都可以找到让自己的生命更加安详的方法。
书中的五月、六月作为孩子,不可能是“全能”的。其实,这两个处于启蒙阶段的孩童和我们一样,一开始对于传统文化知之甚少,所以作家用他们的视角作为读者接受的视角,意在帮助人们摆脱现实生活的窘境,用五月、六月的一个个问题、一个个错误来引导读者摆脱现实的束缚,从而获得归于传统文化的安详的生活,这是作家的高明之处。例如,在干节上六月背诵智慧咒,可是他始终没有得到“为什么葱皮和蒜皮代表里通外国”问题的答案,于是,六月就心生怨念,认为自己顶着大风去打干枝,就是一种诚心的表现,就应该获得奖励,可是父亲的话却指出了他思想上的弊病,“如果做一件事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就是有求心,而求则不得,大善人以无求心做事”。用许多人的眼光来看,“求取”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共同的心理特性,但是郭文斌却一针见血地就指出了此“心”的错误,只要有所求取,便会不得。中国几千年来就有所谓“施恩不图报,与人不追悔”,“受恩莫忘,施惠勿念”,“善与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的古训和为人之道的境界。郭文斌是洞悉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看似正常的不正常之后才言及此意,这也正是《农历》的可贵之处:不一味地批评或是抱怨,而是用两颗最纯真的少年之心帮助读者荡涤心灵。
长篇小说《农历》在大刀阔斧地运用传统的力量革新读者心灵的时候,周围一些对于传统文化的抨击声音似乎还悬于人们的耳际。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将传统节日不分青红皂白地归为落后的封建文化之列,节日似乎因为浓重的“封建迷信”色彩而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是,郭文斌却带着一个乡村人最质朴的所想所为颠覆了这一认识。二月二“龙抬头”,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节日,每逢这一天许多父母会带着孩子去理发店理发,但是,有谁会将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剃头与感恩联系在一起呢?然而,当爹给六月剃头时,“六月问,人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剃头?爹说,这就是爹常给你讲的那个‘仁字。人自己一不会生,二不会死,就连剃个头,都得靠别人,因此要对别人好,要对天地感恩,要对众生感恩”。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如此质朴的一个理儿,当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对孩子的启蒙和教化作用就不可估量了。《农历》中,传统的年节和那些熟悉的习俗无时无刻不在放射着“爱”的光芒。可以说,《农历》应该被看作是中国版的《爱的教育》,虽然载体不同,但是对于青少年乃至整个社会的“真善美”的认知作用是巨大的。
近些年来,许多人都有着对于传统文化的一份热忱,但是,总认为自己代表着少数群体,认为社会的认知方向正在向着“无传统”甚至是“西化”靠拢。郭文斌描写的五月、六月在清明街市上选购祭司纸张的情节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姐弟俩东走走西走走,东瞅瞅西瞅瞅,总是拿不定主意买谁家的纸。六月有些着急,说,随便买上些算了。五月回头看了六月一眼,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的‘不可不诚还没有出口,六月抢先说,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把旁边一个卖纸的给惹笑了,说,这么好听的句子,谁教你的?六月说,没人教,自己会的。哈,好一个自己会的,再背两句听听!”姐弟二人这一背,整个街面就被他们的经声点亮了。人们纷纷给他们送纸送香,这又激起了他们更大的热情,甚至商量着要建立一个“听背节”。看来,对于传统文化的喜爱深深扎根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内心深处,不是几年或者几十年的“去传统”就能颠覆的。
作家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小说固定的创作体例。《农历》在努力地扛起传统年节文化这面旗帜,所以小说的真正主体不是五月、六月,也不是那个深居山村的四口之家,而是一个个活生生地跃动在天地间的“节”。作为“小说节日史”的《农历》,又可以理解为以“节日”为主人公的本体叙事。作家陈建功说:《农历》以两个乡村孩童的眼光,通过他们的回味、追索、询问,展示着渐渐消弭的传统乡村文明,显示天人合一的人文理想,为我们留存了珍贵的乡俗材料,其本质,是对疯狂侵袭我们的现代文明的抗争,是对平静安详的心灵的坚守,是对一种理想的生活信念的守护。
在整部作品中,“寻找农历节日”的主题似乎贯穿在字里行间。例如,“六月喜欢和爹和五月跪在坟院里的这种感觉,跪在风里的感觉。当爹向坟地里奠酒,酒水落在土上,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当爹修补完坟院,让他们看看村子有什么变化。六月说,这个村子其实是两个村子。爹问,为啥是两个村子?六月说,一个是清明里面的,一个是清明外面的。”这时的清明是一个与人们平等的个体,他在这一天来到人们中间,与人们一同享受着属于这一天的独特的美好。冬至时,六月一家围坐在一起吃扁食。“牙还没有搭到扁食上,一股神的味道已钻到嗓子眼儿了,接着,六月就觉得整个身子都被冬至充满了。”在腊月的山村,冬至成为六月眼中那一个个香甜的扁食。冬至是这一天的一草一木,他充斥在这一天的每一个角落,也满满地盈在人们的心中。在最喜庆的大年三十,节日甚至爬上了每个人的脸。“坐在炕头上抽烟的爹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一脸的年。”大年三十这一天,人们的一颦一笑都透出满满的“年”的样子。
这就是节日,人们无需寻找,只要你用心“守”住,那节日自会来到你的身边,爬上你的眉梢。
《农历》中的文化意义似乎一度超过了其文学价值。但是,作为载体的文学体式必须足够精妙才能托起其厚重的文化内涵,因此郭文斌的文学功底是值得称道的,他的运笔潇洒自如,处处透出他安详的人生态度。他没有过度的铺陈张扬,而是于平静中透出机敏和精妙。例如,在端午的一大清早,五月和六月就被娘发的甜醅子香醒了,“娘说,你看今年这甜醅发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样。”“好日子”,一个抽象的概念被如此巧妙地用在了香喷喷的甜醅子上,充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和乡土情怀。
另外,这部作品从两个孩童的视角出发,也时时闪现出童话般天真的情趣。“中秋夜深了,五月和六月关了大门,准备回屋睡觉。就在这时,六月看见了一个月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顺着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里果然有一个月亮仔儿。那是娘今天给燕子新换的水碗。两个人兴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飞速向厨房里跑去。五月问,干啥去?六月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转眼间抱了一摞碗过来。五月会意,到上房提了水壶出来。六月说,爹说供月要天麻麻亮从井里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厨房,把锅台上爹天麻麻亮打来的专门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来。”于是两个孩童就蹲在桌前,静静地守候着被他们养在水里的月亮之鱼。谁会想到,这平时高高在上的月亮,现在却离他们如此之近。这样动人的情节就像是一缕缕阳光,温暖着每一个阅读的人。正如郭文斌在他的《寻找安详》中所说:“文字就是那一束阳光,把自己的光芒散发出来,使命就完成了。作家的职责就是把那一份光辉散发出来,通过文字,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农历》除了在文字和表现手法上有许多的动人之处外,在情节和叙事的安排上也尽量贴近读者,让大家在接受传统文化的浸润时不会感到形式上的生硬。“三个一”,一个节日、一种风俗活动、一个神话故事,可以看作是作家的写作思路。比如在干节时,将难陀想妻子和姐弟俩上山打干梢,还有跳火等一系列活动组合在一起进行叙述,既有对于节日背景知识的介绍,又有生动可感的具体活动的描写,真正地把一个节日写活了。
说到这部长篇小说的文字处理,就不能不提作家常用的双线叙事技法。在小说中双线叙事大致呈现四种表现手法,端午节是将端午前的准备和端午当天进行穿插叙述,将节前做香包和端午当天姐弟俩上山采艾糅合在一起进行叙述,这样既不会因为单一叙事而让读者感到乏味,反而在适当的间断中增加了阅读的趣味和对于下面情节发生的好奇,使读者的介入感增强,可以很快地投入到故事中去,和五月六月一起过节。书中采取同法但略有差别的就是腊八,一条线是洗腊七澡、准备腊八粥和当天去庙里的路上,还有大年中的现在和过去的穿插叙述。当然,书中描写最有特点的是中元节,五月六月在父亲的带领下表演皮影戏《目连救母》,这里将剧本和演出前后及过程采用双线叙事,还在完全尊重原剧本讲述中,时不时地加入五月六月自己对于剧本的一些感想,有时还会适当地“跳脱”演出,而与日常生活相连接,这让本来教化意味很强的剧本带上了真实可感的现实因素,让读者更容易接受,这也是作家在信息传递手段上的高明和精心之处。
掩卷沉思,总体感觉《农历》的主题涵盖的是:经过了一次次节日沐浴的人们必然成为一个心智健全、充满了“爱”的安详之人。我们复活的不单单是那些农历节日或者节气本身,而是存在其中的文化内涵。只要将那些“孝、敬、惜”复活在现实的每一天中,我们还担心节日的消失吗?”
还有,最值得称道的是,《农历》在叙述中极力摒弃了那些让读者的心灵发生震荡的情节,因为无论是对于恶的批判还是对于善的赞扬,都会让读者产生激烈的心理波动,这会破坏作家想要构建的安静、祥和的文化氛围。《农历》与许多写乡村的文学作品不同,郭文斌不刻意去写乡村的贫困生活,甚至没有透出丝毫的“苦”,而是在那让人踏实的黄土地上写出了一个个浸满了幸福和甜蜜的故事。《农历》的出现正如郭文斌在阐释写作意图时所说:“它既是天下父母推荐给孩子读的书,也是天下孩子推荐给父母读的书,它既能给大地增益安详,又能给读者带来吉祥,进入眼帘它是花朵,进入心灵它是根。我不敢说《农历》就是这样一本书,但是我按照这个目标努力了。”如果认真读完《农历》,就会觉得作家的确达到了他所期待的效果:《农历》带着一股来自西北充满泥土清香的安详之风,飘向了繁忙的大都市,直抵每一个人的心灵。